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罗盘在空中低低飞行,煞气四溢,整间屋子如同一座冰窖。
齐释青一步一步走出这间屋子,如同行尸走肉。在他不敢承认的内心深处,他其实隐隐希望是有人给齐归走漏了风声,这样等他出现在齐归面前的时候,他会把叛徒一并带上,齐归也许就能重新相信他。
可齐归是亲耳听见的。
没有人可以栽赃嫁祸,更不能责怪齐归为什么没能听全——知道婚事真相的从头至尾只有他、玄十,还有柳下惠子三个人,但凡对任何一个人披露,都只会说是他齐释青要和柳下惠子成亲,这是他定下的计策。
齐归在柳下惠子房里听到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要骗过所有堕仙、引柳相悯出山的版本。
一切都是他的授意。
两张传音符几乎在齐释青的掌心碾碎。黑夜里,他眼睛的血管爆了,猩红一片。他脑海里充斥着暴戾恣睢的狠煞欲望,他迫切地、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想要毁掉什么,只有毁灭和杀戮才能让他获得暂时的平静。
突然,整个苍穹被极其刺目的闪电撕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瞬间亮如白昼。
即使是在室内的齐释青也不得不眯起眼睛。
下一刻,惊雷炸响。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从遥远东方的天边而来,一刻不停地炸着,很快滚到了银珠村的头顶,激烈爆响。
整个银珠村刹那间从睡梦中惊醒,所有人都恐惧地惊叫,千金楼外响起尖利的儿哭狗吠。
齐释青飞快走到窗边,仰头去看天象,整张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鬼——
这不是仅仅在银珠村地界上的雷电风暴,也不是蓬莱岛中突然变得气候恶劣,而是整个蓬莱仙岛之上天象大变。目力所及的天尽头被电光笼罩,如同铁笼罩下无处可逃。
齐释青飞快将传音符塞进怀里,然后单手持罗盘飞快掐诀,不等推完所有的卦象,他的目光就转向东方,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拔腿就跑冲向楼下!
是邪神异动。
在东方。
来不及了。
他的马在院内惊蹄,啸叫着在马厩内发狂,马蹄乱踹,一片狼藉。齐释青轻功腾起,飞身上马,内力灌注掌心拍在马头上,旋即勒紧缰绳夺门而出。
头顶滚滚惊雷,眼前白闪不断,身旁的行道树不断被雷击中劈焦,火焰的味道在空中腾起弥漫。
然后瓢泼大雨从那道被闪电撕裂的天堑倾倒而下。
马蹄声淹没在电闪雷鸣和疾风暴雨里,人耳在这个夜晚倍受摧残,大人堵住婴孩的耳朵,恨不能自己聋了。
踏出千金楼的那一瞬,齐释青周身就被浇透了,双眼被倾盆的雨水糊住,什么都看不清。他俯在马上策马狂奔,大脑充血,额头面颊上的血管没有一条不凸出来、狰狞地跳动。
邪神异动提前了。
齐释青紧绷到了极限,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却仍然在心里飞快推完了刚刚的卦象。
邪神异动来得太突然,如果此时蓬莱岛中是这副模样,他根本不敢想象蓬莱岛东会是怎样可怕的光景。
从玳崆山上下来,已经两个多月了。
第五君在灸我崖安心地过着日子,每天睡得足,吃得饱——虽然他让大刚不用管他,多去陪他爹,但大刚怎么都不同意,第二天就在灸我崖的小院子里支起了一个灶台,开始学做饭。
大好前途的仙门弟子,每天辛苦地照顾他活不久的凡人师父。
第五君终于接受了现状,看着大刚忙碌的小身影也能露出笑容来。他在灸我崖的小院子里支了一张躺椅,天气好的时候就上去躺一躺,一睡能睡大半天,醒来的时候常常是大刚号着他的脉。
他从收徒之时就知道大刚天赋异禀,有着可遇不可求的灵命和根骨,有朝一日或许可以飞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刚就彻底掌握了换颜易嗓之术,有时会易容成他的模样,戴上左手的手套,去灸我街上走一走,让附近百姓知道灸我崖的师父仍然健在。
如此一来,第五君满头银丝、苍白羸弱的真容竟然只有刘大刚一人知晓。所有人,从玄陵门到善扇山,从茶水摊老刘到包子铺老王等等等等,都以为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唇红齿白的青衣道长。
蓬莱岛东终年雾气弥漫,寒冬过去之后,空气更加潮湿,就连太阳也无法驱散这一层白色柔光。
第五君有时会注视着光线在雾气里的模样,看着看着就会失焦,如同坠入一个迷离的万花筒,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在这种时候,如果偏巧赶上躯体僵直,第五君就安详地闭上眼,好像又死了一次,渐渐地,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好像也消失了。
灸我崖的吊脚楼仿佛一个幻境,第五君囿于其中、不问世事,过得无比安宁。
而从某一天开始,蓬莱岛东的大雾突然消失了。
那天早上,第五君睁眼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什么变了。
他推开窗子,就看见了干燥的、没有任何晕染的、灰白的日光。从前在浓雾里看不见的未名山的山顶,现在甚至能看清山顶的树梢,还有正在上山的樵夫。
第五君扶着窗棂仰头看去,发现整个天幕都被巨大的看不到边的雨云笼罩,灰白肥硕的云层就在头顶,似乎快要降落。
果然,到了中午,第一滴雨坠落。
第五君在吊脚楼里听着蓬莱岛东罕见的雨声,煮着茶,缓缓闭上眼睛。
断线的水珠从屋檐上哗啦啦淌下,仿佛在敲击第五君的骨髓,周身脉络都隐隐作痛。
气压好低。
第五君将呼吸放缓、放轻,却感觉身体四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喘息十分艰难。无形的大气好像想将他扼死。
是下雨的缘故么?
