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纤长的手持盖碗泡茶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比街对面茶水摊那些客人仙气多了,刘大刚在门口瞅了一眼,就搬着小板凳蹭了过去,巴巴地等茶喝。
灵堂上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茶香盖过了焚香。第五君的易容还没有撤下,刘大刚趴在第五君手边,看了师父好一会儿,愣是忘了师父是上了易容的——谁能从这么自然的青衣道长身上看出端倪?师父就是这样子的!
大刚笑嘻嘻地伸出指头戳了戳第五君放在他面前的小茶杯,呼呼地吹了下手指,然后又呼呼地吹着茶水。
第五君向后靠了靠,一手抚着长案,姿态颇为闲适。
“从明日开始,我传你换颜易嗓之术。”
大刚吹着水面的嘴巴还撅着,一下愣住,然后笑容没了。
“是,师父。”
第五君喝了口茶,道:“其他的事你不必忧心。”
大刚咬着下唇,过了会儿嘴巴挨到小茶杯,吸了一点茶。
“师父。”
他还是想问,堕仙到底是怎么回事,玳崆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堕仙变多了,处决堕仙的又是哪家……
大刚犹豫又犹豫,最后问道:“师父,伤害你的人,还会来吗?”
第五君持茶杯的手一顿,过了许久才缓缓送到唇边。
“不知道。”第五君说。
“但即使来了,你也不要害怕。为师会保护你的。”
大刚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吸茶。
第五君看向大刚的头顶,过了一会儿,说:“等你把换颜易嗓之术学好,到了能保命的程度,你想问什么,为师都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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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月过去。
刘大刚跟着第五君学换颜易嗓之术,进度飞快,每天的一大爱好就是易容成客人到街对面整蛊他爹。
一开始,茶水摊老刘是能认出自己儿子的,还乐得陪大刚演戏,装作认不出来的样子,但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就再也识不破大刚的易容了,那次一个小姑娘突然露出大刚的声音的时候,把老刘给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善扇山右护法章幼龄带人回到了善扇山。
出乎他的意料,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玄陵掌门齐释青。
他们刚进到蓬莱岛中,还没碰见自家门派的道童,就先碰到了许多黑衣弟子,腰间无一例外均佩金色罗盘,在路上堂而皇之地走着,跟巡逻似的。
然后他们在善扇山门口就被截住。
章幼龄蹦下马,仰头瞪着堵着善扇山入口、背对他们的人,质问道:“玄陵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面前的背影高如山岳,黑发如瀑,整个人静得像是一尊神像。
章幼龄气呼呼地叉着胳膊,看着这人缓缓转身,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等跟这人对上眼睛,章幼龄吓了一跳。
他印象里的齐释青向来冷淡,但那也是个活人,五官是生动的,而不像现在这么恐怖——
齐释青的眼神冷得不正常,虽然不是堕仙那样异常的黑,但也是差不多的一潭死水,一丁点波动都没有。他整个人现在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把兵器,而且还是血里泡透了的。
“去,叫掌门。”章幼龄不动声色地给身后的弟子传音,自己往齐释青跟前走了一步。
齐释青视线下垂看他,没有一丝波澜。
章幼龄的弟子们嗖嗖地从他们身边跑进了善扇山。
“右护法。”齐释青安静地开口,“齐归如何了?”
章幼龄听见齐释青的声音,心里开始发毛。他本能地判断齐释青只是外表看上去冷静,其实是个疯子。于是他下意识浑身绷紧,姿态戒备。他看不见的空气里充斥着无比浓重的煞气,齐释青已经像是煞气凝聚出来的人形。
章幼龄不动声色攥紧袖中折扇,充愣装傻道:“齐归?五年前玳崆山上失踪的那个么?”
他并非故意刁难齐释青。
从章幼龄带弟子护送第五君离开,就与善扇山断了联系,为的就是一个谨慎,防止任何关于第五君的消息再泄露出去。因此他们从玳崆山离开后的事情,章幼龄一概不知,仍以为玄陵门与斧福府是一伙的。
齐释青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章幼龄在一瞬间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脖颈周围的空气好像活了一样,在不断收紧。
“右护法!”
