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秒、五秒,或者其实过了半分钟、一分钟,对喻遐而言只是短短一次眨眼,姜换重新跳下自行车,斜靠在车把头上。
“走吧。”他懒洋洋地说。
被展映版删掉的剧情出现在电影靠近末尾的地方,情绪即将推到顶点。
那个大情节里,诗人和他的恋人在土地庙幽会时目睹了一场“斗争”,最终各方讨论后,改为剪辑成一段凌乱的蒙太奇。
原版剧情是这样的:
学校里几个受欢迎的教师被他们的学生绑起来,戴上尖尖的高帽子,拖到了被打掉脑袋的菩萨像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牌,用红油漆写满了真真假假的“罪名”。
诗人在远处,被枪声、掌声、哭声和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吓得浑身颤抖,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最终狼狈地瑟缩着身子躲进恋人的怀里。比他年轻很多的老师相较下来冷静极了,安慰着脆弱的诗人,一边望向远处那场审判。
他的眼神从相同的震惊、害怕,转为痛心、同情、可怜,又变为漠然,最后定格成平静。
好像在那一刻就预知了未来,把所有可能性都放在脑海中筛选,在对方还没意识到时代的残酷时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远处,有个戴着星星袖章的女人尖声问:“你认罪不认罪?!”
粗剪版没有配乐,喻遐却想起了公映版的蒙太奇里旁白似的《二泉映月》,压着话语,配合砸烂的神像,像凄厉的哭声渐行渐远。
电影在那儿按下了暂停键,姜换问他:“现在看到了这段,有什么感想?”
“许导怎么把你的高光戏删掉了。”喻遐没头没尾地说。
姜换一愣,随后忍俊不禁:“什么啊。”
喻遐也知道刚才说得有点像打趣,不吭声了,低着头和姜换一样笑起来。
他坐在姜换的小屋,溪月小筑后院二楼,空间比从外面看大很多,木头地板、木头天花板和房梁,保留上世纪风格。关掉灯后,白墙成了幕布,没拉窗帘所以看得见天空一点一点变成深蓝色。
宽阔空间内,姜换斜躺在沙发上,喻遐则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他侧过头,姜换仿佛隐入了黑暗,可五官都那么清晰,或许因为喻遐不是用眼睛在看他。
“是因为这段原片拍得太尖锐,最后才用噩梦展示吗?”喻遐试探地问,“但好像整部电影争议都很大,多一段也没什么吧。”
姜换“嗯”了一声,但听不出是承认或敷衍。
“但我还挺喜欢开头的吻戏。”喻遐像回味一般,视线慢悠悠地往上飘。
《蓝太阳》以吻戏开场,两个男人饥渴地攀着彼此,舌头不像爱恋和纠缠,反而如同一场角力、打斗、争夺,他们始终没闭上眼。
等到结局时导演揭晓:吻戏之后,老师就用一支钢笔杀了他的爱人。
那个吻是血腥前奏,是告别,也是搏杀的暗喻。
姜换很头疼地揉了揉脸:“别提,那场戏拍了整整两天,我亲得嘴上全是伤。”
“所以效果很好啊。”喻遐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是……可能是我看不懂,感觉许导要的东西太多了,不过这段其实应该保留,前后两边真的很割裂……”他看一眼姜换,对方没有要插话或者制止他,喻遐就说了下去。他聊了很多,自以为是地分析许为水,分析他什么都要,末了说“我不喜欢”。
小屋中安静片刻,喻遐喝了口瓶子里的矿泉水。
姜换还保持着半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听了这样那样的话,他问的却让喻遐全意想不到:“他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名,利,艺术性,一鸣惊人……你呢?”
“嗯?”喻遐不解地反问,“我?”
姜换懒懒地:“对啊,你。”
他的身体莫名开始发热,耳畔嗡嗡的有好多只蜜蜂乱飞,姜换的随便和无意识的纵容让喻遐生出了过去几乎不可能产生的妄想。
毫无疑问他是喜欢姜换的,但喜欢的成分表和百分比暂时还无法描述清楚。
曾经他觉得见到姜换已经很好,等见到了,发现这不足够,他还想和姜换有所联结,最好能说上几句话;等说上话了,又发现还是不足够。欲壑难填,人心不足蛇吞象,再多的都不能形容完他的贪念。
他听见姜换问,看着姜换半躺在自己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他伸手可以碰到姜换的头发和手,他感觉得到姜换的呼吸与情绪起伏。
喻遐惊觉他要的是关于姜换的更多。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无法回避,不可抑制地飞速膨胀。
“我想……”他的眼睛明亮地望着姜换的脸,“我想和你睡一次。”
姜换先是捻着自己发梢的手指一停,初次在喻遐面前露出点不知所措来,他坐起身,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什么?”
