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甜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走了两步,见齐释青还站在原处,她不禁低声骂了一句,然后说:“还愣着做甚?!”
齐释青身体一颤,连忙跟上。
目送他们上楼的暖莺阁众人眼睛都瞪大了,一个小厮说:“玄陵掌门这是突然转性了?”
有个小丫头接道:“他说是来赔罪的,想来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们暖莺阁。想想也是,玄陵掌门光风霁月,中秋那会儿一定是受了刺激才那样的。”
不少人点头附和,还有人说:“玄陵门的势力在银珠村这么多年,做了不少好事,每年的灯会不一直是他们办的吗,中秋节那事肯定另有隐情。”
这时一道声音幽幽地插了进来。“你们都不懂……玄陵门屠杀堕仙、大肆从别的门派抓人……齐释青就是个疯子……”
“在齐释青入主千金楼之前,银珠村一直是我斧福府的地盘。可惜……可惜啊!”
众人连忙回头,发现雕花栏杆旁瘫坐着一个懒汉,是个并未离去的客人。他胸襟散乱,醉眼迷离,浑身散发着酒臭,显然在此买醉了一夜。
这醉鬼,竟然还是个仙门弟子?有几个小丫头捂住鼻子发出嗤笑。
“有……有早点吗?”这人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语无伦次地问道。
小厮和丫头们都愣了下,然后纷纷散了,该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该打扫的打扫,该梳洗的梳洗。
对忙于生计的他们来说,仙门的腥风血雨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晓得蓬莱仙岛上仙门式微,却并没有什么紧迫感,毕竟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仙门的落败往往还会遭到普通人的嘲笑,就像斧福府,本来是蓬莱岛中硕果仅存的门派,不久前不也树倒猢狲散了?
还不如在红尘里忙碌过活,充充实实地赚着银两!
这世间,谁能逃得过情情爱爱?斧福府的少主不还是得嫁入玄陵门,好当个夫人?这散派了的弟子,不还是得来暖莺阁买醉?
反正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就像前些日子那可怕的天象,都说是邪神要来了,不最后也没来么!
雅间内,齐释青和小甜甜相对而坐。
“喝茶么?”小甜甜问道,语气有些冲,不像是在接待客人。
齐释青摇了摇头,把自己的钱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小甜甜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把钱袋打开看了一眼,呵了一声,说:“玄陵掌门还真是出手阔绰。”
齐释青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他叫齐归。”
啪的一声,小甜甜把沉重的钱袋掷在桌上。
“怎么,还想算账?还想怎么折腾他?”
齐释青蓦然睁大了眼,露出了他来到暖莺阁以来的第一丝表情,是惊愕。
“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以为……”
齐释青没有说完,就被小甜甜干脆利落地顶了回去。“你以为他来我这种地方,肯定都得化名,是不是?”
“他的确从来都是化名的,每次来都很小心,生怕被人跟踪,被你发现。”
小甜甜哼了一声,不屑地摇了摇头。“我本来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直到你中秋节来,冲我讨一棵红豆苗,不给你就要砸了我的店,给了你就把它烧了。”
“我那时要是再猜不出那小郎君的真名,那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她斜眼看着齐释青,轻蔑道:“玄陵掌门,你真是德不配位啊。”
齐释青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
雅间内静了许久。
小甜甜翻了个白眼,冲外面吆喝道来壶茶。
不一会儿,茶来了。
小甜甜给齐释青倒了茶,推到他眼前,说:“玄陵掌门,算我请你的。对你弟弟好点罢,别再折磨他了。”
齐释青放在膝头的双手攥了起来,无法控制地颤抖。肩膀被捅了一刀的伤口开始剧痛。
他嘴唇开合,干涸苍白的嘴唇就裂了,产生了几道猩红的血纹。
“他……都跟你说过什么。”
声音低不可闻,像是一阵风吹过了最低的那根弦。
小甜甜的手一顿,收了回来,执起自己的茶盏,上挑的狐狸眼紧紧盯着他。
她好像在心里权衡着什么似的,过了半晌,终于拿定主意,开了口。
“蓬莱岛上谁不知道五年前你们玄陵门出了个叛徒齐归,害得你们几乎灭门。”话锋一转,她说:“但在我眼里,小齐公子绝不可能是叛徒,他心地善良,天真得很。”
小甜甜观察着齐释青的表情,似乎准备根据齐释青的反应再安排接下来的话术。
她瞧着齐释青死死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跟把刀似的,补了句:“看你中秋节来这儿发的疯,你是很在乎你弟弟的。想必误会都解除了吧。”
下一瞬,她就亲眼看着齐释青紧抿的唇缝里渗出了血,血越涌越多,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小甜甜吓得手忙脚乱地给他递手帕,连声问:“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齐释青把她的手帕推开,伸手抹了一把嘴唇和下颌,把血吞了下去。
但牙齿都染红了。
“我没能来得及还他清白。”齐释青说。
小甜甜被这个过于沉重的眼神压得肩膀一低。
她随即一惊,“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来得及?”
