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眼目光如炬,一脸深思的曹小子,笑着打趣,“怎么?你主子眼下还前途未卜,你已等不及要替他按察六宫了?”
曹芥因为熏香的事本就提心吊胆,叫老人家这么一说,他也觉自己有逾矩之嫌,忙收敛情绪,“伏老,曹芥自入含光殿,心中主子便唯陛下一人,旁人前途如何,与我一个小小内侍没甚干连。”
老人家听出小子说气话,六儿一贯自行其是,虽说出于好心,行事却常常令人着恼,看热闹嘛,当然是越热闹越好,他闻言大笑道,“难怪连皇帝也对你另眼相看,曹小子你前途无量啊!”
孟子青脑门上的汗冒得更凶了,难怪这位小公公如此威风,竟原来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想起那人豁出命来才换得君王几分青眼,只怕因为自己又要害得他惹上麻烦。
曹芥也晓得老人家在拿他打趣,可他说得是真心话,李公公教给他的头一条便是,皇宫里除了陛下,没有第二个主子,记牢了这一条,肩上的脑袋才牢靠,况且主子为了遣他回京,竟然编出那样的说辞,实在气煞人也。
不等他开口接话,边上叫他一通质问的内官却忽然“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攥着他的衣角连声哀告,“殿下不知情!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求公公网开一面,莫叫旁人知晓!我听凭公公如何处置,跟殿下全无关联!”
曹芥大吃一惊,他只不过出于谨慎,多问了两句,毕竟五殿下这里近来也不太平,未曾想此人反应如此激烈,这般不打自招,即便不是刺客,只怕也绝不是普通的“内官”。
老太医长吁短叹将人从地上搀起来,已是哭笑不得了,“好啦,皇宫终不是久留之地,五儿有老夫在,保他无恙,曹小子也不会多说,出宫去好好过活,日子还长着呢。”
孟子青感激地看了老人家一眼,抬手抹掉额上的冷汗,再瞧那小公公眼中虽仍带着几分探究,却着实没有恶意,他对老神仙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便也放心不再多想了。
曹芥望着那人匆忙离去的背影,犹觉好奇,“伏老……”
老人家嗔他一眼,“老夫什么也不晓得,宫里恶人何其多,怎净逮着老实人欺负?”
“伏老这话好不含糊,禁宫之内私藏外男非同小可,是重罪。”
“你家主子鬼灵卫都敢私藏,合着他能藏别人不能藏啊?五儿的私事,咱们就不要多生是非了。”
“伏老的意思是,五殿下知道此人?”
“哈,说了老夫什么也不晓得。”老人将人打量一番,笑道,“倒是你小子,突然到此处来找我,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提及此事,曹芥急忙正色,“伏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20章 孤家寡人
被鬼族部落一路追杀的六皇子不会知道,在他被咬在身后死不松口的鬼族逼得火冒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燕国皇都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闯出京兆府的大皇子一路奔进帝王寝宫,不知说了什么疯言疯语,气得君上雷霆大发,当夜便发下圣谕将皇长子谪入宗庙。
“是不是你教唆老大胡言乱语!”
独自坐在寝宫内的女子已卸了妆容,那张年轻时也曾艳倾天下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中显得愈加枯朽衰败,她已从最初的惊怒之中平静了下来,只叹慕容詹不愧是在储君位上打磨过的人,心机手段果然了得,先是拿她大儿当了枪使,令她骑虎难下,跟着又送来兰妃翌日出宫的消息,逼她顺势而为。
女人望向面前盛怒的君王,“陛下,十儿病了,十分想念父皇,陛下可得空陪臣妾走一遭么?”
皇帝愣了一下,想起小女儿,稍稍敛了怒容,“如何竟病了!可曾叫太医看过么?”
