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淮是良将,若是卸了甲被关在帝京,实在是可惜了。
顾濯想要的回答,全然含在了这两句帝王之语中。
阳神殿外来了人,把顾濯恍惚的思绪拉回现实。
进来个小侍卫,看着脸熟,唤了一声“陛下,边郡急报!”顾濯寻思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个时常在谢熠秋身边的侍卫,不太引人注目,却十分忠诚。
谢熠秋遣走了殿内外的人,却让这小侍卫进来了。谢熠秋抽出木匣子里的布条子,瞬时眉目紧蹙,将这条子丢给了顾濯。
是个用血写成的狰狞的“李”字。
“陛下……”这小侍卫看了一眼顾濯,犹疑了一下。
谢熠秋道:“说。”
“辜大帅在边郡海上遇袭,断了右臂,三千将士死在了海上。此书是辜大帅左手所写,快马送到陛下手中。”
“辜泽宽呢?”
“辜大帅被百里之内的援军救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顾濯不由地寒毛耸立,辜泽宽遭遇海战,险些亡命。他这布条用血写就的“李”字难道是想告诉谢熠秋——李南淮谋反!
他竟有些神情恍惚了,刚才自己在梦中看到的情景不是梦,是自己在进入待机状态后系统让他看到的。
事情已经到了谢熠秋耳朵里,小侍卫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意欲开口说什么,顾濯看到了,便道:“你还有话要说?”
小侍卫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开了口,“玄师身边的韩侍卫知道属下过来,让属下顺便看看玄师是否还有大碍。属下见玄师醒了,想来应该是没什么事了,但是玄师这惨白的脸……属下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顾濯这次确实是严重了些,主要是看到的场景过于惨烈,以至于有了种自己身处战火之中的错觉,才一时没有和缓过来。
他舒然一笑,“你只管告诉他,我已无碍。”
小侍卫要退出去,放心道:“是。”
“你是陛下的御前侍卫,我在冬猎时见过你,却从不知你叫什么。”
小侍卫小心地看了一眼谢熠秋,才答道:“属下名叫司少仓,跟随陛下多年,曾与韩侍卫共事。属下一介小辈,不值得玄师记挂。”
待司少仓出去,谢熠秋接过这“李”字,就着殿中的烛火烧了,隐约之间,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辜泽宽想借朕之手除掉李南淮。”
顾濯道:“臣听到的却是……辜大帅在海上遇袭,是倭贼要杀他。而辜大帅带三千将士丧命,实在是有违陛下皇恩。”
八月十五, 天驾出宫,御马随驾,浩浩荡荡, 气势辉煌。
帝京大道百姓清列两侧,目送天子,以及许久未同出宫的太后。
中秋祭月并非每年都有,在北明, 四五年举行一次祈求个百姓和乐,四海昌平便足矣。在谢熠秋这一朝,上一次是在李南淮从临牧归来之后的一次, 从那之后百姓便十分相信北明皇帝离不开这位世子的辅佐。
而在这一次, 身边的人换成了顾濯。人人都知道朝廷上有一个受人景仰的玄师, 当年李氏受难后, 北明便十分不安稳,黎民百姓在外受邻国侮辱, 在内受暴吏苛政, 经常过的十分艰苦, 虽是大国, 却已经烂了骨子。
自从这位玄师到来, 似乎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 一场冬猎,选拔出了不少才能, 顾濯在朝中换掉的一批迂腐官员,取而代之的是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
