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罗盘的玄陵子弟只有齐归。他现在不可能堂堂正正地穿这一身出门。
“就这样吧。”
再如何勉强,他也不再是十七岁的齐归。
第五君看了镜子中的自己片刻,最后将左手的手套慢慢褪了下来。
他尽力复原从前那个和少主没有一丝嫌隙的自己,露出一点打气的微笑。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也想有一点好运气。
第五君抱起罩着黑布的红豆苗,走出了房间。路过六层的时候,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斧福府的弟子们还没回来。
走在路上的时候,第五君也并未放松警惕。
恕尔虽然说他能自己走,但这八成是因为少主的暗卫都在周围盯着,说不定就在哪个商铺的阁楼里暗中窥探。
“哎呀,公子是不是看到我了!”狭小的阁楼里,云城大惊小怪地突然蹲下。
少言站在阴影里,看着窗外已经转过头去继续走的第五君,“没看见你,但公子很聪明。”
云城这才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哎,公子明知道我们肯定得暗中盯着,还非得自己走做什么。啧。”
少言瞟他一眼,“少主不也把茶肆那边的暗卫都支开了?”
云城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他们是要秘密相商!少言,你说他们要商量什么?”
“我怎么知道。”
云城撇撇嘴,忽然说:“可能这就是情趣吧!”
少言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云城继续说:“咱们都亲眼看见了,少主在花灯会上跟公子十指相扣,那叫一个甜蜜~今日中秋节,可能他们也想单独私会一下吧!”
少言头一回觉得云城说话非常有道理,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
“哎,少言!少主说了,咱们看着公子平安到茶肆之后就可以去休息了。咱们去哪玩玩不?”
少言从窗户飞了出去,云城紧随其后。
他们如同影子一般跃向下一个暗哨,在目送第五君走进茶肆之后,少言转头看向云城:“你想去哪里?”
距离太阳落下还有好一段时间,灿烂的斜阳照在第五君的后背上,让他从头到脚都是暖乎乎的。
第五君抱着盆栽走进茶肆。
按照他的要求,茶肆里已经没人了,掌柜的和小二都放假去了,一直到顶上的阁楼都只会有第五君和他的客人。
“少主肯定还没来。”第五君期待地瞅着楼梯,“约定的是花灯亮起的时分。”
刚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第五君忽然听到阁楼上传来了齐释青的声音。
“找到司少康了么?”
第五君脚步骤然停住。
玄十的声音响起。
“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顿了顿,玄十又说:“毕竟那只是个空墓,都好几年了,人早就跑了。”
“空墓……”齐释青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几乎带着墓穴里的凉意,“要不是有齐归刻的墓碑,墓里面还有一席白衣,几张人皮面具,我都要怀疑‘司少康’此人是否真的存在。”
楼梯最底端,一个人影维持着上楼的动作,身体甚至还是微微前倾的,但是就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
“小归不会说谎的,”玄十说道,“但是司少康此人的确疑点重重。光是他如何时机那样巧地出现在玳崆山上就很可疑,还有能治愈邪神咒诅的本事,而且最关键的,他会换颜易嗓之术。”
“堕仙难以抵御邪咒对肉体的侵蚀,但若是会这种术法,改头换面、变换嗓音,足以让他逃脱追捕,在人群里隐藏下去。”
“让他们继续找,找到从银珠村启程的那一天。”齐释青冷冰冰地说。
玄十应下。
阁楼里寂静了片刻。
“对了少主,”玄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跟惠子的婚事,少主是不是告诉小归一下比较好?”