“我想和你睡一次,真的。”喻遐说完笑了下,像掩饰心慌,居然挺害羞的,“行吗?不行我这会儿就先回去了。”
白墙幕布暂停在土地庙被砸烂的神像。弥勒的半边脸碎得看不出原本形状了,另半边脸却还慈悲地笑着,格外阴森。窗外,无形的手蘸满蓝色颜料狠狠抹上天空,尚未与黄昏融合的黑暗成了一片片流云,在风中急促地奔跑起来。
姜换站起身,往前走一步在喻遐跟前半蹲下来,平视他,掐住了他的下巴。
倏忽地,一道突兀的闪电劈开混沌,喻遐的脸被照白了一瞬。
姜换微眯起眼睛审视,试图从他们相遇的所有细节里找出喻遐接近自己的目的,但喻遐不闪不躲地任他看。
看来看去也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浅褐色瞳孔很快地收缩了一下。
可能因为情绪到了,某种狂热的献祭式追逐,但都不太合适,姜换没寻到答案,反而让喻遐的直白刺中。他放任喻遐莽撞地过来,打开投影仪,坐在自己床上,然后喻遐说想和他做爱,如果姜换没理解错误,这可以算作一种轻浮的告白。
不太庄重,也不正式,感情却并不虚伪。
拇指按在他嘴角很用力地擦了一下,磨红皮肤,喻遐皱着眉小声哼:“痛。”
“我的确对你不反感,但是也没打算现在谈恋爱。”姜换声音比动作轻,“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又不了解我,你怎么想的?”
喻遐笑了下:“就……我过两天要走了。”
姜换放开他的脸,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命令式的口吻:“电影还有15分钟,你看完,我去洗澡。如果你后悔了随时可以走。”
喻遐点头,胃部兴奋得开始痉挛。
等姜换关上卫生间的门,水声作响,闷雷隔着千山万水遥远地炸开,他才意识到自己手抓紧了被单差点忘记呼吸。
“……诶,他就带你去,把粗剪版的电影给你看了?”蒲子柳觉得这种情节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简直不可思议,“没有点别的什么?”
有点别的也不会随便告诉谁了,喻遐好笑地问:“你还想有什么?”
蒲子柳双手捂住下半张脸:“没有啦。”
“看完电影太晚了。”喻遐一本正经编圆了自己消失的时间线,“溪月小筑反正也是客栈啊,我就在那边住的。不然大半夜回来还打扰同学。”
想起喻遐是为了什么离开,蒲子柳就忍不了:“这帮熊孩子没怎么你吧?……算了我找徐锐青去,让他给你道歉!”
喻遐说不用了,手机跳出未读微信,还没看,对面蒲子柳已经告诉他说的什么:“诶……老师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不去平山村,天气预报明天后天都是雨,那边封路,估计都去不成了……她说后面两天大家自由活动,这什么意思?”
“之前李彬哥不是想去普勒吗。”喻遐把通知仔细看了一遍,“老师应该差不多就是提前解散了的意思吧。”
蒲子柳叹了口气:“没料到竟然是这么结束,连个聚餐都没。”
“你可以组织那几个学妹聚,她们都很喜欢你。”
“算了吧,我不当头儿。”蒲子柳往后靠在沙发里,“假期提前结束喽,我得快点回去,还有一堆图要画……你呢喻遐,你去哪儿?”
