茂竹一头雾水走到外间,主子方才好像已与他说了,可他思来想去,还是稀里糊涂不甚明白,刚要去收拾旁的,院外的小厮却照直领进一个货郎。
小货郎圆眼大耳,满脸堆笑,模样甚是喜俏,“可是三公子身边的茂竹小哥吗?”
茂竹摆手叫领路的小厮下去,“是我,你有何事?”
来人伸手递给他一把糖葫芦,“方才有一位六公子,叫我来给府上三公子捎句话。”
“什么话?”
货郎抓抓头发,唇口张了几张,方才答应的时候,甚是爽利,到了跟前,也不知为何,竟总觉说不出口。
“什么话,你倒是说呀!原封不动说来便是,我好前去报予我家公子听!”
小货郎憨憨一笑,依他所言,原封不动说道,“老头子闲着没事又来作妖,无须烦扰,我自当料理,他若非要嫁一个儿女给你,叫你娘备好聘礼,我嫁。”
第23章 佞幸难为
夜深人静时,人便容易冲动而为,赵唐昨夜自斟自饮,喝了二两小酒,酒劲上头,奋笔疾书,写了三份奏章。
第一份言辞激烈,落笔如刀。
引经据典先骂了万寿宫那个丧尽天良的黑心老道,后骂了为求长生不择手段的糊涂君王,最后又将他自己这个畏首畏尾,为虎作伥的帮凶,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得酣畅淋漓,骂得痛快舒爽,折子更写得云霞满纸,文采飞扬,比那新科进士也不遑多让。
第二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查到的人证物证,事无巨细,密密麻麻,罗列纸上。
既不陈明谁人所为,也不发表任何臆断,像所有名垂千古的清官良吏一样,不偏不倚,明公正道,将一切是非善恶,都交给事实。
第三份起头胡吹乱嗙,歌功颂德,结尾臣之愚昧,叩请圣裁,中间绝口不提真凶事,三言两语叙说案情,再顺带奉承一番,盛赞陛下英明神武,皇恩浩荡。
天亮了,他的酒也醒了。
他醒来先是劈头盖脸赏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赏完又若无其事将前两份大逆不道,胡涂乱画的奏书随手投进火盆。
眼睁睁瞧着字纸叫盆里明晃晃的火舌舔得连灰烬都没剩下,他这才浑浑噩噩,伸起懒腰,打了个呵欠,出声召唤侍婢,入内服侍穿戴。
官袍方一上身,他背上忽然打了个激灵,而后猛得清醒过来,扬手一撩衣袖,顷刻间又变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大理寺少卿赵唐,从四品上,很快便会成为正三品大理寺卿,升迁指日可待,前途一片光明。
不就是放过个把恶人,不就是丢几个娃娃,不就是叫一群本就该死的乞丐背锅,有甚么不好?
陛下得了仙丹,长生不老,龙心大悦,甄老道这个把柄捏在他手里,往后还怕没有用不着的地方?他自己加官进爵,得偿所愿。至于城外那些蜀人,无论如何处置,都是为国除一大患。
简直就是一举四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做什么清官,当什么直臣?两袖清风,顶个屁用,忠言逆耳,死路一条。
还是他赵唐最为英明,人生在世,就是要荣华富贵,背井离乡,当然是为了前程似锦,入朝为官,谁不想平步青云。
他可绝不会像他老爹那般,窝憋在一个穷乡僻壤,做一辈子没出息的小吏。
御书房内,君王望着厅中侍立的臣子,劈手将方才看罢的奏章猛得砸面前的书案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恼怒,愤恨。
“简直岂有此理!”
裴正寰上前一步,率先开口为君分忧,“陛下息怒。”
“如何息怒?燕国好心接济,可那些蛮夷恩将仇报,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恶行!”
昭武将军闵德忠当即上前请命,“恳请陛下下旨,准末将带兵驱逐城外为祸的异族!”
慕容肇抬起虚垂的眼睑,口中余怒未消,眼中杀机毕现,“驱逐?驱逐到何处去?离了燕都,不还是我大燕的国土,国都之下,尚且如此无法无天,去到别处,我族百姓能有宁日?”
将军肩头一震,深明帝心,“微臣请旨荡寇!”