“告诉他做什么。”齐释青轻哼一声,专横道:“先把人带回玄陵门再说。省得他知道了再乱跑。”
盛放红豆苗的陶瓷花盆无声地碎裂。
第五君的手指陷入一个裂缝,无意识地被划了数道血痕。
自从灵脉断掉后时不时的躯体僵硬在这一刻袭来,他维持着要上楼梯的滑稽动作,却无法挣脱。
鼻下涌出血来,喉头也漫上腥味。
血液顺着破裂的咽喉上充,就快填满整个口腔的时候,第五君终于挣脱可怕的僵直,咕咚把血咽了下去。
大脑嗡鸣之下,第五君仍然记得轻轻地把脚收了回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抱着他的红豆苗,转身走出了茶肆。
第五君机械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走回了千金楼。
站在千金楼的门口,他仰望着那块乌木牌匾,驻足片刻,走了进去。
在遭受巨大打击之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不知所措、丧失行动力。比如第五君,在他迎着落日踏入千金楼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场就变了,大脑无比清醒。
他紧紧抱着碎裂的花盆,悄无声息地顺着台阶上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路过第六层的时候,他确定了斧福府的弟子都不在,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传音符,塞进了柳下惠子的房门边,靠近门轴,开门刚好会被挡住。
在灸我崖的时候第五君就画过好多传音符,他的传音符都是小小的,并且涂了墨汁,不易被发现。
同样的传音符,在灸我崖的时候,他曾拍过一张在齐释青后背上,现在又塞入了女修的房里。
第五君低头默念一声“罪过”。
他迅速起身,在无人察觉之际就回到了八层自己的房间。
第五君将那盆红豆苗放在桌上,手上伤口这才察觉出痛来。他瞄了鲜血淋漓的手一眼,去净了手。
土壤吸收了他的血液,被罩着黑布的红豆苗肉眼可见地向上长了一小截。
走到铜镜前,第五君换下了自己的行头。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站在同一个位置,心境已是天翻地覆。
那件十七岁时穿过的玄陵门道袍被收了起来,第五君没再看一眼,随手拿起了搭在外面的青布衫。
正在这时,耳朵里传来了声音。
柳下惠子回来了。
第五君手一顿,继续更衣。
两道声音,一男一女。
男声是柳下惠子的心腹弟子之一:“少主,联姻一事关系重大,您确定不让门内提早准备吗?”
柳下惠子一贯温柔的声音此刻听上去颇为威严:“我说过了,此事保密,只有我们六人知晓。在举行婚礼前,不得惊动任何人。”
那斧福府弟子叹了口气,道:“掌门到时知道了少主连婚姻大事都瞒着他,真的会怪罪少主的。难道少主是担心掌门不同意吗?”
“掌门肯定不会不同意啊!放眼整个蓬莱仙岛,只怕没有更与少主门当户对、更让掌门舒心的女婿了吧!”
片刻的安静。
下一刻,柳下惠子冷冷地问:“我只问你一句,你是我的人,还是掌门的人?”
那斧福府弟子立刻严肃道:“属下至死跟随少主。”
柳下惠子道:“出去吧。告诉另外的人,三缄其口。”
“是。”
第五君听完这一切,已经换好了衣服。
他把桌上的手套戴上,看了眼镜子,挑起来一个笑。
齐释青和柳下惠子联姻的事,给了第五君狠狠一个耳光。
少主和玄十在茶肆那番话,让他幡然醒悟:没有什么是不能瞒着他、不能骗他的。
他实在太把自己当回事。
当初齐释青把自己给师父立的墓碑拿回来摔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司少康的墓已经被掘开了。
以齐释青的多疑,又怎么会允许他发现一个墓穴,却只带回来墓碑?
可他那会儿是多么可笑,还求着齐释青不要挖开司少康的墓,不要扰了师父的清净。
齐释青就那样冷冰冰地、装模作样地质问他,还恶毒地揣测他们的师徒关系。
第五君几步走到床榻边,抡起胳膊一拳捶下。
一声压抑的闷响。
关节登时变红。
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又捶了一拳在榻上。
眼尾红了。
第五君对着软榻出气,一拳一拳却是在击打曾经自作多情的他本人。
言语上三两句的暧昧,肢体动作似有似无的纠缠,就能让他产生如此大的错觉,好像玄陵少主真的喜欢他。齐释青的故意隐瞒被解释成了对他的保护,而他甚至把齐释青的阴晴不定和对司少康的恶言恶语曲解成了在吃飞醋!
