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久,不走过去,不追上去,不缠着沈灼野,拖着这小豹子一起去玩。
明明他早就想这么做,重新复出、在晚宴上看见沈灼野那天,他就想这么做。
可他这人就是别扭,就是连自己的想法都不相信,都不服气。
好像他这么承认了,就是认输了……商南淮单方面置沈灼野根本不知道的气,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没完没了缠着沈灼野,只是因为他要近距离观察对家。
于是越错越深,等那种念头终于生长到压不住、藏不住的时候,商南淮才发现,自己已经做了太多跟沈灼野较劲的事。
“事都做完了,我才开始知道心虚。”商南淮扯了下嘴角,“开始害怕沈小猫记恨我,生我的气,不愿意理我了。”
宋季良低声说:“他不会。”
商南淮揉了揉额头:“我会……”
宋季良抬头看他,眉峰蹙起。
“别看了,我这人自私。”商南淮笑了笑,“到这时候,我还是怪别人——我就忍不住想,要是我小时候,有人给我一巴掌,有人教我,喜欢一个人不是这么喜欢的。”
商南淮长大那个圈子,是真耳濡目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A为了得到对家公司的B,把B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等B被开除了,再把人弄到自己的企业做高管……他父母在饭桌上谈起这事,感叹A对B实在用心良苦。
这种事多了去了,商南淮揉着那块戒烟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把一只手攥起来,枕在颈后,对着照进来的太阳光发了会儿呆。
“像我这种人,活该受教训,我知道。”
商南淮说:“我就是忍不住推卸责任……要是我小时候,有人给我一巴掌。”
在他还在上初中,攥着筷子,还皱着眉听这些事,心里半信半疑,觉得有道理又没道理的时候,趁早把他揍醒。
……或许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狼狈。
或许他早就迫不及待冲过去,把沈小猫连拖带拽拐回家。
沈灼野说不定扛不住他的死缠烂打,他们说不定已经在一起好些年,这会儿两个人没准正在别墅里,兴高采烈叼着面包片打游戏。
所以该被好好教育改造、该洗心革面、该重新做人的是他。
商南淮说:“我的意思是……沈灼野这人比我强一万倍,他用不着人救。”
商南淮:“只要没人害他就行了。”
他是想说,如果没有人渣作祟,沈灼野根本用不着人帮忙。
沈灼野是被烂人烂事缠住了……如果能重活一辈子,但凡有一个机会,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种就能烧起来。
烧得滚烫漂亮,烧得灼烫炽烈,不论是在什么领域,都少不了数不清的人爱他。
商南淮没告诉过任何人,曾经有几天,他连续做一个梦。
梦里他碰见平行世界的沈灼野……说实话,他花了点时间才认出这小豹子。
那是个跟博物馆合作的文博探索节目,请了明星助阵,商南淮正走着神,忽然听见有人说这三个字。
他把心含在嗓子眼,慌忙四处找,胳膊跟腿都发软,脑子里一阵热一阵冷,急得发懵。
这梦相当不稳定,一着急就醒,还没找着沈灼野,已经醒了五六次。
商南淮弄了安眠药,再三保证了自己不是用来自杀,好不容易才把梦做下去。
找不着沈灼野……是因为他找错了地方。
沈灼野跟他不是同行。
事情要追溯到沈灼野刚辍学——平行世界总要有点不同的地方,比如沈灼野在火车站救的不是编剧,是位下错了站的老人家。
老人家是做考古学研究的教授,刚下去实地考察回来,拎了一行李箱异常珍贵的拓片,急得不行,又险些被大狼狗追着啃手提箱里的骨头化石。
神通广大的小豹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立了功,迷迷糊糊被捡走,跟着上了火车,给这些文物做了一路保镖。
老教授大半辈子醉心学术,全部心血都扑在了文物保护上,只有一个老妻,也在大学任教,做古代文学研究。
两位老人年过六旬,头一回见这么乖的小孩子,喜欢得不行,听说沈灼野没有家,就不由分说收成了学生。
做了老教授的学生,当然不能不上学。
——商南淮见他的时候二十三,沈灼野比他小一岁多,这次上节目是利用暑假时间,奉命过来给师兄帮忙的。
“他师兄就是馆长!”助理跑去打听了一圈,兴致勃勃给商南淮汇报,“太厉害了……听说是搞古文字的,别看年纪轻,听说比不少挂名教授都强,好几个馆等着抢他。”
做这一行,天赋排第二位,第一位是要能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日复一日的枯燥钻研,能熬得住的就是凤毛麟角。
沈灼野还没毕业,就被各方盯上,不仅是相中了异常出色的学术能力,这张脸也脱不了干系。
博物馆要宣传,要打开知名度,当然也是要考虑对外形象的。
助理打听着了不少八卦,相当兴奋,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商南淮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开。
助理跟着回头,一眼看清不远处的八卦当事人,立刻闭紧了嘴。