突然从门内传来了一声叫喊。
善扇山掌门章仙童带着一队道童风驰电掣地走了出来,略看了一眼齐释青,就站在章幼龄身边。
章幼龄顿时感觉呼吸顺畅了。
“齐掌门,有话进来说。”章仙童对齐释青点了下头,接着就带章幼龄往善扇山里走,余下的弟子整齐地围着齐释青,等他进去。
齐释青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抬脚。
一炷香后,齐释青从善扇山离开了。
天气仍然寒冷,章幼龄却一脑门的汗。他在太师椅上长舒一口气,甩开扇子给自己扇风,道:“齐释青这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戾气如此之重。”
章仙童踮脚从桌子上拖过来一只盖碗,掀开盖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等这口热茶咽下去,他才喟叹了声,说:“他虽是仙门弟子,但绝非善类。他是有机缘的,只是兆头不好。”
“掌门,你是说——”章幼龄眼睛瞪大了,“他有望飞升?”
章仙童郑重地点了点头。“齐释青不是堕仙,却在药王谷仙童受刑前后法力大涨,七星罗盘更是像开了灵智,随他心意而动,亦能操纵天象。”
章幼龄的嘴巴张大了,再加上两缕活泼的垂髫,看上去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蓬莱岛上多少年没人飞升过了……从咱们师祖那一代至少就没再有过,天啊……”
章仙童摇摇头,撇去茶面上的浮末,瓷盏发出清脆的润响。“如今能制住他的人只有灸我崖那位,但只怕时日无多了。”
“怎么会?”章幼龄说,“刚刚我不都说过一遍了么,虽然第五君灵脉断了,但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发亮,说话也不缺中气,恢复得很是健康。”
章仙童抿着嘴又去喝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希望齐释青能这么相信。”
章幼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啊?他凭什么不信我?我又没有说谎!”
章仙童又开始摇头,惹得章幼龄不满地哼了一声。
章仙童把盖碗放下,慢慢道:“并非说你说谎,而是那位仙童,他会换颜易嗓之术。若他铁了心不叫人看出自己的真容,你是不会知道他的实际情况的。”
章幼龄愣了一下,突然感到脊骨发寒。
“你离开两月,并不知道齐释青的手段。”章仙童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即使是对堕仙,也过于残忍了。所以我刚才才让你快点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齐释青,好让他赶紧走。”
章幼龄打了个冷颤,把折扇一楞一楞地合上,问:“怎,怎么?”
“齐释青对所有的堕仙均处以极刑,把堕仙囚禁起来折磨到半死不活再砍头,然后还把无头尸体丢在路边。距玄陵弟子所说是以儆效尤。”
章仙童顿了顿,接着道:“但在我看来,那除了让百姓恐慌外并无益处。”
“我与他说蓬莱岛中的地界善扇山来管,把堕仙抛尸给收敛了,但他仍不放心,日日派人在此巡逻,我想就是为了等你带回来第五君的消息。”
章幼龄听得都忘了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叫道:“他如此多疑,派他的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章仙童冷哼一声,“你也知他多疑。”
“他早派人去灸我崖了,比你们晚到不超过三天。他等你的消息只是为了核实,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
章幼龄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声音低了下来,小声问:“他为了听我的说辞,然后核实他派去的弟子的说辞?”