“看了,说是惦记母亲,思念父亲,积郁成疾。”
君王默然良久,“雪儿的事是朕对不起你,罢,明日朕与你去将姑娘接回宫来,朕保证,这一回定给她指一桩遂心遂意的好婚。”
纯妃望着久未谋面的丈夫,或许是南征的脚步激起了他图霸天下的雄心,或许是北方的战事唤醒了他建功立业的志向,又或许只是那颗灵药延缓了他的衰老,恍惚中,她似乎又在男人身上看见了久违的英姿,但下一瞬,她又在心里唾弃自己,她的丈夫不过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软话,她就不由自主生出了原谅他的念头。
可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无法再回头,老大受人蛊惑,不计后果地将事情捅了出去,严氏不倒,死的就会是她母子三人。
她起身跪倒,恭恭敬敬朝君王行了一个大礼,“老大性情鲁莽,一贯听风就是雨,臣妾虽不知他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恼怒,无论如何,总是我这个做娘的失于管教,臣妾愿领责罚。”
皇帝心绪难宁,大儿所为实在有伤皇家体面,“听风就是雨”这话倒真给他母亲说着了,当年奴仆伺候不周,害得兰妃早产,是他一怒之下将兰妃身旁的侍奴杀了个精光,那些奴才俱是戴罪而死,并无暴毙之说。那书生一则来历不明,显是别有用心,二则言语破绽重重,比起自戕明志,更像是畏罪自杀,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会轻信这等诛心之论。
更可恨的是,他明知是有心人借机扰乱君心,到底还是生出了疑问,无风不起浪,孩儿是否足月而生,此事难以推定,当年宫中奴仆又被他怒而斩之,只是……众多子嗣中,宸儿的确自小便与他不亲近,难道真是兰妃心中有鬼,刻意为之么?
他走向长跪在地的老妻,伸手将人搀扶起来,“朕已罚了老大这几日在宗庙思过,往后你多提点他,稍后朕遣御医去白云庵看看雪儿,明日一早我们去接她回来。”
纯妃目的达到,此际也不再多说,只垂首道了声,“多谢陛下。”
或是忆起旧日情分,或是念起少年心怀,他看着已摆出送客之意的妃子,忽然欺身近前,一把握住女人削薄的肩膀,“哪家的夫妻不拌嘴,过去朕有诸多不是,你……”
女人缓缓挣开丈夫的手,那双通红的泪眼露出一抹决绝的笑容,“陛下不想知道,老大所说究竟是真是假么,明日……自见分晓。”
话到此处,皇帝才真正变了脸色。
入夜时分,曹芥将殿中灯烛一一点上,香盘之事,老人家交代他守口如瓶,并且亲自调好了无毒的香料,管保旁人嗅不出异常,谋害君王事关重大,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从长计议,况他一个内官人微言轻,一旦泄露恐怕人头不保,幸而及时察觉,毒性尚不至于危及性命,旁的还得老太医亲自诊治过后方能定论。
曹芥倒不怕人头不保,只不过外人都晓得六皇子与七皇子不睦,他又是六皇子跟前的人,此事由他说出来,怕是要给主子招来非议,目下唯有更加小心警醒,确保陛下龙体无恙。
他刚将殿中香烛侍弄妥当,闻听殿外一声唱喏,正见陛下脸色铁青地回来,他吓了一跳,急忙随同其他内官屈膝拜倒。
君王一言不发在殿中踱了无数个来回,忽而停住脚步,将目光定在一旁的老奴身上,“伏苓是不是还在宫中?”
李珲久经风浪,虽知大皇子这一闹,宫中一场风波难免,却没想主子这么快就已经按捺不住,“伏老太医近来遵陛下旨意,一直在五殿下宫中候诊。”
“宣他过来。”
深更半夜宣见,换了平日,老人家定然拿架不来,可白日曹小子刚向他陈说了这么一桩大事,他只怕小子一个不慎说漏嘴,惹来祸端,此际也不敢拖沓,忙着衣起身,应召而往。
谁想,皇帝既没问香,也未疑毒,屏退左右竟问他,“事关皇家血脉,朕不与你虚套,你且照实答我,孩儿已然长成,还能不能判定,当年是否足月而生。”
老人家一听,看皇帝脸色,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他沉吟一瞬,“若叫老夫摸骨验看,或能知晓。”
“可有把握?”
“九成。”
老人家虽不知皇帝又作什么幺蛾子,无故怀疑皇家血脉,此刻既已入殿,倏忽心头一动,耸起鼻子问道,“皇帝寝殿中,这熏香气味好生怪异。”
君王想起七儿,神色复杂地说了一句,“七儿送来的,此香安神,近日常用,有何不妥?”
老太医皱起眉头,“拿来我看。”
皇帝也不计较老人家倨傲无礼,扬声吩咐内官取香。
曹芥候在殿外,他本玲珑心思,老太医忽要看香,他立刻心领神会,知晓老人家必是想借此机会向陛下挑明,他得令忙收起下午刚刚带回的备用香料,将原物捧入殿中。
寝殿之内灯火彻夜未熄,曹芥望着身旁长吁短叹的老公公,轻声说了句,“干爹歇着去吧,这里有我等伺候着。”
李珲摆摆手,“咱家记得,你的籍录上可不是这么个名儿。”
他点头说道,“这是奴才本名,进宫时记名的公公说奴才本名贱薄,就给奴才改成了曹德,后来主……六殿下说还是本名好,又令奴才叫回本名了。”
李珲倒没在意他的失言,“殿下说本名好?”
