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不早跟他商量。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吓唬几个贪官污吏,多弄回来点钱,救灾的银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脑袋一辈子算了。
时鹤春腹诽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担忧靠他养着的工坊街饿死——那条街里全是家里没人的残退老兵、灾荒流民,的确值得一忧。
但也用不着忧,时鹤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养着这些叫忧国忧民的秦大人牵肠挂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条工坊街,就是为了叫这些人学手艺。
有了手艺就饿不死人,这世上永远不少要打的铁、要锔的瓷,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着织布纳底。
“饿不死的。”
时鹤春说:“手艺在那,还怕活不成?再说我还留了几万两……”
这话说到一半,就被狡兔三窟的奸佞及时刹住,没全供认给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但秦照尘魂不守舍、神情恍惚,似乎也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时鹤春奇了一声:“你不是担心工坊?”
秦照尘攥着手中棉布,愣愣看着他,半晌吃力苦笑了下,低头伏在发着抖的手臂上。
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个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秦照尘将他安置妥当,给他留了热粥热酒,匆匆赶去时府。
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在抄家之前赶进去……翻出了小酒壶,收拾了所有时鹤春常用的东西,甚至在停不下的雨里,一手泥泞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树。
这些事折腾到很晚,等秦照尘匆忙再赶去点心铺,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
最便宜的点心也没买到。
没买着点心,像是丢了魂的大理寺卿坐在石阶上,看着被勉强移栽下去、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树,没力气进门。
最后还是时鹤春披着件衣裳,拉开门将人薅进去:“想什么呢?”
叫大夫诊了脉、行了针、喝了一大碗药的时鹤春,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些,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错。
奸佞就是奸佞,哪怕在一贫如洗的寒酸秦王府,也是逍遥的放肆做派,叫人把房间弄得相当舒服。
时鹤春有了小酒壶,就挺高兴,主动安慰秦大人:“没事,活不了也不怪你。”
这雨下得离谱,浇死了不知多少草木庄稼,何况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树。
说不定,秦照尘去之前,梅树就已经活不成了。
时鹤春揣着酒壶,耐心地把这道理讲给只会读书报国,多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秦大人:“别伤心了,陪我喝酒。”
秦照尘被他拽得踉跄,跌进一室暖光,看见桌上铺着的不少纸张。
纸上笔墨尚新,时鹤春在写东西。
本该手都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的人,是怎么忽然有了精神……秦照尘把传记写到这里,才终于醒悟,这不是件好事。
当时的他以为时鹤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终于稍微妥帖:“在写什么?”
“给你的。”时鹤春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是要整肃朝堂。”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整肃。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装在时鹤春这个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隐晦暗流,时鹤春全了如指掌。
有了这些东西,大理寺卿如虎添翼,从今往后,没人再拦得了秦照尘。
“照尘,照尘。”
时鹤春一副老先生派头,溜达到桌前,也低头看那些纸:“挺不错,这回这名字不枉了。”
秦照尘抬头,盯着他,看着那双灯下柔和的黑眼睛。
时鹤春叫他这么看,先笑了,随手将那些纸推开,拉着秦照尘:“今夜不谈这个,你坐下,陪我喝酒。”
秦照尘坐下,陪他喝酒,不谈那些纸。
时鹤春喝酒像喝水,酒意浸润到眼睛里,那双眼睛变得像春风,潇洒恣意。
秦照尘想起时鹤春十七岁,十七岁的探花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时鹤春不看靡靡红袖,不理阵阵香风,将花抛进街边的秦王世子怀里,眼睛亮晶晶地得意,像只振翅冲天的灵鹤。
那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时鹤春一头扎进浮华场,他们日渐分道,不是没吵过,吵得最厉害的几次,甚至差一点就割袍断义。
这些争吵不休的日子,一晃竟也过去十年了。
如今的时鹤春不再和他吵了,倒是仍旧很得意,抱着小酒壶,晃悠悠在躺椅里摇:“你看,我当大奸佞,是不是有好处?”
