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芥端着药碗掀帘而入时,帐中本该已经歇下的人却仍坐在桌案前,案上摆满了摊开的书信,主子盯着凌乱的信件,愁眉紧锁,瞩目沉思。
他走上前去,“小安子说得对,主子气人是很有一套的。”
挨了数落的人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草儿哥哥挤兑我也很有一套嘛。”
曹芥把药碗送到对方手里,“明先生交代,若是主子没睡,就把药再喝一剂。”
“伤兵们的情况怎么样?”
“放心吧,明先生医术擅解毒,医术又好,受伤的将士都已经用了药歇下了。”
慕容胤闻说也稍稍安下心来,伏老被父皇急召回京,老人家放心不下他这里,特地向那位苗岭的巫医去信求援,白夫人慷慨,这便遣了座下首徒前来襄助,若非有那位明先生在,只怕他也无法安然坐在这里。
他一口气灌完手上的苦药,回头却见蜜饯果子已经送到嘴边,“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留着自己吃吧。”
曹芥依言把所剩不多的零嘴包好,“主子是在担心大花二花。”
慕容胤叫人戳穿心事,“到现在也没有音信,由不得我不担心。”
“主子不是说过,大花二花是一流的武士,寻常人伤不了他们,睡吧,他们肯定不会有事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诸般灾祸连君王都躲不过,他们又怎能不受牵连,况且还有陆行舟。陆痴若是恢复记忆,保不齐一怒之下大开杀戒,说来都怪我,未曾深思熟虑。”
曹芥责怪自己笨嘴拙舌,想不出安慰言语,不能宽人心怀,反倒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惹主子焦虑,“主子……”
“草儿哥不必费心宽慰我,你也睡吧,劳累一天了。”
曹芥想起刚刚在外头听说的事情,想问却到底没问。
参战的士兵说,敌人十分悍勇,个个顽固,主子路上原本想将他们的伤兵带回营中一并救治,可那些绿眼怪性子极为刚烈,宁愿拔刀自尽也不肯接受敌人援手。他知道主子心里不好受,可大花二花的族人,又为何会搅进两国战事,还将素不相识的燕人视若仇敌?
他服侍榻上的人躺下,转身走向一边的小床,不等他宽衣就寝,外头忽然传来急报,“王爷,抓到一个探子,指名要见王爷!”
曹芥回头,果然看见好不容易歇下的人又披衣起来了,只道不速之客来得不是时候。
他随着主子走出军帐,外间一个绿眼少年正被顾渊拿在手里。
慕容胤认得这小子,白天刚有过一面之缘,他摆手叫顾渊把人放开。
黑脸侍卫有点不情愿,却也没违逆他的意思。
少年揉揉险叫人扭脱的胳膊,立在原地昂着脑袋,义愤填膺拿蹩脚的官话冲他嚷道,“燕人的王爷你听着!我同族人一道来杀你,可白日你从乱箭中救我,仇人对我施恩,我绝不能接受,现在就把这条命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提刀断首,花耘半点不怕,反觉舒了心臆,胆气横生,可不等他提起拔刀自刎,慷慨就义,那把粗钝的匕首却已被一旁严守的黑衣卫士给缴了去。
小鬼先是一愣,低头瞧瞧空空如也的手掌,再看那身手行动快得不可思议的卫士,一双绿眸顿时迸出愤怒的光火,“你们!”
慕容胤已明了少子的来意,战场上他已见识过这些人悍不畏死的勇气,后撤途中,那些伤兵更宁死也不肯受人援助的作风,更叫他大开眼界。
他走上前去,“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梗着脖子,“我叫花耘,你休想俘我!”
他哑然失笑,“你特意前来就是要以命酬我?”
“没错,我若欠着你,下次碰上了,还怎么杀你来!大敌当前,我不杀你,岂不是显得我怯懦吗?”
