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总是会忘记,驯养狐狸和毒蛇,本来就是要一辈子小心的。
哪怕是乖巧无害的小猫,都会对主人产生占有欲,何况那些本就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呢。
拉斐尔并不是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也毫不怀疑,尤里乌斯一定也给他留了这个方法,或许是一封回到翡冷翠就能看见的信,或许是某个人的带话,而内容也不会超出拉斐尔的预料,无非是让人去暗杀提恩八世,然后让仲裁局出面认下这件事。
“圣鸦” 无孔不入的名声已经令所有人感到恐惧,费兰特作为拉斐尔的刀,又沾了太多的血,整个教皇国都把费兰特视为西斯廷一世在暗处的代言人,多少人做梦都希望掌握了他们秘密的费兰特赶紧去死,如果没有仲裁局、没有费兰特,拉斐尔的形象无疑会更加正面、光明、温和。
战争已经过去,废除掉仲裁局这个为了战争而生的机构是教皇某种意义上的和平承诺,而除掉费兰特,才是仲裁局绝不会死灰复燃的证明。
借此机会,杀掉一个“自作主张”刺杀提恩八世的费兰特,就能皆大欢喜,连后续对叙拉古的安抚都一步到位,很有尤里乌斯的风格,这个一举多得的解决方式,拉斐尔坦承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动心。
他选择了让莱斯赫特带着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去围住包括提恩八世在内的那些叛乱者,而不是更好用的圣鸦,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偏向。
费兰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哪怕当年他带了欺骗利用的心救赎这个少年,多年来给他想要的一切……
拉斐尔始终对费兰特带着愧疚,因为他当年选择了费兰特,就是有朝一日要费兰特为他去死的。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在一切将要迎来黎明的时候,让费兰特走向他早就定下的结局……拉斐尔也不那么忍心了。
杀一个人很容易,杀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就太难了。
尤里乌斯想要费兰特死,拉斐尔一点都不意外,在费兰特刚刚到他身边开始,尤里乌斯就莫名地敌视这个少年,那时候费兰特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卫,被拉斐尔带着四处见世面,尤里乌斯讨厌人也不会表现得太明目张胆,只是暗暗地发小脾气,比如说怎么都记不住费兰特的名字,谁能相信波提亚阁下的记性会这么差呢?他就是故意的。
之后……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拉斐尔头疼地叹了口气,简直要被这个小心眼又记仇的男人气笑了。
列车在平原上蜿蜒,稀薄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拼接的窗户照进来,拉斐尔盯着空气里斑斓的光柱看了一会儿,短暂地忘记了这些复杂的事情。
傍晚,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随行的天文学者估测这场雨会越下越大,好在他们很快就抵达了翡冷翠,万城之城的大门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为教皇打开,民众没有得到冕下回城的消息,拉斐尔并不在意这一点,坦然地乘上了返回教皇宫的车驾。
莱斯赫特的军队先一步赶回了翡冷翠,街道上依稀可见乱象的残余,没洗干净的血迹涂抹在随处可见的台阶上,拉斐尔注意到远处路灯下还有隐隐绰绰的人形在随风摇晃。
街道上依旧行人稀少,圣殿骑士团接管了翡冷翠,打生打死的贵族们立即安分地龟缩在了家里,都不需要莱斯赫特怎么费心,他们就已经老老实实将自己看管起来了——没人想在这个时候引起拉斐尔的关注。
车驾驶入了教皇宫前的广场,在台阶前停下,拉斐尔慢吞吞地下车,站在台阶下仰头看了看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
由雪白大理石为主体的建筑像锋利的箭矢指向云端,墙体上满是繁复华丽的花纹,凹陷处摆放着不同的圣人雕像,石像雪白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向下望,犹如天穹上投下的悲悯目光,让这座古老的建筑具备了另一种形式上超脱世俗的威严。
这座世界上最为肃穆、圣洁、高贵的宫殿,从他被德拉克洛瓦自贫民窟带回来之后,就一直担任着他的家的角色,除了刚开始为了治病寄居在波提亚宫和被流放的那几年,他基本都是住在这里。
教皇宫,翡冷翠,拉斐尔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的起点确实太高太高了。
那他应该为这样的幸运感到惶恐吗?