秦照尘偷走他的杯子,把里面换成甜酒酿:“是。”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他受朝臣排挤孤立,无处下手,根本不可能摸清这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南直隶并五省灾情,无人能赈,无粮可放……今晚他才知道,时府早已将第一批钱粮运过去了。
早运过去了,数不清的人在靠这个活命。
在门外石阶跌坐,看着那株瘦梅时……秦照尘甚至在想,是不是时鹤春做得才是对的。
“乱想什么。”有人拿小甜枣砸他,“秦大人,这世道逼你这么想,这世道就已经不对了。”
秦照尘悸颤了下,抬起头,看着眼前向来荒唐放肆的奸佞。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时鹤春。
“我享我的福,你受你的苦,我这条路好走。”时鹤春不知是醉是醒,抱着酒壶看他,“你要慢慢熬,熬一辈子……照尘。”
时鹤春轻声说:“你要是改了这世道,下一个我,或许就是跟你并称的清流,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我小时候想当将军的。”时鹤春说,“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身手很好,不是废人。”
秦照尘再听不下去,咬紧了牙关,将他抱进怀里。
时鹤春还是醉了,每天号称要花天酒地的奸佞,酒量其实不好,几杯就会醉,喝到一半换甜酒酿也来不及。
几杯就会醉的奸佞,抱着小酒壶,靠在清正端方的大理寺卿肩上。
时鹤春微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低声说:“我小时候身手很好的,心地也好。”
“我信。”秦照尘低声说,“时鹤春,你现在的心地也好……你现在也不是废人。”
秦照尘对他说:“你现在也是清流,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我去生死簿上给你数。”
时鹤春没想到榆木也会讲笑话,被他哄笑了,醉着笑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他不用秦照尘帮忙,摇了摇头:“我自己去数……你去忙你的事吧。”
“你有数不清的事要忙。”时鹤春说,“别急,一件一件办,这里面复杂,不清楚的就来问我。”
秦照尘攥着那颗松脆爽甜的干枣,揽着时鹤春,把甜枣子喂给他。
时鹤春不吃,他一身全叫药灌满,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给你的,我要睡一会儿。”
秦照尘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那颗枣子,抱着时鹤春,小心地将人放在榻上。
“慢些写。”秦照尘说,“你的手不好。”
时鹤春在写的……是朝堂秘辛、是隐私勾结,是数不清能掉脑袋的勾当,无数条暗线,尽头全牵扯着本朝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亲手写下来的东西,每一条都能索时鹤春自己的命,都能让时鹤春万劫不复,在史册上恶名昭彰。
时鹤春并没听见他的话。
一沾枕头,病骨支离的奸佞就力竭昏睡过去。
秦照尘替他将被子掩好,吹熄了灯,起身离开,去忙那些“数不清的事”。
他的身体和魂魄在这一夜分成两个。
大理寺卿没有睡意,也没有睡觉的工夫,离开时鹤春的卧房,就回去继续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诸事。
属于时鹤春的秦照尘……还留在那个房间里,留在时鹤春的榻边,求他别写了。
别写了,一个字都别写了,写过的也烧掉。
趁他一个字都没看。
这话大理寺卿说不出,灾民靠朝堂赈济,朝堂靠大理寺整肃,世道层层叠叠压下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法号“照尘”的小和尚,跪在时小施主身边,怕得发抖也疼得发抖,哀求时鹤春别写了,什么都别再管,回去当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鹤。
照尘小和尚每次攥着笤帚,抬头看桃树上的人,都这么想。
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清白干净得像是只鹤,时鹤春就是该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该自在该逍遥的。
一只鹤就该这么活,不该被掰断翅膀和腿,弄得浑身是伤,再拽进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头。
时鹤春的母亲过世的时候,秦照尘找他找疯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当初那个寺庙,才从早已荒败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软脚软的佞臣抱起来
这个奸佞居然还委屈,还理直气壮地不满意,怪他来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动?”
