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端着药回了阳神殿,还没进门,便见门口守着几个小和尚,稍等须臾,一个身着素净的衣衫,脑袋在日光的照映下锃光瓦亮的和尚从殿中出来了。
这大概就是此木大师吧,顾濯没见过,但这和尚倒是似乎很识礼数,手里握着佛珠行了个佛礼。
刚要离开,顾濯将人叫住,“大师留步。”
“听闻大师刚在外游历归来,在下正巧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在下近日燥火极大,五心烦热,请问大师有什么方法去一去火?”
此木不似平常出家人一样有一种脱离凡俗的气息,反倒是有一股尘世气让顾濯看在眼里,眼睛里也看不出来“无欲无求”四个字,若旁人不知,还以为这位大师云游四方的这些年是去还俗了。
顾濯为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恭敬地说:“顾玄师大概是阳盛阴虚了,只需补阴即可。”
“……”顾濯笑了一声,道:“大师从未见过我,怎知我是你口中的顾玄师。”
“顾玄师刚从太医院出来,身子不爽却不问太医,反倒问贫僧。玄师又怎知贫僧不是只会吃斋念佛?”
顾濯愣了片刻,爽朗一笑,“大师果然是不容小觑啊,只是有些小聪明陛下或许不识得,本玄师却识得。若大师要为陛下照看身子,最好少些不该有的心思,一心为了陛下才是。”
“那是自然,”此木合掌而拜,抬眼道:“贫僧既然受了裴总管之托,必然用尽毕生所能。”
此木直接带人离开,剩顾濯倏然愣了神,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和尚果然是来历不浅。
自从谢熠秋经常毒发之后,便时常身子冰凉,即便是在如今这个季节,阳神殿中也少有伺候扇扇子的,更别想看到冰块,窗子也不常开,密不透风。
顾濯一进去便冒了汗,像是身上着了虱子,酥痒难耐,又燥热。却见谢熠秋穿的厚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竟一时让他分不清这殿中到底是冷是热。
顾濯才刚把药放下,谢熠秋便一把将其推开,狠狠摔到了地上。
“陛下又耍脾气了,良药苦口。”
谢熠秋沉沉喘了口气,目光无神,“本就是毫无用处,何必再自欺欺人。”
“陛下欺骗的不是自己,假意喝药不过是为了让旁人知道自己还好好地活着,但这药喝着确实也是无趣,不过是苦了自己。”
“朕的身子不好,连你都能看得出来了。”谢熠秋垂目,“但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否则,朕难保你还能好好活着。”谢熠秋倚靠在椅子上,狠狠闭目,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若说他的皮肤是白皙,那此刻便是惨白,轻轻抖动的长睫透着疲惫与无力,意欲起身。顾濯过去搀扶,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蛊毒难解,韩太医曾说这蛊毒有着合欢散的效果,让人内里欲.火焚烧,外表冰冷。如今想想,谢熠秋已经许久未让他碰过,会不会是这个原因才让他最近的蛊毒复发如此频繁?
谢熠秋呼出的气息吹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把他的神思拉回眼前。他抬眼定定地看了眼谢熠秋,却正好迎上了他忽然怔住的眼睛。
谢熠秋神情迷糊,淡笑道:“你眉间的痣怎么不见了?难不成你一直在欺骗朕,那痣是假的。还是你怕朕把你认作他,才故意点了一颗痣?”
谢熠秋在这个时候又提起李南淮,瞬间让顾濯感觉不快,好似那人明明在千里之外,却时刻盯着他一样。“陛下在臣身下的时候总喜欢闭着眼睛,压根不知道臣脸上有什么没有什么,自己记错了倒来责怪臣了?”