站在两旁的侍从都不知道教皇在想什么,他们只看见俊美的圣座望着教皇宫看了很久,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才缓缓抬脚向前方的甬道走去。
黑铁雕金花的大门打开,接着是沉重的橡木门,捧着号角、箭矢和百合花的小天使塑像栩栩如生地站立在大门上,大门打开后,拉斐尔看着大厅里那座多出来的圣母捧花喷泉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的表情令教皇宫侍从们忐忑地屏住了呼吸,一名修士解释:“这是提恩八世冕下的两位少爷要求改建的……”
拉斐尔没有听他后面的话,往里面走了两步,很快又发觉了异样——他习惯用作早餐厅的春之厅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彩光,玻璃的镜面和穹顶让宝石的彩光喧闹熙攘地打在了外面的走廊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春之厅……被改成了小舞厅……”还是那名修士,战战兢兢地小声说。
他们苦着一张脸,显然对于这样的改动也是敢怒不敢言。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掉头往教皇宫外走,语气很淡:“让工匠把所有的改动都复原,这段时间我就先不回来住了。”
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是熟悉他的人已经从他平滑的声线里感受到了压抑的冷漠。
穿着黑色修士服的侍从们深深地弯下了腰,看着教皇的袍角从他们面前光滑的地面上一闪而过,匆匆登上了停在门口的车驾。
冕下上了车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车夫严阵以待竖着耳朵,眼看雨越下越大,不由得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冕下?”
“……去莱茵宫。”
终于,从车厢里传来了一个迟缓的声音。
上城区的土地寸土寸金,贵族大多群居在此,如果不是继承家中不动产的长子,儿子结婚成家之后一般会搬出去居住,由此衍生出来的分支就越来越多,像一张铺开的大网,不断侵蚀着翡冷翠的土地。
波提亚家族人口众多,富裕的生活当然不会让置办家业成为族人的烦心事,权力就成了他们争夺的目标,波提亚宫作为老宅,占地广阔,房间也多得要命,经常有族人回来居住,希望能和住在这里的波提亚大家长联络感情。
现在波提亚宫里主事的人是谁,拉斐尔并不关心,他的车驾很快离开了教皇宫,辘辘驶向翡冷翠河,莱茵宫就坐落在那里。
在尤里乌斯十二岁时,他的父亲就把这一座宫殿送给了他,那时候尤里乌斯还没有接过波提亚家的重担,每天的生活重心放在读书学习上,这座新剧离翡冷翠神学院更近,他就经常住在这里。
等波提亚这个姓氏成为了他专属的称呼,他就不怎么再到这里来,但这座宫殿因为是他的个人私产,还是被冠以他莱茵公爵的名号,称呼为莱茵宫。
这是尤里乌斯少年时期的住所,拉斐尔来得不多,说到底,对于尤里乌斯早年的经历,拉斐尔知道得也不多。
那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好像从拉斐尔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就是那个精明锐利、喜怒不形于色的优秀政客了。
想象一个野心家青涩的少年时期,就像是在想象一座宏伟城市未建时荒芜的样子,是什么构建起了它坚固的城墙?是什么造就了它华丽的宫殿?那是很难去追逐的东西。
莱茵宫里只有守门的管家和两名男仆,这座华丽的宫殿很久没有迎来它的主人了,尤里乌斯死后,不知道他们是忘记了还是没来得及,莱茵宫也没有人来接手,今日到达这里的拉斐尔竟然是几年来莱茵宫的第一个客人。
管家提着风灯,打开了宫殿的大门,让马车驶入庄园的前庭,风灯橘黄的光散乱着在雨幕里摇晃,照亮了浅色的长发、紫色的眼睛和冷漠的侧脸。
这一瞬间的恍惚,老眼昏花的管家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是久违的主人回家了:“先生……”
等拉斐尔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他才从那种极度相似的恍惚里回神,喃喃道:“啊,是拉斐尔少爷。”
管家真的已经很老迈了,老到了忘记他口中这位少爷,早就已经是翡冷翠的君主,他可以被称呼为冕下、圣父、宗座、陛下,却很多年没有人喊他少爷。
拉斐尔停顿了一下,平和地回应:“是我,劳伦斯,那边在动工整改,我回来住几天。”
老劳伦斯点点头,引着拉斐尔走进刚刚点上壁炉的大厅:“卧室一直有在打扫,让吉娜去换一下被子就可以住了,你的枕头还一直留在壁橱里,先生走了之后,没有人来接手这里,我遣散了大部分佣人,只留下吉娜和两个负责巡逻的男仆,好在也没有人敢来打扰波提亚家的产业……”
老人带着拉斐尔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犹豫一会儿,试探着问:“先生将莱茵宫留给您了吗?”
