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沛撩他一眼,忽而笑了:“是的,得多谢阮向。”
这人在前线待得久了,肤色接近小麦色,面颊靠近下眼睑的那线位置有些偏深,落着长期佩戴战术目镜留下的浅淡痕迹。
抬眼看人时,竟然也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笑容总是带着点挑衅。
野、傲慢、爱嘲讽、时常又很漠然。
阮筝汀突然就有点牙痒,索性转过身不再理他。
第一次跃迁脱离修黎引力范围后,向导开始频繁地看个人终端。
全息屏被唤醒,无操作一分钟后自动缩回尾戒,再被唤醒,再次消失……
喻沛戴上睡眠眼罩前提醒道:“等进了平崎,对外通讯和网络才会恢复。”
阮筝汀五指一拢,头歪向舷窗,闭着眼道:“我知道。”
结果这人就这样睡了一路,差点落枕。
落地时是当地时间晚十点多。
阮筝汀还没醒透,是被喻沛领着下星舰的,出闸口前才想起来拉住人问:“要浅链调整五感吗?”
“不用。”喻沛边说边从随身背包里翻出管向导素,十分熟练地给自己补过一针,“我习惯了。”
通道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没有了隔音材料,各类声浪如有实质,几乎是迎面扑到两人身前的。
哨兵和向导的出站口在不同的位置,暂时分别前喻沛拉上兜帽,确认道:“6号门?”
阮筝汀眼睛不离终端屏,手指敲得飞快:“嗯。”
二十分钟后,阮筝汀扫过身份ID卡出站,寻了个人少的地方贴墙站着。
未几,见有只耳廓狐自扶梯口探出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稍一伸手,那精神体就撒丫子跑过来,眯着眼,大耳朵微微往后撇着。
“瑞秋。”阮筝汀弯腰,探指点了点它的脑袋。
“没大没小,”那位转过扶梯口的女性向导鬈发浓黑及臀,额间缀着剔透玉饰,气质妩媚,瞳色苍翠,姿若海妖,“叫妈咪。”
“杰瑞德女士,”阮筝汀弯弯眼睛,俯身同她行过贴面礼,轻声说,“你与我的临时收养关系,在我成年时就自动取消了。”
瑞切尔翻白眼,塞过去一瓶药,没好气道:“行了快走吧,和你家哨兵去迦洱弥纳养老。”
阮筝汀闻言动作一僵,表情复杂,一时不知道先反驳哪个说辞。
“我说错了吗?”瑞切尔把耳廓狐从他裤腿间扒拉下来,抱进怀里,揉着耳朵,“朵朵短讯里说,你都快把人家裹成毛线球啦。”
“……”阮筝汀干笑一声,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您同朵向是忘年交啊?”
“她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瑞切尔促狭地乜他一眼,“正儿八经算起来,你要叫她姨。”
阮筝汀讶异。
“她喜欢和小年轻待在一起。”瑞切尔看过时间,又拍拍他肩膀,“行了,我真要登舰了。”
“原来您不是专程来接我的啊。”阮筝汀半垂着眼睫说。
“阮先生,主治医师并不负责为患者接机。”瑞切尔不吃他这套,拿话涮完人,抚过耳发,施施然走了,“我得去塞肯,没事别给我发消息,收不到。”
阮筝汀视线跟着她,敏感地问:“前线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照顾好自己,”瑞切尔回眸盈盈而笑,一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的表情,举着耳廓狐爪子冲他挥了挥,“再见啦,小筝汀。”
实话实说,自打月测过后,阮筝汀对告别语有点阴影。
“再见。”他轻轻回道,“一路平安,瑞秋。”
阮筝汀询问过喻沛所在位置,干脆顺着地面导视走到了相应的出站口。
他在附近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打着哈欠登录购票平台,沉痛地发现,最近一班去往迦洱弥纳的飞船居然要后天一早,只好退出来找住的地方。
平崎的住宿很是紧俏,他翻过好几页,发现有空房的寥寥无几。
不是那种位置偏远设施奇差的,就是装修风俗极其古怪,活像某种教派祭坛的。
有人走到椅背侧后方的位置站定,行李箱滑轮的声音同时停下。
阮筝汀以为是喻沛过来了,些许郁闷地汇报道:“我们要在这里逗留两——”
他边说边侧过身仰头看去,目光在看清身后人模样时,齿间的话音莫名断掉了。
是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与喻沛身高相近,偏瘦,戴着副细框的金丝眼镜,双梁白片,通身气度斯文温润。
他低头翻看终端,察觉到他人长持的视线后微微抬眼。
两人目光交在一处。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极浅,隐隐透着股无机质的冰冷来。
