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突然就没了。
“阮筝汀。”下方有人在唤,他应过一声,贴着墙轻手轻脚地下楼。
喻沛站在廊道间等着,阳光穿过窗格打进来,一地碎金。
阮筝汀走过几步,鬼使神差又回头望了一眼。
扶手上空无一物,斑驳光影里只飞舞着细小尘埃。
“阮筝汀,”喻沛似乎折身走了,脚步声在他身后拉远,“再不快点,就蹭不上安叔的摇摇车了。”
“……就来就来。”
迦洱弥纳星物价偏高,集市一周两开,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很方便。
昨晚以安听说两人要去那地方值守,建议他们先在平崎采买些东西。
大抵是这俩晚辈看上去一个赛一个不靠谱,以安还有点担心地确认道:“你们已经定好房子了?房东有发虚拟全景过来吗?”
喻沛笑盈盈地看向房东。
“是住在我家,”阮筝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生活用品什么的,基本上都是一人份……”
于是以安指过几处地方,末了拍板道:“明天我去谈生意,正好顺路带你们过去。”
以安的悬浮车很旧了,补丁糊得比喻沛的反骨还多,动不动就撂挑子,被民宿旅客戏称为摇摇车。
结果两人没坐成。
这间旅店虽然奇奇怪怪的,但饭食意外得好吃,跟在修黎一比,完全是珍馐级别。
阮筝汀吃得很慢,直到这时,他才恍觉,前线兵荒马乱的那几个月状似真正地结束了。
浓汤温实又熨帖地滑下食道,他落筷时,以安早就掐着点走了。
向导低眉顺眼地坐着,呆过片刻,在餍足后的轻微食困里小声道:“抱歉。”
喻沛一愣,继而觉得这人真的很神奇,时常跟个已觉醒的机器人似的,明明意识深处想把自己裹起来,但偶尔不得不顺从既定程序,蹦出几句礼节性的话,很别扭,又很刻意。
他不置可否,起身时把电子地图推过去:“那就麻烦阮向做一下另外的向导工作吧。”
阮筝汀仰头看他:“?”
事实证明,这活对次级向导而言也是够为难的。
继此人两次带错路后,哨兵浅叹过气,接过了导航的活。
喻沛鼓捣着地图,顺手把人往路边带,隔开纷攘人群后,随口道:“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阮筝汀不知道这个以前要追溯到多远以前,他抬眼见喻沛神色如常,沉默片刻才问:“向导很少有路痴吗?”
“按理来说是的。你们的方向感是天生的,普遍优于哨兵。”喻沛顿了顿,“而且,觉醒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就跟视野里自带六分仪似的,这是一种后发天赋。”
阮筝汀眼皮打架,胡乱回他:“大概我的精神体本质上就是只走地鸡。”
走地鸡在睡梦里咕咕过两声,全当抗议。
“……”喻沛抬手,指背虚虚碰过他额头,“你为什么这么困?”
阮筝汀摇摇头,络丝又冒出来了,勾在喻沛手腕上。
他偏头想了想,问:“阿诺加尔症会反复出现吗?”
“会,”喻沛顿了顿,“但是间隔时间最短也是一个月。”
“唔……”
喻沛垂眼瞧他,说不好这是滞后的精神力过度反应,还是单纯的水土不服症状,或者只是……长期绷紧的精神骤然放松。
两人慢腾腾挪到中央商贸大厦。
阮筝汀貌似困过劲儿了,随手拉过购物车,直奔家纺那一层。
几缕络丝碎进空气里,喻沛跟在他身后,见状有些受宠若惊:“没必要买新的。”
“其实家里……”阮筝汀回头瞄他一眼,嘴角浮起浅淡的、难为情的笑容,“只有两床被子用作替换。”
喻沛挑眉。
“我只在长假时才回去住,平时都在首都星。”阮筝汀越说越小声,“别说被子了,连多余的枕头都没有。”
喻沛无言片刻,而后道:“冒昧问一下我未来的房东先生,有客房和床吗?我不会要睡沙发吧?”
