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卡从怀里取出一枚星板,用柔软的绒布仔细擦干净。
他捧着这块星板,几乎是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才朝凌恩递过去。
庄忱调拨经费,让人研究出了吸收疏导信息碎片的材料。如今的伊利亚已经建起一座又一座高塔,把新生的小孩子们护进安静的世界。
这块星板,是这种材料的副产品。
只要用精神力激活,它就能吸收特定某人的意识碎片,并重现碎片中的声音和画面。
……在如今的伊利亚,它被用来收集逝者遗留的最后痕迹。
“我们找不到多少,只有你知道他的过去。”
努卡低声说:“你去把它们找齐……能听见他最后想说的话。”
他的手腕忽然剧痛,凌恩牢牢攥着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瞳色却极深:“真的?”
“当然是真的……”努卡咬着牙,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从没试着了解过陛下?”
连庄忱叫人研究出来的东西,在当初受过多大的阻力、被多少人抨击过,如今又叫多少人感恩戴德……都不知道。
连这东西有什么用,怎么用,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他选的仆人、是受他驱使的马前卒……所以只要替他打仗,听他吩咐就够了。”
努卡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想,有人这么对待仆人吗?”
有人会不仅管吃管穿、还逼着仆人上学,逼着仆人去做最可能有出息的事,走上那条顺遂到分明畅通无阻的路吗?
一个傲慢的、孤僻的、性情古怪的皇帝……真的会被一群仆人热热闹闹围着过生日,喝热腾腾的甜酒,被小孩子往怀里爬,把花束捧到眼前?
有人生来柔软赤忱,可世界确实太嘈杂太吵了,吵得不得不竖起高墙、把那扇极为厚重的门重重反锁上。
但他们也都知道,哪有暗门、哪有窗户,实在不行就躺在地上装头疼,哎呦哎呦叫上几声。
连最小的阿克都知道……这么抱着脑袋在门口叫上几声,掉几滴眼泪,里面那个冷冰冰的陛下就一定会上当,皱着眉走出来。
阿克用这个办法,不知道骗陛下抱他多少次了。
……这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寻找庄忱。
阿克每天从军校训练回来,就立刻趴在窗户前等,每天都把桌子全擦干净、把地拖三遍,把花束换成新的。
在进入军部后,他们所有人都拒绝配合凌恩、拒绝接受凌恩的指挥,反倒是各自去了下面不同的舰队。
——这是他们唯一没有按照庄忱的遗愿做的事。
与其说有多恨凌恩……不如说是恨命运。
为什么不是他早生十年、阿克早生二十年?为什么他们长大得这么慢?
努卡摘下自己领口的丝巾,把那块星板仔细包好,他最后看了它几分钟,才终于把它用力推进凌恩怀里。
不论他们有多不情愿……他们生得太晚。
这是整个伊利亚,和庄忱的联系最紧密、最漫长的人了。
这是星板的特性,只有共通的过往记忆,才能唤醒残留的意识。只有凌恩曾经陪着庄忱长大,朝夕相处那么多年。
只有这个混账,能收集庄忱的意识碎片。
“你去做这件事吧。”努卡低声说,“你自己去看,那是多好的人。”
——————
庄忱收起那些邮件。
葬礼已接近尾声,凌恩没有扶棺的机会,一身黑衣立在角落,像是块冰冷沉默的陨铁。
阿克盯着那块铁的眼里满是仇恨,几次想冲过去,都被其他人按住肩膀。
少年挣扎几下,发着抖的肩膀就颓然着软下来。
没人想搞砸这场葬礼。
“是我当时不熟练。”
会出现这种状况,庄忱倒是能分析出原因:“送走凌恩以后,我就没再把重心放在人设上。”
——因为理论上,凌恩是这个世界里主角团的核心,也是他们炮灰部门的直接工作对象。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五年的时间里,凌恩面对着的那个庄忱,的确是个相当骄纵又难伺候的小皇子。
好不容易把这个主角送进剧情主线……刷支线任务,往回捡主角团剩下的人时,庄忱就放松了很多。
难免也有忘了要孤僻、忘了傲慢,忘了要满身尖刺的时候。
这些细小的端倪,被这些家伙抓住一次、两次——第三次就难免叫人识破,哪怕再装回原本的人设,也没人相信了。
二十三岁的那天,庄忱终于被这群家伙暗算。
一群人冲进起居室,完全不受他冷酷凌厉的气势震慑,相当熟视无睹地把蛋糕抬进来,给他过了个兵荒马乱的生日。
系统完全能理解庄忱:“宿主当时是新手,冷酷凌厉得还没那么熟练。”
庄忱被风吹得飘起来,就慢悠悠飘过去,摸了摸阿克的脑袋:“是这样。”
他捡回去的主角团里,这是最小的一个——现在也才十二岁。
小家伙这些天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就哭,半夜也哭醒,已经发了好些天的烧。
庄忱活动了下手腕,熟练地划了厉鬼体验卡:“有什么能兑的没有?”
