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歌在他们身后喊,语气带着点笑:“哎呀,都不管我啦?”
时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惊疑道:“我为什么想靠近他,这人难道是——”
埃文唇角压成一线。
“不,”喻沛声音里有种坚冰的质感,“因为他是特级。”
阮筝汀揉按着胸口,思绪没转过弯来:“那他的向导……”
“特级一般不会配属固定搭档。”
阮筝汀看过去,喻沛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敌意和戒备。
“他们不管外表看上去多么正常,内里都是疯子。其精神力对异属而言,如同诱食剂,效果因人而异。”
“特级向导能够自控,特级哨兵不行。研究称为假性契合,系被动攻击手段之一,带有捕食意味。引诱异属假意发生精神结合,索取,进而令其领域自溶。”
阮筝汀想起来了,他在学院时听过,起因是他一位室友要结婚。
那人是罕见的攻击型向导,与一名特级哨兵极不对付。两人对着干了八年,临毕业时递交了全域结合申请。
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阮筝汀作为当事向导的社会关系之一,还被校方以“了解情况”为由请去喝过茶。
“等等,”他总算回过味来,“他也是参考人员?这里不是双人考核场吗?”
“模拟场有问题,我之前所救搭档身边有时贇的精神力。”
是夜,一行人还是去了防空塔。
毕竟据彦歌所述,这地方纵然聚集过灾变后附近三个街区的平民,却因没有筛查感染者而全数异变,所融合的那只成熟期已经被他干掉了。
三层以下坍塌近半,全是体液黏膜和肢体碎片,他们在相对干净的五层落脚,两位向导正以络丝布防。
阮筝汀同喻沛之间乱七八糟的模式已然解除,现在看上去总算正常些,他问:“一个人?”
“特级哨兵可以单杀成熟期的异种,所以高层才致力于研究如何提升哨兵等级。”时绥瞟到某个遛到侧门的身影,当即拔枪呵止,“嘿!干什么呢!”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嘴巴含糊道:“我……我想吐……”
“咽下去,或者——”时绥面容冷峻,稍抬枪管,“我帮你咽下去。”
那人抽抽鼻涕,又蹑手蹑脚地回去。
“最好不要让救援对象离开安全区域,”时绥注意到阮筝汀的视线,边收枪边解释,“感染很麻烦,军队携带血清数有限,而且毒素总在变异。”
“铁血手腕虽不讨喜,但伤亡能被压缩到最小。”他回忆起什么,叹口气,“前线真的不能心软。”
阮筝汀点点头表示明白,过了一会,冷不防问:“救援对象潜在威胁过大,高层没有人提出过全面清剿吗?”
时绥动作僵过片刻,声音低下来:“提过。其实最开始沦陷星区幸存者过少,就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直到某次高阀值态解除后,有基地……集体自裁。”
“……抱歉。”阮筝汀看向门口,生硬转移话题,“他俩是不是打不过特级?”
“不,阮向,”时绥管也没管对峙的哨兵们,“杀异种和杀人是两码事。”
喻沛和埃文一左一右挨着门框,枪口对着五步之外的彦歌,后者举着双手以表无害:“两位,我真的是来投奔的,这么排外会影响评分的。”
脱离状态调控的喻沛恢复本性,闻言冷嗤:“阁下在这儿足以横着走,何必找个破壳拘着。”
“个人任务嘛,”彦歌笑,“理解一下。”
埃文面无表情:“混合场,你找个纯哨兵队更好。”
“讲道理,现在已经不是‘哨向蛮荒期’了,时代在进步,”彦歌偏过头,亮出脖子上的印记,“我们有定期注射药剂的。”
喻沛讥讽:“真可惜,时代兀自进步,你们既没有演化出自控力,又没有挣脱锁套。”
“彼此彼此。”彦歌皮笑肉不笑,“毕竟贵方依旧需要精神疏导呢。”
“特级不需要精神疏导吗?”阮筝汀一副“新知识不入脑”的懵圈表情。
“你听他扯,都是定时炸弹有什么好比的。”时绥把他领到避风处,从野战包里掏出食水塞过去,又冲那边喊,“弄好了先生们,烦请歇息吧。”
喻沛不满:“歇什么歇,饭都没吃呢,你看不起压缩饼干吗?”