但齐释青不回答了。
他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望着小甜甜,等着她说下去,她跟齐归所有的故事。
小甜甜勾人的眼睛颤了颤,里面浮出一丝水光。
她跟齐释青对视了很久,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美艳的老鸨嗓音里的媚色褪去,声线低低的轻颤:“他第一次来暖莺阁,年纪很小,大概还不到十五,单纯得可爱。”
“他问我‘断袖’还有‘通人事’是什么意思,我答了,他就跑了,可看他那模样,我觉得他好像喜欢上了什么人……”
“再来的时候,就是去年了。他说他家管得严,知道他去了解‘断袖’这种事,把他腿都给打断了。”
“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心上人,不是女子。”
“他觉得那人也许也心悦他,就鼓起勇气,跟对方一起去了花灯会,还准备在中秋的时候约他赏月,表露心意。”
“为此,他买了那珠红豆苗。”
“但他没能送出去,转而把红豆苗给了我,当时是罩着一块黑布送来的,很不显眼。他说他很抱歉。”
小甜甜的嘴唇开开合合,但齐释青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好像躺在地上,被凭空掉下的一把淬着最甜的毒的匕首直直插入胸口。
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做梦都不敢的痴心妄想,竟然作为一段口述史残忍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苦苦忍耐压抑着的少年时代,刻意拉开的距离,齐归却把这条苦路重新走了一遍。
齐归第一次来见这位鸨母,就是跟着自己在银珠村游历的时候。他当时从银珠村失踪得突然,留下的理由冠冕堂皇,说不想给自己再添麻烦。
可真相竟然是因为他那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学着他那该死的兄长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齐归跟他偷跑出来游历的时候才十五岁。如果齐归能捱过这个寒冬,等到春天到来,他就二十四岁了。
他们彼此错过、彼此逃避了近九年。
所以当齐归在那个中秋,亲耳听见他跟柳下惠子的婚事时,是什么心情。
心悦的人要成亲了。
无法表露心迹,只能做回兄弟。
所以他在那个茶肆,对着皓月问他,要不要做结拜兄弟。
然后把那盆红豆苗送到了暖莺阁。
偌大的泪珠砸在桌上,仔细一看,竟然是淡红色的。
齐释青无声地淌着血泪,他原以为他的心脏已经痛到麻木,可到了此刻他才知道,疼痛是可以让人无法呼吸的。
他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如果那盆红豆苗还在,在初冬的时候应当就结下了累累硕果。
两情相悦的结局是阴阳两隔。
骗子骗的是心上人。
杀人犯杀的是救命恩人。
齐释青阴森地抬起眼。
他眼下是狰狞的干涸血红,眼珠张满血丝,嘴唇、牙齿,全都是猩红的,如同一头喋血的兽。
这命运太不公,齐归受过太多苦。他们的没有缘分,却是这样残忍的阴差阳错。
他要杀了自己替齐归报仇。
但在那之前。
蓬莱岛上所有伤害过齐归的人,他都要杀了,给齐归陪葬。
作者有话说:
双向暗恋终于揭开了!!!一!起!疯!狂!
“是我!哥哥!我去讨饭回来了!”
稚嫩的童声穿门而入,一个小女孩顶着两个毛躁的小辫,轻快地推门踏了进来,破棚屋的门摇摇欲坠,发出吱嘎一声响。
这个叫“秀才”的小女孩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三岁起就在这个镇子上乱跑了,是靠着邻里街坊接济,吃着百家饭长大的。现在她十一岁半了。
前些日子,天气特别坏,天上的云彩像是大浪一样,朝中心的涡涡里飞快地卷,像是要把天戳开一个黑洞。风雨特别大,把小秀才的棚屋都弄塌了,她险些没被砸断腿,还是心善的李娘娘把院里的鸡棚让给她,她才有个地方能避避雨。
过了好些天,可怕的天气才终于结束,小秀才不好意思继续再赖在李娘娘家,就回到了她的旧棚屋。
然而棚屋早就不知道坏在了哪一场雨里,彻底地变成了一滩废墟。
但小秀才没有哭,她也没难过,这样的事她从小经历过太多回,根本算不上倒霉啦!