“……”系统立刻掏出算盘账本,“宿主,见鬼权可能不好兑。”
这个世界有精神力,有信息碎片,不用见鬼也能见到影像——像是凌恩那种精神力强度,如果不是他们设定了隐身,甚至能直接看到庄忱。
但如果庄忱的需求,只不过是哄一哄十一号小主角、托梦让十一号小主角睡个好觉……那么只要等价等量地兑换梦境就可以了。
只是让凌恩梦不到庄忱,这听起来也不算多严重。
毕竟在这么多年里,凌恩留在冰天雪地的前线,拒绝回来、拒绝多接触帝星来的消息。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凌恩本来也从未梦见过庄忱。
庄忱点了点头,在兑换确认上签字,把哭昏过去的孩子揽住。
有人抱着阿克去边上休息,刚想安慰,少年就在梦里屏住呼吸。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只知道这孩子在梦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委屈到极点、难过到极点,拼命钻进了笃定着不会拒绝的怀抱。
只知道阿克又在昏睡里回了七年前,死死抓住一片衣角,说什么都不肯放手,要陛下哥哥跟他回家。
他再也不偷懒、再也不耍赖了,不要陛下哥哥抱,他每天都拖三遍地再擦十遍桌子,带最好看的花回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直到像是有什么人抱着他,慢慢地拍着背、慢慢地哄。
一点一点拍哄,直到这场绵延了七年的难过,被轻柔地按下暂停。
像是有人把他从过往里解脱出来。
那些伤心被暂时打包好,放在没那么容易翻出来的地方……等时间让它们褪色。
人死注定不可复生。
或许等他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就有能力处理这份伤心。
确认阿克完全睡熟后,庄忱离开他的梦境。
系统就在梦外面等。
入梦会消耗一定能量,系统变成小棉被,在寒风里裹住庄忱:“宿主。”
庄忱有点想要冷酷斗篷,扯了扯棉被:“怎么了?”
“凌恩走了。”系统汇报,“他去了暖宫……带着星盘。”
那就是去收集碎片。
庄忱也没有亲眼看过那场生日——他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听得也不清楚,因为感官严重消退,连蛋糕都没吃出味道。
所以多少有些遗憾。
他想知道那个蛋糕好不好吃。
既然凌恩去放电影,庄忱也就一起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很稳定。”
系统:“嗯嗯。”
“凌恩不容易被误导。”庄忱说,“他越收集碎片,越会意识到,我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主角团的其他人,都是庄忱在十八岁以后接触的。
长大成人的伊利亚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骄纵少年,已经被时间和病痛磨得很成熟和沉稳……能够给出最大程度的耐心包容。
主角则不一样,凌恩现在只是被庄忱的死讯困住,但迟早还是会想起……他们年少的时候,庄忱有多难伺候、多目中无人。
对凌恩来说,这只是少年时决裂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后来长大成人、变得成熟,变得比过去好很多。
因为少年时的矛盾,凌恩拒绝回来,也就错过了“变得比过去好很多”的庄忱——这的确遗憾,但也只需要遗憾就够了。
要不了多久,凌恩就能想明白这件事。
有这个作为基础,主角支线的稳定度就不该有太大的变化,这个世界应该就没理由崩掉。
至于主角团之间,看起来已经完全无法调和的矛盾……
庄忱揉揉脖颈:“实在解决不了,就不解决了。”
他亲手教出来的主角团,就算有天大的矛盾、天大的裂痕,真到了必须合作的时候,也一样会做。
这么点事……庄忱还是有信心的。
几年前,险些让凌恩死在战场上的那场仗,就是努卡把他从机甲废墟里拖回来。
不论努卡多想杀了凌恩,都不会真的动手。
因为保护伊利亚星系需要战神——这片星系里,凝聚着庄忱全部的心血。
“凌恩应当不至于崩掉。”庄忱说,“也死不了。”
系统:“嗯嗯。”
庄忱:“主角没成团,应该也不至于影响星际稳定。”
系统:“嗯嗯。”
庄忱举起系统晃了晃:“想什么呢?”