第五君安静地听着水沸的声音,注视着一室幽光,手抚着滚烫的茶盏。窗外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还有油纸伞上清脆的雨声,是大刚回来了。
刘大刚从春香阁回来,手里拎着热腾腾的大包子,笑嘻嘻地叫着师父。
第五君笑着应了,起身收拾桌子。
雨越下越大,已经三日未停。
原本少雨的蓬莱岛东如今已经产生洪涝的迹象,水渠漫溢,只要出门必定鞋裤湿透,一不留神就会跌进水坑。百姓躲在家中忧虑地等待雨停,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茶水摊老刘也不出摊了。
第五君日复一日地坐在长案之后,闭目养神。这三日来,他呼吸不畅的情况愈加严重。他尽力不让大刚看出端倪,表情动作都少了很多,尽可能保持静止。
奇怪的是,他的脉象没有任何异常,他破败的身体仍然是从前那样,这并不是什么喉症肺病。
第五君也觉得纳罕,但只当是继躯体僵直之后的又一个丧失灵脉的后遗症。
到了第四日,雨更大了,并且雷电袭来。
蓬莱岛东的百姓开始求神拜佛,用尽所有的办法祈求雨停。整片土地除了水的气味,就是香火味,然而无济于事。
第五君在下雨下得昼夜不分的灰蒙中睁眼打坐,淡淡的不安让他心跳变快。雷声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有些是从天顶上劈下,有些则是从悬崖边缘扑上来的。
蓬莱仙岛好像是一个笼子,而在这个囚牢中,一闪一闪的强光之下,第五君不得不站立或坐着——他已经到了平躺就无法呼吸的地步了。
这一日,他路过铜镜的时候,略微停留了下脚步。攻中好道文爆炸
镜子里的人脸孔苍白,有些隐隐发青。这是窒息的早兆。
第五君盯着自己不正常的唇色,过了许久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口脂,给自己上了易容。
因为过于纤瘦,镜子里那双眼睛便显得大得吓人,第五君把自己脸上缺氧的迹象全部遮住,双手垂下,瞳孔里的波澜缓缓归于平静。
从玳崆山上下来就一直给自己做的心理准备,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大限将至。
他没有时间了。
到了第五天。
天漏了。
滚滚惊雷从蓬莱岛东一路西行,攻城略地般地席卷了整个蓬莱仙岛,好似雷公电母上了战场。
天象如同疯了,万物有灵被摧残得可怜至极。路面变成了水面,树枝杂物漂浮、横冲直撞,狂风哐哐撞向一切竖立之物,窗户碎裂不计其数。
恐惧充斥着每个人的心,这样恐怖的天象下,人渺小无助到了极点。
第五君站在窗边,目光透过形变的水帘,从远处耸立的未名山游弋到天人哭号的街坊村落。电闪雷鸣下,漂浮在空中的蓬莱仙岛如同闹鬼的义庄,被恐怖的雾气和悬崖封闭,其中的魂魄无路可逃。
第五君的呼吸小口而急促,头有些晕,却仍然清明。
虽然他不会问玄,但在玄陵门那些年耳濡目染,还是知道了一些规律。像这样的天象大变绝非寻常,近日一定会有大事发生,是极凶的征兆。
正在这时,刘大刚叩了叩他的门。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才吐出两个字:“进来。”
“师父!吃饭啦!”大刚雀跃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我今天煮的阳春面!”