“我知道,怪我笨。”他把人背起来,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往家走,“别伤心了。”
时鹤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兴,低声反驳:“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
“母亲都说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伤心什么。”
时鹤春趴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亲说她不认得我,她儿子不是这样的……她儿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画凌烟,上甘泉,曾许人间第一流。”
不是一个手脚都不听使唤的废人,不是一个只能不择手段往上爬,叫人戳着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过痛苦和压抑的绝望折磨了一生……在离世之前,长公主不肯再承认那场噩梦。
长公主坚信,他的儿子和鹤家几百余口人一样,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没再受后面的折磨。
那噩梦太长太苦了,长公主不忍心他的儿子受那样残酷的折磨。
于是这些折磨造就的时鹤春,就也一起没了娘亲,变成孤零零的小白鹤,奄奄一息趴在照尘小师父背上。
“放了我吧。”时鹤春对秦照尘说,“我都死了。”
秦照尘训他:“说什么胡话。”
时鹤春继续说胡话:“你就放了我吧,红尘难熬,我活得不高兴。秦大人,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天上。”
秦大人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发誓绝不准这奸佞再这么喝酒,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不行……”
……不行。
他不放,他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刚正不阿、端方尽忠的大理寺卿是个自私透顶的人,死死拖着他的小仙鹤。
他拖着时鹤春,把时鹤春拖在红尘里,拖到无可转圜的最后一刻,拖到一切都来不及。
有些路,要彻底走上去才知道,究竟有多煎熬。
秦照尘把俸禄全攒下来。
他知道他的俸禄不够,全加起来也没多少,还不够给时鹤春买点心。
可他还是攒着,心里想要送时鹤春去江南。
这俸禄是寒酸,但省着些花也能做路费,到时他再想办法借些……或者再变卖些东西。
他把三魂七魄剖成两个活,站在大理寺,看倦鸟归巢,白鹤掠过山峦。
他忍不住去找,他想那里应当会有时鹤春,他想知道哪只鹤是时鹤春,时鹤春要回哪座山。
找不见,他也只能这么站一阵,就要回去做他的大理寺卿。
白日里,大理寺卿用时鹤春写给他的那些东西,半点不留情地向朝中下手——执法秉公、铁面无私,午门前杀不完的除恶务尽。
作为秦照尘的他,又夜夜翻阅律法,条条剖开,只想找到个能撕出的口子,将时鹤春流放,送去个能过安稳日子的好地方。
这样的煎熬很快就把人熬垮,大理寺卿病倒在衙门里,高烧不退,第三碗硬灌下去的药也被吐出来,终于换了个新的郎中。
他端着药碗,胸口吃力起伏,看清眼前的人影,就错愕睁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也不想打扮成郎中——谁叫大理寺卿快病死了,他这个奸佞头子如今又彻底恶名昭著,叫人喊打喊杀。
冒名顶替的郎中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秦大人:“我看看,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事。”秦照尘低声说,“你怎么出来……你身子好些了?”
“没好,命在旦夕,剩下一口气来看看你。”
时鹤春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脑袋,烫得甩了甩手:“秦大人想给我殉葬?”
这话本是开玩笑,却又叫秦照尘气息凝滞,说不出话。
时鹤春也觉得这玩笑开得不很妥当,替他顺了顺后背,将板正的公服解开:“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秦照尘没办法不当真。
案子查到这一步,再查下去,要斩的就是时鹤春了。
他没办法再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这么病着……他宁可这么病着。
他浑浑噩噩躺着,隔了一会儿,发顶慢慢覆上些力道。
时鹤春的手在揉他的头。
这动作只在他们小时候……只那时候,时鹤春对庙里的照尘小师父做。
小时候的时鹤春,摸着小师父光溜溜的脑袋,对即将还俗的照尘小师父说,自己要带母亲出趟远门。
或许一年半载再回来,或许不回来。
离开寺庙回府的马车上,秦照尘听说山里着了场火,一大片林木烧焦了……听说可能死了人。
可能死了人,也可能没有,说不清。
秦照尘不知道这跟时鹤春有没有关系。他想去山里看,可他并不清楚那座山在哪,他想去找时鹤春,可时鹤春并没说去什么地方。
他不能问任何人,时鹤春的存在只有他和那棵桃树、那把笤帚知道。
他也不能和任何人讲,连庙里的师父也不能说……秦照尘不信庙里的师父,师父说那山里罪孽深重。
没有罪孽深重,那山里是一只无人知晓的小鹤,衔着春色飞出来玩。
秦照尘被马车带走,一路都在看连绵的山,想知道哪一座里有一个时鹤春。
这件似真似假的传闻,让少言寡语的秦王世子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梦见时鹤春在火里,叫他照尘小师父。
梦见他使劲浑身解数……救不了时鹤春。
但这噩梦不久,不久,时鹤春就回来了。
神秘兮兮,一支金黄的桂花探进窗户,接着就钻进来一个人影:“照尘小师父?”