“是,殿下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珲笑道,“好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是个有福气的。”
“都是干爹照拂。”
“什么照拂不照拂,殿下怜我孤老,送我一个如此伶俐的干儿子,倒叫老奴受宠若惊。”
曹芥担忧地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干爹……”
李珲似乎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不等他说完,已经摇头打住了他口中的话,反而抬手指了指头顶聚拢的乌云,“瞧,要变天了。”
流苏锦帐内,一夜惊梦连连,严氏满头大汗自梦中苏醒,回首却在床头瞧见一封未署名的密信。
夜里下了一场雨,路上殊不好走,慕容臻不情不愿随母进香,却越发觉得这路走得不很对劲,他催马上前,目光跃入车窗,瞧见母亲一身素衣遮掩下过分精致的妆容,心中羞耻,难堪,恶心,愤怒轮番扼紧了他的喉咙,不停在提醒他,他正跟着自己的母亲,去同那个无耻的奸夫私会。
赵全心里也犯嘀咕,他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倒还有一手,这条道明显不是去进香的,他凑到主子跟前,轻声问道,“爷,咱们这是上哪儿啊?”
慕容臻瞧见狗奴才,更加疑惑,从前到庵堂去,除了最信任的人,母妃绝不会允许旁人相随,今日不仅卫士多带了不少,竟还破格允他带上自己的奴才。
他瞪眼这多嘴多舌的人,“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哦。”狗奴才挨了训斥,听话地放慢马速跟在后头不吭了。
慕容臻左思右想,还是翻身下马,撂了缰绳,爬了马车,“母妃,这不是去白云庵的路。”
车内的贵人望着一脸警觉的儿子,从手边拿出一身平民的衣裳,“换上它。”
慕容臻不明所以,“这是干什么?”
“你不总对为娘说,想带我和宸儿离开皇宫,远离纷争,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母妃你说真的?”慕容臻不很相信,却不妨他心中生出期盼和欢喜。
兰妃瞧了眼已换上一身粗布衫的小儿,抬手摘掉头上的珠花,“到了前面,咱们离开车马,从小路走。”
慕容臻将信将疑脱下外衣,“母妃怎不早对我说?”
“我怕你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他紧盯着母亲平静的神情,他希望母妃说得都是真的,若能自此离开燕国,母子三人过平静的日子,再不必担惊受怕,对他来说,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可他能相信母亲吗?
女人也猜到孩儿的心思,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谁料你却无心人主之位,既然如此,母亲就算给你争来又有何用?况且还要冒这许多风险。我为人妻,为人母,做出对不起丈夫、孩儿的事情,早就无法自处,若能逃出生天,兴许还能求个善终。”
母亲的话,慕容臻只信了一分,可就是这一分也足够他自欺欺人,他屈膝跪倒,犹豫着抓住母亲的手,“娘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往后孩儿一定好好奉养母亲,拉扯弟弟,定不叫母亲受苦。”
女人淡淡一笑,欣慰点头,“好孩子。”
慕容臻怀着那一分信任,在前方岔路领着小弟跟随母亲下了车,他看着身后一同跟上来的魏衡,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魏总管也一道走?”
不想他话音未落,正被人一记手刀重重劈在后颈上,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身后神出鬼没的护卫将小主子稳稳扶住,“娘娘,快马已在前方接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兰妃看眼昏睡的儿子,冷声说道,“现下不欠了。”
她是个果断的女人,清早出现在床头的那封密信骇得她心胆俱裂,甚至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原本熏香已经用上,只等老皇帝一命归天,就能顺理成章号召群臣扶七儿上位,谁料皇帝没死,她的秘密却先一步暴露了。
无论那信是真是假,无论送信之人是何居心,她只知道不能再等了,但有片刻迟疑,母子性命忧矣,严家更旦夕倾覆!
白云庵清净佛门化为阿鼻地狱,巍巍佛殿变作森森刑堂,佛子惨遭酷刑,山门遍染血光,慕容雪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可偌大的寺院总有人看见,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但众多僧徒,总有将吃斋念佛当成幌子的不轨之人。
“陛下,属下失职!我们跟到徐家岭才发现,娘娘与二位殿下根本不在队伍之中!”