阮筝汀觉得此人甚为面善,一时盯得近乎有些无礼。
男人眼中流露出轻微的不解,但依旧友好地朝他点头微笑。
两边眼尾弯起来,眼角延出细小的、弧度柔和的皱纹,于是眼瞳里的冷凝和漠然被中和成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令人心生亲近。
“抱歉,”阮筝汀垂眸,假作郝然一笑,“认错人了。”
男人没说什么,浅笑过后便背对着他坐下了。
阮筝汀被这笑容惹得有些不舒服,他起身往回走,打算去出站口外等人。
平崎作为星区间商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进出港口时都会进行一次身份核检。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2622年某位特级哨兵精神海突发陷落,造成过重大社会影响。
阮筝汀找过去时,安检队伍刚好排到喻沛。
大抵是港口人员过多情绪过杂的缘故,向导素难以完全过滤所接收的无效信息,哨兵眼里藏着些不耐烦。
他将行李依次放上传送带,而后调出ID卡,站到了检测门内。
阮筝汀瞧着传送履带,等着在这头接行李箱,余光却捕捉到检测门内光线一闪,指示灯转变为红色,有机械女声肃然响起——
“警告,查询不到数据库相关信息。警告,查询不到数据库相关信息。”
他眉梢一跳,骤然抬头。
喻沛眉眼生得冷峻,棱角锋锐,面无表情时甚至带着点阴郁。
他抬手想从内袋取东西,周遭警卫凛然举起枪,纷纷严声呵道:“不许动!”
一时间,上膛声连成一片,针对异种的各式武器从各个角度对准了喻沛。
“等等,他不是!”阮筝汀被吵嚷奔走的人群挤远,匆忙间调出军防证,在忽地落成的警戒圈外踮起脚,奋力举展开,大喊道,“我们是从修黎回来的士兵!”
喻沛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但没有动。
阮筝汀周围诡异一静,他不明所以,继续快声道:“他的ID卡信息可能过期……”
人群哗然散开,向导余音断在哨兵闷哼跪地的动作里。
“喻沛——”阮筝汀冲过去,被两名警卫按倒在地,挣扎间感到有针剂刺进了脖颈。
一息后,视野彻底暗下。
等喻沛处理完乌龙事件,返回医务室时,阮筝汀依旧没醒。
向导病恹恹地陷在床铺里,脸色瓷白,跟霜打过似的。
喻沛算过时间,不由皱了皱眉——这人对麻醉成分过于敏感了。
还有痛觉,稍微碰上一碰就能红眼睛,专项训练那三天,搞得馆内所有人看他俩的目光没一个正常的。
其实出模拟舱前后的事他十分清楚,醒来后,为求证某些猜测,他还私下问过时绥:“同阮筝汀相处,有没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
基地里监听监控太多,两人又没法浅链,时绥开始背次级特征:“精神力时有时无,精神体从未见过,领域荒废,浅链状态下也难以进入表层领域,络丝形色长期异常……”
而后锈斑豹猫扒拉过喻沛袖口,用爪子隐约挠出个数字来——23。
这信息能对上很多东西,但是……他乍然联想到那个梦,答案鲜血淋漓,昭然若揭。
认真算起来,特殊人类觉醒不到三代人,有相当一部分保守落后的星区,至今仍视哨兵向导为异端。
社会矛盾始终无解,越演越烈,2620年前后,是反特殊人类组织运动发展的高峰期。
那几年,整个约塔星系广受关注的政治论题还没有异种什么事,全是“哨兵向导究竟是基因福报还是人类灾难?”“觉醒者的基因片段到底从何而来?”“如何平衡普通人类与特殊人类之间的关系?”“血统固定阶级的时代正式开启!”云云。
线上吵,线下吵,联邦高层焦头烂额,暗杀频繁,换届频繁,基本每一天每星区都在上演有关特殊人类的各种麻烦事。
恐怖袭击、游街示威、抵制、新式种族敌对、黑市贩卖、器官置换、以及基因改造。
最为耸人听闻的,当属2622年年底破获的特大违禁药剂实验案件——休曼研究所非法基因药物试验。
其辐射范围涵盖全星系七成以上星区,主要涉案人员涉及商军政三界,成功营救受害者千余人,死亡人数多达116万,余毒至今未清。
2623年,首都星西约亚学院启动特殊招生,所有试药体强制入学,被称为23级学生。
因受长期监禁、虐待和药物改造影响,这一届里没几个正常人。
热衷自杀、反社会、神经质的比比皆是,三大归宿是监狱、精神病院和太平间,部分因能力出众被军部或塞路昂纳看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回归普通生活。
非要对号入座的话,阮筝汀应该算那极少数,结果多年后又赶上强制征兵令,来了修黎。
喻沛仰头调整过流速器,边想:算了,找机会离开前就不欺负这人了,有什么账……
阮筝汀就在这时猝然惊醒,动作幅度过大,一把拉倒了输液杆。
喻沛手疾眼快,扶稳杆架的同时,轻按住他手指:“是我,没事了。”
阮筝汀反应过一阵,喘息着靠回床头,在眩晕感里问:“我们在哪儿?”