时绥大怒:“所以你们在那边掰扯半个多小时了,到底砍不砍!”
NPC们缩在墙边瑟瑟发抖。
“你们队的向导都好暴躁……”彦歌从衣服内袋掏出块玉髓牌子,“这个当入伙费行了吧。”
三人目光同时一变——那是时贇的无事牌。
照明昏暗,时绥以精神屏障作阻音幕隔出来一块地方,几人分散坐着。
“怎么来的?”喻沛摩挲着牌子问。
“我想想从哪里讲啊,”彦歌靠着墙,又从内袋掏出个牛肉罐头,匕首一划,浓香四溢,“我是灾变次日才想起来,我是参考者的。”
除却阮筝汀在小口咽唾沫,每个人神色都变了。
“沉浸型模拟?”时绥眉头紧锁,“这次模式好奇怪。”
“至于灾变开端呢,”彦歌以匕尖撬了块肉,往阮筝汀的方向送了送,“和喀颂有些像……”
喻沛瞬间冷脸,周身气压一低。
时绥队辅多年,条件反射地伸出络丝从旁安抚,被阮筝汀的屏障挡回来后,才反应过来小声提醒道:“阮向,要时刻注意搭档情绪,及时抚慰,避免暴走。”
后者目光艰难移开,轻声嗯道。
彦歌笑笑,把肉块挑抛进嘴里:“好吧,换个例子,和平吉塔……”
埃文放下压缩饼干,阖身气息一凝。
时绥的络丝绕过半圈,贴上其太阳穴,按摩似地揉了揉。
“OKOK,绪乡总行了吧!”
络丝首端打结,埃文探手向后,覆住了时绥的手背。
“诸君,你们的敏感词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彦歌些许麻木地看向阮筝汀,“你们队是地雷区吗,哪块儿可以下脚啊?”
后者标准假笑:“很遗憾,我也是刚加入这个家的。”
彦歌:“……”
喻沛挪过身位,切断两人视线:“大面积平民异化?”
这三颗星球的灾变共通点之一:没有上过前线且没有接触过异种体液的普通民众凭空感染,活体异变,跳过蒙昧期疾速拟态成熟……
“我还在教人潜水呢,街上就闹腾起来了。”彦歌匕尖一指牌子,“这是我邻居兼学员混乱时落下的,他应该没有想起来自己在小测。”接着又看向时绥,“你俩长得有点像。”
这种灾变的处理方式有违人权,因为没有感染源,或者说,每个人都是潜在感染源。
时绥拿过无事牌:“全面清剿……这与主线任务不符……”
阮筝汀听不懂,费力嚼着能量条,视线在其余四人间转来转去。
“我没在基地见过你,”喻沛盯着彦歌,睑裂微合,“你是哪里来的特级?”
