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终也没能逃过这般命运,并且比起同龄的皇子,这个孩子明显更富心计,更懂谋略,更擅隐忍。他对道学嗤之以鼻,却偏偏博览群书,伪作君子,野心蕃盛却处处谦退礼让,敛尽锋芒,背后捅刀做得滴水不漏,面上却永远兄友弟恭,手足情长,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个从不懂得怜恤旁人的人,更不懂得怜恤自己,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殿下变了。
他开始关心一月多少银两能足人温饱,多少进项能让人吃穿不愁,家资几何能叫人高枕无忧,他开始将目光从危险又孤独的帝王宝座转向寻常人家,渐渐拾得了烟火气,拾得了人间冷暖,拾得了心中爱憎。
那个将殿下从深渊里带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她一世感激,尽管她心里也曾如旁人一样鄙贱他的出身,看不起他大字不识,以为他甘居妾妇都是为了钱财。
可在宫中见到他的那天起,她便不再那样想了,眼底干干净净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坏心的。
殿下之所以舍不下他,是因为年少时不曾拥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找到了寄托,此人说来一无是处,可胸中一片赤诚,眼里一往情深,爱他如父,如兄,如妻,如母。
偏殿里没有开窗,只有门缝里漏进来一缕细长的白光,风尘仆仆的青年额头贴在地上,离坐榻不远不近,正一动不动跪在那一线明光里。
公公不出声,曹芥也不敢抬头,主子说此信事关重大,他便不眠不休,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将信送到,可公公端着书信不仅没见半分焦灼,反而不紧不慢看了大半个时辰。
“起来吧。”
“谢公公。”他闻言忙又向人行了个大礼,这才扶着跪麻的两腿站起身来。
他时时谨记着宫中的规矩,哪怕已依照吩咐直起了身子也仍旧小心翼翼躬着背,头也安安分分垂在胸前。
“抬起头来。”
他愣了一下,依照吩咐不安地把头抬起来,不愿露出疑惑,却到底还是疑惑,只怕耽搁主子的大事。
李珲打量着面前的小奴,良久长叹一声,“得,今儿起就留在含光殿伺候香烛吧。”
曹芥好不诧异,“公公?”
李珲抖了抖袖上的浮尘,观他神色,想起那位主子的行事作风,起身笑说,“你莫不是还不晓得这信中写了什么?”
曹芥心中不定,面上发窘,“主子说此信事关战事成败,叫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公公。”
“下去歇着吧,精神养足了我再好好教教你这含光殿的规矩。”
御园内花红柳绿春色无边,君王日理万机无心玩赏,连惯爱在园中搔首弄姿的妃子都少了许多,一身华衣独自在亭中闲坐的贵人,眼中紧张又衔着亢奋,慕容詹想知道,那就告诉他。不仅要告诉他,那个女人的丑事,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老五躺在寝宫内是生是死还不知道,眼见得是指望不上了,渤海王虽被废了太子之位,可胶东富饶,他手下还有兵马,他外公宣德侯纵然久不问事,但门生众多,余威犹在,怎么瞧也比上赶着去送死的五儿强得多。
她已预感到这皇城马上就要变天了,北方的兵马一时半刻动不得,南面六皇子虽打了几场胜仗,可粮草押运费时费力,十数万民夫背井离乡,国中早就怨声载道,此时五皇子又遭不测,朝中只余七儿,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慕容詹若果如他所说兵备粮齐,只怕不日就要动手。
四大世家中,裴氏一门俱为文臣,不足为虑,顾家的金吾卫再有能耐也就区区一两万人,封氏被蛮夷牵制在外,分身乏术,断难回兵,至于严氏……她简直等不及想看陛下的反应了。
“娘娘。”
她望向近前请安的小太监,认出是渤海王的心腹,“何事?”
内官上前在贵人耳畔低语一阵,纯妃的脸色变了又变,良久,紧抿的双唇缓缓扬起一个快慰的冷笑,“那就等王爷的好消息。”
“奴才告退。”
她点点头,注视着内官远去,想起方才听得的信报,心中叹服,能坐上太子之位,手段魄力果非常人可及,正欲起身回宫,却又见守在不远处的宫女匆匆忙忙奔到近前,一脸焦急慌张。
“娘娘,娘娘不好了!”
“冒冒失失的,什么不好了?”
“大……大殿下,大殿下……”
纯妃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又怎么了?”
“娘娘,殿下因为当街跟人抢一尊白玉菩萨,叫人……叫人抓起来押到京兆府去了!”