“警卫科医务室。”喻沛将他的小臂重新放平,待输液管里回流的血液慢慢消失,又拧开水,握着瓶颈放进他空闲的手里,“信息过期,已经更新了。”
麻醉剂成分太浓,阮筝汀头疼得厉害,他抿过些水,问:“几点了?”
“一点零七。”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阮筝汀脸色很差,眉心始终皱着。
“稍等,我叫医生。”喻沛起身去门口唤人,等回过头时,发现向导已经直接把针头拔出来了,处理得相当干净利落。
他摸索着下床,起身时腿一软,扑进阔步赶回的喻沛怀里。
阮筝汀手指使不上力气,将将攀着他臂弯,喃喃着:“应激……先出去……”
喻沛迅速将人背起,快步出了这间屋子,刚好与赶来的医生迎面撞上。
对方问:“诶,输完了?”
喻沛脚步未停,与之擦肩时,对人冷淡点过头:“不用了,多谢。”
走廊很安静,只能听见哨兵一个人的脚步声。
很稳,宛如节拍器。
阮筝汀的心率和呼吸渐渐平复,他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支起脑袋,由着不清醒的脑子问出个蠢问题:“我们的行李呢,被扣了?”
“……在外面。”喻沛把人往上托,“你抱好。”
阮筝汀顺势右臂一环——在彼此都没有察觉出的自然行为下——圈住了喻沛的脖颈。
他慢吞吞地哦过一声,颇有点耿耿于怀地问:“为什么要弄晕我们?”
“控制场面。”喻沛语气平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下次不要说是从前线回来的,平民会恐慌。”
阮筝汀学着他的口吻:“喻队也要记住,ID卡信息一年一检,是从五年前开始推行的。”
喻沛:“……”
等能听到其他人声时,阮筝汀拍过喻沛肩膀,示意对方将他放下来:“谢谢。”
凌晨航班数量相对较少,但人依旧很多,他排斥人流密集的地方,不自觉地渐渐贴着喻沛在走,同时络丝下意识显现,缓慢绕上了对方的裤脚和衣摆。
喻沛似有所觉,瞟过一眼,没有出声提醒。
他们并肩穿过吵嚷的大厅,走出大门后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两人都对平崎港不甚熟悉。
喻沛已经很多年没有从这里辗转前往任何一个生活星区了,而阮筝汀,除却小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清醒时来到此地。
平崎繁华近奢,往来星舰日吞吐量居全星系前列。
周边地下赌场、夜店、民宿、酒庄、各类贸易中心一应俱全,有门路的还能找到黑市。
但治安中规中矩。
此地警署权当吉祥物,暗地里各星区势力盘踞,往来客商身份殊异,有时候甚至能见着神秘的外星系种族。
这里昼夜靡靡,人潮如织,是座精巧的机械不夜城。
阮筝汀唤醒终端,刚准备再搜一搜住宿,就听喻沛在旁道:“这边。”
哨兵开着地图导航,领着焉耷耷的向导,穿过五光十色的街区,路过千奇百怪的观赏飞艇,遇见形形色色的商旅,以及憨态可掬的机械宠,一路走走停停,周遭渐渐冷清,最后在某个偏僻巷尾找到间旅舍。
外观古朴典雅,与四周格格不入。
一扇对开木门,门脸高高窄窄的。
巴掌大的鸟头铺首,喙衔门环,其上浮雕着一只狐狸,头尾盘绕状,精巧灵动。
阮筝汀抬头一看,单只灯笼旁,映衬着一块很是古拙的牌匾,纹理秀致,俊逸小楷写着“祈安”。
喻沛伸手按上门环,铺首上的鸟瞳乍然一亮,传出锁舌弹开的动静。
推门而入,里头是条窄廊,两侧壁灯在人身前半米处萤萤亮起,又在走过后悄然熄灭。
他们穿过走廊,挑过竹帘,拐进古色古香的前厅。
三面书墙,入眼是四扇小轩窗与三米宽的及顶屏风,其后摆着套竹制靠椅,当中有个人侧对门口翘腿而坐,姿态慵懒闲适。
他顶着一头稍显疏狂的狼尾发型,听见响动头也没抬,抬臂曲指,随意往屏风上一敲。
其上山水画倏忽消退,各类型房间余量、价格及入住须知逐字陈列。
阮筝汀的目光被他身后靠墙处的猫爬架所吸引,那玩意儿最上面被改成了鸟巢,不伦不类的。
