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化成了水,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玄十对柳下惠子伸出了手。
“走吧。”
柳下惠子望着远处的齐释青。
齐释青正站在慈悲堂入口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离去。
柳下惠子颤声道:“斧福府掌门……”
她本来想问柳相悯到最后会如何,可最终没能说出口。
从知道她父亲是堕仙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柳相悯将一切事都瞒着她,也许是早在为这样的一天做准备。
她不可能再见到柳相悯了。
她也没有资格为她父亲求情。
玄十握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
“你是玄陵门二长老之妻,与斧福府已再无干系。”
新婚的妻子,按习俗是第三天回门,可柳下惠子从小长大的斧福府,已经没有亲人在等她了。
齐释青目送他们远去,招了招手。
一名善念堂弟子端着一只堆满了小山一样卷轴的白玉托盘走了过来。
这些卷轴里,记录的都是善念堂的审讯结果。这一座山,都是相违的。
真相大白,血淋淋的。
齐释青看了会儿,拿起最上面那根卷轴。
齐释青手里的这根卷轴,记载的只是一小部分——
当年相违在堕仙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法器的色泽变化,正苦于无法掩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三长老多财曾经制造出一种能给法器染色的染料,遂偷偷去试。
这种染料非常特殊,竟然能把邪神之物的黑色也给掩盖掉,相违非常意外。
但不到两天,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法力被禁锢住了。
相违仔细回想,多财曾经给他自己的罗盘染了个绛紫色,还给见剑监的少主陈沉的剑染了个绿色,却都没影响法器的正常使用。
只有他的罗盘受到了影响。
相违盯着手中金灿灿的罗盘,暗道不好。
这种染料恐怕对邪神之力有禁锢的作用,如若他还想使用邪神之力,就必须再将法器恢复成黑色。
于是相违只得在夜深人静之时,用了多财的洗剂。
黑罗盘的邪力果然卷土重来。
从那之后,相违就开始暗中偷渡多财的染料和洗剂,渐渐把藏宝阁放在外面的存货都偷完了。多财当年做出来的远不止这些,但相违并不知道剩下的染料和洗剂在哪,为了避免被怀疑,他不能直接问,只能暗中调查。
只是这种东西是消耗品,日复一日总有用完的时候,而多财又早不造这些东西了。
相违只得小心节省,在玄陵门里几乎绝不出手,往外跑得愈加频繁。
幸好多财不是个规整的人,藏宝阁里的宝贝多如牛毛,几年都发现不了。
从拜入邪神门下的那一刻起,相违就自愿成为邪神的棋子,为的是有朝一日助他重返蓬莱。
而整个蓬莱仙岛上,最后剩下的仙家宝地,就是药王谷。在齐归出现在玄陵门之前,从没有人能想到药王谷里居然有人。
仙童凭空降临蓬莱仙岛,相违定然不能让他坏了邪神大业。他便将齐归赶回药王谷,想要放红莲业火一起烧了。但阴差阳错下,齐归竟然没有死成,又阴魂不散地回了玄陵门。
在严厉的调查下,相违把这一切嫁祸给玄九,表面上说他要亲手清理门户,实际把人放在棺椁之中带出了玄陵门,藏在了玳崆山。
玄九是他制造的第一个堕仙。
随着堕仙数量上升,整个蓬莱岛上邪神异动不断,人心惶惶。相违决定在玄陵门内再添一把火。
他选中的是玄廿。
选中玄廿,其实无外乎就两条理由。
其一,他是多财的首徒,多财门下倒戈,对相违只有好处。其二,玄廿喜欢上了一个女修,心中有破口。
于是在某个玄廿当值的夜晚,相违引邪神之力进了藏宝阁,毁了镇阁的方倾碑。
当时玄廿正在推演,相违注视着毁了的方倾碑上出现的邪恶卦象,心中一震,然后笑了。
诡断卦,亦是他的命数,除非拜入邪神门下,否则无法逃脱。
他觉得老天在助他。
相违作为齐冠的长兄本该继承玄陵门,却因为这个卦象丧失了少主之位,他压抑着、对抗了数十年,最终还是成为了邪神信徒。
他不觉得玄廿有什么本事能反抗命运。
他肯定想活下去。
毕竟只有活下来,他才能跟他心爱的女修在一起。
但玄廿并没有如他所料地那般迅速堕仙。
他甚至跟那个叫书妍的鞭鞭匾女修一刀两断,在藏宝阁盘查轮值得愈发频繁。即使相违已经打探到了多财把大部分法器染料和洗剂藏进了一个地窖,他也无法在玄廿眼皮底下顺利动手。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机会。
当时各家仙门来玄陵门访学,其中就有书妍。
他让人给书妍传话,说玄廿正在水上亭台当值,邀她一叙,于是在亲眼确认两人见面后,迅速前往那处假山地窖。
整整九十罐染料和洗剂,搬动需要不少时间。
他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了与他私交甚笃的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的马车,说是一些私人物品让他保管。柳相悯那时还未堕仙,只当帮老友的忙。
相违计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正好碰到那帮年纪小的孩子在玩捉迷藏。
他谨慎地躲过了之前路过的小孩的视线,却在最后检查的时候撞上了人。
一个枪门疆弟子就站在地窖外面,跟他大眼瞪小眼。
相违那时还在想找个什么托辞,毕竟他是玄陵门大长老,出现在玄陵门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解释。但那孩子却大声叫了出来:“玄陵门大长老偷东西!”