商南淮看着那个人影。
透过映着灯光的展柜玻璃,他看见沈灼野。
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受,哪怕沈灼野其实演过这种角色,哪怕商南淮明知道,沈灼野被任何人捡走,命运都可能会完全不同。
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很难描述这是种什么感觉……沈灼野戴着眼镜,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了两折,正专心检查文物的摆放。
商南淮从没见过这样的沈灼野,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只知道看。
察觉到过于明显的视线,沈灼野抬头——隔着镜片跟纤尘不染的玻璃展柜,商南淮看见那双眼睛,漆黑澄明,仿佛历尽千山万壑。
“你好。”对面的人直起身,同他打招呼,“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沈灼野。”
商南淮在梦里录完了那一整期节目。
沈灼野大概也没想到, 只是来帮忙录一期节目,就被“对考古没半点兴趣、根本不想来录节目”的大明星追着,把博物馆里所有的东西都问了个遍。
“什么话, 我认真听了。”商南淮被馆长调侃, 颇不甘心, 拦着沈灼野, “不信你考我?”
听了这话, 馆长更是大笑,给这个来帮忙的小师弟塞餐券,提醒沈灼野, 带饿了一天的商先生去餐厅吃个饭。
商南淮在梦里被沈灼野带走,还追着念经:“我真好好听了。”
他确实好好听了, 毕竟沈灼野这人,不论在哪个世界,性格肯定都认真得过分。
商南淮为了找茬跟沈灼野说话, 缠着沈大影帝讨论剧本, 沈灼野说到一半, 发现商南淮走神打瞌睡,都要去给他泡个茶。
……这样想来, 商南淮身上的挺多毛病,都是叫沈灼野扳过来的。
要不是有沈灼野, 商南淮说不定要顶着那张初看温文儒雅、实则惹人冒火的皮, 不知不觉把身边人得罪个遍。
商南淮正低着头琢磨, 会不会当初叫人黑到退圈, 其实也是自己咎由自取——还没琢磨出名堂, 前面带路的人就停下脚步。
商南淮抬头,迎上梦中沈灼野的视线:“怎么了?”
沈灼野摇了摇头, 收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摊开,掌心放着颗戒烟糖。
商南淮愣住。
他看着这颗糖,像是被心跳一下一下砸着太阳穴,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嘴:“怎么突然——”
“这里没地方抽烟。”沈灼野说,“吸烟室还在建,再忍忍。”
商南淮站了好一会儿,才把口袋里攥得不像样的那包烟松开,接过那颗糖,勉强笑了下:“多谢。”
“正戒着呢,挺难熬。”商南淮明知故问,“你没这习惯?”
沈灼野摇头,他随身带戒烟糖,是因为教授们多半吸烟,做起研究来废寝忘食,动辄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能靠吞云吐雾提神。
在博物馆这种禁烟的地方,就得靠戒烟糖解闷提神,偏偏一群老人家,很要些面子,都觉得小孩子才随身带糖。
沈灼野在这个圈子长大,从小就被一群老教授神神秘秘往身上藏糖,烟瘾犯了就要一颗,顺便再拉过来,揉两下脑袋解闷。
商南淮跟着他去员工餐厅,越琢磨越想知道,实在抓心挠肝:“能不能——”
沈灼野转头略停,视线落在他身上。
商南淮知道这挺冒犯,但还是忍不住问沈灼野:“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沈灼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要了两份工作餐,将其中的一盘饭菜端给商南淮,又给他打了碗汤。
“有点复杂。”沈灼野把那碗汤递给他,热腾腾的白雾模糊空气,“听起来其实不太像是真的。”
这个商南淮有把握:“你说的就是真的。”
说完这话,商南淮看见镜片后的眼睛微怔,这表情让沈灼野看着与他记忆里重合,随即那双眼睛就笑了笑。
沈灼野找了个座位,领他坐下。这规矩猫被教得神朗气清肩背板正,商南淮跟他坐在一块儿,都不太敢东倒西歪地放飞自我。
“谢谢你。”沈灼野说,“一会儿我领你出去逛逛,请你吃冰淇淋。”
虽说罕少主动提及,但沈灼野其实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去,也不介意承认自己被捡回家之前,就是个野小子。
是野小子也不错,沈灼野小时候没少跟人打架,后来跟着老教授到处出差,刚好派上用场——那几年盗墓、倒卖文物都猖獗,有专门的飞车党,夺了包就走,很难找见踪迹。
跟着老教授走南闯北,沈灼野还经历过几次相当惊心动魄的故事。最惊险的一次,从老式绿皮火车的车窗跳出去追贼,两个人一块儿滚了几十米。
沈灼野带着夺回来的手提箱,才发现钱包不知什么时候滚丢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文物贩子又满世界搜人,索性就沿着铁轨走了两天,走到了下一站。
商南淮听得瞪圆了眼睛,忍不住跟着刺激到热血沸腾,又忽然生出担心,攥住沈灼野的胳膊:“没人污蔑你吧?”