祭台高耸, 位于帝御园的三里之外。台上大鼎中燃着烈火, 顾濯看了一眼立在一侧的此木, 那满脸的世故让他不禁在心底狠狠地竖起了中指。
顾濯不想让谢熠秋死在祭台上, 他虽动摇过,却还是牢牢记住一句话——主角是李南淮,他谢熠秋就是死也不能在这时候死,更不能死在裴钱手里。
此木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给谢熠秋的五石散做成的药丸肯定是不能用的。谢熠秋与顾濯主仆二人在皇宫之中早已将药掉了包,换了个补药吃了下去。
此时祭台上的天子戴着一张黄金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饮下一口老巫奉上的酒,独上高台。
底下的此木立在顾濯一旁,淡淡道:“玄师对陛下当真忠诚,方才那一段路竟是玄师亲自引着陛下来的。”
顾濯道:“我对陛下一贯是贴身侍奉,不仅是奉了陛下的命,也是为了不辜负义父教诲。”
此木轻声一笑,“玄师的觉悟确实令人敬畏。”他抬眼看着上面那人,道:“中元佳节,若是能有一场烟火,必能使月神对北明多几分庇佑。”
顾濯唇线拉直,眸子里只映着圆月之下那人,“是啊,只可惜在这祭典上,大师怕是想多了。”
只闻大鼎中一阵噼里啪啦,时不时冒出几许火星。
“乏了,不多陪着大师了。”顾濯从庄重的仪式中退了出去,见着一个人影立在远处等着自己。
火把映着魏霄的半张脸,在黑夜的微风中若隐若现。
顾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道:“同知大人今日这一身看起来威风凛凛。”
无非就是平常一样的飞鱼服执着刀,身后带着些锦衣卫。魏霄似是不屑,淡淡道:“不用太客气。抓莫夫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玉衡。”
“我知道,即便他不在帝京,有你这样的好友在,他定会安心。”
“当年他受了北蛮多少羞辱,好不容易将北蛮首领杀了,北蛮换了个新首领便就想将曾经往事轻轻揭过?玉衡不在帝京,那莫夫便来了这里,专挑好时候,其心如何我不知,又怎敢说他不是包藏祸心。”魏霄瞥了一眼顾濯,“即便是玉衡在,也决计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帝京。”
顾濯看着魏霄带人离开,不是去的祭台的方向。
太过寂静的夜里会让人不安,顾濯深知,毕竟多少亲王起兵造反的夜里都是平静无风。但微风吹过耳边的时候,他又有一股草木皆兵的感觉。
虽说顾濯在名份上不是好人,他是裴钱的棋子,辜泽宽也是,一同来祭典的此木大师也是。裴钱之所以难对付,便是因为他是一只操控天下的手,北明皇帝被他圈在套里,北蛮首领莫夫也心甘情愿做他的狗。
可是,同一个主子手底下的狗并不一定会相敬如宾。
原本是要莫夫陪同谢熠秋一同祭祀,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莫夫称病不来,留在了帝御园中。
而魏霄带人去的方向正是帝御园。
韩承与误之老远便看见了祭台上往外蹦出的火花,韩承忽地皱了眉宇,“为什么会有火花?”
误之不明所以,莫名欣喜,“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祭月,难道真要放个烟花呀?”
顾濯照着他的脑壳弹了一下,“什么烟花还得陛下亲自给你放?你见过大鼎里装烟花的吗?笨。”
误之揉着脑袋笑笑,“玄师时常说我笨,可自己却不想想,这大鼎里就算是装也应该装火药,哪能装烟花啊!”
“是火药。”韩承蓦地说到。
顾濯忽地一怔,在他那天昏厥在祭台上后,谢熠秋早已把祭典上的人都换了一批,就连礼部尚书也砍了头,祭祀的物品可以保证无半分差池。这大鼎怎会……出问题?