相违只好把他杀了。
与此同时,外面还传来了脚步声,相违连忙把地窖关上,闪身去看来人是谁。
——陈飘飘和齐归。
情急之下,相违想:刚刚那个枪门疆的弟子死就死了,但这两个如果横死,齐冠一定会把玄陵门翻个底朝天,他绝对讨不着好。
于是他随手抄起石块,以极为刁钻的力道打中了两个孩子的穴位,让他们毫无知觉地晕了过去,只以为自己是玩太累睡着了。
相违便把那枪门疆弟子的尸体扔进了藏宝阁的湖,故意让他触发了湖面下的机关,尸体被刺了三刀,然后才飘在水面上。
相违一直想要杀了齐归,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一方面,齐归已经是齐冠名正言顺的养子,是少主齐释青的弟弟,身边一向有人。
另一方面,则是齐冠让他去了善念堂,随依主修炼。依主最为谨慎、老谋深算,若有一丝端倪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的杀意一直维持到齐归某次在机关塔外流血。齐归流血之处的野草一夜之间长高了一尺。
相违那时已经感受到躯体被邪咒的侵蚀,他看着那些草,本能般地口干舌燥,好像那些东西能止他的渴。
他便把那些草和土收集起来磨成粉,服了下去,果然。
从那时起,相违就不想杀他了。
虽然药王谷的神仙与邪神正邪不两立,但留齐归在一日,他就能少一分的痛苦,多为邪神效力一日,何错之有?更何况,齐归没有罗盘,只学了那一点三脚猫的暗器功夫,真到了必须杀他的时候,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玄陵门内数度遭到邪神侵扰,齐冠开始了愈加严苛的玄陵门内排查。相违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怀疑了。
但相违是个能忍的。
在玄陵门内,他日日冷着脸规避所有需要使用罗盘的场合,窝在机关塔内,借口研究机关秘术。而在玄陵门外,他则秘密安排堕仙行动。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得不解决——
他留下的法器染料和洗剂快告罄了。
之前偷运出去的那一批大多都存在斧福府,但从相违意识到齐冠派人暗中跟踪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再去过斧福府。
他必须从玄陵门内部搞到。
上次查到假山地窖,相违就知道多财还存了一批染料和洗剂在藏宝阁的水下密室。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是玳崆山之乱。
五年前,玳崆山附近出现了许多堕仙,齐释青奉掌门之命去探查此事,定期去玳崆山巡山。
山上早就预备好了邪阵所需的尸体,堕仙们只等齐归跟齐释青一起来的那一回就动手,他们要活捉齐归,活祭就是齐释青。
万事俱备的那一日,相违在同一天潜入了藏宝阁。
站在水下密室的门前,相违意识到面前有个多财自设的禁制,他得找个理由让多财亲自打开,否则无法进入。
他沉着脸深思,一转身,正对上多财凝重的眸子。
相违看见多财的怔愣和不敢置信,又看见他佯装无事地笑着问他:“大师兄怎么来这儿了?找我的啊?”
相违注视了多财很久,然后转身就走,大步流星。
多财追在他身后,一路追到了机关塔。
“大师兄!大师兄!!”