阮筝汀诡异地沉默下来。
喻沛注视他少顷,继而眼睛越睁越大,气笑了:“阮筝汀,哪有你这样拐人的?”
黑心的房东先生终于咂摸出点心虚来:“我只是才想起来,次卧的床被我拆掉了。当时想着,估计以后也没什么用……”
喻沛无奈叹气:“我只带了两枚空间胶囊。”
“够了够了。”阮筝汀小声道。
他们索性把每层都逛过一遍,其主要原因是……喻沛逛着逛着蓦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来。
阮筝汀怀疑这人在前线拘久了,现在开始报复性扫货。
可是该死的,哨兵根本对如今的物价和他马上要抵达的蜗居毫无概念,除却家具器皿,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小物件都快堆满第四架购物车了!
阮筝汀把用不着的东西偷偷放回货架,边想着该找个什么由头把正挑厨具的某人拉走。
后者突然散漫道:“下次别一直盯着狐狸看。”
他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肉眼可见地放松少许:“原来你能看见啊。”
喻沛嘴角一提:“你真的很容易被套话。”
阮筝汀抿唇。
“我看不见。”喻沛拿起把菜刀比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玩意儿耍出花样来的,“不是幽灵,安叔是H.G患者,那只狐狸是失落体,别惊扰它就行。”
阮筝汀一怔。
H.G全称海濒拉综合症,隶属精神疾病知觉障碍,多并发意识障碍、记忆障碍、情感障碍等,系丧偶哨向易罹患绝症之一。
患者最显著的症状即排斥其他精神力介入,并会频繁幻视幻听已故伴侣及其精神体,直至成为常态。
但矛盾的是,在不涉及伴侣相关时,他们往往是清醒且理智的。
与此同时,由于无法接受疏导和疗愈,其寿命会大幅削减。
有研究称,相比特殊人类平均年龄,H.G患者的平均年龄将缩减近半。
期间,患者会产生失落体,即具现化伴侣的精神体。
能见者随机,原因不明。
目前医学界对此现象有两种接受度较高的解释。
一是,失落体是患者领域中残存的伴侣精神力所化,维持时间多在分秒之内,类似记忆复刻或过往残像重现,目击者只是短暂共感。
二是,患者精神力病变后产生无差别致幻性,靠近方会因体质差异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类似集体催眠。
除此之外,民间还有一种说法。
全域结合会导致伴侣领域相连相融,相互影响,因此有人猜测,濒死时双方会本能启动末位保护机制——
伤重方将意识附于络丝上,逃于另一方领域沉眠,其躯壳死亡后,该意识倘若苏醒,被栖息方的外在表现即H.G的病发症状。
由于院方在患者领域遍寻不到其已故伴侣任何踪迹,此类说法渐渐沦为轶闻。
介于此,该症在文坛有个诟病已久的名字——慢性殉情,也叫比翼鸟症。
有人狂热地将之赞颂为哨向时代的至高忠诚与无上浪漫,当然,也有不少人对这种消费病理、歌唱死亡的文学创作嗤之以鼻。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了几十年都没消停。
“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母亲也是。”
阮筝汀瞬间警铃大作,领域里熟睡的精神体绒羽炸开,吧唧从枝头滚下来。
喻沛却像谈论今日天气般,继续道。
“晚期,她的精神体甚至有一部分和失落体融合了。”
“我父亲走后第二个雪祈日,她孤身在墓地待了三天,说是听知更鸟唱歌。”
“她以前爱写日记,自那回来后却是再没动过笔,日记末页被撕掉半截,裹着花种埋在墓穴附近。”
“那上面写着——”
喻沛以喀颂当地语念过一句话。
阮筝汀听不懂,轻声问:“什么?”