系统吓了一跳,啪地变成冷酷斗篷:“我在想……宿主这个时候的演技,是真的不好。”
演技不好,心又软。
小孩子对这个最敏感……所以阿克才会这么难过。
庄忱承认这个,点点头。
系统变成斗篷裹着他,犹豫半晌,才又问:“那——宿主跟凌恩在一起的五年。”
严格来说,那才是庄忱作为新手、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五年。
无论是后来多厉害的金牌宿主,第一次进入世界、第一次接手人设,也不可能完美到半点纰漏也不出。
“在那五年里。”系统小声问,“宿主……是真的特别傲慢、特别骄纵、特别的不好相处吗?”
——————
凌恩走进暖宫时,也在想这件事。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离开帝星已经有很多年,离开这座暖宫的时间就更久。
在庄忱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递上了申请,想要离开帝星,去前线驻守。
申请被批准得很快,是揉烂了从窗户里砸出来的。
十八岁的小皇帝,因为没有精神力、根本没什么力气,站在窗口朝外面的他发火:“你现在就给我走。”
他站在窗外,打开那张申请,发现少了一个签名:“这里还空着。”
签字的鹅毛笔、皇帝的印章,就也接二连三从窗户里砸出来。
凌恩很会模仿庄忱的笔迹,自己签上那个签名,把印章盖好:“你打算怎么过生日?”
窗口的小皇帝垂着眼,裹着件黑漆漆的斗篷,神色冰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走了?”
……凌恩现在回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总归不会是多合庄忱心意的话。
他并没给庄忱过十八岁的生日——连礼物也没送,当天晚上就离开帝星,去了前线。
连扔出来的鹅毛笔和皇帝印章,都是叫人代他送回去的。
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凌恩完全不喜欢庄忱,想要提前避嫌,免得再传出那些说他们“早晚就该在一起”的流言蜚语。
另一方面……是他那时觉得,庄忱有必要改一改这随便乱发脾气的毛病。
毕竟庄忱已经做了皇帝,身上肩负的是整个伊利亚,也该学会控制脾气,喜怒不形于色了。
凌恩攥着那块星板,在暖宫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种材料的确很奇异,他很快就能听见这里残留的声音、看到残留的影像。
他不在了,还是有人给庄忱过生日的。
生日非常热闹,涌进来的一群人根本无视皇帝陛下的“大发雷霆”、“冷若冰霜”,热热闹闹地把蛋糕推到庄忱面前。
这些人不由分说地把二十三岁的皇帝按进椅子里。
桌上堆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礼物,像是什么异兽的指甲、变异甲虫的铁镰、胳膊和腿装反了的机甲模型……最好的也只是条裹着陨铁碎片的琥珀项链。
五岁的阿克抱了一大捧花,一跑一摔跤,咧着嘴爬上庄忱的膝盖,把花往他怀里送。
……始终一言不发、显得冷冰冰的年轻皇帝,这才勉强露出点缓和神色,抱住怀里的小不点揉了揉。
“浪费时间。”他靠在椅子里,垂着眼,根本不接努卡递过来的蛋糕,“我养你们,是叫你们干这个的?”