他是真怕又有人给沈灼野泼什么脏水,说这小豹子携文物潜逃、跟坏人沆瀣一气……这么问完,才忽然反应过来,沈灼野既然好好坐在这儿,多半是没有的。
商南淮察觉出自己失态,忙松开手,道了个歉。
沈灼野看了他一阵,乌黑的眼睛清明干净,摇了摇头。
没人污蔑,老教授就在下一站等着,急得团团转,下车就立刻报了警,担心得喝不下水吃不下饭。
接警的警员只是按流程询问,问到可能性,老教授都拍着桌子勃然大怒:“我的学生绝对不会偷东西!”
沈灼野躲开那些贩子、混混,到下个车站和其他人会合,还被师兄师姐拉着,偷偷跟他讲,老师头回生这么大的气。
气到一宿没吃下饭,第二天还要冲去和人家理论,被劝住了再三解释这是例行询问,这才勉强坐下。
就算是这样,老教授还再三要求警局出证明,沈灼野是见义勇为,是立了功。
保护文物,这是大功,要表彰。
老教授扯着沈灼野,还气得一个劲念叨:“我的学生好着呢,我家的孩子……”
“这就好……这才对嘛。”商南淮松了口气,他就觉得沈灼野该被这么对待,怎么有人看见这双眼睛,还会怀疑这老实猫?
商南淮总算觉得畅快,一口气喝干净了碗里的汤,放下碗抬头,才发现沈灼野仍看着自己。
商南淮愣怔了下:“怎么了?”
沈灼野摇了摇头,他自己那碗汤还没动,见商南淮喜欢,就推过去。
“你在这里拍过戏,我看过那部电影。”沈灼野报出了个地名,看见商南淮的脸色微变,就知道没猜错,“是不是听过我的事?”
商南淮的手顿了下,他整个人都有点发僵,胸口起伏了两次,喉咙还是不自在。
平行世界,一个细微的变化,就会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编剧没遇到沈灼野,剧本里的元素有很多不同;电影的选角导演也没遇到沈灼野,饰演的“无名混混”的是个成名已久的童星。
总之,这部电影并没能大火起来,拿了些美术、配乐之类的奖项,因为基调太过沉闷,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这一系列连锁反应的结果,就是商南淮到这时候还半火不火……不得不相当不甘心地啃着桌角承认,少了沈灼野,这日子还真不好过。
“我没有……没有别的意思。”商南淮说,他冒了些冷汗,咬字有些艰难,“你不要多想,我——”
话说到一半,他迎上那双眼睛,才忽然回过神。
商南淮意识到,多想的或许是他自己,因为沈灼野的那双眼睛依然沉静朗黑,似乎并没因为这个生气。
——也没有更多的情绪,沈灼野思索了一阵,对商南淮解释:“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商南淮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会追问得这样细致,很显然是已经听说了什么。
沈灼野坐得依旧端正,单手握成拳,放在桌上:“不是我。我找不到证据自证清白,但我没有偷钱,也没做过那些坏事。”
商南淮盯着那双眼睛,逐字逐句地听清这些话。
他忽然觉得难过——这是种相当迟来的、完全后知后觉的难过,不像凌迟那么残酷,更像是从内向外融化。
他好像在什么时候吞了一块金属,现在这块金属慢慢融化,变成咕嘟咕嘟冒泡的液体,顺着血管向外淌。
商南淮没法不去想,原来如果有人早点对这小豹子好,原来只是一点信任,就能把沈灼野养成这样。
原来沈灼野要的就只是这么多。
就只是这么多。
助理打听到的是另外一些消息——刚被带回来那几年,老教授清贫得很,沈灼野要打工挣钱补贴家用,要勤工俭学,又要补落下的基础课,其实不比流浪轻松。
但这已经足够了,仅仅是这样一点毫不怀疑的信任,就能推翻沈灼野的障碍,让他把这些话清清楚楚说出口。
就这么点东西,他那个世界的沈灼野,是怎么一辈子都没等到的
商南淮忍不住开始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对那只木头猫说过“我信你”、“你说的一定是真的”,有没有告诉过沈灼野,那些群聚着攻击污蔑他的人,多半是出于嫉妒。
嫉妒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干净、这么堂堂正正,怎么后背怎么踹都不弯,怎么从烂泥里爬出来,还滚烫炽烈。
商南淮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头痛得实在厉害,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像是隔了层雾:“……沈灼野。”