“押到京兆府?”
“是啊,娘娘,怎么办呐!”
“越来越不像话,就让他在京兆府呆几天吧。”
赵唐犯了难,他升了官,也有了品级,并且已成功将自己变成了府尹大人的左膀右臂,可大人瞧他的眼神,总还时不时像瞧佞幸,这不,扭脸就把这么棘手的案子甩给了他。
这案子要说复杂,半点也不复杂,一件当街殴斗的小事罢了,要说难办,那是真难办,殴斗是小,可其中一个案犯却是皇子,还闹得人尽皆知。
他倒也不介意再当一回佞幸,有商有量把事情摆平,可怪也怪哉,那商人晓了贵人的身份,反倒更加嚣张跋扈,还敢嚷嚷“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碰上那位大皇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不知与谁人置气,大堂之上张口就来“天下都是我慕容家的,况区区一尊玉佛”!
他正了正头上崭新的乌纱,迈步走进偏厅,偏厅内喝茶的贵人瞧见他,登时将脸一虎,“你来干什么?”
他冲人作了一揖,毕恭毕敬说道,“下官是来送大皇子回宫的。”
男人将手中的茶盏往几上一搁,气冲冲拿眼瞪他,“案子审完了?”
赵唐苦笑摇头,“尚未。”
“那你叫我回哪门子宫?”
“您是皇亲国戚,哪能在此地屈尊。”
“屁话!”慕容岱霍得站起身来,“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狗腿子,怎么做的父母官?”
赵大人好不委屈,“那殿下您说……该如何是好?”
“你是办案之人,来问我如何是好?自然律法规定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你这趋炎附势的狗官,待我回宫,定要在父皇面前参你!”
赵大人倒不怕这位殿下参他,毕竟这些个权贵平时也没少在陛下面前告他的恶状,六殿下说得不假,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律法便是他的护身符,百姓便是他的大靠山,有了这两样在手,便是君王也要对他另眼相看。
“殿下,此案您与另一位买主各执一词,那店铺掌柜又出门进货去了,人证不在,下官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定案哪。”
“旬日无法定案,贵府如何处置?”
赵唐微微一笑,“先行收监,继续取证。”
慕容岱没好气道,“那你照着办不就完了。”
赵唐一脸为难,“可您……”
“我怎么了?关我你不敢吗?都说赵大人当廷诤谏面不改色,君王面前敢触虎须,到我这里你就怂了?”慕容岱懒得与此人多说,“监牢在哪儿呢,我自己去!”
赵唐瞧着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的人,禁不住乐了,贵人自愿坐监,稀奇!
沉着脸往后衙牢房去的人也不是真心想坐监,只是不愿回宫去罢了,他自小不像其他兄弟那样会邀功请赏,父皇面前更常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母妃怨他无能,妹妹出家之后,娘亲看他的眼神就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失望。
眼见得七弟如日中天,六弟领兵封王,五弟也舍身护驾,重获盛宠,唯独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在母妃眼里,兴许他还不如逼宫造反的四弟有种。
可怎么办呢,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一无所长,一无是处,原指望小妹嫁进裴家,能拉哥哥一把,谁知婚事黄了不说,小妹竟想不开跑去做了姑子,他知道错在他,风声传出来的时候,小妹曾来求过他,说她不想嫁,宁死也不嫁。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是了,他说你哭什么哭,嫁不嫁由得你吗?女子嫁人天经地义,父母之命,还随你挑三拣四不成?燕国第一大世家,难道委屈你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说,小妹,你进了裴家,以后可要多帮衬着大哥,大哥全指望你了。
阿雪一定是对哥哥寒了心,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慕容岱不仅一事无成,还是个混蛋,做不了母妃的依靠,还为了一己之私,要将妹妹推进火坑。
他心中郁结,正有火没处发,瞅见杵在门前的狱卒,更加没有什么好脸色,“愣着干什么?开门哪!”
赵唐立在贵人身后,冲狱卒使了个眼色,“把门打开吧。”
狱卒瞧了自家大人一眼,忙不迭将牢房打开了一间。
贵人二话不说,大步走进铺着干草的牢房,回头瞅着身后跟来的人,“成了,锁上吧。”
赵唐一脸讨好,“哎,听您的。”
里头的人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朝外走了一步,叮嘱外头那位大人,“你且去查,我绝无半句假话,但有一条,不得将此事传进宫去,叫父皇和我母妃知晓。”
赵唐笑笑,连声答应,人说大殿下志大才疏,为人驽钝,这话倒是没说错,他在街上与一庶民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能瞒得了哪位主子?