“你蒙骗朕。”
谢熠秋的脸白的让顾濯想要啃上一口,或是想给他抹上点红色。他竟鬼使神差地把手伸了过去。
谢熠秋并未反抗,只是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你到底有多少个胆子……”
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到了那人的孽障有了动静,抵着自己的腿。
“顾濯,”谢熠秋忙怒目而睁,“朕叫蚕室给你砍了那东西,你便不敢再如此大逆不道了。”
“方才那大师才看了臣一眼,就说臣阳盛阴虚,要臣阴阳调和。”顾濯盯着他,“臣想着大师说的话总不能不信。”
顾濯原本已经将人扶起来了,但眼下这个姿势,谢熠秋又被活生生地按在桌沿上了,且越发难以撑着身子。
顾濯将人往上托,两只手便穿过外袍覆在了谢熠秋臀上。
谢熠秋轻笑一声,也不将人推开,像是享受于身前这人的温热,弥补了身上的苦寒,更像是要将体内的混热释放出来,覆唇过去。
顾濯被咬的疼,激发了兽性,才不管身下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还是脚下奴仆。看着闭眼的谢熠秋,他睁着的眼睛冒出了血丝,终于将嘴从那吃人的诱惑中移开,恶狠狠盯着谢熠秋。
“陛下在臣身下承欢的时候,想的是世子,还是顾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
“你话太多了,得不到趣味。”
顾濯不管谢熠秋的话,只是穷追不舍,“陛下方才是把我看成了他对吗?”
谢熠秋只是勾着他的脖子,眸子惺忪。
“陛下养着臣这几年,到底是把臣当作了谁……”顾濯缓缓扫了一眼他,随后又将目光定在了那双深沉的眸子里,像是要探寻什么。
“到底不是臣想要长成这个模样。臣在陛下身边近三年,陛下至今还在怀疑臣是在效仿世子。”
顾濯眸色阴沉,就这么看着谢熠秋。他疑惑极了,明明自己不该关心谢熠秋心里想的是谁,可是他面前的人明明是自己,为什么他看到的一直都是别人?他是逾矩了,身体上逾矩了,就连谢熠秋心里惦记着谁他都想知道了。
却见谢熠秋愣了一会儿,缓缓蜷起了腿,将人环绕起来。“你与李南淮私交甚好,如今在朕面前质问,倒是让朕以为你们在狗咬狗。顾濯……”
谢熠秋的声音就在顾濯耳边,淡淡的十分撩拨人心,却也十分有力,能让人骨头酥麻。
“别让朕觉得你动了真心,真心这种东西最不值钱了。丢之不心疼,弃之也不可惜。玄师只是你在外面的名号,你终究是朕的侍君。”
第48章
顾濯捏着谢熠秋的腰肢的手腕松了, 只见谢熠秋说的认真,即便是被压在下面,也总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威严。
他到底是皇帝, 是天下共主,就算是现在下令杀了面前这个人也不会有一丝顾虑。
顾濯缓缓起身,不曾对谢熠秋做什么。就着刚刚瞬间寒下来的心,淡淡道:“臣摆得正自己的位置, 只是陛下最好也只当臣是工具,臣不乐意做任何人的影子。”
即便是他是大名鼎鼎的李南淮,曾经的青甘世子, 如今的清宁侯。即便顾濯是不值钱的小职员, 屈居人下的小臣子, 也绝不甘做别人的影子。
顾濯扫了一眼方才被不小心碰到地上而散开的折子, 上面写着“桂月初,北蛮首领来访。”
顾濯出了大殿, 才想起“北蛮”二字听着熟悉。当年李南淮被派往临牧, 正是为了平叛北蛮人。北蛮人嚣张跋扈, 与西奴有得一拼。但是当年北蛮入侵北明边境, 被李南淮火烧大营, 生擒首领, 俘获了多少俘虏关押在帝京。
后来北蛮归了北明,成了北明属地, 首领也换成了谢熠秋指定的,对北明忠心耿耿, 丝毫不敢越境。北蛮虽然苦寒, 但也必须每年缴纳岁贡。
还未到璇玑宫, 便见此木大师定定地立在宫门口, 两手相合,见顾濯便恭敬道:“贫僧路途口渴,想进去讨口茶喝,不知顾玄师方便否?”