他从梦魇中惊醒,看见活着的时鹤春,一把将人用力拖住:“你去什么地方了?还走吗,能不能留下来?”
“不走了,我现在是良家子,就住你家后街。”
回来的人不急着走,反握住他发着抖的手,笑吟吟回答:“以后你就能跟人说,你认识时鹤春了。”
时鹤春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很不见外地盘着腿,坐在他的暖榻上:“快,让我摸摸脑袋。”
小师父的脑瓜不锃光瓦亮了,秦王世子重新蓄了发,已经还俗。
时鹤春倒是不在乎这些,尽情摸了一会儿,一头倒在他的榻上,舒舒服服伸直双腿:“你这床榻舒服。”
他被挤得险些掉下去,不敢乱动,看了一会儿逍遥躺着的人,把棉被替时鹤春小心盖上:“天凉了……你穿多些。”
八月桂花开,京城的秋短冬长,夜里已经下霜了。
时鹤春本来就单薄,这次回来连衣服都打晃,借着熹微月色,秦照尘看见他领口掩着新鲜伤痕。
时鹤春身上的伤没断过,是他母亲下的手,没个深浅轻重……照尘小师父慢慢习惯了替他上药,有极少的时候,枕着胳膊的时鹤春会轻声念叨,倘见玉皇先跪奏。
这是句临死前的绝命词,不是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学堂里不教,是他们偷跑出去听戏,在戏班子练嗓的时候听见的。
千金良药何须购,一笑凌云便返真,倘见玉皇先跪奏……
那时候的秦照尘听不懂,后来听懂了,又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秦照尘想不通的是这世道。
这世道为什么逼着他杀时鹤春。
秦照尘是这世上最不想时鹤春死的人。
这些念头时鹤春不知道。
时鹤春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总是仿佛很逍遥地哼小曲,以为他听不出那是什么调子。
他知道那调子,戏班子把前人的词谱成曲,西皮流水,婉转断人肠。
时鹤春慢悠悠地含混着唱,倘见玉皇先跪奏。
跪奏,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照尘。”时鹤春叫他。
这声音把他惊醒,秦照尘在那双黑眼睛里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狼狈透顶,像个断了筋骨的废人。
时鹤春认真地看着他,这样的认真叫他的小仙鹤露出些少年气,仿佛二十年倏忽一梦,他们还在桃树上。
“别这样。”时鹤春说,“你这样,我不放心死了。”
他这么说了一句,看了秦照尘一会儿,发现的确没法放心,就有些惆怅地轻叹了口气。
恶名昭著的奸佞抬手,将大理寺卿揽到肩头,轻声说:“你去请把尚方宝剑……做钦差吧,下去放粮。”
秦照尘脊背颤了下,扯住他的袖子,抬起头。
“我跟你下去。”时鹤春知道他想问什么,时鹤春知道照尘小师父想放了他,可断了翅膀的鹤飞不动的。
只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说了。
这世道磋磨人,磋磨死一个就足够,不能再赔上一个。
他还得再陪秦照尘走一段……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漂漂亮亮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奸佞,有点向往地琢磨了一会儿,那该是多舒服的死法。
谁叫大理寺卿不肯放他走。
他不想让秦照尘也被磋磨废掉……秦照尘想要个好世道,他也想要,可别想叫他承认。
哪有奸佞想要个好世道的。
大理寺卿活该背这一锅。
“我陪你走一段。”
时鹤春说:“我陪你去滚红尘。”
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
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
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
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
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
是他害了时鹤春。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
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
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
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
“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
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
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
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
秦照尘抬头。
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
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
“……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
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
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
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
“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
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
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
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
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
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
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
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
他不知道……
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
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
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
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别想这么多了,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时鹤春扯扯他,“不如睡觉。”
“你睡。”秦照尘说,“你怕冷,我抱着你,暖和些。”
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
他们这一路,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
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睡了一夜,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
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抱着儿子嚎哭,哀求神仙下凡显灵。
时鹤春看了一会儿,叫停了马车下去,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就叫人将酒烫了,一半灌下去,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
到底也是半大小子,身体没病没灾,筋骨强壮,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老妇人感激不尽,拼命给恩公磕头,额头碰出了血。
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继续养神。
秦照尘试着抱他。
时鹤春没拒绝,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不知是睡是醒。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时鹤春才问秦照尘:“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