喻沛垂下眼来,以通用语缓慢复述道:“如若死亡能将我们分开,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够爱你。”
那段褪色于年岁的字句早已挣扎着蕴出花枝,经年枯荣,寂于茫茫星海。
而今被人平静念出来,剖去丰满血肉,摒绝长短誓词,尾音轻低,落在阮筝汀耳朵里,平白无故,像是闷出了一场潮湿的雨季。
每一枚雨丝浸润脉搏的声音,都藏着院方客观敲下病程记录时的键盘音,那是借由旁人之手写予伴侣的遗书。
他心情复杂地皱皱眉,转身之际被人一把捉住手腕。
喻沛使过巧劲拿回菜刀,懒声道:“这个不准放回去。”
阮筝汀甩开他的手,忍无可忍:“你买这么多刀具干什么?”
喻沛笑容无辜:“我现在连配枪都没有,弱小又无害,还不准我备点防身的东西?”
然后他俩就因为这点防身的东西,大半夜进了警署谈心。
1014质询室内,审讯灯被警员哐嚓一掰,直直打在嫌犯脸上。
哨兵被白光晃花视野,眯眼不耐烦道:“喻沛。”
隔壁质询室内,向导正襟危坐,老实道:“阮筝汀。”
他身前,女警面无表情:“先生,别害怕,我星对非自愿犯罪者适用从轻发落。”
阮筝汀以及听力过好的喻沛:“……”
有截络丝攀上灯架,企图调整方向,警员见状敲敲桌子:“端正态度。年龄?”
喻沛啧声道:“27。”
“29周岁。”阮筝汀抬手做了个下扣的姿势,“劳驾,有些晃眼,请问可以……”
女警调过灯光走势。
“谢谢。”
两边警员同时问道:“说说吧,怎么加入‘茧术’的?这次行动里有什么任务,炸楼还是拐人?”
“只是路过。”两人异口同声。
警员把证物袋扔上桌,金属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哪个路过的身上带这么多刀具,逛着逛着,宰个人助兴是吧?”
喻沛靠回椅背,很认真地问:“临近岁末,诸位警官业绩未达标吗?”
阮筝汀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不解道:“贵方的信息库独立于总网之外吗?”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ID卡资料不能用作自证吗?”
岂料两边警员比他们更加莫名其妙:“ID卡上只显示有祖籍星,现居地、常住地及房产信息一片空白,还说不是星际流浪汉?”
“外加隐瞒哨兵身份,”警员把ID卡界面“是否为特殊人类-否”那项甩到喻沛面前,厉声道,“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后者掐着鼻根想过一阵,作恍然状:“现役人员有时会被封锁个人资料。”
的确是有这项规定,警员对此身份半信半疑:“如何证明?”
阮筝汀不确定道:“军防证可以吗?”