第五君转过身,看着闭合的房门。刘大刚并没有进来。
他捱着头晕走了过去,一拉开门就是浑身滴水像只小落汤鸡的大刚。
“你……”第五君睁大了眼睛。
刘大刚本来正准备从门口溜走去换衣服,被师父逮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现在不太好买菜,我出去了趟,补充了下食材。”
第五君心脏被轻轻攥了一下,嘴唇颤了颤。“快去换衣服,别着凉。”
“好嘞师傅!”
第五君捧着那一碗阳春面,过了很久才吃了一口。对面的小徒弟吸得呼噜呼噜的,像是饿坏了。
“家里都好吗?”
大刚咽下去一口,抹了抹嘴。“嗯!好的好的!我家房子本来就地势高,昨天我又回去给屋顶都加固了,我爹还存了一堆粮,能吃大半年呢!不会有问题!”
第五君点点头,无声地吸气,慢慢吃面。
大刚把自己那碗吃了个干净,又跑去锅里盛了一碗,然后拉着凳子凑近第五君,噗通坐了下来,小表情流露出贼兮兮的谄媚。
“师父,我换颜易嗓之术学得还可以吧?”
第五君自然地拿筷子夹面,动作连停顿都未停顿,眉毛挑起。“怎么?”
大刚顺势乖巧地蹭到第五君手边,软脸蛋贴着他师父的碗。
“师父答应我的,说等我把换颜易嗓之术学好了,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
第五君哼笑一声,看了会儿他撒娇的小徒弟,拿筷子另一头轻轻戳了戳刘大刚的脸。
大刚知道第五君这是同意了,立刻笑了起来,扭过头去呼噜呼噜继续吸面。
他嚼着面条,话音有些忧国忧民的兴奋:“蓬莱岛上发生了好多事啊!师父你知道吗,堕仙都被屠尽了,只是咱们蓬莱岛东本就少有仙门,没太感到波及,蓬莱岛西还有蓬莱岛中的路边全都是无头尸体,特别吓人!我今天还听卖鸡蛋那个奶奶说,现在雨下这么大,都有堕仙死尸顺水飘到蓬莱岛东的地界了!”
第五君还没有把面条放进嘴里,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如果说前几日的呼吸不畅还能归结成灵脉被毁的离奇后遗症,那么此刻的窒息感是正儿八经动了真格。伴随着喧嚣恐怖的雷电暴雨而来的诡谲空气正在试图掐死他。
第五君的手握不住筷子,他猛地站了起来,仰起脖子张嘴呼吸,筷子摔在了地上。
“师父!”刘大刚惊惧地看着他,想要拽住第五君的手却被甩开。
第五君眼前发黑,摸着墙一步一步艰难挪到了屋子的西侧,大刚一直在旁边搀着他,心急如焚,眼泪都在打转。
他本能地爬向能让他获得空气的地方,一时间想不到为什么,但他知道——只有远离东边,他咽喉的桎梏才能微弱地松开,他才能呼吸。
“师父,师父……”
第五君大脑的轰鸣终于减弱,听清了大刚的哭声。他瘫坐在地上,头还侧着紧贴西面的墙,脖颈绷直到了极限,嘴巴张大,拼命地喘气。
他闭眼冲大刚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用担心,让他在这儿缓一会儿,并拒绝了大刚想把他扶到诊床上的好意。
终于,等这一口气顺过来,第五君眼前不再是昏天暗地的乱炸金星,出现了大刚吓傻了的眩晕轮廓。
“没事……”第五君慢慢地说,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扶住大刚伸过来的手。
突然,一道闪电如同天降银剑,垂直地砍在灸我崖上。
窗户砰地打开,室内骤然亮如白昼,雨水哗地泼上窗台,潮湿阴风迅猛灌入,把蜡烛全灭了。
轰隆——
巨大的雷声骤然在窗口响起!