顾濯扫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进去,道:“长腿了就自己进来。”
桌上两人不言,误之给此木大师倒了水,顾濯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热气扑了此木一脸。
“大师是嫌我这里的茶水不好喝?”
此木道:“不是茶水不好喝,是沏茶人不用心。玄师这茶是想烫死谁?”
顾濯冷冷一笑,“你不会等它凉了。”
“有些东西讲究机缘,譬如这茶,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若是时机未到,则要等下去,若是时机已到,便不能再等。等上一年是等,等上两年三年还在等,怕是人走茶凉,什么都晚了。”
“拿着佛家的机缘二字跟我说这些尘世的大道理,你不怕佛祖蒙羞。”
“那玄师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否会让玄门祖师蒙羞?”
顾濯看了他一眼,不禁笑了,“大师一副好嘴,看来念经确实有好处。大师觉得我上头有玄门祖师看着吗?”
此木淡淡道:“玄师又怎么知道贫僧头上有佛祖呢?”
顾濯一眼便看出来了,此木虽然衣着素净,也跟普通和尚一样留着个贼秃脑袋,却看不见佛家的六根清净、一尘不染,明显就是个江湖人士,说的难听点就是个江湖骗子。
卖假药都卖到皇帝身上了,绝对不是个善茬。
况且,早上一面之缘,他提到过裴钱。
顾濯道:“你头上不是佛祖,是裴钱。”
此木道:“玄师一点就通,阿弥陀佛……”
顾濯被这副假惺惺的面孔恶心到了,冷哼了一声,道:“他叫你来干什么?你给陛下的药当真是能吃的吗?”
“裴总管让贫僧来帮你。”
待茶水渐凉,此木尝了一口,道:“八月初,北蛮首领进京觐见陛下,会留在帝京直到八月十五之后,陪陛下一同秋夕祭月。到时陛下吃了这药丸,玄师不用管这药丸是做什么的,只需记得裴总管的话。”
“祭台高耸,玩火自焚,玄师勿需守在陛下身旁。”
顾濯一怔,只见此木佯装淡薄的眸中透着一股人命草芥的杀气。
“就凭那什么天山雪莲、马蹄子?当真是神药?”顾濯佯装不屑道。
“不过是糊弄那群庸医的东西,玄师怎么自己也相信了。真正的药丸是掺杂了点东西的五石散罢了。”
五石散性热,裴钱是想让谢熠秋在祭台上玩火自焚?原来他是知道谢熠秋身中蛊毒的!平时谢熠秋将养着看不太出来身上有蛊毒,若是在祭台上出了岔子,堂堂皇帝突然疯癫了起来,岂不是沦为天下笑柄?就算是这个皇帝还能做下去,天下百姓怕是也不愿意了。
“裴总管知道,李南淮在帝京之中虽然收敛了些性子,却也在暗中有不少勾结。锦衣卫中多少人与他交好,若是京中事变,难保他能按捺住。所以把他派往远地,再寻个机会杀了,便是最好的选择。”此木盈盈一笑,“玄师聪慧,裴总管时常夸耀您,如今算是被贫僧见识到了。”
顾濯心底一寒,许久才从咽喉中沉沉出了一口气,果然是第一反派,到底是自己这个当作者的都没能意识到自己竟是一直在裴钱的股掌之中。“义父教导有方,我哪里敢不聪明些。”
顾濯思索片刻,脑中嗡嗡作响,冷冷道:“李南淮既已与陛下决裂,就算是陛下有难,他又怎么会起兵与义父相争?以他的实力,不可能与陛下和义父同时为敌,若他在帝京起兵造反,一面对抗陛下,一面对抗义父,岂不是以卵击石。”
“人心难测,情字难解。”此木道:“论实力,他的确没有理由此时起兵,但若论感情,你觉得他是否会护陛下一命?”
此木瞥了一眼一旁的误之,示意倒茶。“感情能被遮掩,却难消失。三方角逐,若是李南淮硬要站一方,他一定会站在陛下那边。”
“你就这么肯定?”