全错了。
第五君喘着粗气站直身体,床榻被他捶打得凌乱不堪。
齐释青从最一开始就在怀疑司少康,在发现师父的墓穴是空的时候就将计就计试探自己。
而他本人,亲手葬了司少康的人,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齐释青和柳下惠子联姻,仔细想来甚至都算不上稀奇。
毕竟就连陈飘飘为了保住见剑监都能和见剑监的大弟子成亲,玄陵门和斧福府两大仙门决定喜结连理,合力对抗堕仙,完全是情理之中。
第五君猛地扬起头,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他盯着天花板,平复着呼吸。
脑海中有太多的画面在拉扯,如同战场上激烈的短兵相接。
齐释青并不信他。若是信他,就不会挖开司少康的墓,并且隐瞒墓是空着的事。更不会一边隐瞒着他的存在,一边又决定和柳下惠子秘密联姻。
第五君发出一声自嘲的笑,骨髓里都渗出冷意。
若齐释青真的信他,又何必让他吃化功丸。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的清白,实际上不还是防着他么。
司少康的空墓恐怕更加深了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了吧。
可惜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对自己的监视都是对自己的保护,少主跟他两情相悦。
一通发泄过后,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天暗了。
第五君漱了漱口,吐出来的水仍然是淡红的,嗓子里只剩下一丝血腥味。
鼻下的血痕他也细细清理过了,一张假面皮看不出任何破绽。
被碎花盆扎破的手一只掩在手套中,另一只却只能敞露在外面。第五君低头看了片刻,拿出易容工具,很快遮住了伤口。
往新鲜的伤口上易容很疼。
但没有关系,反正他好得很快。这样的伤,明早就看不见了。
第五君对镜检查了最后一遍,笑了笑。
如今他再不可能在齐释青面前露出任何破绽了。
银珠村花灯点亮的时分,第五君踏入了茶肆。
这偏僻的角落里照明有些稀疏,但隔着老远,第五君就看见那亭子里的火烛只照出了一个人影。
玄十已经走了。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跳慢了下来,勾唇微笑。
他拿出了从前插科打诨时的神态,轻松、天真地走上楼梯,在精心布置过的亭子里看到齐释青时,笑眯眯地说:“少主来得好早!”
看见齐释青的第一眼,第五君的心跳就险些乱了节奏。
齐释青正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看到第五君来,眼里流露出笑意。
“不早。你很准时。”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绒毯,放置了数个蒲团。
第五君在齐释青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
“掌柜的很用心。”齐释青说,“茶叶挑了十五种,月饼和糕点挑了十五种,说讨个中秋的吉利。”
第五君看了眼亭子里的布置,还有面前摆盘都很精巧的糕点和数套茶具,心道那一锭银子不算太亏。
他对齐释青笑了笑,看了眼天幕。
夜晚降临,这是星月的主场。
远离喧闹的花灯会,这一轮晴朗的明月高高升了上来,洁白无瑕,光辉好似能掩饰一切不堪。
第五君定了定神,举起一杯茶:“少主,中秋快乐。”
齐释青亦拿起茶盏,轻轻与他的一碰,笑着说:“中秋快乐。”
但齐释青唇边的笑容在瞥见第五君的黑手套时,微微一顿。
第五君注意到了,低头掩去一个微笑。
他胸腔内气血翻涌,喉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第五君把茶水吞了下去。
“这几日实在是事务太多,顾不上你,你都好吗?”
齐释青伸手想要捉住第五君放在桌面上的右手,第五君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顺势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我有什么不好的。”第五君品着茶,玩味地笑,冲齐释青眨眨眼。“除了闷在屋子里有点无聊。”
齐释青道:“用不了太久,我们就启程回玄陵门。等一切都解决,你就彻底自由了。”
他看着第五君,眼里全是笑意:“到时你不用再易容,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陪你一起。”
第五君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即接上,眼睛注视着齐释青的面容,从剑眉到狭长双目,到坚挺的鼻梁,再到淡红的薄唇。
过了良久,他笑盈盈地点头:“好啊。”
心脏突然瑟缩了一下,就跟被人攥住了似的。第五君轻轻“呃”了一声,嘴唇飙红,眼里一下泛起了点他并不需要的水光。
之前想好的说辞被这一瞬的疼痛打乱了节奏。
他低下头,忽然想要给齐释青最后一个机会。
齐释青不是坏人,他只是多疑。
他只是想要知道如何治愈邪咒而已。
第五君脑袋里无法抹去这么多年他刻在心底的少主的好,从初见开始,他的整个人生几乎都是关于齐释青的。
他宁愿相信少主在心里还把他当弟弟。
只要齐释青还愿意做他的兄长。
第五君的舌尖轻轻濡湿唇瓣,吸了口气,抬头望向齐释青。
“少主。”
齐释青的目光一直盯在第五君快要滴血的嘴唇上,闻言才望向他的眼睛。
“嗯?”