这群人早皮得刀枪不入,也不反驳,干脆直接舀起一勺蛋糕喂过去。
喂过去,他们的小陛下也就吃了。
吃的很慢、看起来相当嫌弃,但还是把那一勺奶油全咽下去。
“香不香?”有人紧张地问,“我们做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吃的了……”
这话没立刻得到答案,面若冰霜的年轻皇帝抱着小不点,被那一捧能将人淹了的花挡着,依旧靠在椅子里,胸口慢慢起伏。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无法清晰分辨的强烈不安,在命运的接缝处悄然蔓延。
但紧接着就被庄忱的声音盖过去:“蛋糕。”
“还不错。”庄忱说,“还行。”
这些人立刻雀跃着蹦起来。
年轻的皇帝靠在椅子里,仍旧裹着那件半旧的黑斗篷,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点笑。
凌恩却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道影子旁边,在那双眼睛前慢慢挥了下手:“……阿忱。”
他将精神力毫不吝惜地灌进这块碎片。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情境,在精神力的维持下,甚至可以发生轻度交互——他甚至可以碰得到庄忱。
“阿忱。”凌恩扶住椅背,他不敢去碰斗篷下异常瘦削的肩膀,“听得见吗?”
庄忱的回答根本对不上……这些人问的是“香不香。”
他们一起长大,凌恩比任何人都清楚庄忱的习惯,如果问“香不香”,得到的答案只有是或否。
庄忱不喜欢模棱两可,不喜欢给出不确切的回复。
……而现在,庄忱是在猜他们的问题。
猜测这个问题是和吃进去的东西相关,于是给出个最可能对得上的、不会引起怀疑的答案。
庄忱……的确如他所愿,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
这是伊利亚最骄纵的小皇子,在十八岁的生日那天,被迫学会的东西。
年轻的皇帝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所有热闹都散尽。然后摸索着起身,跌跌撞撞去吐出吃进的蛋糕,倒了些水给自己漱口。
“阿忱。”凌恩实在无法忍受,他过去伸手,想要扶住这个碎片里的影子,“你坐下,坐下休息一会儿,叫人来——”
“……好吵。”影子低声说。
凌恩定在原地。
他于是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碎片里的庄忱继续摸索,磕绊了几次后,才终于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三岁的庄忱,一样一样摸着那些礼物,把异兽的指甲套在变异甲虫的铁镰上,又把这个搭配组装进已经很乱套的机甲模型。
他像是很久没得到过这些……相当认真地摆弄、认真地一个人坐着玩,就这么一直专心地玩了几个小时。
“留音石。”庄忱开口,让房间里能记录声音的石头亮起来。
“礼物,我很喜欢。”他说,“谢谢。”
“把它们和我的斗篷一起下葬,花放在碑前。”
“告诉阿克,我去‘残星’巡视了。”
年轻的皇帝慢慢说完这些话,留下那件斗篷,搭在椅背上。
他最后还是没舍得项链,摸索着拿起那条套在机甲脖子上的琥珀项链,拿在手里晃了晃。
“是什么颜色?”他问。
没人回答,留音石的光已经熄灭。
他也不在意,把琥珀项链就这么挂在脖子上,哼着歌,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暖宫。
凌恩追出去, 那个影子就消失。
这只是一块遗留下的碎片,它里面含有极为微量的残余意识,被凌恩手中的星板吸收。
星板的一角多了个琥珀色的光点。
随着光点变亮, 房间里所有东西的影像, 也一样接一样淡去。
被庄忱仔细搭起来的、造型相当独特的礼物堆, 盛放着的鲜艳花束, 还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旧斗篷——这是庄忱的旧物, 他从十几岁起就披着它。
这件斗篷如今在棺木里,覆着年轻皇帝的遗体。
凌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 快步过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捞住斗篷的一角。
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变得透明。
不论精神力再如何汹涌、再不知珍惜地被强行灌注进来, 那片空气都不再波动了。
……但这也已经足够。
精神链接陡然断开,这种脱离绝对不算好受,凌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极力咽下喉中闷哼。
——在那一瞬间, 由于精神力的极度空耗, 他听见无数声音。
那是种庞大、嘈杂、混乱到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
上一刻还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变成咄咄逼人、怨声载道, 喜悦的欢笑伴随厉声呵斥,虔诚祈祷和凄厉诅咒重叠, 教堂的钟声混杂翅膀拍动、乌鸦嘶哑哀鸣。
凌恩扶着椅背,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甚至渗出冷汗。
暂时性的精神力空耗, 还不至于让伊利亚的战神落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
因为精神力的天赋实在异常强悍, 凌恩从未听过这些声音,从不知道它们原来……这么吵。
原来这么吵。
凌恩忽然快步离开房间, 他推门而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因为要追赶什么,而不自觉地跑起来。
他离开暖宫,离开葬礼的范围,追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过。
这些孩子年纪太小了,从没见过伊利亚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礼的哀痛,只知道这时候街上安静,追逐着跑过小巷。
是一群完全健康、极为活泼的孩子,跑起来像是飞一样,壮实得像小牛犊。
在庄忱死后的七年里,伊利亚星系出现越来越多这样生机勃勃的孩子。
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来的白色高塔,接天连地,变成庞大的沉默护罩,将整片星系庇护其中。
凌恩的脚步慢下来,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见那道影子。
年轻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来很疲惫。
他背靠着粗糙砖石,手撑在一座白塔上,垂着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过的石板路。
凌恩知道这只是残留下的影像,可他无法不走过去,试图搀扶庄忱:“为什么乱跑?”