谢熠秋没有用过此木奉上的五石散,暂时不必担心他会忽然发癫,但身边摆放着一个恐怕会随时炸开的大鼎,还是在这么高的台子上。顾濯忽地心一沉。
他心下没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若是要出意外,一定会是不好的结果。
顾濯望着那边,道:“去看看。”
刚到祭台底下,便见鼎中炸开的火花更甚了,火光四溅,幻影飘浮。而手舞足蹈的老巫却不曾停下,面具之下一双双奇怪的眼睛瞥到了怔神的顾濯身上。
那眼睛中透着神秘与狠戾,像是草原上的狼群盯着撕碎的猎物,露出极具冷漠的神色。
顾濯忽然意识到,宫人可以换掉,侍奉可以换掉,北明的臣子可以换掉,不知哪里来的老巫却是难以辨认的。
周围的禁军与侍卫似乎感觉到了端倪,却也迟迟不敢动手,毕竟这祭台只有天子能登,再者就是其他皇室与祭祀的老巫,即便是首辅或者藩国首领也不能登上最高之处。
砰砰砰几声巨响,如一枚铁蛋在鼎中撞击,燃烧的烈火中崩出呲呲声,如一朵炸开的烟花向外喷涌出条条分明的天滑。
似星陨如雨。
顾濯见状不妙,急忙一步几个台阶奔了上去。电光石火之间,眼前被火光闪的白茫茫一片,他看见谢熠秋倒在地上,几道冲着谢熠秋的脸上炸过去火光。
【情况紧急,宿主是否选择进入待机?】
顾濯一把将人抱起来,“待你妈的四舅姥爷!”
祭台下的禁军见状,终于放开了胆子,却不闻命令。顾濯老早便觉得那禁军统领是个废物,又或者说那禁军统领是受了谁的指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守卫。如今顾濯也不打算等他的命令了,便大喊道:“禁军何在!为何不护驾!”
顾濯这一上来不要紧,这几个老巫果然都不是善茬,以往披着斗篷戴着鬼面具,都看不出来这些人的身段,如今看出来了,竟都是伪装成老巫的男人。
个个从身上抽出刀子,打眼一看,这刀子似是北蛮风格。
刀子冲着顾濯劈头盖脸砍过来的时候,顾濯猛地瞳孔骤缩,奈何手无余力,便只能一脚踹在那人腹上。
这几人虽然身段了得,却抵不过团团围过来的禁军。
顾濯将谢熠秋安置回了帝御园,看见那被火星烧出来几个坑的黄金面具,不自觉抽了口气,将面具拿下来,见着谢熠秋毫无伤痕的脸才松了口气。
他将面具搁置在一边,心道,这么干净的一张脸,幸亏戴了面具,要不然肯定就破相了。
殿外人等着顾濯出来,顾濯将韩承与司少仓一同留在了殿中才放心离开。
魏霄见顾濯出来,似是多了几分疑惑,“礼部的人全都换过一遍,所有东西都会在祭月前几天反复查看,怎么还会被人钻了空子?”
顾濯道:“有些事防不胜防,平地亦会起波澜,更何况是波涛之中。”
顾濯浑身上下透着疲惫,还是拍了拍魏霄的肩膀,道:“莫夫呢?”
魏霄道:“已经抓起来了,明日送到刑部大狱。”
“好,刑部的人有些手段,就算是把他折磨的半死不活,也能吊着他一口气。”
“你为何一定要他活着。”
顾濯略带几分惺忪的眼睛看着他,道:“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活着,比让他死了更难受。”
顾濯回了殿中,魏霄的身形映着帝御园中的光亮,半是犹疑。“这个人嘴里不说实话。”
魏霄冷哼一声,“给莫夫安上了非礼太后的罪名,本就是没打算让他活着。”
一天下来,北明皇帝在祭典上遭刺杀,太后在帝御园中被莫夫闯入殿中。
顾濯不知前者是什么回事,或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些事防不胜防,即便是谢熠秋这样小心的人也总有漏掉的地方。
不管前者如何,谢熠秋他已经救下了,即便是裴钱一再告诉他祭月大典时不要太靠近陛下,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接下来,若是裴钱要找他麻烦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裴诗冉,裴太后,这位一贯被关在后宫中的太后,不再是一步死棋,成了谢熠秋与顾濯君臣两人的棋子。
即便顾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利用一个女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到了这种境地,能把死罪牢牢地安插在莫夫头上,不是谋害皇帝,便是谋害太后。
谢熠秋自始至终都不愿受到裴氏禁锢,对裴太后更是嗤之以鼻,从一开始他便早已想好,他可以不杀了她,可以留着她往后余生都在皇宫中享清福,但若是她敢帮着裴钱,他可以不遗余力将她推向深渊。
既然做了太后,就算是被人利用,也只能是他。
第51章
天色微明, 薄薄细雨打湿了枝叶。顾濯在雾蒙蒙的微雨中撑着伞,刑部大狱即便是不怎么认识他,看见他腰上挂着的并蒂莲玉佩, 又见他眉间那颗痣,便一下子认出了是顾玄师,开了大门。
莫夫关在阴暗的地方,听狱卒说他死也不肯承认自己非礼了太后, 顾濯只摆摆手让狱卒都走开,自己能处理,只剩跟随他一同来的韩承在不远处候着。
莫夫抬眼, “我为你义父办事, 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
牢房的门开了, 顾濯进去便坐到了莫夫面前。“又不是我将你抓进来的, 我好心来看你,何出此言呢?”