“还有核实我的说辞。”章仙童扬起一边眉毛,道:“我对他说右护法会把第五君送回灸我崖,他不信我。”
章幼龄跳下太师椅,也踮起脚拖过来一盏茶,咕咚灌了一大口。
章仙童往后坐了坐,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
“万一有一日,灸我崖那位仙童……”
这句话余音消没在空气里,两个人同时心底发寒。
最终,善扇山掌门开了口:“只怕到时齐释青会让整个蓬莱仙岛给他陪葬。”
冬日寂寥。蓬莱岛西最严寒的时节已经过去,日子在很缓慢地变暖。
但植被都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生机。
蓬莱仙岛原先是西盛东衰,蓬莱岛西的仙门最多,商贾游人也最为兴旺,但如今到处弥漫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
现在在整个蓬莱岛上到处游走的,只有玄陵门一个仙门,其余仅剩的门派都闭门不出,拒绝与玄陵门产生任何往来——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玄陵门对几乎所有的仙门进行了一场清洗。
不计其数的堕仙和疑似堕仙被从自己的门派捉了出去,有很多门派的掌门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门下弟子竟然是堕仙或堕仙的帮凶,还与玄陵门产生冲突,结果一律被带回玄陵门,关入慈悲堂。
那些被处决的堕仙死法各异,稍幸运些的是直接斩首,曝尸街头,有些曾与玳崆山扯上关系的,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被捆着被各种手段轮番折磨、譬如砍手砍脚、譬如凌迟,最后才砍头。
没有人能相信这是曾经那个光风霁月、少年英雄的齐释青能做出来的事情。
有看过齐释青处决堕仙现场的百姓,回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夜夜盗汗,吃了不知多少副药才堪堪好转。百姓们再也不把齐释青当成救星,都说玄陵掌门疯了。
堕仙的无头尸体遍布整个蓬莱仙岛,以蓬莱岛西为最,而玄陵门不负责收尸。愿意收拾这种烂摊子的、比如善扇山,毕竟是少数,其余门派都嫌晦气,再加之被玄陵门闯入清理门户鸡犬不宁,根本自顾不暇。
无声的脚步在薄薄的积雪上踏过,留下一串化水的脚印。
齐释青目不斜视地走进玄陵门,无视了不远处巷道里倒下的无头死尸。
整条街仍然保留了两个多月前那场大婚时的样子,大红灯笼一盏都没有撤下,只是被风吹得、被雪砸得破烂了不少,许多只剩下了一副灯笼骨架。墙面上贴的红纸更不必说,跟残血似的。
在这样光景的映衬下,巍峨如玄陵门也不免显出苍凉破败,没有生气。
这些日子里,齐释青没有回过玄陵门。
他一直在外杀人。
不,杀的不是人,是堕仙。
他只是把堕仙犯下的罪十倍地还了回去。
一个玄衣弟子迎了上来,对他行礼:“掌门。”
齐释青没有回应,往前走着,问道:“邪神异动算出来了么?”
那弟子跟在他身后,回道:“玄一大长老每日带领弟子占卦,昨日新算得的结果是,方位不定,但业障消除,时限还剩不到一月。”
齐释青脚步未停,也不再问话,那名弟子便不再跟随。
齐释青进了玄君衙。
从第五君失踪后,齐释青就不准任何人进入玄君衙,如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条的庭院,光秃的桃树,积灰的桌椅,还有紧闭的门。
“方位不定。”齐释青在心里念着,随手擦了把石凳上的灰,坐了上去。
很快要到来的这次邪神异动,玄陵门已经关注了好几年。
最初算到的,是业障极重,至少上万人命,只是他的七星罗盘说在东方,众玄陵弟子算出在西面。
两个月前,齐释青又算过一次,那时算到的方位仍在东方,但没有任何业障了。
如今,玄一他们得出的又是这样的结果。
时限是相同的,业障是消解的,可邪神异动方位却不确定。
这是为什么?
齐释青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产生邪神异动却会没有业障。从堕仙诞生在蓬莱仙岛上以来,就没有过邪神异动却没出人命的事。
到底是为什么。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
接着,玄君衙外传来了玄一的声音。“掌门。”
齐释青话音淡漠:“进来。”
玄一推门行礼。
齐释青瞥他一眼,道:“堕仙杀尽了。”
玄一一愣,然后说:“恭喜掌门。”
齐释青站了起来,直视玄一的眼睛。
“现在在蓬莱岛东的,是我原来放在榴莲园的那一支弟子,我的暗卫正在去替。邪神异动既然方位无法确定,我去东边,玄十守蓬莱岛中,玄陵门就交给你了,大师兄。”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第244章 谶语(五)
玄一没有立刻答应。他严肃地望着齐释青,是与从前一样苦大仇深的大师兄的神色,齐释青在他眼里越发陌生。
这是两个月来他见齐释青的第一面。从齐释青身上传来的寒气几乎让周遭的空气凝结成霜,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让人不敢靠近一步。
“掌门。”玄一缓缓开口。
“堕仙除尽了,但慈悲堂已经人满为患。”
“地牢本就狭小滞涩,带回玄陵门的人又如此之多,已经到了极限。”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玄一看了他片刻,道:“他们虽曾协助过堕仙,但到底还是普通弟子,一直关押在善念堂重刑室,并不合适。”
齐释青冷冰冰地盯着玄一,过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冷笑,眼睛眯了起来。
玄一立刻站直了,浑身绷紧。
齐释青笑着问他:“大长老是想主掌善念堂了么?不如我把玄十叫回来,你们换换位置?”