“不是贫僧肯定,是他肯定,毕竟想要他的命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你义父。”
这就像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顾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尚且会站队,若是李南淮徘徊在生死边缘上,也肯定会选择一条能偏向自己的队伍。
而且有感情基础,即便是如今相看两厌,他也绝对还对谢熠秋抱有一丝感情。
此木离开了璇玑宫,顾濯吊着的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只觉得方才这贼秃说的话像是一团乱麻,与他曾经想的全然不同。
难道他帮李南淮离京是害了他?也害了谢熠秋?帝京没了青甘世子,便少了与裴钱制衡的一枚棋子,很容易便动摇了。
当真是一盘长安棋局,就连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八月初一,北蛮首领莫夫进京,与皇帝谢熠秋在乾勤殿开宴,后进献了北蛮岫玉等宝物。
这莫夫看着没有想象中那样粗犷,更难以想象北蛮人当初对北明是多么无礼,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熠秋遣人给莫夫安排了个别苑暂居,盛夏暑气未消,北蛮人难以适应这里的气候,莫夫也不常出来。
顾濯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此人,但却对此人有着极强的好奇。前北蛮首领是被李南淮生擒的,死的壮烈,北蛮人对帝京的一切恨之入骨,到现在还有一批俘虏被关在帝京为奴,受尽屈辱。这个莫夫怎会如此安分,能对谢熠秋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顾濯叫人通报了莫夫,不一会儿便直接进去了。
屋中放着几个大冰块,一进去便是清凉解暑,莫夫待客的也不是茶水。顾濯见来的北蛮姑娘端着几碗冒着寒气的东西过来,仔细一看竟是冰沙。
顾濯心底暗叹,还是这些人会享受啊。
莫夫见顾濯不用,问道:“早先便听闻顾玄师大名,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没想到玄师亲自来了。”
顾濯未顾及他说的话,只是看了眼冰沙,道:“这冰看着不错,只是不知其中是否掺了什么蛊毒之类的。”
“一般的蛊毒不下在食物之中,玄师实在多虑。”
顾濯笑笑,“蛊毒奇特,我从未见过,只不过从书上识得一些,随口一说。”
“书上的东西净是些小儿的玩意,玄师若想了解,不妨去我北蛮看看。我们百姓擅制蛊毒,特别是一种名唤‘血凌散’的毒,毒性猛烈,深入骨髓,无药可治。”
顾濯佯装惊奇,“北蛮竟会制毒?”
莫夫盈盈一笑,瞬间昂起了声调,“那是自然。我北蛮素来以雪地打猎为生,但箭头稀缺,猎时定要一击致命,则必须要在箭头上涂毒,再刺入皮囊血肉之中。在那种环境下,雪狐、雪狼、雪豹若中了一箭还想再逃,就算是逃走了,也难再活着。这些畜生怕了冷,便只能回窝里呆着。若跟去找,便能一窝具得。毒虽毒,却要不了它们的命,活捉回去,肉还是新鲜的。”
“这血凌散会使它们体寒怕冷?”