“我不曾救你性命,你也不必以命相偿。”
“你这燕人是在教我自欺欺人吗?”
慕容胤摇头,“白日里,我只是在乱箭底下拉了你一把,焉知那支箭就一定会射中你,即便射中了,你就一定会死吗?”
少年面露困惑,“这……”
“即便我当真有恩于你,也绝谈不上救命之恩。”
花耘有一些动摇,这人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他虽不怕死,却也不是真的想死,他还有阿爹阿娘,阿哥阿妹,还有好多玩伴,若非真到了这个份上,谁愿意去死,“你你你……你莫哄我!”
“若你仍觉欠我,不能安心,那将欠我的还了即是。”
少年面生警觉,“怎么还?”
帐前的人转身掀开毡帘,“外头天冷,跟我进来说吧。”
花耘脸上都是犹豫,族长说燕人歹毒狡诈,最会骗人,他远远瞧着生着火炉的暖帐,不大想过去。
立在帐前等他的人似乎明白他的顾虑,“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进来同我小坐片刻?”
少年受激,忙挺直了胸脯,“谁怕,来就来!”
不远处,韩峥摆手遣散周遭严阵以待的军士,回头看向身旁的同僚,“这帮蛮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进面上忧色不减,“最怕碰上这样的敌人,若一直找不出破敌之法,咱们可有得耗了。”
陈启功立在人后,眼中焦灼不减,若不是顾虑王爷的身份,眼下他已叫人将送上门来的细作绑来讯问了。
花耘局促地坐在炉火前,那位眉清目秀的哥哥给他端来香茶,还有吃食点心,阿爹阿娘教他不能吃别人的东西,可燕人的点心太香了,他尝了一嘴,一时没忍住,眨眼一盘就进了肚子,抬头只见面前两人都在笑,不知是笑他能吃,还是笑他吃相。
他闹了个大红脸,又恼怒起来,可吃都吃了,眼下又不能吐出来,心里怄得不行,“你们要杀要刮直管来便是!”
慕容胤望着少年巴掌大的小脸,“有件事情我很想知道,并且对我很重要,若你能为我解惑,我们就两不相欠了,你看如何?”
花耘本能地将屁股往后挪了半寸地,满脸戒备,“你想知道什么?”
“你放心,不会是令你为难的问题,若你觉得不可说,不说便是,我绝不强求。”
闻听此言,花耘心中更加紧张,他打定主意,绝不透露族中的秘密,可族内好似也没有什么秘密,“那……那你问吧。”
“据我所知,你的族人世代栖居在南方的隐秘山林中,从不与外人沟通,我想知道,为何这一次举族而出,要受朝廷驱使,在此地与燕人作战。”
少年听他问起此事,刷得沉下脸来,那双还带有几分天真的眼瞳更一瞬间被仇恨吞没,“为了复仇。”
少年官话说得并不好,也不很擅长讲故事,坑坑巴巴说起燕人如何掳走他们的同胞,如何奴役他们的子弟,如何将他们残害致死,陈王出使燕都仗义相救,燕人又如何百般阻挠,曹芥几次想说话,却都被主子阻止了。
“族长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燕人可恨,此恨断不能忍!定要他血债血偿!”
慕容胤给面前怒目圆睁的孩子添了半杯茶,“喝点水吧。”
花耘正说得口干舌燥,突然被人打断,他愣了一下,听话地抱起面前的陶碗一通牛饮。香茶入口,越发觉得自己可气,不单吃了燕人的点心,连茶汤也十分悦他口舌,惹得他一口气连灌了三大碗。
“燕人掳走你族中孩儿,带到异乡驱使迫害,奴役残杀?”
花耘恨恨点头,“陈王出使燕都,曾想把他们带回故乡,却又受他们那个什么皇子的阻挠,说那是他的奴隶,死活不肯放人,最后竟都像玩物一般将他们给折磨死了!”