“何必装傻充愣。”莫夫虽被绑着手脚, 却丝毫不减锋利, 哼笑一声, “你将我抓到这里, 又遣走了狱卒, 不就是想听实话吗?我只有一句话, 你苛待我,你义父不会放过你。”
顾濯摊开衣袖端正坐着, “我想听的是实话,不是屁话。”
莫夫哈哈笑了几声, 铁链声咣当作响。“你想救你们北明皇帝, 我早就说过了, 血凌散无药可解, 他唯有等死。”
顾濯喉咙一紧,故作放松,笑笑道:“我想救的不是他。不知你是否听说过青甘世子。”
莫夫眸色忽地一黑,声音阴沉,“你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他,当年他在临牧受尽苦寒,听闻你们北蛮没少给他使绊子。”
“北明派去的废物世子爷,还以为多厉害呢,没少中绊马索,摔在雪地里,被我北蛮的烈马踩在脚下,那叫一个惨。”莫夫说着笑起来,“连拉弓都费劲的‘青甘世子’哈哈哈哈!”他一字一顿的说出李南淮的名号,满是鄙夷。
李南淮自小生活在帝京,虽儿时在青甘学过策马拉弓,但到底是年纪小,来到帝京,就算是一身本领,也在先帝的猜忌与表面富贵实则圈禁的皇宫之中被消磨去。
虽然当时与李南淮作战的北蛮首领不是莫夫,但莫夫眼下被关在狱中提及此事仍嗤之以鼻,可见北蛮人自始至终都看不起李南淮。
就算的在李南淮一举拿下北蛮之后,他们也绝无臣服之心。
“就算是你待在了这种地方听不进去几句话,我还是要告诫你。胜者为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你们前首领为谁手下败将,你们北蛮在谁之手,你的地位从何而来,你应该掂量的很清楚。”
莫夫嗤笑,“那你的地位从何而来?顾玄师。是你义父给你的,还是北明皇帝?”
“义父乃人父,陛下乃天父。”
“呵呵,”莫夫不再多说,“告诉你了,血凌散无药可解,你不必多跟我周旋。你那太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濯起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竟在临死前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不怕过不了奈何桥?”
“轮回之说只有你们北明的愚民才会信。”
骨子里的刚烈难以瓦解,即便是做了阶下囚,每一句话也都透着咄咄逼人。
顾濯轻笑一声,他不会让莫夫轻易死去,刚挪步欲出,便听闻莫夫高声道:“北明皇帝身上的血凌散毒解不了——”
他压低声音,“青甘世子的也解不了。”
顾濯额上的青筋忽地一跳,压抑沉闷的大狱给了他一种看见了李南淮被关押时候的错觉,阵阵喘息充斥着耳边。
下一刻,他转身凑近了莫夫眼前,袖口滑落的匕首猛地刺向莫夫的胸口。莫夫痉挛着痛得咬牙,晃得铁链咣啷咣啷。
“你!”