大刚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攥紧了第五君的手。但他很快恢复镇定,抽了下鼻子,木着一张小脸,顶着罡风把窗重新闩好,然后摸黑把蜡烛埃个点亮。
雨声雷声风声通通被隔绝在室外,吊脚楼里再度恢复温馨的寂静。
第五君扶着架子,仰头喘息着。
他的视野仍然有些模糊,近处是大刚在屋里忙碌的暗影,远处是墙上的灵堂,司少康的牌位在最醒目的位置,刚刚闪电照亮的时候,他的目光刚好落在上面。
干干净净的灵牌上那三个鎏金大字在重新燃起的烛火里闪着粼粼微光,前面香炉里的香还剩最后一截,雷雨也没有把它熄灭。
突然,第五君头顶传来一阵酥麻,好像一道温柔的雷在吻他。
微弱的气流无声地从狭缝涌入,犹如一只伸进灸我崖的手,拨动着他的心弦。
风动灯明灭。
第五君在这一瞬间陷入永恒。
瞳仁里映着摇曳的烛火,眼眶慢慢湿润了。金色的光芒四散重影产生了极漂亮的晕,如同神仙显灵。碎片一样的信息渐渐地在脑海里连成一张网,他躺在网的正中央,被丝线一道一道慢慢缠紧。
好多声音在耳边纷乱地响着,像是台上演着各排各的戏,他迷茫地坐在台下,却发现每出戏的主角都是自己。
“师父你知道吗,堕仙都被屠尽了……”
“……路边全都是无头尸体……”
一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冰凉的脸颊滑下,没入青色的领口。第五君终于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细瘦纤长的手指用了力,却仍然无法握紧。宿命般的无力。
大刚把最后一根蜡烛点燃,又检查了一遍门闩,叉着腰长吁一口气,擦着脑门上的汗转身。
一回头就见他的师父正对着灵堂泪流满面,嘴巴张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师父?!”大刚登时冲过来,却跑得太急,险些把自己绊一跤,站直了就瞧见第五君抬手,利落地抹去脸上的晶莹,然后换了一张带着笑意脸孔,说:“你想问什么?为师都告诉你。”
刘大刚呆立在原地。
这是他今晚不知道第几次不知所措。
师父实在是太反常了。
刚刚眼看着就要活活憋死,现在却又像没事人!为什么看着师祖的灵牌哭了?为什么现在又笑了?!
“我……”大刚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疑惑和害怕,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修炼出来的小道长的气质烟消云散,小脸上全是十三岁男孩不经世事的空白。
第五君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大刚的头,再三保证自己没事了,刚刚只是后遗症复发。
大刚不放心地要给他把脉,第五君也从善如流地坐下伸手。大刚检查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我说没事吧?”第五君把手垂下,笑眯眯地看着大刚。
确实是没发现问题。
大刚严肃地抿着小嘴不说话,想刚刚真是太吓人了,怎么那么奇怪的窒息症状!师父都难受得哭了!
第五君端详着大刚郑重思考的小表情,循循善诱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大刚的眼睛噌地亮了,就跟又添了一根蜡烛似的。他矜持了半晌,点了点头。
第五君微微一笑,俯身把他掉在桌下的筷子捡起来,催促道:“那你快去洗漱,我给你讲完,你就睡觉。”
“好的师父!”刘大刚不疑有他,兴奋地跑走,满心期待着师父给他讲的第一个睡前故事。
第五君目送大刚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慢慢起身收拾着桌面。
阳春面还剩半碗,第五君低头瞧了一会儿,把它吃了个干净,连寡淡的面汤也喝光了。
他将桌上的碗筷码好,拿去洗了,又将饭桌擦得一尘不染。
第五君撑着桌沿喘息了片刻,复又抬头,看向墙上的灵堂。
他走过去,把司少康的灵牌取下来,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垂眸注视了许久,然后将它捧回原位。
接着又在香炉里添了香。
第五君身后倚着长案,双手合十,垂眸祝祷。
“师父,求你显灵,看顾大刚。”
“我逃不过了。”
第五君的心声没有一丝凄苦。
他唇角莞尔,菩萨低眉。大彻大悟,无忧无怖。
文昌星神司命早已料定因果,却无法说,万般错处在我。
可他偏要洒脱。
“等我化为一缕孤魂,请师父再来看我。”
窒息感的减弱,是回光返照的开始。
刚刚的雷雨扑袭其实是醍醐灌顶,第五君终于明白他接连几日无法呼吸的原因。
并非是毁坏灵脉的恶果,而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
整个蓬莱仙岛就是一个邪神阵法。
召邪神所需的死尸遍布整个蓬莱岛,堕仙作为邪神信徒用肉身填满了这个邪阵。
阵眼就在尽东。
天象剧变,邪阵已起。
活祭是第五君。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
“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第五君曾经有过两次被邪阵选为活祭的经历。
第一次,是他还在玄陵门的时候,跟众人一起去沼泽地寻找失踪的善扇山弟子。他本是堕仙计划好的祭品,却因章莫品自戕而死,躲过一劫。
第二次,则是五年前的玳崆山之乱。他快要被拖入阵眼的时候,齐释青把他拉了出来,中了邪咒。他把邪咒引到自己身上,想着作为活祭拿剑穿心而死,却被司少康救下,没有死成。
天生药躯,血肉能延缓邪咒侵蚀,邪神钦定的祭品。
两回的死里逃生,这种窒息感其实刻骨铭心。
而这一次,他醒悟得有些晚了。
他如果想活,就要往西逃。向西边跑,就远离了阵眼,他就能呼吸。
可他若是逃了,邪阵就少了活祭。祭品若是不死,五年前玳崆山上的邪咒过境就会重演,这一回,会波及整个蓬莱仙岛。
他没得选择。
第五君扶着长案,久久地环顾他的诊室。
其实他在灸我崖的年月只占据了他人生里很短暂的一段,但这是他这辈子的归宿,是他最后要守护的地方。
古朴,老旧,潮湿。
不精美,但绝不会卖出去的祖产。
他传下去了。
第五君有点高兴,因为缺氧的缘故甚至产生了微醺的感觉,摇头晃脑的。
大刚清脆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师父!我洗好啦!准备上床啦!”