皇帝知晓这是一桩丑闻,故而只着顾衍带了一队亲卫,可他的妻儿胆大包天,并且似乎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竟然借机逃了!
老太医听着佛堂里传出的惨呼,明知此际不该进言,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说,“毕竟佛门清净之地,陛下……”
皇帝瞧了老人一眼,老太医登时被帝王眼中的浓烈杀机骇得脸色煞白,他瞬间就明白了君王的心意,他身为皇帝近臣,或能拾得一命,但这白云庵恐在劫难逃。
他虽没能摸骨验看,可娘娘一走了之,一切不言自明,况那盘毒香证据确凿,其中用心,着实险恶。
大火吞没了整座寺院,慕容雪站在山门前,母妃说父皇来接她回家,真的是来接她回家吗?这汹汹业火分明是要送她去无间地狱,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死在侍卫刀下的佛子,大多数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她远远望着殿堂里佛陀在火中倒落的金身,若连佛祖都逃不脱人世纷争,世间哪里还会有清净之地。
纯妃做梦都想看到这一天,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却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快活,更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的丈夫被另一个女人狠狠打了一耳光,那些羞耻与愤怒反而双倍叠加到了她的身上。
她为了家族,为了儿女,为了丈夫,忍受了太多太多,她不会给那个男人机会审问她,不想看他的冷脸,不想听他的斥问,不想回答兰妃的丑事她是何时得知?谁人相告,又从何而知?既然知道,为何瞒而不报,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雪跟母亲说,她掉了东西,要回去找,进了山门却投进火海,心灰意冷告别了于她而言荒唐至极的人世。
纯妃跟随行侍卫说,她要等等女儿,女儿未归,转脸却毅然决然用金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许多心事没曾对任何人讲。
君王匆忙赶来,女儿葬身火海,妻子死不瞑目,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冲天怒火,只剩孤家寡人,四顾茫茫。
第121章 大花二花
慕容誉心服口服,好似所有一切都给姨丈说中了,先时慕容琉铤而走险,功败垂成,跟着是慕容詹觊觎军权,太子被废,然后慕容琛自寻死路,几乎丧命,近来父皇微服离宫,归来竟又卧床不起。
白云庵灶膛失火,满寺僧尼无一得免,个中情由他虽不得而知,但慕容岱在宗庙中得知母亲与妹妹的死讯,日夜嚎叫痛哭,已然神智不清,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兰妃母子离宫不数日,严氏居然以七皇子的名义传檄天下,声讨父皇穷兵黩武,为君不仁,令百姓遭灾,万民罹难,大肆招引四方豪杰,已成反叛之势。
慕容詹虎视眈眈早有所谋,严氏风声一起,更当即以“清君侧”之名,不经宣召,私自领兵西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觉醒来,向不为人所重的三皇子却已成了父皇身边唯一可堪用事的儿子,他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握着父皇那支指点江山的御笔,胸中有一团火,从未烧得这样旺盛。
“殿下可知,眼下当务之急是什么?”
慕容誉绝非庸碌之辈,开口一针见血,“平叛。”
张开笑问,“何人平叛?”
慕容誉最怕的是父皇情急之下召六儿回来,“姨丈,五府军与金吾卫都是国之精锐。”
张开面露赞许,“只要能将五府军与金吾卫调离京城,则燕都尽在掌控。”
“可一旦调出兵马,燕都守备空虚……”
“殿下勿忧,臣早盼着殿下有这一天,这些年臣已暗中为殿下畜养了一支私兵,只要能将五府军调出京城,换上我们的人。”
慕容琛虽然仍旧躺在床上像个废物一样靠汤药养着,但该知道的,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放在父皇含光殿里的人,轻易不会动用,但这一次对方传回来的消息却足以令他寝食难安。
他一认为七儿色厉内荏,不足为惧,现下倒是小看了他,不知从哪弄来的东瀛毒香倒比他那支狼牙箭高明多了,此情此景,实在叫人心中五味杂陈。
“殿下,该喝药了。”
他望见亲自端药过来的老尚宫,“下回叫内侍送来就好,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老人家实在放心不下,殿下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前讨回一命,御医说元气大伤,务必安心静养,若照料不妥,伤势一旦恶化,神仙难救。
“老奴旁事也不懂得,越是这种时候,殿下越要保重身体才是。”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好了。”
老人家其实更想问问孟子青,她不信自家殿下不知她曾擅自做主,允他留在宫中。可那人在时,殿下视而不见,那人走后,殿下更提也不提。莫非李俭说错了,那人于殿下而言,并没她想得那样特别?