“下官晓得了,那殿下先歇着,有事吩咐他们便是。”他说着回头望向一旁待命的狱卒,“好生伺候大殿下,若有不周之处,本官拿你们是问。”
“是,大人。”一干狱吏唯唯诺诺,都不自安,要说这班房里蟊贼锁过不少,哪想有朝一日竟能硬住进一个皇子来。
皇子殿下不耐烦地遣散了外头围观的狱卒,照直往地下的干草上一卧,他自觉得理,心中无愧,来此只当散心,抬眼望去,给一道木栅墙隔在另一间牢房里的,竟正是铺子里跟他抢东西的小子。
“喂,分明是我先定下的物件,你为何信口雌黄?”
抱膝坐在墙角里的青年,听见对方问话,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殿下真想知道?”
竖子弱冠年岁,模样不算出挑,五官倒还周正,着一身儒衫,瞧着像个书生,半路上来朝他动手已够惹人疑惑,此时话里有话,更见古怪。
慕容岱微微一愣,“你说。”
青年瞥了眼外间的狱卒,目光恳切,神情郑重,与白日里那副泼皮无赖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恳请殿下叫狱卒们先退出去,草民有话要单独向殿下呈报。”
慕容岱拧起眉头,“单独呈报?”
青年起身扶正衣襟,屈膝伏地向人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白日冒犯殿下,实在情非得已,请殿下赎罪,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慕容岱虽不善思,却也不傻,身陷囹圄谅此人不敢胡为,他也听出其中或有内情。
他斟酌片刻,起身走到门前扬声吩咐,“你们到外头守着,没有我的召唤,谁也不准进来。”
诸狱吏面面相觑,个个迟疑。
贵人好不着恼,“怎么,本殿下还吩咐不动你们了?”
众人见状,不敢触贵人霉头,忙依言退守。
慕容岱重又走向那书生,“现下可以说了吧?”
第119章 熏香
绿林像一道屏障,拦住东面带着海腥气的咸风,也揽住林中密营内练兵场上的冲天杀气。
心腹随同主上离开演武之地,缓步踱入林中。
“主子,大皇子一向……”
“你想说老大一向蠢钝鲁莽?”
心腹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坏了主子的大事。”
慕容詹摇头,“不,这件事只有大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属下不明白。”
“此事涉及皇家秘辛,朝臣必不敢进,后妃亦不敢言,但大皇子却不同了,一来他是圣上长子,父君事乃自家事,言之在情在理,二来此人粗枝大叶,不论东阳怎么说,都是破绽重重,换了旁人必不会轻信,只有我这个大皇兄,能将消息照直捅到父皇那里。”
“可如此一来,大皇子只怕要受牵连,纯妃娘娘那里……”
男人幽幽一笑,“解决了严氏,你觉得那个女人还有用处么?”
心腹立时会意,“殿下英明。”
慕容詹见他眼中仍有疑问,“你还想问什么?”
手下迟疑地问道,“主子为何还要将此事通报给兰妃娘娘?”
“出师无名,乃兵家大忌。”
心腹恍然大悟,“主子不是要铲除严氏,而是要……逼反严氏!”
男人胸有成竹,似笑非笑,“铲除严氏,只是便宜了老五老六,逼反严氏,咱们才有进京的名头。”
京兆府暂押犯人的牢房中,书生横尸在侧,慕容岱心乱如麻,他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秘密关乎他的父皇,他的兄弟,他国中四大家之一,并且是一桩任人也无法容忍的丑闻。
儒生说他原是常州阜阳人,有姨母崔氏在严府为婢,侍奉严家小姐十数年,后严小姐入宫为妃,姨母随侍左右为贵人心腹,不料数年前姨母忽于宫中暴毙,死因不详。
其后不久,一伙贼人便闯入家中,将他阖府上下男女老幼四十余口屠杀殆尽。那儒生隐姓埋名,潜逃数年,今次上京,只为阖家沉冤昭雪,可关于那场冤案,他自戕之前仅留下一句——“元延九年五月,姨母曾有家书寄回,书中提及娘娘有喜。”
国中人人皆知,元延十年二月,兰妃娘娘园内赏花失足落水,十三皇子孕七月而生,皇子早产羸弱,君王盛宠无极。若果元延九年五月已有孕在身,十三弟怎可能是早产?况彼时正值皇后丧期,父皇心中悲痛,数月未曾踏足后宫,兰妃怎会在那时有孕?十三弟……究竟是谁的孩子!