他低声问:“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沈灼野似乎对这个要求有些疑惑,但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现在不是饭点,餐厅里已经没什么人,商南淮顾不上太多,起身绕过餐桌,伸出手臂,把人用力抱进怀里。
他其实不敢太用力,怕吓着眼前这个沈灼野,但手臂不听使唤,止不住打颤。
“我有个……朋友,唯一的一个,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商南淮说,“他跟你一样,有人污蔑他,很多人欺负他,我很后悔。”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沈灼野却像是听懂了,低头问:“他还好吗?”
商南淮说不出话,他松开沈灼野,向后退了两步,用力抹了把脸。
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只能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我接了个剧本,编剧可能是要我死……那个剧本原来是HE的,因为拍不了,改结构剧情了。”
改成数个片段拼接,主角在不同的世界里穿梭,徘徊,固执地找平行世界里那个名字……直到最后才意识到,那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主角也终于进入最后一个世界,也是最初的世界。
主角用全部记忆做交换,回到自己的小时候,站在同样的岔路口。
“用记忆交换,不还是会重蹈覆辙吗?”工作室审剧本的时候,忍不住吐槽,“这不是死循环?一切再来一次……”
商南淮有段时间里也这么觉得,所以他不想接这个剧本。
……但他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差劲。
假如他小时候能遇到沈灼野,假如他就在那个岔路口改个方向,他肯定会去抓着那只小豹子,搜出DV的录像带,拍在那些人脸上。
或者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就光是陪着——沈灼野要的真的不多,太不多了,少到极点。
少到哪怕他那时候被气得暴跳如雷,哇呀呀抡着胳膊,自不量力地跟那些混混对着干,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满脸不高兴地回来。
沈小猫都得被他逗乐了,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给他吹气,坐下来好好跟他说。
好好跟他说,自己没偷钱,没做坏事。
“……我得走了。”
商南淮说:“不行,我不能再做梦了,得尽快。”
他得回去接这个本子。
他告诉梦里的沈灼野:“给你个线索,那些混混的DV有几盘录像带,藏在别人找不着的地方。”
他写了张纸条,飞快塞给梦里的沈灼野:“你上了电视,可能会有人拿这事针对你,你就拿这个狠狠打他们脸。”
“还有,不要太劳累,你的心脏没你想得那么好。”商南淮说,“每年都去检查身体,别仗着年轻折腾。”
沈灼野愣怔片刻,接过纸条。
商南淮不等他说话,转身就走,几乎是逃一样的飞奔……不知在哪个节点脱离梦境,变成第三视角。
他看见平行世界的自己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因为这几天的身不由己暴跳如雷,被沈灼野给他的冰淇淋一秒安抚,不情不愿地一边咬一边回家。
他看见自己相当不争气,辗转反侧地在床上翻滚着琢磨,什么时候才好给沈灼野打电话。
商南淮一气之下,没接着往下做这场梦。
他这人天生的心胸狭隘,沈灼野也扳不过来——看着平行世界的自己给沈灼野打电话,乐得见牙不见眼那副德行,商南淮就嫉妒到想去啃树。
商南淮自顾自地唠叨,跟听得云山雾罩的宋队说,自己是真想接编剧那个本子,可惜灵感不够,还差一环。
商南淮也这么告诉小枫树,自己是真打算接编剧那个本子了,可惜他这灵感凑得还不够,还差一环……
……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事。
商南淮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梦不是梦……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他回了初中,上一秒还叛逆到拎着行李离家出走,下一秒就掉到一座破仓库前头,被两只大狼狗对着龇牙。
大狼狗恶狠狠咬着他的裤子。
商南淮:“……”
怎么回事。
能不能换个地方?