“啊……我在各防星找我的伴侣。”彦歌耸耸肩,“找到塞肯时被曹靳发现,顺道把我扔过来了。就在几天前。”
喻沛一脸怜悯:“阁下是因为临时记忆覆写导致思维错乱了吗?2620年新规,特级退役前无婚配权。”
开玩笑,如若伴侣死亡,特级精神暴走可不单殉情这么简单,一旦领域陷落,那是会拉着整支编制军一起陪葬的程度。
彦歌垂眼间笑出几分赧然:“私定终身那种。”
时绥手指向上:“听见了。”
彦歌打了个响指,透明屏障泛起浅淡光纹,跟个壳似的,正笼罩着这里。
喻沛冷笑:“时代在进步,你猜那帮研究员有没有弄出破解手段。”
“天呐,你真的好招人烦。”彦歌以外文骂了句脏话。
弹舌尾音跟着顶灯呲呲的电流声一炸,听得时绥脊背莫名窜起阵惧意,下意识要去摸枪,被埃文伸手按住。
彦歌却是指指点点,侧身去寻阮筝汀:“你搭档怎么受得了哦……”
他搭档正犯食困,加上白日体力心神相继损耗过度,又注射过一针防护剂,现下抱臂缩在墙角,歪着脑袋昏昏欲睡。
意识沉沌间,这人指尖有莹白络丝漫出来,穿过冰凉空气,颤巍勾住了喻沛的手腕。
彦歌愣了愣,吹了声口哨:“眷巢现象,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喻沛垂首盯着缓慢探进袖口的精神丝,面上没什么表情:“明天一早你带路,先去住过的地方看看。”
“OK。”彦歌识趣起身,收好屏障去寻另一处角落。
城区昼夜温差大,蓝方没有可自动调温的野战服,埃文外套拉链拉到一半,被时绥一把握住手,“唰”一声复拉至下颌处。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后者嘟囔着,把不明就里、一心只想照顾弱质战友的棒槌领走了。
照明关闭,这一隅静悄悄的,除却两人呼吸声,只听得络丝在细细地绕。
动静比月色重不了多少。
喻沛退靠上墙,侧头打量阮筝汀——向导梦中难挨,眉头隐约蹙着——片刻后,闭眼放出了雪豹。
精神体落地无声,转过一圈,叼着尾巴卧去那人身侧,少顷被络丝缠住,嗷呜嗷呜地小声叫。
“闭嘴,”喻沛警告,“把人吵醒,你就死定了。”
雪豹拿尾巴抽他。
阮筝汀是被枕着的东西热醒的。
他半撑起身,思绪还是乱的,掀眼就见某只大猫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大尾巴在地面间或拍打,甚至会扫到他的腰。
天还没亮,有人自后伸手过来,掌心温暖干燥,捂住他口鼻,将他压进怀里,以气声道:“嘘。”
雪豹起身抖抖毛,从窗口跳了出去。
耳信里,埃文在报情况,时绥与彦歌在吵架。
埃文:“还有三百米。”
时绥:“你不是说打死了吗?”
彦歌:“是啊,但我没有亓弹作净化啊。我现在可是平民身份诶,大向导。”
埃文:“成熟期,两头。”
时绥:“怎么会有两头!?”
彦歌:“我都知道找队伍,你还不让人家找帮手啊。先说好,我只管一头啊,我被你们家向导踹出内伤了。”
喻沛正同其他人确定战术,余光瞥见阮筝汀,话音微妙一停——
空间流淌的月色里,那人侧脸素白秀气,长睫映于下眼睑的阴影,如同冷月投于水面的弧光。
整个人似缎似刃,堪比料峭春寒。
喻沛突然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络丝纠缠委地,对方抬指搭于他腕间,轻轻拉开他被吐息氲潮的手掌。
那人偏过头,灰眼睛空洞阴冷,仿佛藏着雨云深处涡旋的雏形。
他轻声问:“怎么杀?”
凌晨四点多,喻沛和阮筝汀在吵架。
用心音吵,旁人连劝都无从下手,但起因明显,无非是几分钟前刚结束的战斗。
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埃文和时绥负责搅毁脑核,喻沛负责捣碎心脏,阮筝汀负责收尾净化。
结果那玩意儿濒死倒地时,蜷张口器脱落,炮弹般哮叫着冲向阮筝汀。
向导朝侧后方纵步跳开的同时,抬枪射击——意料之中的偏了。
口器被喻沛紧追而至的精神海暴力搅碎,残部迸裂,其中一块如同弹片,朝着向导脖颈斜射而来,后者拧腰后仰,堪堪躲过。
早已结束战斗的彦歌蹲在一旁看戏,摇头失笑道:“你怎么不开屏障……”
话还没落,一根螯足唰然斩断月辉,当头闸下。
阮筝汀不知在想什么,原地停了半秒,近乎致命的半秒。
两只大猫同时消失,意图闪现近前将人扑开,但都没有喻沛快,这人外骨骼全开,飓风一般刮过来把人裹远。
下一秒,时绥投下亓弹,净化气浪轰隆一声,将几人粗暴掀远。
余韵渐止,喻沛撑起上半身,掐过阮筝汀下颌仔细检查完脖颈,松手盛怒道:“你在干什么!?”