兰妃近来心神颇不宁静,北方战事虽有波折,但敌方内部似乎也不齐心,柔然遣使来朝密见君王,不知到底说了什么,柔然大军目下按兵不动,边境压力骤减,南方也渐入佳境,捷报频传,老五使得好一招苦肉计,此次若果真大难不死,来日圣眷如何,尚未可知。
废物,一群废物!杀不了老五便罢,若真给老六取了陈国,内有名分,外掌兵权,还有谁人能出其右?
母亲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吓着了一旁玩耍的稚子,小皇子手里的点心“啪”得一声掉在地下摔得粉碎,眼见得就要咧嘴大哭,慕容臻忙上前又拿了一块糕点塞到弟弟手里。
垂髫少子望望哥哥,又望望手里的点心,这才收住眼泪转又咯咯笑起来。
慕容臻摸摸幼弟的脑袋,强压下眼中的忧虑,阿弟早就到了知事的年纪,心性却迟迟未开,母妃既不肯叫太医诊治,在父皇面前又一味以幼子性情内向,不善言谈为由,终日推脱,可纸包不住火,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察觉。
“臻儿。”
他应声抬头,许久没见母亲这样笑过,“母妃?”
兰妃盯着孩儿迷惑的神情,“上月送给你父皇的熏香,他还用得惯吗?”
慕容臻微微一愣,不知母亲缘何问起此事,“安神养心,父皇十分喜爱,我每晚去请安时,殿中燃得都是此香。”
兰妃点点头,“不枉你舅舅派人远渡重洋寻来此物。”
难得母子没有红脸,阿弟又在跟前,慕容臻强忍着心中的反感,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舅舅辛苦了。”
“臻儿,你觉得眼下当务之急是什么?”
他猜不透母亲这话是何用意,直言不讳道,“内稳朝局,外安民心,保证粮草供应,兵员补给,以使南方战事顺利推进,继续派遣密探分化瓦解突厥联军,减轻边境的压力。去岁旱涝交加,农事受损,今春风调雨顺,春耕当是万万耽误不得,五哥的伤势伏老太医亲自诊疗,已有些起色,父皇宽了心,近来方能定神署理朝政,君王英明,宰相贤能,武将得力,只要我朝上下一心,定能渡过难关。”
兰妃没有说话,儿子的话她并没听进去几句,因为在她看来那些都是胡话,眼下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尽快让臻儿坐上皇位,连已经被废掉太子位的慕容詹都知道时机近在眼前,巴巴上书要回京城来,怎么她的孩儿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
如今朝中有实权的皇子,只剩下她的七儿,熏香已经用上了,只要老皇帝一死,七儿继位名正言顺,就算六儿不依又能怎样?他有能耐拿下陈国,大不了由他划江而治做下一个陈王,届时燕国就还是他们的天下,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既不是南征,也不是北战,亦非什么春耕春种,而是送他英明神武的父皇早登极乐。
“三日后,我们一道去庵堂进香。”
“孩儿不想去。”
女人幽幽一笑,想起孩儿方才所说,“天下资财俱归严氏,既要保证军马粮草供应,又要赈济百姓,安国人之心,这些可都要你舅舅料理操持,你不去与他当面陈说,他怎好妥善筹备,陈奏君上?”
慕容臻依然不想去,也知道见面绝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可到底拗不过母亲,半晌终是认命地说了一句,“儿知道了。”
“公公,这盘香……”
“怎么,香又烧完了么?”
曹芥忙道,“不曾,只是想问公公,我看库房中有不少名贵香篆,是否要换着用?”
内官连连摆手,“那可不成,陛下亲口吩咐过,晚间哪,要用这种香。”
“亲口吩咐?”
“是啊,这可是七殿下亲自拿来的香盘,前些日子政务繁多,陛下睡眠不好,多亏殿下拿来这盘香,主子夜里这才睡安稳了,你可要记住,且莫弄错了。”
曹芥望着锦盒中黑色的熏香,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多谢公公提点,奴才记下了。”
身旁的内官小心翼翼将盒子收好,“哎哟,什么提点不提点的,往后合该您提点我等才是。”
曹芥笑笑未再多说,李公公认了他做义子,算是他一朝得势,水涨船高了,陛下闲来也常将他叫到跟前问主子的事,虽说没少吹胡子瞪眼,可在旁人眼中,他却莫名其妙成了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只是这熏香……真的是他多虑了吗?