慕容胤默然良久,他总算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花蒺花藜名义上的确是他的奴隶,也是他叫齐业伪造的采买文书,京兆府内一桩公案人尽皆知,陈王确也说过要带两个奴隶回乡,最后未能成行。
世间的因果定数着实奇妙,十多年前,燕人欠的一笔债,今日都要在这紫荆关前悉数偿还。
“主子……”曹芥越听越心急。
慕容胤抬手打住身边人没说出口的话,他重又望向面前的少年,“你可知,在燕都驱使奴役你的族人,又阻止他们回乡的是谁?”
花耘抓抓头发,拼命回想,部族大会的时候他站在后头,好些话没听清楚,“是个什么皇子。”
“燕国六皇子?”
“主子!”曹芥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让我把话说完。”
花耘想不起是什么皇子了,只知道是个贵人,“该是的吧,反正燕人可恨!”
“那你知道那位六皇子现在何处?”
“既然是皇子,当然是在皇宫里了。”
“彼时确在皇宫不假,那之后他受封靖南王,率领十万大军讨伐陈国。”
少年眼里先是疑惑,许久又显出惊讶,惊讶过后,明了他话中所指,登时怒不可遏,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匕首,可腰间空空如也,匕首方才已给那侍卫缴下了。
“所以,你白日刺我那一刀,亦是为族人复仇,无须羞愧,不必不安。”
少年霍得蹿将起来,两眼瞪得浑圆,绿眸被怒火灼烧泛起红光,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定,紧攥的双拳死死压着面前的木桌,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令他既羞耻又愤恨。
“还有一件事,烦请告知,日前我有一位军师拜会贵族大族长,至今未归,他人在何处,是否安好。”
“呸,你杀了我吧,我绝不再向仇人多说了!”
“可你刚刚还吃了仇人的茶点,现下总不能再吐出来给我,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们就两清。”
花耘瞪着面前人将笑不笑的神情,想起自己没出息乱吃仇人的东西,臊得满脸通红,“……锁在关城上面的角楼里。”
“顾渊,把匕首还给他,送他出营。”
一旁的卫士听命上前,居高临下瞥了眼发怒的小鬼,意有所指地朝帐外扬了扬下巴。
花耘不再为白日的作为而愧疚了,可他的内心比白天更加烦闷不安,他理应愤恨,但这愤恨里却莫名其妙夹杂着一丝甜甜的滋味,一股淡淡的馨香,是了,是刚刚的茶和点心,哼,回去他就吐出来!
曹芥眼看着顾渊将那少年领出帐去,“主子为何不把真相说出来?”
“什么是真相,康王府的事情的确是燕人有错在先,如今花蒺花藜又生死未卜,他们向我寻仇,是在情理之中。”
“主子为了大花二花,激怒康王府,得罪顾家,甚至抗逆君上,担了多少风险,受了多少责难,现在还……”
“草儿哥,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替我去办。”
他闻说急忙正色,“主子吩咐。”
慕容胤从枕下取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现在就出发,替我把这封信交给含光殿李公公,亲手交给他。”
曹芥迟疑地接下书信,“李珲……李公公?”
慕容胤笑着点点头,“事关此战成败,事关你主子的前程,不容有失。”
曹芥吓了一跳,“这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才要交给我最放心的人。”
“可……”
“现在就出发,暗卫随行,这封信早一天到禁中,我这里取胜就多一分把握。”
曹芥心头一跳,忙将那封事关重大的急信收好,“我知道了,主子听明先生的话,按时服药,好好养伤,待我将信送到,立刻就回来。”
慕容胤扯下肩头的披风给人罩上,低声嘱咐,“路上小心。”
篝火已熄,万籁皆寂,除了轮值守夜的武士,族人俱已歇下,明日太阳升起时,战斗还将继续,黑夜不能用来哀哭,他们也从不为死亡而沮丧。
花尧一直守在阿弟离开的那条小路上,待到天明他便会回转,回去禀报族长,告知爹娘,阿弟听从内心的指引,去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没有贪生怕死为族人抹黑,没有畏缩怯懦受良心责备,没有隐瞒真情违背族规。
他明白自己不该感到悲痛,不该懊悔彷徨,不该自责恼怒,可骨肉至亲,到底血浓于水,任他心硬如铁,漫漫长夜也觉备受煎熬。
“阿哥!”