拉斐尔微微一愣,抱歉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尤里乌斯的……遗嘱。”
他的心跳因为那个名字而稍微漏了一拍。
他这才发觉,似乎这是尤里乌斯死后,他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尤里乌斯不是个好人,再强调一遍,他真的不是好人,他才没那么好心,自己死了还让费兰特陪着拉斐尔地老天荒呢,他想一想这场面就要把自己气晕了【一个很会吃闷醋的要面子男人】,虽然我也很喜欢他……
啊啊啊啊啊怎么就要开学了!!!!!怎么就过去两个月了!!!我不信!
第137章 风暴之心(二十四)
费兰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听了一遍留守在翡冷翠的圣鸦的报告,等他顶着大雨出门去莱茵宫,已经是黎明前夜色最深重的时候,玻璃风灯都照不亮雨幕里的路,车驾的某处机械可能进了水,动力核心徒劳地发出吭哧吭哧的咆哮,蒸汽和雨水混在一起,搅和得费兰特心烦意乱。
他随手将斗篷的兜帽扣在头上,从车上跳了下去,磅礴的雨一下子将他从头到脚都浇湿了,正趴在地上检查车厢底部机械的圣鸦慌乱地探出一个头:“大人……”
费兰特压根没理他,判定了一下方向,就向前走去。
这场雨大得有些恐怖,哪怕隔着衣服砸在身上,都能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痛楚,费兰特静静地想着那封被他烧掉的信,尤里乌斯轻柔带着恶意的语调仿佛能从纸面里浮出来钻入他的耳朵,让他怒火中烧。
一个怯懦的失败者!
他还想证明什么?狡猾的败类、无耻的恶徒!天气很冷,费兰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发烫,他恨不得用尽了在贫民窟学到的一切下流词汇去痛骂那个躲到死亡者国度的卑劣小人,就算死了也不肯安分地躺在坟墓里——阴险!虚伪!
费兰特的心里快要被滚烫的血填满,一双深蓝的眼睛如同能烧化琉璃那样明亮,但他的神情异常冷漠,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封在了那张阴柔旖丽的脸下面。
一个多么贴心的刽子手,为囚徒送上了量身定制的绞刑架,只等着他把脖子放进绳圈里呢!
雨水拉扯着费兰特的袍角,被灌湿了的衣服压在身上,湿黏冷硬,像是一副裹尸布,让他恍惚着无法从雨中获取氧气。
天际一道闪电劈过,雪亮的光照下来,短暂地照亮了他兜帽下的脸,苍白如同还魂的食尸鬼,费兰特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冰冷的雨泡着他的躯体,仿佛随时有白骨将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
第二道闪电打过,莱茵宫的轮廓在前方若隐若现,费兰特凝视着那座宫殿,他所期待见到的人现在就在那里,他走进去就能被温暖的壁炉火焰和香甜的蛋糕牛奶包围——他毫不怀疑这一点,拉斐尔不爱说柔软的话,可是从来不会忘记这些细枝末节的安慰。
他是多么、多么的贪恋这点温度。
莱茵宫、莱茵宫……费兰特脸上细微的笑意因为这座宫殿的名字又消失了。
尤里乌斯·波提亚,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费兰特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那个精明的男人,试图以此发泄自己凝固成了冰冷石块的情绪,但这好像没什么用,他感觉那块巨大的石头在胃里沉甸甸地下坠,所有被它触碰到的部位都变得和它一样冷,于是他的身体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温热的内脏脱离了他的意志向下融化,直到整个身体都被轻飘飘的、冰冷的雾气充满。
它让费兰特感觉自己正走向绝望的末路。
躺在车子底下努力修车的那名圣鸦狼狈地抹着脸上的雨水,拼命想在暗淡的光线里对齐手里那个该死的齿轮,他将风灯的光线调整到最大,但那点光线依旧昏沉模糊,他喃喃地咒骂了几句,无意中一回头,看见前方深沉的雨幕中,早就走了的大人并没有离开很远,他弯着腰,身躯佝偻,仿佛正经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沉重到,哪怕是旁人不小心看见,都有犯下了罪行的错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圣鸦从车底下爬出来,打算再次尝试启动,面前一双被牛皮靴子包裹的脚停在了他面前。
仲裁局的局长去而复发,一张脸因为长久地被冷雨冲刷而显得惨白。
“去秘密联系圣殿骑士团,告诉他们的骑士长,我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像一块块细碎的冰凌,砸在了地上。