在相违即将把门关上的一刹那,多财伸出手挡住了门,手险些夹断。
相违不动声色地在房内设下了禁制,外面的人不可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直接对多财坦白了自己的堕仙身份。
看见多财脸上的空白,相违知道他赌对了——他的小师弟一向心软天真。
相违说,他堕仙是因为自己亲历诡断卦,被逼无奈,是保命之举。
他否认了一切他所做的事情,并说他们身边暗藏的堕仙不止他一个,他成为堕仙,也是为了调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他还说,等他把一切都查清,会对掌门和二长老和盘托出,引咎自裁。
不等多财细细想来相违的话,也来不及往细处询问,突然就有弟子敲门。
一切都如同相违的预料。
“大长老,三长老,少主和小齐公子遇险了,恐为堕仙所害。玄十赶到时小齐公子已经坠崖、生死不明,现在少主正在回玄陵门的路上,但仍重伤昏迷。情况紧急,掌门要立刻动身去玳崆山找小齐公子。”
多财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慌之下对相违的话深信不疑。前脚相违刚告诉他堕仙不止他一个,还在酝酿更大的阴谋,后脚少主和小归就遇险了!
相违还在玄陵门,那真正的凶手肯定不是相违!
相违就这样和玄陵掌门齐冠、二长老依主、三长老多财,以及六十八名玄陵弟子,一起进了玳崆山。
齐归的失踪和齐释青的获救都是意料之外的,但这意味着已经起了的邪阵缺了一个祭物,如果没有活人填上的话,会招来邪咒反噬。
相违本来不想杀了他的同门的。
他的目的本来是借此契机进入水下密室,拿到法器的染料和洗剂,在玄陵门继续伪装下去。
可是多财已经发现了。
此时如果他不动手,一切都会败露。
于是相违算好了时机,在寻找齐归的时候与众人分开,离开了玳崆山。
当夜,邪咒过境,玳崆山上无人生还。
这一卷的卷轴上就记录了这些。
白纸黑字,残肢血印画押。
齐释青看向白玉托盘里山一样的卷轴。相违犯下的罪罄竹难书。
很多细节不需要再想,答案都在卷轴里。比如玄九为什么疯了,被相违控制在千金楼密室里的堕仙舌头为什么被拔了,相违为什么扒了玄廿的脸皮……
相违分裂到了极致。
他自幼受的是玄陵门最正统的教育,内敛隐忍,严于律己,向往正道仙途,却因为诡断卦失去了继承门派的权利,不得不让位给他的胞弟。
七星罗盘能抑邪、或许能救他的命,却不认他为主,反而在多年后成了刚出生的齐释青的法器。
嫉妒、愤懑、不甘心。
相违坏得极其扭曲。
他嫁祸给玄九却保住了他的命、让他堕仙,玄九崩溃疯了。
他在玄陵门里道貌岸然地当着最严厉的大长老,当他在外以堕仙身份行事时,却听不得一点侮辱。所有不服他管教的堕仙都被他杀了,说话不好听的堕仙都被拔了舌头。
当他看到新一代弟子里,玄廿也经历了诡断卦,却做出跟他完全不同的选择时,相违是无法接受的。
他无法接受玄廿能够坚定地走他的正道,他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羡慕玄廿没有行差走偏,只是在邪咒过境后,残忍地剥下了这副令他艳羡的皮囊。
他伪装成了玄廿,好像这样他就跟正直沾亲带故了似的。
齐释青不再看下去。
他把卷轴放回去,抬脚走近善念堂的正殿,无一殿。
无一殿内,两尊神像前,躺了两个破烂的人。
相违已经无法辨认,柳相悯似乎是疯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齐释青不用想,就知道为了撬开这两人的嘴,玄十上了所有的刑。为了警醒弟子心存善念,善念堂其实是最无情的。
据弟子说,玄十曾数次要求玄一离场,但玄一不从。
而正是在他的注视下,相违最后才开始交代他做过的一切。
齐释青仰头看了眼两尊神像,帝君上清元始天尊仍然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清冷的模样,而邪神君玉清无量天尊笑得栩栩如生,朝前方伸出手。
齐释青一瞬间觉得那只手的方向是自己。
好像邪神在请他似的。
齐释青不理会这没有根据的想法,垂眸看向地上这两个死囚。
七星罗盘从他腰间飞起,无一殿内起了冰霜。
齐释青脚下再生雪莲,一片冰冷肃杀当中,相违和柳相悯若有所感地朝他转头。
“七星罗盘主杀伐,比邪神阴狠凶煞。”
齐释青的声音在无一殿内产生回响。
“死人的帐你们到地下再算,我现在要算一笔活人的帐。善念堂见证。”
齐释青将玄十摘给他的戒棍哐地砸入地里,狼牙飞出,血滴洒下。与此同时,七星罗盘在空中铮地一声抽长成戟,飞入齐释青的手。
相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而柳相悯呆住了,疯魔地盯着这把黑色长戟,嘴里的窃窃自语消停了一瞬。
齐释青持戟走来,如同走进沙场的杀神。
他一抬手,空气中就凭空出现一把冰凌,嗖地射下来,把相违和柳相悯钉在地上。
面目全非的相违惊声哀嚎,而柳相悯被疼痛唤起了一丝神智,黑洞洞的眼睛看向齐释青,嘶嘶地笑着。