后者盯着他背后逐渐消失的羽翼屏障,没做声。
防空塔塌了一半,时绥从废墟间爬起来,边咳边劝:“队长,阮向第一次杀,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第一次?”彦歌护着鹌鹑似的NPC们,闻言大为惊奇,“他是中阶吗?怎么一直没见着他的精神体……”
喻沛冷冰冰横他一眼,把向导拉到肩上,锢着腰扛走了。
彦歌控诉:“你们队长对我敌意好大——”
时绥在检查埃文的伤势,总之没人搭理他,这人瘪嘴转头,打算找精神状况堪忧的NPC们聊天。
僻静处,残垣下,喻沛把人放下地,淡声道:“你对他的关注度有些高。”
阮筝汀有点打晃,被他搀过一把,站稳后,表情困惑地瞄来一眼。
喻沛换成了心音:【你虽然之前表现出很厌烦他,但那是在受到我情绪的影响下。其实你有点高兴不是吗?特别是仓库初见。】
阮筝汀皱眉:【我以为那是你来了。】
【阮筝汀,浅链会不自知地暴露很多东西。】喻沛盯着他,似笑非笑,【比如彦歌笑时,你的心绪总有波动,思维会恍惚几秒。】
阮筝汀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再比如,】喻沛眼里的笑意消失,【你根本不惧怕异种,或者说,不怕死。】
阮筝汀表情未动。
【你刚才甚至有短暂的动摇期,】喻沛尖锐道,【你在向往死亡。】
阮筝汀抬手推他,侧身想要离开:【我没有。】
喻沛双手撑壁困住人:【我不想窥探别人的情感问题,也对旁人的心理状况没兴趣。】
阮筝汀抿唇不快:【那喻队现在在做什么呢?】
喻沛掐着人下颌,迫使其抬起头来。
哨兵眼里有某种东西,那是死寂森林下无声翻腾的地火:【但在我的队伍里,任何人都不能死掉。】
他似是警告,又像在为自己浇筑枷锁,一字一顿:【所有人,都不可以死在队友面前,听明白了吗?】
阮筝汀闻言表情松动过一秒,却逢彦歌不知怎么晃到这边来了,冲他俩高声道:“诶!吵架会影响评分哦!”
喻沛松开人,退开两步,哼笑道:【就是这样,他每次对你笑的时候,你心情确实蛮不错的。现在离他远点,出去后随便你——】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到了阮筝汀的雷点,向导整个人蓦地冷下来,关闭心音,漠然开口:“stiffe。”
喻沛没有第一时间回驳指令,愣然间,被不由分说踹飞数米,轰地砸进废墟里。
烟尘滚滚,彦歌叹为观止,抬手抚上自己胸口:“我平衡了。”
时绥头也没回:“阮向,这里不可以家暴,会影响评分的。”
埃文看他一眼,NPC们满脸惊恐。
光有动静,根本没造成任何伤害,毕竟羽翅屏障把人护得极好,连头发丝都没伤着。
阮筝汀折身就走。
翅膀提前打开,扇动过两下,飞扬尘土糊了喻沛一头一脸。
时绥无奈道:“队长,你们在搞什么战地情趣吗?僵直这种口令不要乱教啊。”
“我没教!”喻沛从钢筋砼间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阮筝汀就是个疯子。”
“哈!?”时绥不可置信,要不是在模拟场里,他估计能把病案记录翻出来甩到队长脸上,“你个狂躁症潜在患者,精神病后备役,怎么敢说别人是疯子的啊!!”