今天的雨实在下得太大,拉斐尔换上了柔软的睡袍,在卧室壁炉前喝完了一杯牛奶,就到了睡觉的时间,房间里的自鸣钟敲过了十下,费兰特还是没有来,拉斐尔推测他可能还在忙着整理这几个月圣鸦堆积如山的报告,于是也不再等,将壁炉的火调整小了一点,就爬上了床。
卧室里的壁灯一盏盏压暗,沉重柔软的缎子床帷垂下来,将温暖的床包围在一片富有安全感的黑暗里,这样的黑并不是纯粹什么都看不见的黑,隐隐绰绰的温柔橘光从帷幔的蕾丝花纹里漏进来,刚好能看清卧室里模糊的家具轮廓。
一尊圣母托子的雕像立在正对床边的墙中画龛里,壁灯的暗光让祂瓷质的身躯有了宝石般流光溢彩的淡光,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拉斐尔本能地厌恶卧室里出现圣母像,教皇宫的卧室早就被改过,明天要记得让劳伦斯把这里的圣母像也移掉,拉斐尔记下了这件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摸了摸枕头,那柄不离身的匕首正安稳地躺在那里,坚硬冰冷的质地给了拉斐尔极大的安定。
他在窗外朦胧的雨声中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境里,但他毕竟还记得费兰特没有回来——在那个晚上之后,那个被人所厌憎恐惧的“教皇猎犬”每晚都要陪在拉斐尔不远处,尽管拉斐尔一再声明这毫无必要,费兰特也会偷偷翻进他的卧室,久而久之,拉斐尔就放弃了赶他出门。
今晚有这么多事情吗?拉斐尔在混沌中想,他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而且怎么都想不起来,这点空洞的缺口令拉斐尔又清醒了一点,随即他似乎感觉卧室里有了流动的风,这是有人进入的证明。
他回来了?拉斐尔想。
彻底唤醒他的是一道明亮得吓人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尽管拉斐尔并不害怕打雷,可在半梦半醒之间,这大得恐怖的声音还是让他心跳都错乱了一拍。
他睁开眼睛,想和费兰特说点什么,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钻入了他的耳朵,深绿色的幔帐掀开,一只被黑色衣袖包裹住的手探了进来。
这场景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先于理智的预感开始疯狂地鸣叫,拉斐尔忽然感觉有什么他并不想看见的东西即将出现,不,并不是这样的,那或许是他一直想看见而忽视的东西——
暗淡的光晕随着拉开的帷幔洒进来,昏暗的场景开始摇晃,环抱圣婴的圣母立在壁龛里,遥遥地越过来人的肩膀和拉斐尔对视,那双悲悯慈爱的眼睛因为反射了光线而显得阴暗扭曲,仿佛是来自命运高高在上的嘲笑。
又一道闪电擦过夜空,骤亮骤暗的光线里,拉斐尔觉得自己好像又跌入了那个恐怖的噩梦,窒息的幻觉攫住了他的脖子,明暗交错的视野中圣母朝他微笑,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口鼻,濒死的疼痛和恐惧里他看不清来人的脸,那应当是一张他见过的脸,很熟悉、很熟悉……
拉斐尔从重叠的死亡幻梦里挣扎出来,右手胡乱地摸向枕头,与此同时,那个人弯下腰,他好像在说话,拉斐尔一时听不清楚,他伸手用力去抓那个人的衣服,想看清那张怎么都记不起来的脸——
“拉法?拉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模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拉斐尔奋力拨开被死亡笼罩的云雾,死死瞪着面前这张脸——是费兰特。
是费兰特!竟然是费兰特?!
拉斐尔想起来了,他死亡前看见的那张脸,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自哪里,包括这一世他第一次见到费兰特,他的身体本能在向他发出警告,而他却以为那是因为他找到了故人的孩子!
那个捂住了他的口鼻,将冰冷的刀刃送入他的心口,将他送入死亡的怀抱的人……是费兰特。
这个被他的大脑遗忘了多年的事实犹如利剑劈开了拉斐尔的理智,费兰特双手撑在拉斐尔身旁,有点迷惑于教皇突如其来的亲昵,紧接着,他就在那双淡紫色的眼睛中看见了仇恨和恐惧。
滚烫的岩浆翻涌在他的眼睛里,费兰特简直要为那对瞳孔里放出的激烈情绪感到害怕,那种极致的恨意,就像是死去的腐朽灵魂在通过这具身体发出尖利的哀嚎,地狱里苍白的枯骨攀着看不见的绳索,要从拉斐尔的眼眶里爬出来,去宣泄自己惨死的怨恨。
这是他从未在拉斐尔身上见过的情绪。
扭曲、怨恨、阴毒……那个温柔光明、睿智博大的教皇在这里消失了,借由他的皮囊坐在这里的,绝对是一个幽灵般的鬼魂,一个被硫磺和熔岩烧灼得面目全非的死人。
西斯廷一世没有弱点,他的理智强大、坚韧而不可摧毁,他怎么可能恐惧一个人——这个人还是……我?