裴正寰思虑片刻,“陛下,已入年关,不宜大动干戈。”
君王眉头紧锁,“那依裴卿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
裴正寰并不关心蜀人是否在都城作恶,也知晓什么才是陛下心中真正顾忌的事情。
可不待他言语,府尹刘恕已自外间大步走来,踱至君前,声如洪钟,“老臣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稍和,“恩师来得正好,一道说说,作恶的蜀人该如何处置。”
老府尹实在无话可说,他万万想不到那位赵大人就是这般断案的。
先是在城中大肆煽动舆情,还请旨令户部封了广济仓,接着又宣发告示,禁止百姓接济蜀人,直到他们供出贼人为止,不几日,城外流民便争先恐后前来投案,个个都说是自己偷了孩子,这哪里是问案?
“陛下,依老臣看,此事仍须调查。”
慕容肇眼中显出不耐,恩师年纪大了,处事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远不似年轻时坚决果断,他便是知晓,才特意指挥大理寺接手此案。
“不是朕不信任恩师,事已至此,恩师还要如何调查?再任由异族在国都猖狂下去,我大燕国颜面何存?”
老府尹据理力争,“陛下,令真凶逍遥法外,无辜百姓含冤受屈,大燕国的颜面就保住了吗?”
慕容肇争不过老先生,也不想与他争论,赵唐此事办得甚合他心意,蜀人自己认下罪名,那便再好不过。
谯氏阴结北部蛮夷,日前已连发三道国书,着使者送入燕国。
昨日北方也传来消息,戎狄部落近来屡屡袭扰边界,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置,这个年恐怕莫想过得安生了。
他看了眼人后一言未发的兵部尚书,“王爱卿,你与府尹好好说一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微臣领命。”兵部尚书王许低头应诺。
皇帝不想再就此事多说,离座起身,走下御案,“无事的随朕到宫中走一走,散散心吧。”
老府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君王已自顾自步出了门厅。
众人拥随在后,尽皆去了。
王许恭恭敬敬走到跟前,“老师,这不是一桩能断得清明的案子。”
刘恕叹息一声,缓缓摇头,“若连案子都断不清明,何以指望这国家风和气正,政清令明。”
慕容胤太了解他老爹的作风了,赐婚这种喜事,不会正儿八经在朝堂上讲,必定会选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叫两方都在场。
这场合既不能太过庄重,也不能没规没矩,君王谈及此事,必须是一副一时兴起的口吻,好似只不过随口一提,便是最英明的决断。
朝臣再阿谀奉承一番,当事人无论愿与不愿,都得欢天喜地地答应。
除了节庆,这等“合适”的场合在宫中并不很多,但学宫算一个。
玉宇琼楼,浑然一素,素白雪景中,书声琅琅。
诸皇子及伴读跪坐堂下,夫子立在堂上或吟咏高呼,或抚膺长叹。
武司阳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许久,准确来说是自从六皇子被遣入寒露宫,他就成了学宫里最尴尬的伴读,可以他爹的暴脾气,这学又实在不能不上。
今日,他正听得认真,后腰忽叫人捅了一下。
他受惊回头,居然看见了久不见人影的六皇子。
“你可来了!”武司阳压低声音,欲哭无泪。
慕容胤有模有样坐到他旁边,半点也没理会周遭各异的目光,“听这话,好像你还挺惦记我。”
武司阳一脸古怪地瞧了他半晌,他总觉得自从这个发小搬到寒露宫以后,他就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我是你的伴读,你不来我有多尴尬你知道么?”
“多好的机会逃学,你非要坐这儿听那帮老头子摇头晃脑瞎叨叨。”
武司阳无语望天,“你当我不想逃?我爹得打死我。”
慕容胤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负责任地对他说,“你试试,打不死。”
武司阳想起他老子的狼牙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郁闷地拍开肩头的爪子,“我信你的邪。”
他打量一番身边人,又禁不住面露惊喜,“你这是打算回来进学了?”
慕容胤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书卷,“看心情。”
武司阳忍不住向天翻了个白眼,深觉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不然当初怎么会给这家伙当伴读,“你准备就这么一直待在寒露宫里?”
“在哪儿不是待。”
武司阳反正猜不着这人是怎么想的,他自来是个好学生,不习惯上课与人说小话,偷瞧了瞧已斜了他好几眼的坐堂先生,赶忙心虚地闭上了嘴。
堂上夫子正在长篇大论地讲治国之道,下方学子不管听是没听,都显得专心致志。
慕容家老祖宗留下的定国方略是两百年前的,早已经过时,老先生却依然讲得慷慨激昂,历代君王也将其奉为圭臬,就连他,前世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才晓得因时而动,顺势而为的道理。
学宫是燕国皇宫内最受尊崇的地方,成年的王子皇孙闲来无事,在此处论法问政,没成年的,则按部就班在学堂中受教,皇室公主与京中贵女则在几步远处的贞女阁认字读书,研习女工,赏玩琴棋书画。
眼下边境虽有战事,却不至波及全国,年来偶有灾荒,也还称得上风调雨顺。
慕容胤突然发现这竟是他记忆中最惬意安稳的一段时光。
“皇上驾到!”