喻遐没怎么犹豫:“回东河,我家里有事。”
很快,喻遐接到了乔小蝶单独的电话,约他见面聊。他去乔小蝶的房间,两个人在走廊上简单谈了几句,大部分是乔小蝶在说。
她大概地知道一些喻遐家里情况,已经决定提前散团后猜到喻遐会立刻回去,就没有邀请他继续之后小团体在普勒的行程。这次聊天,乔小蝶主要跟喻遐沟通了补贴什么时候发,之后的打算,都是很实际的事,也为了让喻遐安心。
末了乔小蝶问喻遐:“打算高铁还是火车?最近暑假,特价机票也不少。”
“高铁吧。”喻遐笑着说,他在老师面前一向很乖,“我之前查过了,从临水镇坐县际大巴,建洲到春明市,春明每天去东河的高铁有四五趟呢。”
乔小蝶露出心疼表情:“高铁都得十二三个小时……你真是……”
“谢谢老师。”喻遐礼貌地打断她的同情,“您别担心我,火车和高铁都很有意思,我还没坐过这么长途的,可以路过好多地方。”
乔小蝶宽慰地笑笑。
告别乔小蝶的时候对方说开学见,喻遐答应,下学期乔小蝶还有他们专业一节选修课,听她的意思估计想让自己选。
他看得出乔小蝶希望自己读研,种种迹象里他读得出乔小蝶的偏心,也很感激,如果没有接到孟娆姨妈的电话,喻遐或许还想再任性一次:用别的途径自筹学费,半工半读什么的,不过辛苦点,他难得有梦想不愿轻言放弃。
但他现在彻底被扰乱,已经做不到心安理得了。
母亲孟妍的娘家打算给她介绍新男朋友,喻遐还没问过她的打算,他害怕问。
理智和情感都让喻遐理解并尊重她选择自己的路,但作为她的家人、她最亲密的孩子。,朝夕相处二十余年,喻遐想,他接受不了孟妍以这种方式离开。
万一电话里聊这个,母亲表现出半点对目前生活的不满意——倦怠于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为儿子的学业操心——喻遐到时能怎么办。
当天夜里,接到孟娆电话的12小时后,喻遐拨通孟妍的号码。
这还是他出来“夏令营”这么久第一次给孟妍打电话,两人寒暄了几句后,喻遐直奔主题地说:“我明天出发回东河,后天、最晚大后天就到了。”
“那很快啊。”孟妍声音很甜,哪怕有了一点年纪听着也十分心软。
“有什么等我回去商量好吗?”
孟妍在那边叹气:“你别管那么多。”
喻遐语塞,两母子隔着几千公里相互沉默良久,孟妍先开了口:“喻遐,妈妈知道你想商量什么,这个事跟你没关系,让妈妈自己处理行不行?”
喻遐握着手机,几个呼吸后他黯然地说:“好。”
“乖。”孟妍温柔地哄他,“路上注意安全,钱不够了就跟我说……我先去照顾你爸了,到东河,我去接你。”
“不用,坐公交回去比较方便。”喻遐声音含混。
孟妍“啊”了声,随后像找不到任何话题敷衍了几句先一步挂掉电话。听着那头的忙音,喻遐觉得自己差不多明白了。
好像写着答案的卷子在他面前折了一个角,而他不敢翻开。
第8章 缅桂花
喻遐意料之中的一晚上没睡好,青旅房间的沉闷气氛尚在其次,他着实被孟家姐妹接连的两个电话弄得心烦意乱。
慌张之余倒有一点释怀,仿佛说不清楚的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定感,这件事倘若非要有一个结果,喻遐宁可是快刀斩乱麻。他能理解孟妍的所有决定,哪怕最坏的结果,即便他现在无法接受,喻遐也自虐般地提前为未来做好预案。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好算坏,总爱提前透支焦虑,搞得心室永远修修补补。
翌日喻遐只简单地发了个信息给蒲子柳道别,除此之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先一步离开临水镇。他的行李很少,旧书包往二手登山包里一塞,就没了。
这趟回乡之旅充满波折,换乘多种交通工具,从临水镇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开始,最后一种是到他家门口的139路公交车。
临水到最近的建洲县城只有40公里,大巴是随叫随停有座就上的,在最热闹的东街口设一个月台就算车站,挂了牌,写着“滚动发车”。
喻遐到的时候刚好最早的一班车滑走了,他顺势靠在站台旁边等。
他还没见过清晨的临水镇,待了几天,早起都只匆忙地在青旅最近的早餐店吃一碗草芽米线,然后就坐包车前往行程上的地点。现在等在这儿,雨后,晨雾还没完全散开,蓝天和阳光却已经一起透亮,嘈杂乡音,热腾腾的南方烟火。
临水镇多鲜花,喻遐等待中不时看见人们抱着大束鲜花经过,男女老少都有,花可能是观赏的,可能用来入菜、入药。
又目送走一大捧随处可见的粉玫瑰后,光明的橙色蓦然闯入视野,亮得喻遐一愣。
他还没见过橙色百合花。
而下一秒,熟悉的面孔从百合花后出现,慵懒气质,冷漠眼睛。
“早啊。”姜换跟他打了个平凡的招呼。
喻遐情不自禁站直,他舌尖抖了下,一句“早上好”弯了两次才送出去,末了他等不及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自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过去,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姜换。先前是“姜换老师”,他们做的时候他也没叫过对方的名字,可毕竟有过关系像一道楚河汉界,与过去划开,他叫不出“哥”或更亲密的,直呼其名又不太合适。
于是只好略去称呼,好在姜换并不在意:“我来买花。”
说着,把巨大的一捧百合花往上颠了颠为了抱得更稳,五官于是再次被遮掉一半,喻遐得以放肆地看向他:“这是什么花?”