巢里窝着只灰蓝背羽的游隼,睡得昏天黑地,右翅展开搭在巢沿,羽毛乱糟糟的,却有茶色的毛发从翅膀和巢沿间的缝隙间支出来。
阮筝汀不由停下了步子。
那簇发毛突然动了动,滑下来一截蓬松的大尾巴,而后翅膀被微微顶开,探出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小家伙睡得糊糊迷迷的,盯着阮筝汀打了个哈欠。
旋即游隼撑开眼缝,眸光幽深,自上而下锁住了这位陌生的向导。
——是两只精神体。
屏风转为透明,男人似有所觉,手指从书页上移开,抬头望来。
恰好喻沛展臂揽过不知何故呆愣着的阮筝汀,侧身切断了游隼视线,开口唤道:“安叔。”
是名看不出具体年岁的中年男人,浓眉深目,双鬓却已泛白。
精神体见状又把自己窝回去,翅膀调整位置,重新一搭,盖住了狐狸的脑袋。
那男人合上书册放至一旁,边调整着眼镜度数站起身来,认出喻沛后展颜大步走来,左颊浮起个深深的酒窝,“阿翡,可真是好久不见!”
喻沛迎上几步,与之拥抱过后乖巧笑道:“要打扰安叔两天了。”
“求之不得。”男人神色惊喜,半握着喻沛肩膀看向他身后,“这位是——”
“搭档,阮筝汀。”喻沛把向导拉上前,同两人简单介绍过,“旅店老板,以安。”
“安叔。”阮筝汀笑,下意识跟着喻沛唤道。
接下来便是他最不自在的熟人话家常环节,他困顿又疑惑地想,喻沛这么一个平日里能静则静的人,为什么总能和人相谈甚欢。
或者,只是同自己待在一处时不爱说话。
他垂头捧着水杯,没忍住打第三个哈欠时,以安终于把两人催去睡了。
阮筝汀如蒙大赦,随便找了个门口没亮灯的房间,刚想刷ID卡。
喻沛脚步未停,错身的间隙,探指轻敲过他手臂,淡声道:“二楼。”
阮筝汀不知所以,垂手慢吞吞跟上去。
木质楼梯,带着树皮,个别踩上去甚至会吱呀作响。
充满野趣,不过在凌晨有点别样的风味,简称慎得慌,阮筝汀搓了搓胳膊。
喻沛挑好间房,刷卡推开门,就着单臂挡门的姿势侧过身,对阮筝汀往里歪了歪头。
后者向他睇来不解的眼神。
喻沛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阮筝汀犹豫片刻,推着行李箱进去了。
单室复式,装修中规中矩,只在细节处融入些别样设计,令人怡然心静。
喻沛正习惯性地把精神力延展至房间各处探查环境,冷不丁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阮筝汀仰着头,用气音道:“能正常说话?”
喻沛被呼吸扑红了耳朵,微微偏头一躲,有些好笑:“不然呢?”
那你怎么搞得像危地潜行似的,战场后遗症真可怕。阮筝汀腹诽,边松开手去整理行李。
“环境陌生,住一起有个照应。”喻沛瞥一眼被他抓过的手臂,“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的体温似乎在升高。”
“我的体温很正常。再说,”阮筝汀简直莫名其妙,觉得这人多疑又反复,“你不是和老板认识吗?”
“这两者又不矛盾。”喻沛指了指两张床,“你想睡哪里?”
向导看上去更想睡单间,纠结一番后勉强道:“上面,谢谢队长。”
喻沛一哂。
两人一前一后洗漱完,阮筝汀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个玻璃碗例行吃荟桔。
这是冯莱给他开的每日食补,金柑大小,味道天差地别,透着股草药味。
向导生无可恋地干嚼着,随口问道:“这间旅馆看上去干净雅致,为什么入住率这么低?因为位置太偏了吗?”
“不是,因为有个传言,这里闹——”
喻沛擦着头发,本是随意地抬了下眼,却见那人神色稍显紧张,咀嚼的动作越发缓慢。
像只抱着吃食,时不时竖耳警惕的松鼠。
他又想使坏了,刻意拖长尾音,拖得对方失手打翻了玻璃碗,几颗荟桔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下来。
阮筝汀手忙脚乱,嘴里还塞着一个,鼓着腮帮子干笑道:“闹,闹什么?”