她使了吃奶的劲儿把淤泥里的木条、篷布全都拖出来,重新找了绳子和锤子,正准备把第一根木头夯进地里的时候,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人。
“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秀才急三火四地去找专门给他们穷苦人看病的赤脚大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语气非常焦急。
那赤脚大夫看了她一会儿,悲悯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以为这孩子营养不良,饿出了癔症。
小秀才死死拽住赤脚大夫的手,说自己才没病,非要让人去她家看看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赤脚大夫拗不过她,就被拉过去了。
真正见到破篷布上躺着的人时,赤脚大夫大吃一惊。
这人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刚被捞出来似的。
“这你从哪儿捞上来的?附近有河吗?”赤脚大夫不禁问道。
小秀才急道:“我都说了,是天上掉下来的,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
小丫头跑到那个人旁边,手忙脚乱地说:“我当时正在搭篷子,他就突然从天上直直掉下来了!你快看看他啊!”
赤脚大夫啧了一声,装模作样地仰头看了看天,说:“那还不得摔死啊?”
小秀才气地跺了跺脚,在那个人身边蹲下,伸出小手去试那人的鼻息。
赤脚大夫不逗她了,也走了过去,低头一看,眼都瞪圆了。
这人正昏迷着,浑身上下仅着一身中衣,因为湿透而近乎透明的白色衣料下的身体纤瘦到了极点,胸腹上布满伤痕。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赤脚大夫也慢慢蹲了下来,皱起眉头端详着这个没有意识的人。
他的面容年轻得很,十分俊俏,眼睛还紧紧闭着,就能让人想象到这双眸子睁开时的惊艳模样,可是——
他有一头白发。
这头长发跟雪白的缎子似的,尤其还湿着水,就跟刚从白色染缸里拎出来一样,把所有光线都反射出去,又白又亮,扎得人眼疼。
天生白发的人很罕见,而且往往不止是头发白,就连睫毛、汗毛都是白的,而且瞳色也会很浅,还伴随着多种病症。
而这人睫毛是正常的乌黑,赤脚大夫扒开这人的眼睛,看见了一对棕色的漂亮眼珠,显然不是天生的白化病。
“唔!”赤脚大夫摸着下巴,忍不住摸了把这人的头发,一边惊讶于头发柔软华贵的手感,一边惊讶于竟然一根黑发都没有,白得如此彻底。
“真是奇了怪了……”他感叹道。
“对吧对吧,就是奇了怪了!”小秀才见赤脚大夫十分惊愕,感到自己终于被肯定有些开心,有样学样地摸着下巴蹲在那里。
赤脚大夫把这昏迷的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目光先是在他身前密密麻麻的伤痕那里停了停,紧接着就看见那人的脖子上有一截红绳,红绳上系了一块……玉。
——好玉!
虽然隔着一层薄衣,但那玉绝非凡俗之物!赤脚大夫把这人的领子拨开,一根指头把挂绳拎了起来。
水汪汪的满翠,一丝杂色都没有,玻璃光泽细腻至极。玉并不大,但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触之如同化开的油膏。
这是一块带着庄严雕纹的玉佩,雕工之精美绝不次于玉相,每一笔都浑然天成,简直不像人能雕出来的。
赤脚医生紧紧攥着这块玉佩拔不下眼来,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
小秀才年纪还小,也认不出宝贝来,在旁边看着赤脚大夫半天不说话,急得问:“大夫,这个哥哥怎么了?还有救吗?”
“啊?”听到人叫他,赤脚大夫这才回神,他把玉佩藏在手心里攥得越发紧了些,回头对小秀才安抚地咧嘴笑了笑,说:“让我看看啊……”
说着,他就用另一只手去够白发男人的脉搏,因为他蹲在这人头顶的位置,一手还死死握着玉佩,红挂绳拉紧,他得抻长胳膊才能摸到这人的手腕。
碰到冰凉的皮肤的那一刻,赤脚大夫心里激动地求爷爷告奶奶:“上苍保佑,上苍保佑!我一辈子行侠仗义专给看不起病的人看病,总要风水轮流转,轮到我发财了吧!!他肯定已经活不成了,就让他安心地去,把这块玉留给我吧!!”