正向神灵忏悔之际,花尧忽听前方密林传来熟悉的呼声,紧接着脚步声愈奔愈近,他翘首望去,林中那一点黑影竟渐渐显出少年的轮廓,黑影飞奔到面前,委屈至极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又惊又喜搂住幼弟,半晌才从阿弟平安归来的意外与惊喜中回过神来,又怕他小小年纪不敢赴死,因为畏惧而中途回转,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不禁又变得严厉起来,“花耘,你做了什么?”
少年犹犹豫豫将敌营之中发生的事情如实转述给兄长,他觉得自己好像错了,却又不知哪里错了,那人口口声声说他们两清,可他懵懵懂懂,心乱如麻,只觉自己比先时更加不快活,“阿哥,我错了吗?”
花尧拧着眉头,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同样陌生,许多道理他也无法讲通,但有一件事他是明白的,自今夜起,仇人有了姓名,具了形貌,不再是“燕人”二字千人一面,族人的复仇也不再是飞蛾扑火,大海捞针。
自离开山林的那天起,山人的族规已规不住外间纷繁复杂的人世,他的阿弟不清楚什么能说,什么能做,因为族规上不曾明令,大族长也从未禁止,比如私自去见举族的仇敌,比如擅自透露俘虏的消息。
那个书生已在关城上锁了多日,但他不曾惹是生非,族长也不曾叫人通报信州城里那些官员,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将他的消息讲出去,算不算违背族规,还须族长亲自定夺。
有那么一瞬间,花尧心里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把阿弟带回去,当做他今晚哪里也没去,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下一刻他又找回了属于他的理智和忠诚,并意识到长老们所说的迷障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内心,企图让他变得跟外界那些人一样卑劣不堪。
“好阿弟,我们去见族长,你一五一十对她明说,此事只有大族长才能定夺。”
花耘坚信他能获得饶恕,他在路上把那位王爷的话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他既没欠他救命之恩,也就没必要以命相偿,告诉他一点算不上秘密的事情,回报他的援手之义,并没有违背族规的地方。
“大族长,花尧领着花耘在外求见。”忠诚的武士叫醒房内浅眠的老人。
房中人闻听,一丝不苟穿戴起身,饱经风霜的老人像一座雕像,时刻保持着她威严的仪态和冷郁的神情,那张曾为青春眷顾又被流光抛掷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在男人身上也少有的坚毅果敢。
她听罢晚辈回报的事情,神情未见波动,眼中却迸出火光,这火光并非针对眼前的无知晚辈,而是为了她苦寻多年的仇人。
当年孩儿为人掳去,从此音信全无,她的丈夫恪守族规,不肯派人外出找寻,一晃十多年过去,她的丈夫死了,她费尽辛苦掌握了族长的威权,这才终于有胆量踏出那片雾瘴林去打探孩儿的消息,失而复得她不敢奢望,但丧子之恨,必以血偿,无论陈王要带回南方的那两个奴隶究竟是不是她的孩儿,毫无疑问,那个歹毒的燕人必是她的仇敌,眼下仇敌尺寸之遥,焉有错失的道理!
她已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召开部族大会,必要全体族人同仇敌忾,誓取那燕人的首级。
不想,未等她安排明日之事,慌慌张张的守卫忽然闯进门来高声通报,“大族长,不好了!有一队贼人夜行,已登上关城了!”
花耘暗道不好,定是自己透露那书生的消息,招来了燕人。
老妇人手中权杖“铿”得一声凿在地上,“好猖狂的贼人!”