顾濯喘着气阴沉道:“你的也解不了了。”
“我不杀你,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再见。孤脚难行,独掌难鸣,来日到了义父面前,你我可以如兄如弟,可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顾濯手中的刀扭了一圈,让面前这人痛苦难耐。“今日这一刀是让你记住,义父养的狗,自然也是我的。”
顾濯拿着滴血的刀出了大狱,沉沉地喘了两口气,让韩承找了个干净地方,把匕首烧完埋了。
顾濯能记住莫夫的每一句话,谢熠秋的毒,李南淮的毒,以及莫夫曾说北蛮人擅制毒,北蛮境地很多会制血凌散的。
他派人八百里快马前往北蛮寻了两天才寻到一丁点,但已足矣。匕首淬了血凌散,扎进人的皮肤里,就如当年谢熠秋所经受的一样,一定是很痛苦的。
有些仇恨是无处可报的。李南淮遭受的不只是帝京的禁锢,还有北蛮人的恶毒嘲笑与蔑视,还要深受蛊毒所害。在北蛮边境的一年之中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恨毒了北明,也恨上了谢熠秋,他想让谢熠秋跟自己一样承受血凌散的折磨。
顾濯在听到莫夫那句话的时候,脑子忽然便空了,他难以想象李南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是一个疯魔的囚徒,又或许有一半的报复社会的心理,但他只报复谢熠秋。
明知这一刀是要扎在莫夫身上的,明知自己走了一条不确定是对是错的弯路。他看到前方灯塔上站着的是谢熠秋,泥泞的路上写着的是把他身上的蛊毒解开,救他。
但他也知道,谢熠秋难逃一死。他只能安慰自己说,“谢熠秋只能死在李南淮的手里”。
可当他知道了李南淮身上也有蛊毒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个更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他找解药难道不是为了李南淮吗?
天空雾蒙蒙的,八月之后的风是凉飕飕的。
刑部大狱又来了人,是谢熠秋身边的司少仓。前些日子祭月大典上那群手握弯刀的北蛮人一个个被放了出来,临走时接过司少仓递过去的银两。
带着一副北明中原口音,道:“陛下可有说什么?”
司少仓道:“此事过后,你们继续留在皇宫之中尽侍卫之责。当日你们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来,就当那群老巫师已经被处死了。”
阳神殿中的谢熠秋与自己对弈,缓缓落下一子,将对面吃掉,而自己回到对面时又陷入了困顿。
祭月大典他不祭月,只祭自己。
任何一颗棋子都该属于自己,即便他哪里都帮着自己,却始终未摆脱对手的身份,一颗好棋不该如此。
谢熠秋要将他完全收到自己手里,一是要对方不再需要他,二是要棋子心甘情愿。
若谢熠秋真的在祭台上被人刺杀,那一副巧嘴永远说着对他忠诚的顾濯是否能不顾死活地冲上去?谢熠秋是不确定的,但他确定的是,若是顾濯真的上去救他了,顾濯便会失去裴钱最后的耐心与信任。
若是另一种情况的话,他会杀了顾濯。
谢熠秋丢下棋子,停了手上的死棋,唤了嵇章德过来,道:“传召顾玄师。”
嵇章德打了个哈哈,小心翼翼道:“顾玄师眼下正在裴府,奴婢前去传召?”
谢熠秋微微一顿,揉了揉额头,起身道:“不必,退下吧。”
黑釉茶盏中的茶水已经放凉,还未来得及换上,谢熠秋随手拿起书案上的折子,宽大的衣袖将茶盏碰倒跌碎在了地上。
地面上的影青茶盏的碎片冒着热气,小太监急忙跪下磕头大喊:“奴婢失手!总管恕罪!总管恕罪!”
顾濯坐在堂侧,神色一惊。
裴总管猛地咂嘴,缓缓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怎么毛毛躁躁的啊?”