他刚刚把指头按下去,还没摸到脉搏,突然感到系着玉佩的红绳变紧了。
赤脚大夫一顿一顿地扭过头去,惊悚地对上了一双淡然如水的眼睛。
“啊啊啊啊——!!!!”
他吓得往后仰倒翻了个跟头,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又往后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瞪着白发男人。
白发男人仍然躺在原处,没有动弹,但是眼睛向下看去,瞥到了红绳和玉佩。他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惊魂甫定的赤脚大夫,开口说话了。
“你想要它?”
声音很轻,也没有起伏,甚至其中两个字还是气音,稍微清醒点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个白发男人受了重伤、很难说话,可赤脚大夫却吓坏了——
他以为这是惦记着濒死之人的宝贝遭了报应,人家诈尸要来算账了!!!
“我我我我我不想要!!我什么都没干别来找我!!!”
赤脚大夫哆嗦着吼了一嗓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小秀才都看呆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赤脚大夫早就跑远了,她扯着嗓子喊也喊不回来。
“你……”
嘶哑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小秀才被这道微弱的声音唤得起了鸡皮疙瘩,激灵了一下就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小心地说:“大哥哥,你叫我啊?”
白发男人注视着她,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像是很用力的样子。
小秀才撑着腮帮,脸上的婴儿肥往上堆了堆,想,这个好看的哥哥,又大又圆的眼睛跟她一样,咦,这是哭了?
白发男人浅棕色的瞳孔颤抖着,视线却一错不错,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然后透明的水珠从眼角滑下,消失在雪白的鬓角。
“你……多大了?叫……什么?”白发男人问道。
小秀才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地道:“我叫秀才,今年十一岁半了!”
白发男人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小秀才好像看见整个世界的雪都化了。
白发哥哥叫第五君。
小秀才逢人便说她死去的爹娘听见了她今年的生日愿望,从天上给她掉了个哥哥下来。
有闲着好奇的人还真的跟着小秀才来看她捡的哥哥,结果就看见破棚子里躺着一个昏睡不醒的满头白发的人,于是远远看了两眼就不再走近,生怕这小乞丐捡的快死的病秧子会传染什么病给他们。
这种话有时会叫她听见,小秀才也不恼,她从小在街头长大,最知道人心是什么样的。对于她这样的小叫花子,能发一点点善心,她就够高兴好几天了。
最后还是她最喜欢的李娘娘帮她把棚屋重新搭起来。小秀才兴高采烈地把第五君拖进能遮风挡雨的棚屋里,快快乐乐地出去讨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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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君在小秀才的棚屋里躺了近十天才终于脱离了不省人事的浑噩状态。
他撑着身子从地上的木板爬起来,看见小丫头正在吃粥,整张小脸恨不能埋进缺了口的锅里,吃得呼噜呼噜的。
她其实只有脸颊有点肉,其余地方都瘦骨嶙峋,胳膊腿细得像绳子,个头也比同龄的小朋友矮了一大截。
第五君看着小秀才端起锅舔锅底,额头都蹭上了锅口,心里不是滋味。这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已经发育迟缓了,得想办法补一补。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小徒弟。大刚比她大点,但结实得跟头小牛似的,小身板已经能看见肌肉的线条了。
小秀才把最后一粒米吃进肚子里,把锅搁在地上,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抬头就看见白发哥哥躬着身子站在她的棚屋里——棚屋低矮,第五君站不直——惊喜地“呀”了一声,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说:“哥哥!原来你会走路呀!”
第五君笑着点点头,原来之前一直昏迷躺着,让她以为自己是个瘫痪的残疾人。
小秀才看他站得憋屈,就拉住第五君的手,把他拉出了棚屋。
这是第五君第一次看清他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城镇。准确的说,是城郊。
小秀才的棚屋靠近一片树林,是整个城镇最偏僻的位置,周围只有几户人家,俨然是自给自足的农户,院子里都养的鸡和猪。
一条黄土路向前滚去,沙尘在低空中漂浮,路上时不时有土狗踱步,冲着无人的墙角无聊地吠叫两声。
黄土路的尽头,正落着一枚太阳。
蛋黄一样的金圆盘在路中央沉着,几缕祥云在蛋黄周围点缀着,晕染着层层叠叠的色彩,人看着,不用一会儿眼眶就湿了。
“……这是哪里?”