“即便是皮糙肉厚也受不了血凌散苦寒。血凌散之所以叫血凌散,是因为它的毒性是浸入血液的,表面看周身皆寒,可实际上却是血液滚沸一样的奔腾不止。若要解毒,”莫夫瞧了一眼顾濯,淡淡道,“唯有抽骨放血。”
屋中的清凉瞬间变作阴寒,将顾濯逼得倒吸一口气,这莫夫说的血凌散确实与谢熠秋身上的蛊毒相似,或者说完全符合。只是无药可解,意思便是说谢熠秋……这辈子都解不了这个毒了。
顾濯起身,拱手离开,莫夫却在身后道:“北明皇帝中了血凌散,怕是你们那位青甘世子下的吧。”
顾濯道:“世子远在西南,怕是得不到这血凌散,更没机会在陛下身上刺一刀。”
莫夫眼眸盈盈,突然一笑,“陛下身中剧毒,旁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这辈子生杀无数,多少身中血凌散的畜生死在我面前,多少我讨厌的人被刺了血凌散,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抽骨放血,何等惨烈。你们北明的人,唯有青甘世子当年在北蛮边境待过一年,也唯有他能接触到血凌散。当年他与陛下的关系人尽皆知,怎么会没有机会近陛下的身而刺他一刀呢。”
宋代蔡襄在《茶录》中说:“候汤(即指烧开水煮茶)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前世谓之蟹眼者,过熟汤也。沉瓶中煮之不可辨,故曰候汤最难。”
五石散,张仲景发明给伤寒病人用的,性热。后来魏晋时期流行嗑的药,吃完裸奔,喝酒会反应激烈等等。
祭台周围黄土纷杂, 长旗倒挂,平静无风,巨大的青铜兽纹鼎屹立高台之上。
顾濯在前些日子刚刚见过了裴钱, 在极尽繁华的府苑之中,那时顾濯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小瞧了此人。那种威严是上不惧天,下不畏帝的威严与嚣张。
裴钱手上操持的棋子绝不止顾濯想的那么简单,是遍布各地的, 从上到下。从前的仝恕、魏畅等人不过是鼠辈,如今真正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如其来的此木大师,还有擅长制蛊的北蛮首领。
顾濯受裴钱之命前来监察, 才知此台高耸, 若是谢熠秋真的死在上面, 将是全天下的笑柄。虽然他终将是要死的。
烈日灼烧着顾濯的肌肤, 他抬头看向那一团火焰,不知过了多久, 如万千飞虫飞过眼前, 闪着一片黑色, 就连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模糊。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自己面前一片空寂。
系统提示道:【识别宿主身处绝境, 已强行进入待机状态。】
这系统不失为一个负责任的好系统, 但是也不能说顾濯身处绝境了,确切的说是他走入困顿了。
按照他原计划, 只要他把李南淮送出帝京,让他在外养精蓄锐, 用不了多久, 他便能杀回帝京, 夺下龙椅。可事实上, 他却引着李南淮一同走进了一条左右为难、朝不保夕的路上,甚至让谢熠秋也岌岌可危。他想得太简单了,完全低估了裴钱的手段。
一条笔直的路被走得弯弯绕绕,顾濯难免有些心灰意冷。本是一本极其简单的战神爽文,没想到竟变得乱七八糟,像是上天故意编排他。
燥热与雷鸣侵扰着顾濯的神经,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一片血海,在波涛汹涌的热浪中,战船上的旗子被狂风撕碎。
李南淮身上的玄色的轻甲看不清血色,却见周围的海面漂浮着一层肮脏的浮沫。刀锋一样的雨丝刮在李南淮的脸上,顾濯却感觉到一阵刺痛,嘴角竟有一丝血腥味。他看见李南淮面前一个陌生的面孔同样满身的血迹。
“辜泽宽,你我虽为陛下朝臣,可即便是你死在了边郡,帝京也只会觉得你是死在了倭贼手里,就像当年你害死我父一样。”李南淮紧紧握刀。
顾濯紧跟着手掌一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额上冒了汗,紧接着被天雷轰的一声惊醒,惊魂未定地盯着殿梁。
耳边的声音也清晰起来,一只手从自己的掌中抽开。
谢熠秋坐在床沿,若无其事地扭开脸。
韩司尘刚刚收拾起来针灸的银针,立在一旁恭恭敬敬道:“玄师昏迷的这五日身子虚耗殆尽,需要先缓缓进些清淡食物,多加休息。”