“百合,叫‘晚霞’。”姜换说,“很漂亮对吧,而且没那么香。”
喻遐点着头,他发现自己从遇到姜换开始眼角就挂上了笑的弧度,而那个“以后可能大概率不会见面”的暗自决定顺理成章地不攻自破。
他们竟然还能再见一面,喻遐想。
姜换看上去没有为这场意外的重逢多么激动,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喻遐身后巨大的登山包,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次启程后,问:“不是还有两天吗?”
“什么?”
“你们的行程,你说的星期五结束。”姜换的眼角好像沾了百合花上的露水,亮晶晶一道,“今天不是才星期二吗。”
喻遐双手都插进兜里:“进不了山,提前结束了,我就提前回家去。”
“到建洲坐车?”
“嗯,然后到春明市里,买火车票。”喻遐本该到这里停止,给彼此留一点分寸,但他想了想给姜换交了底,“去东河。”
姜换短短地“啊”了声:“家就在东河?”
喻遐笑得更深,算作承认了。
至此,他的学校、专业,他的家乡、常住地,他都告诉了姜换。
可他却不肯问姜换要不要留一个微信或者手机号。
“我今天也去建洲。”姜换抱累了百合花,让它们以包装纸为缓冲靠着墙,继续和喻遐说话,他们在一众讲方言的本地人中尤其突兀。
“什么时候?”
姜换说大概下午吧,办点事。
喻遐:“那你到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到建洲也是坐火车?”
“嗯,火车。”
“嗯。”姜换喉结上下一动。
再次相顾无言,仔细算来,他们之间的对话的确不多,再扣除电影相关的那就聊胜于无了。姜换本身不算健谈,喻遐平时装久了开朗乖巧,终于不用披上那层优等生的皮囊,露出本性时也不喜言辞,安静得带点忧郁。
周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寒暄,伴随米线和高热量碳水的诱人香气,各类鲜花的馥郁,晨雾终于消散殆尽,一个晴天翩然而至。
“天气预报不太准啊。”喻遐喃喃自语似的说,“还以为今天要下雨来着。”
姜换让他看远处的山间还有云:“晚点会下。”
“噢,那就好。”
“你很喜欢下雨吗?”
“还行吧,现在是不希望提前离开的决定显得太搞笑。”喻遐眉眼弯弯地说,“万一我着急跑回去了,然后这边万里无云,去平山村的路也开了,大家都去看翟家大院——上次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管家死活不开门。”
姜换可能听懂了,或者不怎么在意,轻轻地点头。
百合花和朝霞称着他的脸,立体五官愈发像雕塑那样棱角分明,眼皮单薄地垂着,目光懒散,他做点头这动作时垂在锁骨边的长发也跟着一动,撩拨似的将领口掀开一点,又欲拒还迎地掩上,留下不太清晰的红痕——那是晨曦的吻。
喻遐余光瞥见,心口一热。
他们这样相处时根本不像睡过的关系,但喻遐不太清楚别人会怎么样,他没有同姜换以外的人草率做过爱。更微妙的是,在条分缕析到底谁才更主动之前,一切已行云流水地结束,现在他们竟然都选择了无视那天夜里发生的全部旖旎。
很潇洒,很无厘头,像某部电影里会发生的情节,有种无以复加的浪漫,他们到底在发泄情绪还是餍足欲望成了一个不被解开的伏笔。
大巴车轰然而至。
在电影里的话,这里应该剪辑掉,而他的剧情就此杀青。
喻遐若无其事地背起那个看起来无比沉重的登山包,他往前走一步,再回头,逆着光细细临摹姜换,他不确定姜换会不会记得自己。
“那我走了。”喻遐和他道别,手却酸得伸不出来挥一挥。
姜换先是迷茫地说好,接着左右看了一遍,突然喊住他:“你等等。”
他把那捧灿烂的“晚霞”放在站牌下的水泥地,那里相对干净,快步走向三五米开外的一个老妇人,她在叫卖一篮用白纱布垫好的花。
买花时姜换说建洲县方言,出人意料的地道,他用现金,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找零,手指勾着两串细长的、纤弱的米黄色小花坠子走向喻遐。
“缅桂花。”姜换介绍道,“给你。”
他低着头将两串缅桂花一起挂在喻遐的登山包带扣上,垂在胸口,浅淡的香气好似一瞬间扩散,沾湿了嗅觉神经,五感互相篡位,喻遐差点怀疑自己听见什么叮铃作响。
就着香味,喻遐再也忍不住,他伸手用力抱住了姜换。