齐释青扬起手中长戟,落下了第一刀。
凄厉的惨叫。
两尊神像溅上了堕仙的血。
帝君像脏了仙袍,而邪神像红了嘴唇,笑得愈发妖冶。
齐释青砍了他们近百刀。
到最后,地上就如同摊开两张人皮,血液脏器全部横流,碎骨散落。
齐释青拄着长戟,摇晃着站直。
他只能听见他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两个堕仙已经被他砍断了颈椎,只需要再施加一丁点的外力,就彻底身首分离。
就在齐释青扬起浴血长戟准备再砍最后一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柳相悯说话了。
柳相悯的声带都毁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发声的。
齐释青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五年前……中了邪咒的其实是你……你要做阵法的活祭……但齐归……把你的邪咒……转到自己身上了……”
“……所以才明白他能消解邪咒……”
“他左臂灵脉……断了……一直戴着手套……”
“你也给齐归转移……你……怎么不杀了你……”
微弱的笑声从柳相悯的胸腔传来,在无一殿内竟然起了回音。
柳相悯嘴巴咧大,那双黑得像假的的眼睛死死盯住齐释青,里面全是恨意,好像在说,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然后齐释青就看见柳相悯的脖子一歪,头彻底断了。
脑海里一片嗡鸣。
周身血液倒流。
齐释青死死盯着地上的两具残尸,用仅剩的理智点了归元阵。
如果神灵有知,从半空中俯瞰,那么就会看到齐释青归元阵亮起的那一瞬,玄陵门的乌木建筑群突然爆发出猛烈的金光,亮得如同十轮太阳同时升起。
所有的玄陵弟子向无一殿的方向肃穆站立,一个接一个地开启了归元阵。
邪祟再无法遁形,眨眼间灰飞烟灭。
玄陵门的归元阵,亮了三天三夜。
“师父,师父。”大刚小心翼翼地推醒第五君。
第五君茫茫然睁开眼,眼睛酸涩胀痛,视野里一片昏暗,他迷蒙了半天,才发现不远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大刚正巴巴地趴在他身边,跟小狗似的。
又跑了一天,已经是晚上了。
他们一路走来并不算很顺,沿途碰到了三次盘查。
第一次对方腰间挂着玄陵门的罗盘,大刚认出来了,而后面两次没看见法器,大刚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
第五君本就重伤难愈,一路上都半梦半醒的,担心有人会拉开他的草帽仔细看他的脸,索性就把血抹在脸上,做出伤口的样子,再把白发散开,让大刚说是带重伤的爷爷去找神医救命,也就瞒了下来。
“到地方了……”大刚稳稳地扶住第五君,把他扶下了马车。
这是一家位于蓬莱岛中的客栈,距离那个有着邪神火眼和榴莲三结义典故的榴莲园不算太远。
按第五君的想法,他们向蓬莱岛东直走就行,大刚晚上可以跟自己在马车里挤一挤,小白是药王谷出来的仙马,不会累。
但大刚摸着第五君的脉象严词拒绝了,说如果这样奔波赶路,师父恐怕得交代在路上。
第五君为了让小徒弟安心,遂同意找客栈歇脚。
但因为路遇不明之人盘查,他们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惦记上,这好不容易快走出蓬莱岛中,才终于找到了个安全的地方,决定停下来歇一歇。
第五君被大刚扶到了榻上。
后背挨上柔软的床褥时,第五君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说自己老了,这一把骨头已经不行了。
他枕着高枕,眯缝着眼看着大刚在屋里跑来跑去进进出出——先问店家要热水,又取了药罐小炉子开始给他熬药,还一边翻着他的医书和笔记。
第五君勾着唇角,就这么又昏睡过去。
再醒的时候,鼻翼间萦绕的都是药的苦味,第五君撑着起身,没让大刚喂,自己拿碗一饮而尽,眉毛都不皱一下。
大刚给他拿了清水漱口,接着又要给他针灸,却被第五君轻轻一挡。
第五君拍着小孩的肩膀说:“热水要凉了,快去洗个澡吧。我这不急。奔波这些天太辛苦了。”
大刚想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脏兮兮的脸,点点头,乖巧地去洗澡了。
第五君目送大刚离开,才攒起力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的纱布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看着这堆结实的纱布发了会儿呆,然后才一点一点把衣服褪下,给自己换起了纱布。
染血的都丢进火盆里烧了。