花尧率先奔出族长的大屋,花耘紧跟在后,少年眼见得为首之人,不觉大惊失色,“族长,那就是靖南王!”
老妇人瞳孔骤缩,脸色大变,“你没看错?”
花耘又气又悔,“我刚刚还在敌营见过他,绝不会看错!”
不会错,蟒袍麒麟带,鎏金白玉冠,若非王侯,谁敢这般穿戴?
“儿郎们,快!拿下靖南王,死活不论!”
东方白是打算寻机开溜的,并且这对他来讲不算什么难事,关城守卫也并不森严,之所以迟迟不去,就是为了弄清楚这支人马的由来,看能否想法说服他等归顺,免做无谓牺牲。
据他多日的观察,此事并非全无可能,一来,信州城内守军龟缩不出,双方全无配合可言,连粮草也不能按时送到,二来,陈国军丁庶民多视蛮夷如邪祟,城中偶有传令官来,也是颐指气使来去匆匆,至于九黎族与燕人的旧仇似乎也并不难办,况且已时隔多年,届时只要王爷有心,抛出个把替死鬼,劝降一事,他至少有五成把握,可万没想到,那位王爷把他的计划全给搅了!
“军师感动与否,本王亲自带人来救你。”
他紧盯着身旁被人挡飞的钢刀,忍不住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他是真不敢动,这位爷亲身犯险来救他,可夜半潜行,为何穿得比上朝奏对还要鲜亮扎眼?生怕敌人不知王爷驾临?不知箭矢该往哪瞄,刀剑该往哪送?
不等他应声,对方已粗鲁地揪着他的衣裳领子,避开身侧飞来的火箭。
照理说,没给敌人的箭支扎成刺猬,正该扭头就跑,谁知王爷还揪着他故意迎上了蜂拥而至的敌人。
“你疯了!”
“东方先生得了便宜还卖乖,不都是为了救你?”
东方白送了他一记白眼,四面喊杀声越见高昂,周遭渐次亮起火光,战士前赴后继扑进战场,他也只得与那位王爷一道被侍卫护在中间,在人群中左突右进,弄得好生狼狈。
“你干得好事,敌人越来越多,如何脱困!”
他话音刚落,只听前方火把攒起之处传来高呼,“大族长有令,杀了靖南王,他就是下一任族长!”
耳边爆出族人亢奋的呼喊,花耘心头一跳,远远望去,族长一声令下,那位已成众矢之的的王爷却仿佛还担心族人认不得他,刻意朝火光映照处侧了一下脸,不等他回神,身旁的伙伴已尽皆高叫着冲了上去。
曹芥前脚刚走,大营随后整兵,陈启功对王爷领兵征战还带着宫人一事,虽不至有什么不满,却也实在瞧之不惯,但近日见他协助医官收治伤兵,核实抚恤,清点军械,配给粮草,应付诸事有条不紊,他自己营中的后勤官都做不到这一步,一个小小的宫奴当真令他刮目相看。
他钦佩慕容家那小子的胆略,却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计策,大燕国的嫡皇子以身犯险,若有闪失,他担不起这罪过,可殿下怎么说?他说,“燕国皇子这许多,少我一个不算什么,可并国大业,不能没有将军,将军统帅三军,不能少了军师在侧。”
赵飞与邵楚夜探信州城,目之所及城中守备松散,兵不成兵,将不成将,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二人从内城出来,轻而易举摸上瓮城,近在咫尺的卫兵却鼾声如雷,全未察觉。
“看来信州这些守官是有恃无恐。”邵楚怀抱长剑靠在女墙上,深觉这趟走得无趣。
“依照城中的情况,只要大军过了紫荆关,信州手到擒来。”
邵楚若有所思道,“我倒是相信大当家,总觉世上没有他摆不平的事。”
“别再叫什么大当家了,尊卑有别,往后警醒着些。”
“哈,还是怀念在赤龙山的日子,逍遥快活,十分自在。”
赵飞想起老家,也面生感慨,“没有什么赤龙山了,没了山寨,乡民安居乐业,不是较以往更好。”
“好是好,只是好不容易有个落脚之地,以后又要四处漂泊。”
“不想四处漂泊,王爷赐你军职为何不受?”