玄一后背登时湿透,双腿僵硬强直,几乎像两根木棍,无形地颤了好久才从膝处打弯。
他缓缓在齐释青面前单膝跪地,仰脸望着齐释青,面容极尽恳切:“掌门,你知我绝无此意。”
齐释青居高临下盯着他,唇角仍然微微上翘,令人毛骨悚然。
玄一久久地望着齐释青,视线没有丝毫挪动。他再度开口,坚定地说:“这些被带回玄陵门的人,并不同罪。有些是知法犯法,有些则是被堕仙利用,自己并不知情。”
齐释青眼睛没有眨动,嘴唇开了一道缝。“大长老是何意?”
玄一直视齐释青的眼睛,慢慢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对于那些被堕仙利用的弟子,应当训*后遣回原派。至于故意协同堕仙害人、甚至希望成为堕仙的,则继续关押在善念堂。”
齐释青注视着玄一。
玄君衙内忽然起了寒风,从平地呼啸而起,将飞灰尘土都拍到四下的角落,狠狠吹起二人的衣袂。桃树枯枝觳觫,声音凄厉。
漆黑的发丝在空中狂乱地飘扬,齐释青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像是在念诰命。
“下真言咒,只放走无辜受牵连之人,不进阵的,视同心中有愧。”
玄一盯着齐释青冷漠的脸,喉结滚动。
真言咒,就是不留任何余地了。要么是全部的真话,要么就是窒息而亡。可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心中有过一点点恶,就不给改过的机会了么?
不等他说什么,就听那道无情的嗓音再度传来:“凡是亲手害过人的,一个都不许放走。”
玄一的胸腔沉重地起伏。过了半晌,他道:“玳崆山上的斧福府弟子,都在慈悲堂最深处。”
齐释青微笑颔首。他最后看了玄一一眼,说:“在邪神异动确定方位之前,玄陵门内诸多事宜,辛苦大师兄了。”
齐释青离开了玄陵门。
走的时候,玄一带领众弟子送他,他没有回头。
距离邪神异动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每每想到此次邪神异动没有业障,且方位不定,齐释青就焦灼不安。他明知身上的煞气随着齐归远离他的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却并不试图控制,而是任其侵入自己的心智。他要复仇,他要齐归,除了这些他想不了别的。
煞气愈重,他下手就越果决。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蓬莱岛尽东,他以雷霆之势肃清了整个蓬莱岛上的仙门,将堕仙全部铲除。他不能再承担任何一点可能发生在齐归身上的不幸,想害齐归的人,必须死。但如今已经没有堕仙会再伤害齐归了,他的不安却没有减少一分。
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整夜整夜无法闭眼,但如今的他竟似乎也不再需要睡眠,他可以冷静而疯狂地做一切他需要做的事。也许是因为他唯一在意的人离开了他,也许是因为他剩下的理智不多了,他需要计较的后果越来越少。
他只想见到齐归。可他害怕见到齐归。
他怕齐归不想再见他。
这种恐惧让齐释青几乎无法呼吸,只要一想起在掌门接任大典上齐归顶着一张假面皮对他露出来的笑,齐释青的心脏就好像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
对齐释青来说,没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可他不敢想象齐归如今是怎样看他的。恨他是应该的,他活该,齐归若是想让他死他可以立刻去死。
可他害怕齐归连恨他都不屑,视他为陌生人。若是这样,齐释青觉得他会疯。
齐释青策马东行。
马蹄声掠过尸横遍野,没有停歇。
他直视前方,目光不瞬,余光里那些正在腐烂的、曾经的仙门弟子的尸体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一点波澜。只有在一缕寒风带着尸臭袭入鼻腔之时,他脑海中蓦然升起一句话:如今是真的仙门式微了。
好像仙门式微是他一手造成的似的。
但齐释青没有一丝愧疚。他并不介意做罪人里的罪魁,只要齐归能够平安。
偶有百姓行路,远远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就立马掉头躲起来。连月的仙门争斗、明晃晃的屠戮,百姓都怕了。
一路上齐释青鲜少碰到活人。
他要去的地方是银珠村。这是前往灸我崖路上唯一要停留的一站。
在大婚那日,他收到了齐归送给他的贺礼。那个时候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他,齐归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佯装无知陪他演戏。