外间一声拖腔走调的唱喏打断他的遐思,眼见君王领着一干朝臣浩浩荡荡步入学舍,他暗叹一声,总算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这种方式打消两家联姻的念头,可若不如此,今日不嫁十公主,明日还会有十一公主,十二公主,十三公主,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何必拖泥带水。
第24章 不相配
慕容胤自小是个逃学篓子,慕容臻也强不到哪儿去,但他六哥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夫子管与不管,父皇来与不来,该逃还逃。
他就不一样了,起码逃学之前已经把夫子打发得服服帖帖,遇到父皇前来视察,不说悬梁刺股,也定然口不绝吟,故而从小到大,四处碰壁的都是老六,左右逢源的都是老七。
六哥逃学都做些什么呢?慕容臻一直很好奇。
他自己溜出学宫,不外领着一帮奴才斗鸡遛狗,走马看花,但这些好玩的事情,六哥从来不参合,他总是一个人远远走开。
有一次,他实在奇怪,就悄悄跟了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他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削竹刻书,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坏,六哥还带他一起玩,可造那老古董太过麻烦,并且实无趣味。
竹片要削得厚薄均匀,削完了还要火炙杀青,火小了竹子不发汗,火大了又易焦糊,做完这些,能用的材料已经十不存一,再要将纸书上印好的字句一个一个翻刻在简牍上,更是既要耐心,又考究功夫。
反正他是一支简都刻不成,他六哥的手也笨得狠,简直比他还笨,不单刻不成,还动不动叫竹扦扎穿皮肉,被刻刀划破手掌。
但六哥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有耐心,他打小就这样,没见比旁人聪明到哪儿去,可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总能做成。
刻这竹书,也是一样。
他原本觉得这老古董殊无用处,可挥尽毛屑,卷轴铺开的那一刻,方才惊觉古物之美。
根根细简修长雅致,匀齐秀丽,简上刻出的文字,龙伸蠖屈,刚柔相济,好似猗猗绿竹,透骨生花,实在赏心悦目。
他一见就喜欢了,立马央求他送给自己,可六哥却说他有纸书便好,竹书对他没半点用处,无论如何不肯给。
他气得很,好多天没理他,后来六哥为了赔罪,给他做了一串占风铎,挂在殿中,风吹玉振,击髓敲骨,绿竹成诵,比那卷轴更得他欢心,他这才勉为其难不再生他的气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渐渐疏远,变成路人,对手,甚至仇敌,互相攻讦,互相算计,可那串占风铎依然挂在他床头,每到风来时,就好像六哥在他耳边说,兔崽子,你怎么每次闯祸都叫我背锅?
“主子快瞧,那不是六殿下么?”
慕容臻白了身边大惊小怪的奴才一眼,“推什么推,我瞎么?”
那人一进门他就瞧见了,他是提前得了信儿,晓得父皇今日会过来,这才老老实实来进学,可慕容胤到学宫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改邪归正,读书长学问来了?
他恭恭敬敬跟着其他人一道,在一片山呼中向君王问礼,眼瞅着他六哥敷衍了事,连腰都没肯弯,忽然又觉自己想多了,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哪像是改邪归正的样子。
礼毕,他自恃宠爱,在诸皇子中,率先亲热地走上前去,给老父卖了个乖,“父皇好些日子不来陪儿子读书了。”
慕容肇笑说,“那七儿不若先与父皇讲一讲,近来都读了那些书?”