喻沛忍笑:“……闹狐狸。”
阮筝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近乎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闹狐狸,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说是这里有一只疑似精神体的狐狸,”喻沛打开静音吹风机,漫不经心道,“同一时间,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不能看见。最奇特的是,能看见的人也不是每分每秒都能看见。”
阮筝汀快速眨眼,小声道:“我只在鸟巢里看见了游隼。”
他看不清喻沛的表情,只听得那人无奈调侃着:“你还挺想见着狐狸啊?”
“我先睡了,”阮筝汀放下玻璃碗,默默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晚安。”
喻沛只问:“我能把雪豹放出来吗?”
阮筝汀戴上眼罩和耳塞:“你随意。”
或许是重回平崎,又被扎过针麻醉剂,再加上听了起神神叨叨的传闻,阮筝汀久违地做了个少时才会出现的梦。
梦里画面斑驳,像是劣质油彩胡乱涂上去的色块组合,笔触粗糙,线条凌乱。
一间六平米见方的病房,一侧封网落地窗,两侧单向玻璃墙。
他穿着干净的棉质衣裤,半卧在床,床品黄白条纹交错,床头柜上摆着半枯的杏色永生菊。
日照线斜移,有医生打扮的人推门进来,面容模糊,姿势僵硬。
他们放下瓶瓶罐罐,倾身过来抚了抚他的发顶,手滑下来停在耳侧,故作亲昵地捏捏他的脸颊。
那些人脸像揉皱又展开的泛黄纸张,在嘴巴的位置撕了个洞,正在无声开合。
他乖顺地伸出左手,袖口被卷上去,露出伶仃小臂,零星落着青色的针眼。
透明药物被推进体内,那些细小的液体流好似线虫群,顺着静脉游走至身体各处。
反应是渐起的,起初是眩晕,而后是恶心感……
视野扭曲,他开始感受到疼,细细密密的疼,说不清具体部位,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细小东西正从内部仔细啃食。
视角脱离躯体逐渐飘高,他游荡的意识冷漠看见“自己”濒死,听见“自己”哭嚎,却依旧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种蚀骨的痛感。
那些安抚他的人类手臂变成冰冷的机械,遍生倒刺,粗暴地将他的躯干与床榻钉在一处,被单晕染成令人作呕的颜色。
他如同一只被铁丝细细缠缚的雏鸟,挣扎渐止间,喉咙里滚出不堪听的破碎嘶鸣。
精神力正不受控地外溢,以躯壳为中心凝出无数细短的络丝,高低不一,每一根都会析出细白冠毛,类似蒲公英花种上生出的绒状物。
乍看上去,宛如一具被霉枝菌侵染的尸体。
阮筝汀惊喘着醒来,感觉有毛发正扫过他的脚踝。
他猛地缩脚,扯下眼罩撑身坐起,与一双熟悉的兽瞳怔然相对。
屏障四散,他捂着犹在发颤的心口,艰难缓过几口气,哑着嗓子有些埋怨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雪豹盯着他,骄矜地一摆尾。
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搭上被子,有络丝附着其上,一截莹白一截透明地交错着,缠绕成环。
“……”阮筝汀尴尬得无以复加,探手去解,“抱歉抱歉,我给你取下来。”
尾巴尖抖了一下,他滑稽地停下动作:“弄疼了?抱歉,那我再轻一点点。”
雪豹动动耳朵,脑袋转开几秒又转回来。
向导忍不住把它的头往旁边推,嘟囔着:“别看我,你的眼睛在发光。”
等把络丝弄干净后,这人指指楼下单床,企图打商量:“能不能不告诉他?”
雪豹歪头。
“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又给尾巴顺过毛,“晚安,大猫猫。”
大猫猫在榻榻米旁边趴下来。
阮筝汀重新躺下,复盖好被子,窸窸窣窣间,没有听见喻沛正翻身的动静。
阮筝汀大醒时,喻沛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雪豹百无聊赖,正在底下玩尾巴,听见动静昂起脑袋瞅他一眼,扭身爬起来,咬着遮光窗帘拉开条窄缝,而后从半开的窗口跃了出去。
阮筝汀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觑眼摸过终端想看看时间,喻沛的消息正好进来:睡醒下来吃饭。
他回过句号,摸索着吞下瑞切尔给的药,搞完洗漱,换好衣服,状若梦游,直至下楼时撞见传言中的精神体——
那只茶色白金狐安静蜷在楼梯扶手上,皮毛光泽漂亮,右耳廓有个小缺口,正枕着自己的尾巴憨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