算起来,齐归得知他要与柳下惠子成亲的地方,只可能在千金楼。可齐归只知道一半的真相,他知道了他要结婚,却不知道是假结婚。
所以齐释青得去千金楼一趟。他必须知道齐归是如何得知的。如若是有人走漏风声给齐归,那人一定是想害齐归,那个叛徒又是谁。
齐释青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相违是他的亲大伯,是本该继承玄陵掌门之位的人,他的父亲都没有告诉过他。相违在玄陵门内、在所有人眼前做了多少事,他竟然毫无察觉。多财长老、依主长老,还有他的父亲齐冠肯定多多少少猜到了相违是幕后主使,却什么都没有说,期待着相违能主动坦白,最后却造成了那样的结果。而他最信任的暗卫恕尔,让齐归三言两语就把人放走,让齐归彻底逃离了他的视线。
当一切都大白于天下,齐释青最不相信的人其实是自己。
证据都在眼前,他却总是在问齐归五年前是如何从玳崆山上活下来的。
齐归是天生药躯,根本不惧怕邪神咒诅,而他之所以会沾染邪咒,是因为救了真正中了邪咒的自己。
齐归戴着的那只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黑手套,他万分恶毒地揣测成是司少康给齐归的信物,却从没想过齐归左手的灵脉是为他断的。
他以为自己会保护齐归,也自以为是地对齐归承诺过,可到头来却是伤他最深的人。
距离银珠村越近,齐释青的心跳就越快,心脏敲击得胸腔发疼。
不过是上一个季节的事,齐释青却感觉悔过了一生。
那时他筹谋着一切,因为要将柳相悯等人一网打尽,势必掀起腥风血雨,脑中只有把齐归带回玄陵门、看在眼皮底下这一个想法。他嫉妒着一切齐归交好、信任的人,憎恶司少康,甚至还有那个暖莺阁的老鸨。
他无视了齐归的反常,用了各种手段逼他,逼他交代真相,逼他回玄陵门,最后逼得齐归与他约法三章。
哪三章,齐释青把齐归当时的表情和声音埋藏在了脑海最深处,那是他不敢触碰的回忆。
他在心里叫着的齐归,彻底抛弃了这个名字。他让自己不要阻拦他回灸我崖,也不要再来找他。
齐归那时求他,问他,他们此生不要再见了,可以吗?
齐释青气昏了头,答应时就决定绝不守约。
可齐归并不是这样想的。齐归不说谎。
所以事到如今,暴露出来的说谎不诚的人是齐释青。那个装着用齐归的血做成的丹药退回来的木雕盒子就放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齐归在他身前划清的界限。
齐释青的恐惧是有实体的。除了齐归,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告解。
到达银珠村时,是一个夜晚。
在千金楼值守的仅剩数个玄陵弟子,他们守着这个空荡而奢华的楼宇,等着掌门的吩咐。
齐释青走了进去,对那几个弟子略一点头,就直奔齐归当时的房间。
一切如昨。齐释青环顾四周,几乎能看见齐归的影子。
齐归的房间并没有什么线索,他不可能在这里得知关于婚事的消息。
齐释青仔细回想着,他和玄十、柳下惠子谈论过此事的地方,大概在玄十的房间,和柳下惠子的客房。
于是他挨个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房间都空旷而整洁,没有任何异常。
齐释青站在柳下惠子房间的窗口,漠然望着窗外一片晦暗的银珠村,天尽头已经有了一丝微光,白日将从那里到来。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齐释青转身离开窗户,决定在千金楼暂歇几个时辰再上路。
走向房门的时候,他忽然瞥见门后地上有一点不同的颜色,像是墨纸的一角。
他身形一顿,旋即冲了过去。
这是一张小小的、浸透了墨汁的传音符。
齐释青的手开始颤抖,他将七星罗盘解下,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开罗盘的顶盖,取出了里面另一张传音符。
一模一样的两张符纸静静地躺在齐释青手心。
在冷汗的浸染下,他掌心氤了墨。
齐释青双腿忽然不听使唤,让他踉跄地撞在门上,他只来得及攥紧手心,身体全然无法保持平衡。钝痛从膝盖处传来。
原来是齐归自己放的传音符,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齐归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没有人骗他。
是自己的隐瞒造成了这样的苦果。
齐释青一瞬间想要对着这两张传音符说点什么,然而张开口却溢出血,他仓皇地捂嘴,恍惚间意识到,齐归在玳崆山上被废了周身灵脉。
他听不到了。
齐释青扶墙站直的时候,指尖上沾满了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