“这江南进贡的瓷器怎么着也比你一条命要值钱呐。”裴钱摆摆手让人新上了茶,“不过你既然跟了我这些日子,这身价上自然没得说。”
小太监连连冒汗,“是!奴婢知错!总管饶奴婢一命,奴婢做牛做马孝敬您!”
“可即便是身价高了,也要注意着自己个,别忘了本,”裴钱尖锐又粗糙的嗓音微微扬起,“也别忘了是谁提拔了你。”
他喝了口茶,堂上跪着的小太监被拉了出去,在廊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硬生生给几棍子打死了。
顾濯没往那边看,裴钱往外吐了口茶叶,从容道:“这忘本之人呐,最是不能用。我给他富贵,让旁人高看他一眼,他便要好好伺候着。当牛做马不算本事,能当一个肯俯首称臣的人才算本事。”
顾濯道:“当牛做马终归是自贱,甘愿俯首才算将忠心交了出去。”
裴钱道:“衡之,你算哪种?”
“义父必不想儿子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才算吃得了苦,你义父能到如今这个位置,低三下四吃了多少草,你这等年纪生来就在福窝里怎么能体会?但若是一经得到了好处,坐到了高位便忘了曾经的苦,那也迟早要跌落下去。”
裴钱咂咂嘴,“我是不会让你当牛做马,但你儿时住的狗窝还在。”
顾濯一愣,随后便见裴钱抬眼瞧他,“做事不择手段,这是你在裴府学到的好本事,可若是心歪到了那九天云霄去了,我也得给你拽回来。”
“儿子之心,不曾有过违逆。”
“你若是看不惯那北蛮来的,尽可一刀砍了他。我教过你要杀伐果断,不必留有余地,可你即便是巧立名目,也不该拿苒苒作戏,她是当今太后。”
顾濯喉咙一紧,手指紧紧扣着衣角。
“别回皇宫了。”
顾濯从这个世界一睁眼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裴府, 几次来到这里也还是带着几分陌生。
裴府很大,穿廊上黄金一样的斗拱、额枋雍容华贵,抬头便能看见色彩艳丽的龙门雀替。
顾濯被一个小太监引着, 弯弯绕绕行了大概两里路的距离才到了地方。
裴钱要他在这里自省,他只知道当年的顾濯是被养在裴府的流浪子,李南淮曾告诉过他,当年北方的莽蒙闹了战争, 莽蒙皇族的二王子被一个婢女带着逃到了北明,后来流落到了裴钱手里。
顾濯也从裴诗冉口中听过,他是从小被养在狗窝里的, 想必是没少吃苦。
顾濯在脑子里想了半天, 狗窝就狗窝吧, 无非就是脏了点, 他又不是忍不了,总比被裴钱一生气活活打死得好。
而且, 若是他真惹怒了裴钱, 就算是谢熠秋也救不了他。
这人呐, 身为社畜, 该低头的时候大不了就低一下头。
小太监领着到了地方, 笑嘻嘻地哈着腰, 道:“玄师,这些日子您就先在府上住着, 奴婢已经遣人回禀陛下,陛下一定会同意您与总管好好叙一叙父子之情。”
一间坚实的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地方虽然偏僻, 但好歹干净, 完全不像是个破败的地方。除了窗户有点小之外, 这狗窝的条件竟然比普通人家住的房子还要好。
顾濯心底不屑一笑,“还以为是多可怜的狗窝。”
“奴婢会每日派人前来给您送些吃食,一定不会饿着您。”
顾濯摆摆手,“得,开门吧。”
开了锁链,门被咣当一声敞开,顾濯看着里面的乌漆嘛黑,猛地瞳孔一震,细密的汗瞬间冒了出来。
小太监道:“您请吧。”
顾濯的身子僵硬住了,只见屋中的黑暗里冒出了一双双绿色的眼睛,阴狠可怖,伴随着一声声恶狼一般的呜咽。
几条恶犬站起身来,面目狰狞地流着粘腻的口水。地面上沾染着粘稠的血迹,像是刚刚啃食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