这地方是什么沈灼野捡人的刷新点吗?!
这话说得也不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 应当是回到十四岁的沈灼野,被脾气相当大、赖在他的出租屋里不肯走的怪人赖上了。
“谁是怪人——我?”商南淮被他气得小小年纪就肺疼,掀开冰毛巾坐起来, “你没听过我名字?你不上学?”
沈灼野把他按回去, 翻出一支体温计, 塞进商南淮嘴里。
他的确暂时想不起这个名字, 不过他暂时记不清的事也有很多。沈灼野现在能想起来的, 只有带院子的小木屋和秋千,医院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和数不清的片场。
这是种常有的情况, 并不是真忘了,只是还没恢复好, 给他开药的医生管这叫解离。
沈灼野记得自己在秋千上睡着,醒过来后就回到十四岁,蹲在仓库旁边的墙头上, 捡着了个被大狼狗吓到滚沟、磕破了脑袋、还吓得发起了烧的拖油瓶。
商南淮:“……”
他是叫人往脑袋上砸了一闷棍, 还被抢了行李箱!
要不是他腿还软、脑袋还疼、钱包还不知道掉哪条沟里了……他绝对现在就走。
什么怪人, 什么拖油瓶,当他愿意在这寒酸到不行的出租屋里待着?
沈灼野问:“喝红糖水吗?”
“……”商南淮麻溜地坐起来:“喝。”
他含着体温计, 说话含含糊糊,跟沈灼野套近乎:“真不知道我是谁?”
沈灼野刚打开柜子, 拿出收在里面的红糖, 闻言抬头, 黑净的眼睛看了看他。
商南淮迎上这双眼睛, 忽然愣怔了下, 没说出话。
沈灼野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没事。”商南淮抓了抓后脑勺,他其实也有种“想不起来了”的感觉……这感觉奇怪, 他不该见过这么个人。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他要是见过,不可能没半点印象。
商南淮从小审美就相当明确,一心往帅捯饬,将来的理想也是做演员,见沈灼野的第一眼,就没忍住在心里比了比。
……比不过。
商南淮为这怄了五分钟的气,脑袋上的伤叫冷风一吹,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昏得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就躺在了沈灼野这破出租屋。
商南淮还想喝红糖水,不情不愿地在心里改口,寒酸是寒酸了点,倒也不破……收拾得挺干净。
很干净,商南淮在市里住招待所,也没这么整洁利索,窗明几净灯光明亮,家具老旧点,但样样规整,还重新刷了漆。
“想不起来就算了,就先当成咱俩第一次见,等回头处熟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商南淮觉得这出租屋也眼熟,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碰了碰沈灼野的胳膊:“这是你家?”
沈灼野正拿杯子,闻言顿了下,才回答:“不是。”
是租来的房子。
他在修车厂做学徒跟帮工,现在还只是看大门和打扫卫生,跑腿去买零配件。
老板人很好,有个用来堆杂物的废弃空宿舍,应允了只要他能收拾出来,就让他用挣的工资抵房租。
等学会了修车,他就能正式做工,到时候挣的钱更多,不光能覆盖房租,也能攒下来一些,不用再去别的地方打零工。
这些记忆倒是都没有解离,还很清晰,按照医生的说法,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他过得很开心。
沈灼野找出只半旧的不锈钢杯子,问商南淮:“行吗?”
杯子也很干净,仿军品的简洁造型,手柄上还绑了一圈小红绳。
商南淮一眼就挺喜欢:“行啊,你这审美不错。”
沈灼野打开暖壶,到了点水,把杯子里外烫了一遍,又倒进去一点热水,打开装红糖的罐子。
商南淮跟着他:“多来点。”
一边说,一边还有体温计帮腔,水银柱显示三十七度九,低烧。
沈灼野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喝,看在他是伤员加病号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又多放了一小勺。
热腾腾的红糖水在灯下袅袅冒白汽,商南淮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人总算活过来一大半,坐没坐相地歪在床上,舒坦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