费兰特坚信这是一个错觉,但是不可否认,在他被那个眼神凝视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轻轻地说,不要怀疑了,他看的就是你,他所仇恨、恐惧的人,就是你。
费兰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此刻的拉斐尔,才是他一直试图找到的那个拉斐尔。
真的吗?
这个看起来残破的灵魂,冰冷的、扭曲的人类?
这就是拉斐尔一直隐藏着的真相?和深夜的壁橱、枕头下的刀刃一样,是他小心翼翼躲藏起来的真实的自我?
冰冷的刀锋贴上了费兰特的脖颈。
拉斐尔握着刀,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沸腾翻涌的情绪凝固成坚硬的冰霜,费兰特毫不抗拒地任由刀刃贴近自己的皮肤,他能看见拉斐尔眼里货真价实的杀意。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费兰特没有动,只是轻声问。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让你生气了?”
男人的语速很慢,他的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被水汽笼罩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拉斐尔,像一只大狗忠诚地望着将要杀死自己的主人。
拉斐尔没有说话。
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激动,而是他的记忆还在激荡不休,一遍遍地将那段他最不堪的往事翻出来给他看,于是费兰特清晰的面容就一遍遍地出现,冷漠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手稳定地捂住他的口鼻,冷静地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双眼睛和现在这双眼睛无限地重合了,二者反复闪烁着,像是什么古怪的旋转画片,不断在拉斐尔眼前放大。
冷漠的费兰特、关心的费兰特、居高临下的费兰特、忠诚的费兰特……
站在拉斐尔床前的男人穿着便于行动的衣服,卷曲的头发扎成短短的一束,他的肤色是病态的苍白,似乎从未见过太阳,瘦得连脸部轮廓都有不自然的锋利,这使他的美貌更富有攻击性,几乎到了看一眼都会被割伤的地步,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就像是一把游走在黑暗里的刀刃。
他静静地望着拉斐尔,呼吸平稳而安定,等待着手下这一条生命快速流逝。
他知道自己杀了什么人,但也并不因为谋|杀了教皇而感到不安和害怕。
这是一把被训练得十分出色的刀,而不是一个人,在死亡的罅隙里,拉斐尔没有从那双平静的蓝色眼睛里看见属于人的灵魂。
而后就是永恒的黑暗。
拉斐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完全遗忘了这张脸——也许是某种潜意识里对自己的保护,也可能是死前过度的慌乱和恐惧使他忘记了这段记忆……
拉斐尔无法回答费兰特的问题。
他要怎么为那个死去的自己向一个无辜的凶手复仇?!
怎么会是费兰特?!
刀刃依旧贴着费兰特的脖颈,拉斐尔剧烈地喘息,他感觉他的心脏和肺部在发出不容忽视的尖锐抗议,他的喉咙在收紧,像是某种照应,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不受控制,被刺穿、被掌控的幻痛再次降临到他身上,他坚定地忽视了这种痛楚,没有握刀的手攀爬向上,掐住了费兰特的脖子。
“……我不知道。”
拉斐尔听见自己的声音似哭非哭。
他看见费兰特的眼睛睁大了,深蓝的瞳孔里映出拉斐尔流泪的脸。
锋利的刀刃刺穿了薄薄的皮肤,温热的血染红了拉斐尔的手。
啊……费兰特是前世杀了拉斐尔的人,这个前面有伏笔的,拉斐尔看见刺客的时候觉得眼熟,因为费兰特有点像他妈妈!包括这一世看见费兰特也觉得眼熟……拉斐尔有很严重的ptsd,从他睡柜子里就能看出来了,所以他忘记了对他伤害最大的事情也很正常哈哈哈哈哈
第138章 风暴之心(二十五)
殷红的血一滴滴顺着拉斐尔的手腕往下淌,费兰特没有吭声,他单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指缝里很快染上了红,一双深蓝的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拉斐尔。
沾了血的刀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费兰特等了一会儿,额头上浮着一层因为疼痛而涌出的薄汗,他弯腰,捡起那把刀,随意地抹了一把上面自己的血,掉转方向,将刀柄塞进拉斐尔的手心。
“拉法,你没有用力气,割的地方也不对,”有着黑色乌黑卷发的男人竟然笑了起来,他脸上还有血,是刚才捂伤口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张开嘴笑的时候,像是露出了本相的魔鬼在诱惑人堕落,他指着脖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这里……有两根血管,你往这里——对,只要划开它,或者把刀捅进去也可以——只要这样一下,我就可以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