总之,那两人闹别扭了。
时绥捡起了队辅的旧活,试图从中调解。
阮筝汀找了个角落坐着生闷气,没有睡,雪豹在附近徘徊,稍一靠近,就被扔石子恐吓。
“阮向?”时绥把一件外套递过去,后者干脆拒绝。
“那你抱着猫吧,暖和一些。”锈斑豹猫跳下来,盘在向导怀里。
阮筝汀直白道:“不用跟我做思想工作。”
时绥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嘛。”
阮筝汀撸着猫,张了张嘴。
“哨兵都是傻的,我总不能跟精神体聊吧,”时绥夸张道,“那太可怜了。”
阮筝汀闭嘴扮演树洞。
“我是30年入的籍。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候向导只要签署《关于自愿放弃向导权益申请书》,就能按普通人的轨迹生活。”
“和哨兵不同,没有强制兵役,没有战场、异种、搭档、战友……只有一日三餐,静好四季。”
“家里人总以为,我是因为埃文才被迫放弃美术,转而入籍的,但其实那是个巧合。”
锈斑豹猫叫了一声。
“我只是在交入籍书的路上撞见有哨兵精神潮,又顺手给他做了个疏导,没想到就被绑成固搭了。”
“天晓得,我原本打算申请和时贇搭档的,他等级太低,我怕他死在驰援军里。”
“埃文因伤修养过大半年,痊愈后又在审讯部待了大半年,我俩出的首次任务特别拉胯,军校联合演练安保,就是——”
树洞总算开口:“灰色年,湖鸥星,我勉强算半个幸存者。”
“真有缘,”时绥眼睛一亮,“虽然在灾难地说有缘不太好。但是阮向你知道吗,当年队长是救援军之一诶。”
阮筝汀兴致缺缺:“是嘛。”
“嗯,我和埃文就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他与一位野生向导来救人。他俩配合超有默契,堪比神兵天降,特别帅气。”
“野生向导?“阮筝汀想起病案资料,“米饶?”
“怎么会是他!”时绥皱皱鼻子,“可惜那位向导牺牲了,死前给队长下过暗示,阻止了一次精神潮。”
阮筝汀看向天空。
“没事,我借了彦歌的屏障。”时绥抱着外套,声音渐渐低下去,“阮向别生气,战场上哨兵都是易燃易爆品,我记得有一次……”
事实证明,时队辅甚少干此类谈心工作,切入点生硬不说,聊着聊着还能把自己聊困,一脑袋歪在阮筝汀肩上。
“……”
天色大亮后,几人安顿过NPC,摸去彦歌住所。
大楼很安静,目之可见,连游荡的异变体都没几只。
哨兵们正在确认房间位置,时绥举枪随意一扫,瞄准镜里框进来大半张脸。
鬈发打结,面颊高度腐烂,勉强可辨的杏眼里,正钻出蠕虫状的菌群。
他耳中嗡然一声,屏息去调焦距,手指却使不上劲,稍一恍神,对方又从视野里莫名消失。
离他最近的阮筝汀在问:“你怎么了?”
时绥放下枪,未及开口。
十步之外,埃文突然毫无征兆地瘫软下去,被喻沛一把接住。
后者不知看见什么,匆忙把人交到大步跑来的时绥怀里,状若疯狂地冲进了大楼。
阮筝汀想也没想,胡乱提过枪就跟了上去。
“等——”
“拦不住的,”彦歌垂眸看着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时绥,“没有高阀值态的已浅链哨向,在遭遇突发情况时,总会下意识以对方为最高优先级。”
时绥抱着埃文,狠力闭了下眼睛,他用力攥着无事牌,声音在不受控地发抖:“这场月测……到底在考核什么?”