此香确有安神功效不假,但他总觉过犹不及,他悄悄翻看过陛下的起居注,自从上月始,陛下一日较一日睡得迟,近来更是要几位当值的公公连着叫才能将人叫醒,且那晚陛下留他问话,提起四望山中遇到的险事,直谈到深夜,值守的公公索性就叫他歇在了外殿,当夜他只觉身在云雾之中,醒来骨软筋乏,好似魂魄离体,主子惯爱受伤,他也偷空学了些药理,许是他见识短浅,总觉这熏香中的药材与寻常安神的药物大有不同。
他想了想,到底放心不下,开口叫住端着香炉要去处理香灰的小太监,“公公,让我去吧。”
小太监愣住,“这等小事,怎好麻烦曹哥哥,奴才去便是了。”
边上年长的内官见状笑道,“曹公公有心,就交给他吧,这含光殿大大小小的章程,总要过趟手才能谙熟。”
小太监纠结了一瞬,这才小心翼翼将香炉交给面前人,“那就有劳曹哥哥了。”
曹芥含笑点头,幸而伏老人在宫中,否则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他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只盼是他多心,外事纷纭,国中万不能再起风波了。
临窗的花瓶里插着一把香木槿,花色驳杂,香气缭乱,既不怡情,也不应景,一整夜身上棉被被人掖得死紧,热得慕容琛出了一宿的汗,夜间每每睡意赶来,耳边有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辰时直到对方轻手轻脚摸出去,床上的人才稍稍松口气,睁开装睡的眼。
命运真会捉弄人,他以为此生已了,上苍却又赐他新生,这种新生的感觉降落在窗外的暖阳下,氤氲在午夜的月光中,混杂在流动的和风里,游走在满目的春色之间。
如果慕容琛没有死,他现在正该绞尽脑汁利用好父皇心中的那一点愧疚,谋取对他来说最有价值的回报,可他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人生不能重来,所以更须冷静且清醒地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嗨,李大人,这儿,这儿呢!”
李俭望向鬼鬼祟祟猫在廊柱后头冲他招手的人,他提步上前,“怎么了,孟爷?”
男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能……能送我出宫吗?”
李俭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你想出宫?”
孟子青点点头,“我也不能老赖在这儿,殿下好容易才醒过来,万一瞧见我再气出个好歹。”
李俭沉默一瞬,“待我问问周尚宫,你……”
“你问,你问,我等着就是。”男人忙道。
李俭犹豫着走开,孟子青说出要走的那一刻,好像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头垂得更低,背也躬得更厉害,肩膀一下子垮了,眼角也强笑着堆出数不清的皱纹,殿下没醒时,这人寸步不离,没日没夜地在殿下耳边哭诉唠叨。
他原本担心影响殿下养伤,几番想上前劝止,老太医却站着说话不腰疼,竟还在旁说笑,“五儿若是烦了,说不准自己就醒了。”
后来殿下真的醒了,那人总算消停一些,白天躲在厨房侍弄汤药也算安生,夜深人静却又溜回殿下床边没完没了,好似迫不及待要将后半辈子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完。
孟子青要走,他虽觉意外,但也算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没能将人送走,已经是他办事不力,若再叫主子知道,他还将人弄到宫里来,只怕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可是主子……真不知道吗?
曹芥带着香灰过来时,老太医正兴致高昂跟一个面生的内官在聊着什么。
“伏老。”
老太医忙摆手叫他近前,“你小子怎到这儿来了。”
他没有立刻答老人的话,反而看向对方身旁低眉顺眼的内官,“公公好面生。”
孟子青吓了一跳,他白天躲在厨房,夜晚猫在寝殿,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这是要走了,才特地过来跟救命的老神仙告别的,他瞧了问话的人一眼,但见来人年纪轻轻,长得斯斯文文,目秀眉清,可眼光好不锐利,面色也藏威严,“我……我刚来……没……没多久。”
曹芥微微一笑,“敢问公公何时进宫,职司何处,姓甚名谁,籍录何在?”
孟子青叫人问得哑口无言,莫说李俭未曾交代他,纵使交代过,这么长时间他也记不住了,“我……我我……”
曹芥说他面生,并非他对宫中内侍相貌年岁人人了然于胸,只是此人言语无状,举止也无规束,宫中更不会有哪个奴才在外以“我”自居。
老太医好整以暇瞧着面前已很有几分总管架势的晚辈,只叹六儿虽是个糊涂蛋,相中的人却一个比一个伶俐聪明,再瞧五儿身边这位“公公”,叫人三言两语已问得脸色苍白,神情惴惴,吓出了一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