女警微笑:“军防证在非在籍人员眼里是空白的。”
喻沛半抬眼皮:“星港警卫科,昨天刚一起喝完茶。”
单面玻璃那头,同步监听的高层们集体陷入沉默。
时间倒回两小时前。
喻阮二人从商贸大厦逛到地下城,从杂货逛到花市,顺道解决完晚饭,拎着几只小手提袋回旅店。
夜幕低垂,街区升起各色霓虹灯牌,摩天大楼外墙翻折出巨大的投影屏,兔女郎倾倒酒杯,剔透钻石撒落,那是五光十色的射灯,光影暧昧了来往行人脸上的油彩,连地上堆积的酒液都是斑驳陆离的。
沿街鼓点劲爆,摩托车在空中飞驰,车手皮夹克外套挂着的金属叮铛作响,后座电子传单飘飞,在触地的瞬间炸成虚拟烟花。
空气里都是麦芽的香气,阮筝汀左一脚绕过头顶甜品的机械宠,右一脚避开拥吻的情侣,嘀咕道:“人怎么比白天还多……”
音乐喷泉旁,有女人画着夸张的眼影和唇彩,身段丰腴,音色粘腻,指甲丹红利长,直往他胸口戳:“这位小哥——”
喻沛伸手把人往身后排。
有男人笑嘻嘻凑上来,胸襟半敞,耳钉炫酷,反戴贝雷帽,咬着雪茄往阮筝汀怀里怼啤酒。
泡沫洒出来,后者按耐住踹去一脚的冲动,又躲去喻沛另一边,抓过他外套后摆咕囔:“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我明明走的原路。”喻沛伸手把人半护着,隔开不依不饶的递酒男人,眼睑半垂,警告性地睨去一眼。
女人噗嗤笑开,抬手托过垂卷的发鬓,眼波如丝,黏在喻沛英俊的侧脸上:“两位是外星区来的吧,平崎的路,白日黑夜是不同的呢。”
喷泉水束光影交错,喻沛调出电子地图,揽着阮筝汀,挤开狂欢的众人往前走。
空中轨道行驶过列车,汽笛口正喷出彩带和亮片,尾厢拖着长长的橘色横幅。
观赏飞艇里,有人在开香槟,口哨吹卷哔哔响。
列车车厢渐次翻转,成吨的糖果和着彩带慢悠悠往下落,每一颗都系着装饰降落伞或者气球。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感,其下齿带嗑嗒嗑哒传送的声音掩在人群欢呼里。
“今天是海沽星的岁尾哦。”有人身着礼服,单脚勾着拱门顶倒吊下来,一手按着绅士帽,一手在阮筝汀胸前口袋里插进一枝电子花,“旅途愉快,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后者被人群吵得懵懵的,机械道着谢。
等他俩从愈来愈多的游行人群里艰难挪到偏街,阮筝汀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浸满脂粉的酒桶里泡过一遭。
“袋子破了,”向导焉头耷脑,“有人顺东西。”
喻沛一路接了很多糖,把两人的兜帽都装得满满当当,现下折出一颗,顺手塞进他嘴里:“就当交换新年礼好了。”
阮筝汀却是后退一大步,同时抵舌把糖果吐出来,等那玩意落地滚灰后才反应过来,慢吞吞一眨眼:“……抱歉,我不爱吃这个。”
“是有些腻。”喻沛笑笑,抬步略过人,“走吧,这条路有些绕,但是人少。”
然后他们就在路口撞上了……说不准是恐怖袭击还是势力火并。
阮筝汀当即丢下手提袋,转头就跑,跑过十几步,见没人跟上来,又极小心地掩在垃圾桶后探出个脑袋。
近前,雪豹端正坐着,歪着脑袋看他动作,大尾巴一晃一晃的。
更远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路灯杆断了,燃烧的游行花车旁,喻沛在漫不经心地擦手:“我是封境,不是废了。”
阮筝汀又一路撒着糖果跑回他身边,最后两步因踩着弹壳趔趄了下:“你不会都打死了吧?这要进警署录口供吗?”
“没死。”喻沛抬手替他拉紧帽子拉绳,拽过他手腕往前跑,嘴上半真半假,“这里没监控,我们跑快点就不用进去了。”
“……”阮筝汀反手摸了摸兜帽里仅剩的几颗糖,“你一个中级军官就这素质吗?”
“录口供不一定有问题,但是鬼知道刚才揍的是哪条沟里的耗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跑过百米来,有脚步声跟上来,喻沛自后腰摸出个物什甩出去。
少顷,火光在两人身后爆开,蔓延过将近整条街道,沿路商铺玻璃齐碎,灯牌断折,热浪极速奔涌而来。
喻沛讶然:“我只是飞了一把刀。”
阮筝汀在巨大爆炸声里吼:“你飞到能源站了吗?!”