“你该休息。”凌恩低声说,“你不该这么晚出来,不该乱跑。”
碎片中的庄忱看不到他,只是在撑不住的时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住冰冷墙身。
凌恩半跪下来,徒劳地帮他把掉落的斗篷理好。
他将刚恢复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进去,不顾这只是块碎片,想要直接抱走庄忱。
……可只是刚刚伸出手,一道快步过来的虚影就穿透他。
他干涉不了、改变不了,这只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影像。
庄忱不需要被抱,庄忱已经死了。
“……陛下。”
来的是个少年侍从,跑得气喘吁吁,紧紧扶住庄忱:“您怎么又乱跑?医生说了,您需要休息。”
这些少年侍从,也都是庄忱捡回去的。
凌恩现在知道了,他们对外的身份是“侍从”、“护卫”,其实都被很好地养大,长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轻人。
“太闷了。”庄忱被他抱扶起来,“我想练练走路。”
“练什么走路?您本来就走得很妥当,只是最近生病了,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才会这样。”
少年侍从一口气说:“您太累了,现在站不起来,一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太远……您该立刻休息。”
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因为常年刻苦训练、营养又完全跟得上,长得非常健壮。
他已经能牢牢搀住庄忱的手臂,替庄忱挡住风雪。
年轻的皇帝借着他的力道,撑着拐杖,慢慢向这条路的尽头走。
“陛下。”少年忽然低声问,“只有凌恩上将能让您休息吗?”
这话问得直接过了头,如果真是个“性情古怪”、“非常难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侍从。
可被他扶着的影子,却并没因为被冒犯而生气,只是平淡回答:“什么话。”
“和凌恩无关。”那道影子甚至开了个玩笑,“凌恩上将几年没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这话其实并不假,因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只有声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个人同时看一万个世界的碎片,视觉和听觉都已经被挤占到极限,留给记忆的部分变得很少。
凌恩老是不出来刷存在感,那点记忆眼看就要侵蚀殆尽了。
少年侍从猜错了,闷闷不乐低头:“那为什么不见您休息?”
“我不喜欢休息。”年轻的皇帝说,“像个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准是又听见了什么闲话,气得直咬牙,眼里冒出浓浓怒火:“您听他们胡扯!”
“您别听他们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厉害、最能干的人!”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您比他们都厉害,您做的很多事,他们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大,却没什么用,因为庄忱并不能听到。
说“不能听到”也不尽然准确——是因为同一时刻袭来的声音太多、太杂了,不论说什么,都只能掉进那片浑浊的洪流里。
这会让人头痛欲裂,可庄忱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借助少年侍从的搀扶,继续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庄忱问,“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一会儿,声音又变得汹涌,不停有尖锐摩擦和震耳轰鸣声……大概是宇宙的某个角落有几只变异巨甲虫在吵架。
他听不见少年侍从的回答,静了一会儿,装作听见了,就继续又说:“我想去斗篷店。”
他慢慢地说:“我想买件斗篷。”
凌恩走过来,挡住庄忱的去路。
“阿忱。”凌恩低声说,“别买斗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里的庄忱看不见他,垂着视线,很安静地站在血红色的晚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