邵楚扬眉笑道,“那怎一样?我供他驱使,是因为心里将他看作朋友,看作兄弟,看作大当家,若我当了他手下的官,这份情义就荡然无存,味儿都不对了。”他说着,意有所指瞄了对方一眼,“你不也是这样?”
赵飞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总来前路茫茫,不知所之。
言语之间,赵飞忽觉城墙震动,风中传来马蹄声响,他急忙登上围墙,放眼望去,只见大队人马星夜奔驰,正往此处赶来,两面燕字旗威风凛凛,霎是好看。
邵楚惊呼,“好快!莫不是紫荆关拿下了!”
“快,看看城门能不能就地打开!”
夜深人静,温香软玉在怀的信州知府正在酣眠当中,两个小妾一左一右偎在老爷身侧,知府大人梦见自己峨冠博带站在金殿之上领功受赏,君王赞他拒敌有功,是社稷栋梁。
他喉中溢出两声快活的憨笑,惊醒了身旁熟睡的女人,床里的娇妾懒洋洋翻身向里,床外的美姬施施然打了个呵欠。
却在这时,惊慌失措的下人忽然“砰砰砰”将房门砸得震天响,“大人!大人不好了!燕军杀进城来了!”
云外漏下一丝天光,快马奔出关隘数十里,身后敌人依旧紧咬不放,东方白隐约察觉到对方的用意,刚想问他今夜的目的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回头却见男人额上冷汗涔涔,脸色也难看得吓人,“你……”
勒缰停下的人按着肋下崩裂的伤口,望向身旁也随之慢下来的卫士,“顾渊,想想办法甩开敌人。”
黑衣卫士听着主子吩咐,气愤地哼了一声,他将敌人一股脑全招了来,现下说甩开就甩开,哪有那么容易?
慕容胤眼见得这小子松开缰绳就开始解衣,他猜到对方的打算,“你不会想借本王的衣裳来穿吧,小子,这是僭越。”
青年闻听,脸色更加难看,“我带人引开他们,王爷可伺机脱身。”
东方白刚想说,如此正好,可身边正该发号施令的人却缄口不言只顾沉思。
慕容胤虽然习惯了打无准备之仗,却也并非当真全无准备,“前方二十里有一座睡仙桥,过了桥应当就能摆脱敌人。”
顾渊宽衣的手顿住,他担心地看了眼对方滴血的衣裳,不待他质疑再不处理伤势会否要了这人的性命,说话的人已经率先打马奔了出去。
东方白落在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默不作声的黑衣卫士,“走吧,但愿他没说错,前面真有一座桥能叫咱们脱险。”
殿下的很多做法,顾渊都不能苟同,甚至他常常连主子也不肯叫,依照族兄顾斐的说法,这只是一项临时性的任务,他跟手下只须保护殿下跟俞大人安全达到丹州,虽中途几经变故,任务到底也算是顺利完成,但那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继续跟着这位靠不住的殿下,没他用武之地,对方也不信任他,但顾家一日不召他回去,他便只能待在六殿下身边无所事事做个闲人。
没错,就是闲人,明明他才是陛下钦点的护卫,可王爷有事宁肯安排裴家人去做,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声。
今夜又来冒险,只怕不止今夜,今夜过后,那些蛮夷必会天涯海角追杀他,六皇子,靖南王,他冒着生命危险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调虎离山,好叫大军顺利夺取信州,还是为了将那群无知蛮夷调离战场,免他们再做无谓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