彩带变成艳生生的燃烧的灰烬,破碎橱窗里,有机械宠晕头转向,发出“故障故障”的报警音。
阮筝汀想开屏障,被喻沛拢住手指,护进怀里:“等等。”
两人被气浪掀出去,相拥摔在地上,又滚出几米才停下。
灰白烟尘里,无人机煞白明亮的探照灯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小型巡逻直升机轰鸣而至,荷枪实弹的警员们自软梯跳下,枪口齐刷刷瞄准他们,有几只精神体虎视眈眈盯着两人的脖颈。
领头那人按着对讲汇报:“两名男性,一中阶哨兵,一普通人……”
“要浅链对口供吗?”阮筝汀没见过这种阵仗,小声问道。
“对什么口供,”喻沛还有心情整理他胸口的碎花瓣,“实话实说就行,最差的情况就是信息泄露后上势力黑名单,再被耗子啃上几口。不要担心,一般来说,还是能打的。”
阮筝汀刚想说什么,那边汇报进度正好说道:“……初步怀疑,是‘茧术’余孽……”
他手指抽动,瞬间抬起头来。
喻沛被他磕到下颌,吃痛嘶声道:“怎么?你伤到哪里了?”
没有回答,他眼眸失焦,四肢的温度在迅速流失。
喻沛神色一变:“阮筝汀!”
最后向导是被人道救治后送往质询室的,他俩在警署的定位,也从最初的“疑似怀有不正当关系的同党”,变成了“精神病哨兵以及被强迫的普通人”,搞得喻沛格外火大。
介于二人身份特殊,等警署与港口确认信息、打报告让高层交涉、反复核对……林林总总耗费过两个多小时才解决。
喻沛在质询室了解过一轮当地民俗,还旁敲侧击搞清楚了“茧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当年休曼研究所余毒发展出的最大恐怖组织,十几年如一日地发扬糟粕。
据说他们手里还存有各式药剂,以当年残存剂方研制而来。
怪不得阮筝汀反应这般大,这跟听见烧成灰的仇人诈尸睁眼有什么区别。
待他们从警署签完字出来时,附近街区的岁尾日狂欢仍在继续。
几场见血的小暴乱消弭不了人群的热情,或者说,被酒精及药物过度刺激的大脑已经没有分区滋生和发酵恐惧。
阮筝汀被质询室的轻量自白剂惹得发困,或许只是逃避向人解释听见“茧术”时的莫名肢体反应。
总之他在喻沛侧身询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时,很钝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润着泪花,恹恹站在台阶上,发出个无意义的单音:“唔?”
喻沛不作声地打量他片刻,背身在他身前半蹲下来:“上来。”
阮筝汀盯过几秒,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堪称温顺地趴上去。
月上中天,夜幕之下,霓虹光影曼妙。
喻沛背着人慢慢往旅店走,电子地图散出轻微亮光,打在阮筝汀渐阖的眼皮上。
这人睡意昏沉,呢喃过一句:“你从修黎离开后,有点不一样了。”
“嗯?”
“你以前……”
喇叭里在宣传红灯区的特殊促销活动,兔女郎抛撒钻石,朝来往男女送着飞吻,新来的列车又在倒糖果,飞艇之上,谁的香槟塔塌了,酒液滴滴答答浸下来,如同一场局部春雨。
在这乱哄哄的、麋艳的、却也冷清的热闹里,喻沛没等来下文,不由轻声问:“我以前什么?”
那人右手慢慢从左小臂间滑下来,虚虚勾过手指,络丝呈现,映着五彩缤纷的灯光,绕过哨兵外套拉链拉头及其肩颈。
向导睡着了。
阮筝汀没再见到那只失落体。
以安被生意绊在外地,听闻两小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遂发挥财大气粗的老板本性,给他俩各自发了个大红包压惊。
喻沛乖巧又嘴甜地收下,临走前全换成了酒水放回旅店。
包装花红柳绿,码得整整齐齐,就大咧咧摆在门厅的位置,和着原本的装潢一看,属实是有碍观瞻。
“还没付钱。”阮筝汀看着红包无所适从,这数额抵过房费都绰绰有余。
“不用付钱,”喻沛神色很淡,指指自己,“平崎港事件受害人在这里享有终身会员制,全额免费那种。”
阮筝汀有些惊异:“他是……当年那名哨兵?”