慕容臻哪里是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父亲询问,却也不怕,他径直望向最后排角落里的那张书案。
书案后的人自顾自翻着一卷书,难见这般认真模样。
他回过头来,笑对老父说,“父皇,儿臣蠢笨,夫子教什么,便读什么,倒是六哥,近来极是用功,父皇不若问问六哥。”
众人闻言,尽皆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去,果然瞧见久不在人前露面的六皇子。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神情俱是不同。
慕容胤晓得这兔崽子没安好心,不过无所谓,他今天本就是来露脸的。
皇帝其实也早就瞧见六儿了,他不是那等狠心的父亲,再说六儿也早与他认了错……勉强算是认了错吧。
他近来一直在琢磨如何叫这小子搬出寒露宫,今日也许恰巧是个机会。
听闻七儿如此说,他从善如流开口询问,只不过询问之前,稍稍迟疑了片刻,六儿自小不爱读书,还是不要问他太过深奥的问题,免得答不上来,当众出丑。
孩子大了,晓得面子要紧了,与老父说几句好话都说得脸红脖子粗,再叫他出丑,可不得气歪了鼻子。
慕容臻望着老爹面上诡异的慈爱笑容,只觉背上汗毛倒竖,旬日里父皇见得老六,少有不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怎的今日这般古怪?
“六儿,你跟朕说说夫子今日都讲了些甚么。”
慕容胤胡蒙乱猜了一个,“四书?”
皇帝本已打定主意父慈子孝,不再在朝臣面前父子对呛,叫旁人看笑话,可闻听此言,还是禁不住黑了脸。
今日课业方才坐堂夫子已与他报备过,显是这小子半个字也未听进去。
“哪门子四书!国之大道都不用心学习,你一天到晚究竟都学了甚么去!”
胡蒙乱猜不行,慕容胤只好实话实说,“国之大道是国君的事情,跟儿臣有半文钱关系?”
慕容臻瞥眼父皇的脸色,奈何站得离君王太近,想笑却不敢笑,再瞧离得远些的那群小皇子,果然早已埋首笑作一团。
裴正寰知晓今日的主题绝不是教导皇子,乃是为他的三儿赐婚,他迫不及待要去贞女阁相看未来儿媳,实不愿叫君主在此浪费时间,“六皇子此言差矣,国之大道,国君以之治国安民,臣子以之襄王辅政,岂有不学之理?”
太子也做出一副关爱幼弟的姿态,开口维护,“父皇,六弟还小,这些道理,往后便懂得了。”
慕容肇冷哼一声,回头看向立在身旁的长子,“小甚么小,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往后定会懂得教子之难。”
慕容詹知晓君王此话并不是针对他,这般怒气也不是朝他撒来的,只觉老六今日倒是说了句大实话,若人人都似六弟这般有自知之明,他又何来那么些烦恼。
“父皇说得是,儿臣省得。”
慕容肇面上无光,深恨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真孺子不可教也!”
贞女阁内琴声断断续续,姑娘们早搁置了画笔,撂下了围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眼瞧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穿针引线,一言不发的少女。
虽然无人明说,可风声早已传遍,谁都晓得冰清玉洁的十公主,马上就要嫁给相府那个身染重疾的三公子,更有甚者,暗地里还说,裴家公子病得已活不了几天了,此番急着成亲,就是为了娶个贵女来冲喜。
慕容雪羞耻地抬起头来,难堪地避开周遭的各色目光,再过两个月,她就及笄,满十五岁了。
听说裴家公子眼睛看不见,也不能行走,自小便靠汤药养着,眼见得活不了几年,跟她梦想中的夫婿一点也不一样。
母妃说,是你自己投错了胎,得了个女儿身,怪不了他人,女儿生来就得认命。
皇兄说,妹妹,你嫁进裴家一定要好好服侍裴景熙,讨得公婆欢心,要在他一命呜呼之前想法怀上孩子,最好是个儿子,这样才能早日在裴家站稳脚跟,往后皇兄还要靠你帮衬。
她不想认命,也不想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生孩子。
从小到大,她没跟母妃顶过一句嘴,没跟皇兄说过半个“不”字,甚至对宫里的奴婢都没有红过一次脸,更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侧目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人人都要来勉强她。
忽然传来的喧哗声,猛得唤回她的心神。
她一如既往跟随众姐妹起身上前,向尊贵的父亲屈身行礼。
她瞧见了父亲身旁仪容庄重的男子,这便是相国大人了,父皇便是要将她嫁给这人的儿子。
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皇兄皇弟,官员奴仆,父皇好生过分,竟领着这样多的人来看她出丑,看她明明心中不愿,还要欢天喜地,谢主隆恩。
君王照例问了女孩们几句闲话,接着便大笑着望向身旁的爱臣,“裴卿家的三郎大好年华,尚未婚配,朕的十公主,配你的三儿,你意下如何呀?”
哪里还用得着裴正寰意下如何,他家夫人早连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都请人算过了,高兴得多少日子都没能睡得好觉,况且此事也不须他来奉承,闻听君王此言,早有人争先恐后说起了好话。
“郎才女貌,实是郎才女貌!”