老妇人嘴张了几张,终究没提,国中风雨飘摇,变故接二连三,还是勿要再惹殿下心烦了。
檐头滴雨潺潺,裴正寰多日不曾睡得好觉,他看看身后同样满脸疲态的长子,“给南边去过信没有?”
裴景灏放下手中的文书,“去过了。”
老相抬手按上眉心,为臣数十载,平生头一回真真正正生出了亡国之忧,万没想到七皇子如日中天之际,竟伙同严氏兴兵作乱,废太子麾下名为勤王之师,实为乱事之源,便是他此刻也觉左支右绌,千头万绪,“今日朝中有人提议要调府军平叛,你怎么看?”
裴景灏明白老父的担忧,“乱军已成规模,州府的兵力有限,恐怕难于抵挡,可一旦府军出动,则京城守备空虚,绝非良策,为今之计只有六皇子领兵回援。”
裴正寰长叹一声,“说得容易,战火既起,仇怨已结,北方突厥联军未撤,靖南王一旦回兵,南陈必定反扑。”
“难道就任由反贼祸乱中原?”
老相只觉一忧未平,数忧迭起,五儿一去不回,三郎更无音信,那竖子自己没消息就算了,到底把他两个孩儿拐到何处去了?
“老爷,大公子,三殿下来了。”
裴景灏听下人通禀,“父亲,我去迎接殿下。”
“我同你一道去。”
“好。”
深林藏溪涧,涧水接寒川,红日高起,密林中参天大树枝叶稠密,浓阴下凉风阵阵载着潺湲水声,伴着辚辚车马。
“师父,快到积云山了。”
车内道士身披鹤氅,手把拂尘,他闻声望向外间回报的道童,轻轻点了点头。
近来战事不利,王上心情烦闷,他身为国君近臣,日子亦不好过,恰闻魏国夫人来信说,近日得了一味仙药药引,能医君上痼疾,请他为国君炼药。
这自然是好事一桩,若能换得陛下龙心大悦,定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顾渊挂在崖壁上,看着上攀下跳的蛮人,真想撂挑子不干了,明明可以甩掉那帮蛮人,他主子非要一路将人吊在后头,硬生生召来一群催命鬼,又异想天开择了一条险道,妄想躲过这一劫,要是半道上没蹿出那条毒蛇,或许也真避过去了,可偏偏他给毒蛇吓得滑了手,主子为了拉他,反把自己甩了下去。
不等那群人拥上来打杀他们,山道上竟又撵来两个绿眼怪,二人衣冠楚楚,会讲官话,与那群蛮夷并不相同。
后来的情形,他现在想起来仍觉不可思议,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鬼族一个叫花蒺,一个叫花藜,正是他主子当年从康王府里弄出来的鬼灵卫,人人都说两人早死了,谁想活得好好的不说,竟在这种荒郊野地里冒出来,更奇得是,这二人就是那位老族长失散多年的儿子。
他瞧着攀行绝壁如履平地的两个黑汉,对二人的身手打心里叹服,难怪老祖宗拼了命也想把人弄进顾府,若真能破解其中的秘密,令顾家暗卫人人似这般……可念起自家主子那护短的脾气,他急忙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宁肯将自己置于险境,也要顾着他一族人,别说这俩鬼活得好好的,便是死了,在天之灵也该知足。
“顾大人,你确定主子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他听大鬼爬上来又开始问问问,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呛了对方一句,“我骗你不成?”
花蒺摇头,“不是,只是我见下方有一条急流,怕主子顺水而去。”
顾渊心头一跳,“那可如何是好!”
花藜听兄长吩咐,在崖上陪伴母亲,母亲悲喜交加凝望孩儿,孩儿却蹲在一旁掩面哭泣。
花藜被掳走时,年纪还小,这么多年又在康王府中被人用药物操控心智,对双亲的印象早就模糊不清,只记得走投无路时,主子予他饭食,予他衣被,寻医问药救他性命,还将兄长解出牢笼,处处纵容,处处袒护,皇宫中如此,皇陵中亦是如此,谁料如今亲族竟将主子视如仇敌,一路追杀。
老妇人叫孩儿哭得心烦意乱,“我九黎族的子孙,怎么这样没出息!”
“阿娘,主子若有不测,我与花蒺无颜苟活。”
老妇人气不过,“鬼迷心窍!外人皆视我族人如异类,那小子到底是拿什么唬了你们?”
“阿娘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不等老妇人答话,花蒺已从崖下攀上来,花藜忙起身迎上去,焦急催问,“怎样,找到主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