第五君抿唇笑了,他舒了口气,仰头说:“就来!”
长案的抽屉里放了很多香,第五君经过的时候摸了一握安神香出来,藏在袖子里。
大刚瞅着第五君不疾不徐走进来,激动地迅速蹦上床躺下,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第五君笑着叹气,说:“你最想知道的,先问吧。”
大刚兴奋地眨着眼睛,“那我就问了哈!”
刚刚洗澡的时候就想好了一串的问题呢!机会太难得了!
刘大刚没想到他师父竟然如此坦诚。
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师父统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知道了他师父是从药王谷出来的孤儿,被玄陵门收养;知道了他师父是怎样被师祖救下,一路死里逃生回的灸我崖;知道了他师父为什么会被毁了灵脉,放血折磨。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也会观察,会思考,他知道的并不少。只需要第五君说几个点,他就能将点全连成线。
因此他恨极了齐释青。
尽管第五君没有提起过齐释青一次。
到后来,大刚哭得呜呜的,心疼他师父,什么都不问了,第五君还在说。
第五君说了很多。
大刚攥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把头蒙进被子里。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哄道:“都过去了,老来谈资而已。”
第五君把大刚的脑袋扒出来,弹了一下他脑门,笑着说:“为师只讲这一回,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听我就走了。”
于是大刚抹了一把眼睛,在被子里瞪着第五君,说要听。
他感觉屋里好暖和,被窝里好舒服,师父的声音也好催眠,光线暗暗的,还有什么香香的味道。
第五君面容柔和而平静,嘴巴轻轻开合。
大刚的眼皮一耷一耷的。
困顿的视线里,第五君继续温声讲着他的睡前故事,像是专门为让他安眠而下凡的神仙。
师父的嗓音真好听,即使是白发的师父也好看……
大刚眼前渐渐变得模糊,睁眼越来越难。他隐隐约约还听见一连串巨大的惊雷,雷声那么近,他却没有被吓到,反而心里无比踏实。
大刚越来越迷糊,在陷入沉睡前,他听见师父说:“守好灸我崖,不要去报仇。”
他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手脚都软得像陷入了棉花。
然后他感到有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好孩子。”
床头的安神香静静燃着,第五君站在大刚的榻边,凝视着小徒弟的睡颜。
窗外是愈来愈近的滚滚惊雷,榻上是少年安睡的小小鼾声。
窒息感卷土重来,第五君眼睛慢慢爬上血丝。
他看了大刚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又一道雷劈下,整座吊脚楼都抖了一抖,楼梯扶手都有些摇晃。
第五君一步步下到一楼,随手抽了一张宣纸放在案上,给大刚留了字条。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笑了一声,轻轻撂下毛笔。
香炉里传来的焚香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闻着有些重。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盯着司少康的牌位,给灵堂作揖。
末了,他艰难地直起身子,撑着一口气拔开门闩。
雨轰的一声涌了进来。
门板哐地拍在墙上,涌进的狂风把沉重的诊床往后扑地推了一尺,蜡烛一瞬间全灭了,整间屋子陷入黑暗,唯一的照明来自于屋外的闪电。
门框里,第五君周身湿透,银发狂舞,那身青衣紧裹着他苍白的身躯,在雷电交加之下像是裹尸布。
第五君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门重新关好,将门从外面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