阮筝汀追着人绕进楼道。
全封闭式,上下不可窥,踏步陡而窄,只转角挂着盏灯,陈旧不堪。
【喻沛?】他在心里唤道。
“咚咚咚——”,他跟着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往上跑,空气间蓬起细小灰尘,墙粉落于掌心,在光线下显出黄渍,作战靴落地的动静无限放大、交叠、重合,钻进他耳朵里,保持的呼吸频率临近失控……
“咚咚咚——”,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爬上来,或者只是步伐回音,他抓着枪托,被自己的脚步声所追赶、所吞吃。
再一个转角后,瓷砖消失,水泥路延伸,电路不稳间灯光闪烁,消防门赫然现于眼前。
阮筝汀勉力加快脚步,伸手一推。
阳光洒落的同时,向导身体被突然出现的巨力抛飞,发丝和衣摆却失重般地向上飘——
一定高度后,世界刹那静止颠倒,模拟场影像闪烁,建筑渐次崩碎,彩色沙砾般往下掉着。
“什……?”阮筝汀抱着枪支艰难扭头,丝云之下,是咆哮着的广阔水域。
那扇门……
模拟场依托意识打造,梦境、领域、场地的敏感度和分界线远远低于现实。
那扇门……根本就是精神接驳时的门扉!
这里是喻沛的精神领域,或者是——
短暂的滞空期后,阮筝汀迅速下坠,像一粒陨星,裹挟着五彩斑斓的星体尘埃,轰然落进了翻腾的水域里。
水体浑浊生绿,他入水的那一线轨迹像是凝胶里没排干净的空气柱,在视野里挤压、扩散、放大、再覆于眼前……
细小鱼类群游而过,大量气泡轰腾上升,帷幕似的——
阮筝汀甫一眨眼。
护目镜光洁清晰,冰冷镜片后,遥远地面间,是簇簇盛放的烟花。
“你怎么回事?又没打向导素?”成蕤全副武装,反手把装备包拍进他怀里,口吻凝重,“拿好,我们到了。”
高空之上,战机舱门噌锵打开,气流吞卷间,阮筝汀被模糊广播声钉在原地。
“……喀颂二级清剿,击杀所有已感染人员。重复,喀颂二级清剿,击杀所有已感染人员……”
战术目镜弹出虚拟屏,左下角清晰显示着——2631年3月27日,04:36PM。
阮筝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的。
追溯五年,于暮春黄昏见证一场星区陨落。
何等宏大,何等应景,何等讽刺。
他应该立刻停止无望消耗,找方法醒过来,尽快寻到喻沛,疏导一番再将其劈头盖脸骂上一顿,然后——
然后有人一根一根掰开他紧紧扣着舱门的手指,用力将他搡了下去。
流石滩落霞,赤色千里,就这样磅礴又蛮横地冲进他的视网膜中。
喀颂被誉为神的自留地,文坛对此的任一落笔都饱含虔敬。
“……日月相望时,古老山脉的每寸脊骨都在与风共鸣,讴吟回荡于绵亘冰塔林上空,那些早已湮佚的语言形若一只手,轻柔整理过地面堆簇的神明裙摆,摇曳生姿……”
如今裙摆糟乱斑驳,错落烟花像是斗钵里成团的烟丝,地脉吸食间,钵体底端偶尔亮起光,便会烫出一个又一个灰黑丑陋的洞来。
离得近了,阮筝汀才发现那些是爆炸。
这个时候的联邦还没研制出亓弹,手雷只带毁灭属性,可又毁不干净,残肢断足炸得到处都是。
焰火会散五光十色的星点,而异种会散毒素,绿色血液喷溅之地,菌群疯狂滋生,稍一触碰,便遭缠裹吸食。
耳信里有指挥官在狂吼:“成熟期略过!都略过!避免正面战斗!幸存者!先找幸存者!!不要硬上!!”
与上次的入梦反应迥乎不同,如今阮筝汀对这具身体完全没有掌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