喻沛点头。
阮筝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近几天这人像是把他多年的茧房粗暴凿开了,哐哐往里丢东西。
两人离开平崎后,又在宇宙里流浪过47个标准时,于当晚六点整抵达迦洱弥纳星。
大抵是在飞船上睡够了,阮筝汀现下有些亢奋,一出星港就自发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连总是绕着喻沛的络丝都没了踪迹。
“迦洱弥纳”在当地语里的意思是“人鱼的鳞片”。
此地景致也确如这类美丽生物的尾鳞一般,流光溢彩,粼粼生辉,极富冲击力。
“整颗星球只有1%的地方可供居住,其他地方是海洋、雨林和终年不化的冰川。”
“全星区分为24州,其实是24座岛屿。其中主岛与星球同名,周围的海水是玫瑰色的,夜晚会发光。不过那里属于圣地,据说住着人鱼,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真假不知。”
“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夏秋不分明,故而当地人一年只分春冬两季。其中春季长达九个月,所以这儿还有个别名,叫玖春。”
“这里运河交错,水质清澈……”
“这里盛产花卉,品类多达……”
“还有还有,这里所有的房子外墙都是彩色的。从高空俯瞰时,就像各种各样的糖果盒……”
“你知道吗?有人戏言说,在迦洱弥纳碰见的每十个人里,有四位是农场主,四位是艺术家,剩下的不是诗人就是航海员……”
“我们要住的地方在塔沃楹镇,那里……”
箱轮咯哒咯哒碾过行道,两侧都是开阔的原野,水草鲜美,远处牛羊成群,风车匀转,再远些是绵延山脉和堆聚的云朵,仔细听,还能隐约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动静。
阮筝汀一路都在絮絮说着什么。
这里连风都是悠闲的,天很蓝,草很绿,向导鲜活如斯,每个字音都像是跳珠弹落于草毯,再嘀嘀哒哒,略显莽撞地撞停在哨兵脚边。
喻沛慢步缀着阮筝汀身后,心道对方真的很喜欢这里,但是——
距两人出港已过半小时,极目处霞脚都开始晕色了,哨兵不得不伸手拉住滔滔不绝的向导,微笑提醒道:“这位房东先生,冒昧打扰一下,我们11路回家吗?”
“不是,”房东先生脸颊红扑扑的,扬手一指前方驿站,声调都在上扬,像振飞的翅,“坐那个!”
说着他把行李箱往喻沛脚边一推,在后者尚显疑惑的嗯声里,哒哒哒哒跑过去,过了十几分钟,又哒哒哒哒返回来。
步伐频率和踏地力度都变了,喻沛坐在行李箱上,稍一抬头,眸光微微一动。
天广地阔,云霞生蕤,阮筝汀正骑着青马朝他走来。
马匹高大漂亮,鬃毛被打理成细辫,腹腔的位置有一小块地方被裁开,露出小截金属肋骨和齿轮群。
这是匹仿真机械马。
“迦洱弥纳的第一大交通工具。”阮筝汀收过缰绳,驭马在他面前停下,俯身拍拍它脖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随便租了匹黑的。”
话落,有匹骏黑的机械马跟着停在他身边,皮毛发亮,头颅高傲扬起,特别神气地甩了下尾巴。
喻沛只是安静地盯着他,没有动。
如此僵持间,有货郎正打道回家,骑行路过两人时,友好热情地笑着打了声呼哨。
阮筝汀回过这声问候,待货郎溜溜哒哒走远后,转头略显诧异地问:“你难道……不会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