“天生一对,大好姻缘哪!”
“陛下圣明,真天大的恩宠!”
“一桩好婚!一桩好婚!吾等在此先恭喜相爷了!”
喧嚷的屋宇下,众人争相阿谀之际,忽听一声与他等器宇腔调格格不入的轻笑,“父皇,你怎还不把这些厚颜无耻,口蜜腹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奸臣统统拖出去斩了,问问他们到底是哪只眼睛瞧出十妹跟裴家哥哥天生一对,我怎看不出,这二人有半分相配之处。”
此言一出,原本喧哗吵闹的学舍,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音声传来处,惊诧错愕者有之,瞠目结舌者有之,腹诽心谤者有之,凭轼旁观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唯独人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六皇子,轻描淡写,不慌不忙,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方才是如何平地掷下一道响雷,将连同皇帝在内的所有人砸得人仰马翻。
慕容肇瞥眼身旁当众颜面扫地的老臣,直觉火冒三丈,“竖子安敢胡言乱语!”
三皇子慕容誉一把按住身旁好友,低声提醒了一句,“景灏。”
裴景灏脸色铁青地立在臣僚中间,许久才勉强压下胸中的怒火,这个他从没留意过的六皇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胆。
不等老皇帝怒极发作,裴正寰已抢先一步上前道,“陛下,六皇子所说不假,我儿实在配不上十公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久无言语,在场之人却个个心中有数,此事已无可转圜。
裴家为了脸面,拒婚势在必行,六皇子这当面一耳光,打得实在响亮,自今而后,两家若是再谈婚嫁,便是一场笑话。
不单如此,皇室与相府的姻亲恐怕也要自此断绝,往后世世代代,不必再言嫁娶之事。
慕容肇怒瞪着堂下无事生非的六儿,恨得咬牙切齿,“是朕教子无方,慕容胤今日就给朕跪在学宫前,背不出《立国篇》谁也不许叫他起来!”
慕容雪怔怔望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离开。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的终身大事,原来与她没有半分关联。
她现下还不能全然明白六皇兄话中的意思,也预想不到那句话将会带来的后果,只知晓因为六皇兄不慌不忙插了一句嘴,她便不用再嫁给不想嫁的人。
明明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母妃不肯帮她,皇兄也不肯帮她,到头来竟是这个从小到大几乎连话也未如何讲过的六哥帮了她。
她见那人要走,急忙起身追上去,慕容胤顿住脚,回头看着跟过来的小丫头,“你是来骂我,还是来谢我。”
小丫头张张口,慕容胤却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骂我的人多了去,不少你一个,谢我,就不必了。”
“六皇兄……”慕容雪当然是要谢他的,可皇兄的表情却好像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满眼都是愧疚。
慕容胤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好妹妹。”
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不管不顾,任由二人成亲,这丫头总有一天会懂得那人的温柔体贴,而那人也当如世间寻常男子一般,后半生夫倡妇随,子孙绕膝。
他一句话不当紧,是真正坏了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
可即便如此,虽心中有愧,但无怨无悔。
尊严脸面,一概可抛,唯独所爱,不能相让。
慕容臻是真觉得老六疯了,这下很可能不用他动手,老六就把自己作死了。
他瞧着老五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忽觉没趣,裴家老五原先还故作矜持,这下恐怕想不入伙都不行了。
武司阳目送小公主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出学舍,少女窈窕的身形好似一株亭亭细柳,婉约动人。
他扭头一脸佩服看向身边人,“怜香惜玉,我辈楷模。”
“我若说,我是为了自己,你信么?”
武司阳听他话里有话,反应过来不觉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令人发指……你莫不是对自己的亲妹子存有非分之想?”
慕容胤并不解释,只是朝这二傻子轻轻笑了一下,笑得他一脸迷茫,满头雾水。
武司阳与人比肩跪在学宫前的石子路上时,当真悔青了肠子,“被你害死了啊!”
慕容胤白了他一眼,“老头子叫我跪,又没叫你跪,你干什么来?”
他禁不住崩溃大呼,“我是你的伴读啊,皇子犯错,伴读也要一道受罚,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慕容胤想了想,也觉这人受他连累,实在可怜,“这个给你吧。”
他说着扔给对方一本厚书,又指了指他的膝盖。
武司阳看着封面上御笔亲提的四个字——“大燕国史”,待明了这人的意思,直气得两眼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