第五君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
“你愿意跟我结拜为兄弟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第五君用尽了他换颜易嗓之术的毕生功力,才掩饰住了嗓音的颤抖。
这本来不是他今日想要问齐释青的问题的。
他对着铜镜练习过无数次的问题,本来不是这个。
第五君注视着齐释青,淡淡地笑着说:“我,灸我崖的掌门,能有幸跟玄陵门的少主,结拜为兄弟么?”
齐释青的表情可以用惊愕来形容。
在彻底理解了第五君说的话之后,他的目光刹那间变了。
第五君对着这直白的冷意,汗毛倒竖。
他只是想,如果他们能结拜成为兄弟,那不管未来如何,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齐释青应该就不会害他。
但是——
“你贵为掌门,我只是一个少主。高攀不起。”
齐释青唇边讽刺的笑意让第五君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我说笑的。”
第五君迅速举起茶杯,擅自跟齐释青手边的茶杯碰了碰,笑嘻嘻道:“少主,来,喝茶,喝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
第五君又殷勤地往齐释青面前推了几碟糕点,然后乖巧地抱腿坐好。
齐释青也不像是真打算与他置气,大概是想着中秋佳节,见好就收。
他捻起一块月饼,推给第五君,闲聊一般地问:“之前你不是说会想想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法子,治疗邪神咒诅的?”
第五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所有的波澜已经全部消失了。连同那抹亮光,都淹没在了暗淡的眸色里。
他接过齐释青递来的月饼,装作苦恼的样子说:“没有,想了好几天,把所有我师父教我的方子都列了出来,都不能治邪神咒诅。”
第五君瞪大眼睛认真说:“我师父那可是神人,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比较。”
“是么。”齐释青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哪怕放在今日的上午,第五君从齐释青嘴里听到都不免会旖旎地乱想。但此刻他听见这四个字只觉得毛骨悚然。
齐释青是打算困死他在玄陵门,不交出治疗邪咒的方子就无法脱身。
“少主是想……”
第五君轻声说:“如果真有这样的法子,不管有多么艰难,或者代价有多大,只要能救人免除邪咒,都要用。是么……?”
齐释青扬眉看他,似乎有些疑惑。
“你是天生医者,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么?”
第五君被问得一愣。
不过须臾,他笑了起来,“那是自然。”
一阵风吹来,亭子里的蜡烛打了个抖。
第五君和齐释青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第五君仰着头望着那轮高高的圆月,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释青瞟了两眼月亮,缓缓侧过脸来,望着第五君。
“少主,我有一事相求。”第五君遥望着月亮说。
“什么事?”
第五君慢慢低下头,看向齐释青,恳切道:“少主,把化功丸的解药给我吧。”
齐释青看了他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为什么?”
第五君:“最近千金楼里大家都太忙了,我要是想出去,也不一定有人能顾得上我,我有点灵力好歹能自保。”
“最近几日不要出去不行吗?”齐释青眉头压低,说不上来是不解还是不耐烦。
第五君恬静道:“不行。”
“那你要去哪里?我让少言他们跟着。”
第五君沉默片刻,“还没想好。”
“但是少主,”第五君看着齐释青深邃的眼睛,静静道:“我是灸我崖的人,早晚要回去的。”
齐释青抓紧手中的茶盏,看上去要么下一刻就要把它在掌心化为齑粉,要么就要把它摔碎在地上。
第五君有点心惊胆战地瞧着那个茶杯,突然跟那个物件共情。
“等到了玄陵门,在众人面前还你清白之后,再给你解药。”
短短一句话,就给第五君判了刑。
第五君有苦说不出地看着齐释青,低下头叹了口气。
虽然他自己配了解药,但如果此时吃了,万一一个不察被发现体内灵力并未散去,在如今的怀疑下,他再也不可能自证清白。
第五君苦笑着望着齐释青:“少主,你是真的很霸道……”
齐释青皱了皱眉,大概是想与他商量,但语气却是习惯性的发号施令:“不用多长时间了,你再忍一忍,好吗?”