五日,他竟昏迷了五日。
顾濯的思绪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海,不知为何,这梦境竟有一种切肤的真实感受,像是自己就身处那血海之中。
谢熠秋叫御膳房早早备下了熬好的小粥,他不知顾濯何时会醒,只能时刻备着,凉了再热,热多了再重新熬新的。
以往都只是昏迷个一天或是半天,这次竟昏迷了五天。
顾濯的昏迷是突发的,是系统强制的,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顾濯撑起身子,见谢熠秋拿着碗勺往自己嘴里送粥,看着他像是几日没合眼的面色,缓缓开口道:“陛下守在臣身边,多有操劳,臣自己来就是。”
谢熠秋似是没听见他的话,将粥吹了吹,送进顾濯嘴里。“身子虚就老实待着。”
顾濯哑口无言,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被这个令人讨厌的人照顾,他舔了舔唇,淡淡道:“臣身子虚这种话,陛下可不能说。”
谢熠秋不语,待碗见了底,才将下人都遣走,关了门窗。
顾濯病重也不忘调侃一笑,“孤男寡男共处一室,陛下的目的太明显了。不过即便臣像陛下说的一样身子虚弱,还是会尽力满足陛下。”
“你是在祭台昏倒的。”谢熠秋摆了衣袍坐下来,“朕已经将礼部尚书杀了,在城门悬首示众。”
顾濯瞬时一怔,“礼部尚书,臣不曾与他相识。”
“礼部修缮的祭台,朕已命人重新休整,人也全部换了下来。那群不长眼的东西让朕的顾玄师受此磨难,朕不会将此事轻轻放下。这两年朕不曾向皇家猎场送去活靶,如今他们既犯了杀头之罪,朕便给他们一个作练兵靶子的机会。”
祭台被重新休整,也就是说谢熠秋可能已经知道了祭台有问题。顾濯渐渐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陛下尽管杀了他们。”
谢熠秋神色漠然,淡淡扫视了一眼眼前之人,道:“你不觉得朕暴戾无情。”
“无非是自保之举罢了,陛下不是为了臣,是为了自己。”
“朕坐在这孤家寡人的位置上摇摇欲坠,周围皆是深渊,不得不多想。朕让帝京成了尸山血海,多少人对朕不满,可朕杀的全都是想要朕死的人。他们想让朕死,朕不得不还手,而后就会有更多人恨朕。朕这辈子逃不出去了,却还是心存侥幸。”
有那么一天,谢熠秋的身边多了一个蛰伏在他身边的人,那人一定也是想要寻个机会杀了他的,可这三年之中,顾濯竟从未做过害过他的事。他像是在波涛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还能苟活。
“衡之,”谢熠秋唤了顾濯小字,“朕这一辈子恨天恨地,原以为玉衡能救朕走出困顿,朕把自己放低到了他的脚下,最后换来的是他在朕身上下蛊。朕知道有些事无法勉强,朕以为他能与朕假戏真做,可朕在他心里却只是皇帝,只是他尊敬的太子。世子与皇帝携手,压得住根基不稳的新朝,却终究是一场戏。”
这一场新朝与旧臣的博弈,算是打了个平手。谢熠秋与李南淮两个人足以抗衡整个朝廷,他们玩弄权术,令百姓俯首,终成佳话。但这只是一场戏。谢熠秋不是一个合格的掌权者,因为他在里面掺杂了感情,他把李南淮逼得太紧,妄图霸占他。最后李南淮逃出皇权中心,不惜把自己的贞洁之身安上了药后失德的罪名,也是无奈之举。
这是一场巨大的玩笑,一个皇帝对世子的单恋被抹上了嫉怨与仇恨,结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
“玉衡利用朕成了满帝京最令人艳羡的世子爷。朕利用他有了李文弘在青甘的数万守边将士。”谢熠秋终于道出了这最复杂的关系中最简单的逻辑,“一切都是因利而合。朕在一开始的确是在利用你,朕重用你是为了让裴钱能放下戒心,不有所动作。难道你最开始不是在利用朕吗?”
顾濯苍白的脸上一道恍然大悟忽闪而过,他犯了一个谢熠秋当初犯的错误,把利用当成了真心。
他淡淡一笑,似是寻得了黑暗中的一条缝隙,还是忍不住过去看,明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光算不得什么。“一开始是利用,那现在呢?那陛下对李南淮呢?”
“真心予朕者,朕以真心相付。金樽良将酒,不予卸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