他的胸口要被心脏顶开了,呼吸剧烈地颤抖,他抱着姜换不肯放,连天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随花香爆发出来。
身后,去建洲的乘客依次上车,有几道好奇视线打量他们,喻遐的脸更烫了。
姜换摸了摸喻遐的头发。
“一路平安。”
好似还有后续的一句话,比如“到了给我消息”“后会有期”“下次再见”……
但姜换的台词就在这儿结束了。
缅桂花香得强硬又霸道,露天时不觉得,等挤进大巴车上为数不多的座位,那股芬芳好像自行扩散,无孔不入地袭击他。
喻遐脑子闷闷地痛,他就着这股钝痛和芳香纠缠,靠在车窗上睡满了全程。
大巴车的重点在县城客运站,喻遐下车后看见有直达公交,又在东河已淘汰的老一代公交车上昏沉地摇摇晃晃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见“建洲站”的隶书红字。
起先在手机上查过,建洲到春明市有K字头也有城际列车,高铁不多,每天班次有限,而且因为建洲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车票到站再买都完全来得及。
喻遐记得十点钟左右刚好有一班,车程2小时。
他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掏手机准备买票,然后扑了个空。
喻遐霎时清醒,把裤兜一捅到底后慢半拍地惊出一身热汗:他手机丢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在公交车上!
回过头看向坐过的那辆公交车,早跑得没影。
火车站前广场鱼龙混杂,喻遐清点了下两边口袋连同登山包的侧兜,随手机一起消失的还有大约500块现金。他笃定是遭了贼,出行高峰,公交车连接客运中心和火车站,但他没想到回东河的旅程才刚开始第一站就遇到扒手!
身上还剩不到300块,是放在一个小包里的现金,此外喻遐身无分文。
短暂的理智下线后又被迅速拾起,喻遐并未自乱阵脚,他站在路边再次回忆可能丢失手机的地方,确定很大的可能就是公交车后,他找旁边的人问了最近的派出所在哪。
报案、登记,民警接待了喻遐,很有效率地通过火车站附近的道路监控查到了车牌号,然后联系上公交车运营公司,进而找到司机本人。喻遐在派出所外花10块钱吃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等司机交完班后带着车内监控来配合工作。
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包括民警看监控后没花多久就确认了扒手,喻遐快要以为他的手机能和SD卡一样失而复得时,线索断了。
“看不清脸。”派出所民警围城一圈研究半晌,得出结论,“只能试着看看他是从哪儿上车的,但这么一来今天肯定没法破案。”
喻遐没有立场指责别人,他不谨慎在先,至少民警没有用一张报案单打发他。
他们尽了全力,见喻遐一脸失落,希望他留一个备用号码和地址,如果破案后找回手机的话可以寄给他。喻遐想了想,留了母亲孟妍的电话。
希望再一次变得渺茫,他走出派出所,捏着身份证与剩余现金,后知后觉的绝望与无措在这时才缓慢地包裹他,喻遐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刚到建洲时还透亮又清澈,几个小时过去,阴云密布,沉沉地往下压。
他突然想起姜换说今天还会下雨的。
想问他,“我一点也不丢三落四的怎么最近老遇到这种事啊?”
想问姜换如果是你该怎么办,还能怎么挽救,再花15块钱买大巴车票坐回临水镇,去找可能还没离开的蒲子柳或者乔老师?
能记得电话的人他不愿意去找,父母和袁今,哪个他都不肯麻烦。但当这么多的倒霉事前后脚发生,就像印证了喝凉水也塞牙,身后空荡,前路晦涩不明,现代人丢了手机竟会失魂落魄,情绪暂时崩溃。
喻遐坐在路边,怔怔地睁着眼睛良久。
眼眶干涩发红胀痛,他浑然无感,直到片刻后毫无预兆地掉下一滴水。
他突然……他只是想起了姜换。
第9章 困入南方
小时候分不清是天性还是因为父母忙于工作长期不在家,喻遐逐渐养成喜静、爱阅读、常独处的性格,偶尔还显出和年龄不符的懂事。
一个人在家的时间久了,不仅学会自娱自乐打发时间,还阴差阳错培养出喻遐另一个不知算好算坏的性格特质:不受情绪波动影响,该做的事永远按照计划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