第五君盯着齐释青的脸,心里忽然想:“也许真的,少主和少主才比较相配。”
齐释青也好、柳下惠子也好,甚至陈飘飘,他们做的所有决定都理所应当地从自我出发,即使是需要自己做出牺牲,也是自己的决策,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对于从幼时就地位尊贵的人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专横霸道,只会意识到别人是否足够服从,是否挑衅了他们的威严。
第五君不再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想,他不是齐释青的部下,也不愿再做齐释青的囚徒。
“赏月吧。”第五君对齐释青笑了笑。
美丽的月亮,表面是坑坑洼洼的。第五君不着边际地想。
他在绒垫上仰倒过去,枕着手臂,从亭子露天的地方望着月亮。
齐释青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间隔不到一臂的距离。
秋意凉薄,体温却是热的。
第五君的一侧身体能感受到齐释青的体温,暖暖的,这是一种毛茸茸的触觉。
如果是昨夜,他大概会毫无芥蒂地直接转身扑到齐释青怀里去。从灸我崖出来到现在,他们没少拉拉扯扯。
但此刻什么都变了。
第五君虽然从小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但他的自尊比别人想的都要多。
就连齐释青都想不到,第五君在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能为了玄陵少主的清誉自己从银珠村离开。
齐释青也意识不到,对于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第五君来说,“体面”,是他从小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建造的、仅有的脆弱外壳。
这个外壳带给第五君的安全感远远胜于把他捧上高位所带来的。譬如成为了玄陵掌门的养子,亦或是现在做了灸我崖的掌门。
唯一一回第五君觉得能依靠别人,那个别人就是齐释青。
不幸的是,这个美梦终究破灭了,他还是要依靠自己。自己给自己足够的尊严,自己给自己足够的体面。
于是在齐释青伸手想要搂住第五君的时候,第五君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有点冷,先回去了。”他歉意地对齐释青说。
齐释青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冷脸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齐释青也起身,“我送你。”
“不必了,少主。”
第五君饮尽杯中冷茶,对齐释青说:“我同恕尔他们都说好了,我今日可以自由出入千金楼。”
不知是有意无意,“自由”二字格外清晰地落入齐释青耳中。
“少主近日繁忙,注意身体。”第五君弯了弯眼睛,转身走下楼梯。
亭子里传来响指的声音,第五君知道齐释青招了暗卫过来。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偏僻的茶肆,一路走回千金楼。
中秋夜,千金楼里也格外热闹。
大门不断有弟子进出,第五君低调地路过大厅,就见斧福府的弟子们和玄陵弟子们举杯相谈,好不快乐。
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红衣女子,第五君立刻躲藏到柱子后面。
他望着柳下惠子,仍然是那样温柔款款、笑意盈盈。
第五君抿了抿唇,小时不懂事,喊过她“惠子姐姐”,刚刚若齐释青真和他拜了把子,他岂不是要喊她“嫂子”?
好似一道流星划过,第五君突然响起另一句无忌童言。
“哥哥,你娶惠子姐姐好不好啊?我可喜欢她了!”
那是别家弟子访学时期,因为陈飘飘整日缠着齐释青,喜欢齐释青喜欢得不得了,而且还欺负他,只有柳下惠子对他温柔亲切,第五君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没想到……
第五君在阴影里目送柳下惠子在众弟子的簇拥下落座,唇角微微提起一个酸涩的弧度。
大厅内摆了丰盛的中秋宴,玄十招呼着柳下惠子和众弟子一同谈笑。酒水、美食的馨香在数层楼高仍然扑鼻。
第五君在八层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却依然能听见宴乐余声。
屋子里没有点一支蜡烛,他靠着门板,望着自己那株可怜的红豆苗投下的残缺月影。
第五君拿手帕包裹住碎裂的花盆,将它抱了起来,再度离开房间。
他上来时是如何的不引人注目,下去时也同样的悄无声息。
一直到走出千金楼,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相貌普通到无法辨识,穿着平凡到尘埃里,与这黑与红的华服全然不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