换纱布花了不少时间。等做完这一切,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第五君躺回去,艰难地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眩晕。
不等他重新陷入昏睡,他就听见啪嗒啪嗒的湿脚步声,大刚洗好澡了,急着跑过来趴到床边掀他衣服看纱布,见纱布非常干净,高兴地小声说:“快好啦。”
第五君唇边微微提起一个浅笑,然后眼前一黑。
眼前是一片黑雾,雾气越来越重,最后织成了一张网,他就在无垠之网的正中,束手束脚,无力挣扎。
他的身体很沉,雾气凝成的网无法承担,他就一点点坠落,最后网破了,他摔了下去。
眩晕失重消失的时候,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在药王谷。
第五君喃喃道,原来是梦。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照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第五君低下头,自己身上一丝伤口也无。
他一头白发,穿了一身青衣,手中转着一支细长的石斛,在药王谷里闲适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流云就跑到了他脚下,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他腾空飞了起来。
衣袂翩飞,流云擦肩而过,他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了一会儿,就点着树木最高的叶子追逐碎日跃金。
他不知道他是谁。
降落在药王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在簌簌,好似在拜他。
他在谷中走着,没有意念,没有欲望,没有目的。走着走着,他就变小了。
能看到的树梢变成了树干,再变成了灌木和花朵。
青衫拖在地上,拖着拖着,就消失了。他穿着一身小褂,胳膊和腿短短小小,披散的头发挽起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髻。
太阳在林间穿梭,给他带路,他就跟着太阳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就站在一丛一心香叶前,这丛一心香叶长得格外茂盛,每一片都绿油油的,纤长地支出来,在顶端分出两叉,优雅垂落。
他伸手拨弄着柔软的长叶,又蹲下身,抓了一朵花。
忽然林中传来了脚步声。
他懵懂地抬头,就见那脚步停在咫尺。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第五君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眼角有泪水划下。
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灯,离他的床榻很远,而耳边隐约传来了大刚小小的鼾声。
第五君望着天花板,等脸颊眼干。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他的小时候,在药王谷。
他其实没有很小时候的记忆,好像他的人生是从见到齐释青的那一刻才开启的。但今天,他却想起了一些颠倒的、无可考的片段。
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在药王谷活过很久,他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带着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有些阴差阳错其实是命中注定。
也许,他在此间走过是为了历劫,也或许是为了成全。
他重新闭上眼睛。
距离天亮还早,但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丛一心香叶却愈发清晰,在曾经的那个春日里,还是个孩子的他握住的那片长叶,其实是一句谶语。
一心香叶若能入药,只能做断尘散。
若服下断尘散,就能忘尽前缘,此生绝情。
第五君摩挲了两下指尖,缓缓松手。
可惜药王谷已经毁了,一心香叶被尽数焚尽。
第二日天亮,第五君醒来的时候,大刚不在屋里。
他等了快一个时辰,大刚还没回来,就挣扎着下了榻,撑着柜子、桌椅,摸到了房门。
他已经没有法力了,没法护大刚周全,但就算这样,他也要把大刚找到。
第五君虚弱地把门推开,扶着门板,遥遥瞧见楼下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大刚正混在人堆里听人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