第五君的眸子涌入温暖的金光,心头震颤,喃喃地问。
小秀才还握着他的手指,闻言松开手,指着落日所在的路尽头,说:“这里吗?这里是永丰镇!永丰镇可大了,从那条路过去,一直走一直走,就到永丰镇的镇中心啦!”
第五君嘴唇张了张,低声重复道:“永丰镇……”
他的记忆没有出过差错。
他从蓬莱岛东的未名山顶跳了下来,坠入一望无际的雾海,祭了邪阵。
他不该还活着的。
可他的脚正踩在坚实的黄土上,他身边站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他转过头去,那个破棚屋也好好地立在那里,漏风的门还在浅浅地晃。
他能听见犬吠,还听见了鸡鸣。
太阳的余温照在身上是真实的,眼中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也是真的。
这里没有雾,温暖很多。
这里不是蓬莱岛东。
第五君忽然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
先映入眼帘的,是随晚风扬起的一缕银白长发,发丝缓缓闪着光芒。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中衣,不过脏了很多,他想起他在未名山上,把自己的外衣留在了瓢泼大雨里。
他还看见了自己身前的道道疤痕,手指慢慢覆上去,新生的、受伤的皮肤褶皱触感鲜明。
这都是真的。
蓬莱仙岛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此时此刻也是真的。
第五君恍惚地抬头,望向土路尽头的落日。那个金灿灿的蛋黄又沉入地下几寸,光芒黯了些许。
“小秀才……”他有些摇晃,小姑娘连忙伸出瘦弱的胳膊扶住他。
第五君定定地看着小姑娘,问道:“你听说过蓬莱仙岛吗?”
小秀才大大的杏眼眨了眨,点头点得干脆利落,“当然听过啊!他们那些有爹娘的小孩,如果不听话,大人就会说——”
她煞有介事地模仿着大人吓唬小孩的样子,吹胡子瞪眼的:“‘你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蓬莱仙岛上去,再也下不来!’”
模仿完了,她笑嘻嘻地看向第五君,说:“蓬莱仙岛怎么啦?哥哥也听过?”
第五君愕然地看着活泼的小姑娘。在她口中,蓬莱仙岛竟然是个吓唬儿童、让他们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可怕地方。
可在他从小长大的蓬莱仙岛上,所有人都说,可怕的地方是下界,就在环绕着蓬莱岛东的那片厚重迷雾的下面,那是邪神掌管的地盘,是无间地狱,只要掉下去的人,就再也上不来。
第五君宛若灵魂出窍,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小秀才摇着他的胳膊也没有反应。
天色渐晚,慢慢地,不时出现一两个人扛着锄头和铁锹走入某个院落,这是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从农田归家。
远处有屋子亮起了第一盏灯。烛火在点燃的时候摇曳了下,很快就稳稳地维持了向上的姿态,安静地燃烧着。
空气里传来了木柴的味道,起炉灶的味道,很快就会传来米的馨香,还有煮熟的肉和菜的芬芳。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哥哥,你饿不饿?”小秀才清脆的声音划过天空,几只鸟扑棱棱从树梢飞起。“我给你留了碗粥。”
第五君被唤回了神智。他垂头看向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微笑着说:“我不饿,你去喝了吧。”
他看着小秀才飞快跑回棚屋的小背影,心中一阵酸涩。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可偏偏命运不公。
举目无亲的孤儿无病无灾地长到这么大已经算是奇迹,她养活自己都靠的是别人的施舍,自己又怎么能忍心靠她来养活?
他注视着最后一点太阳被地平线吞没,眸子变得幽深。
这是第二回了,他靠一个孩子才捡回性命。
他没能照顾好大刚,如今虽然不知为何老天还让他苟延残喘,但只要还有余力,他就会尽力照顾好小秀才。
他回不去蓬莱仙岛了。小秀才,和大刚一样,是他的念想。
城郊是没有路灯的。太阳一落,黑暗来得很快。
第五君在破棚屋前伫立着,他现在落魄到了极点,一文不名,还因为过于罕见的一头白发使旁人都避之不及,他反而得了自由。
他慢慢欣赏着影影幢幢的黑色剪影,忽然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有个建筑物像是个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