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三年八月末,顾濯临行前被李南淮召见,两人在阳神殿对坐饮酒用膳。殿内点着明亮的灯,将两个人的面孔照的清晰,两人原先长得像,可如今看也不像了。到底是一君一臣,神态上早已变了模样。
“你想要多少兵?朕都给你,只要你拿下北蛮。”
“陛下敢给臣多少?”顾濯笑,“陛下不怕臣带兵回了莽蒙?”
李南淮不紧不慢道:“说实在的,朕不敢给你一兵一卒。可谢岫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回不回莽蒙看的是你的意愿,若你想回,朕强留你,你只会是个祸患。朕不如放你走,给你兵,只要你能拿下北蛮,剩下的路往哪儿走,回帝京还是去蒙都,看的是你自己。”
“若臣去了蒙都呢?”
“回帝京,你身上再加一功,朕封你为异姓王,富贵荣华全给你。去蒙都,朕一定会杀了你。朕不怕与莽蒙一战,到时候你是北明的叛贼,朕攻打莽蒙也是天经地义,师出有名。”
顾濯唇边碰杯,随后笑出声。“为了臣一个人让两国百姓受苦,臣心不安。莽蒙如今的可汗是顾尔金,臣就算回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做个贤王听命于他。这可不比陛下给臣的承诺,让臣心向往之。”
李南淮问:“你要多少?”
顾濯搁下酒杯,淡淡道:“凡事都要讲究个名正言顺,臣在青甘打仗的时候青甘百姓不愿受苦,于是想尽办法赶我们走。可当他们看见他们的世子去救他们于水火的时候,他们便奋力一搏为他杀出一条路。这‘世子’就是青甘的虎符,可调令三军。”
开着的窗子吹进了风,烛光闪烁,屏风后忽然一阵声响。顾濯望了一眼,道:“阳神殿也能进老鼠,陛下要小心着点。”
“朕不怕老鼠。”李南淮眸色晦暗。
“臣为陛下铲除北蛮,受的是君命,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若臣手里什么都没有,陛下也不好牵着臣的鼻子走。陛下给臣多少兵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臣需得使得动他们。”顾濯道,“臣要虎符。”
第125章 终章(下)
深秋萧瑟, 谢熠秋冒着细雨进了屋,他将这几年自己与顾濯来往的书信全都用箱子装了起来。这箱子里装着他一颗真心,同时搁着两枚明晃晃的虎符。
司少仓道:“公子, 粮马道已经修到了费州,日后回帝京用不了几日便能到了。”
谢熠秋“嗯”了一声,道:“朝廷给咱们修了条好道路,运粮方便, 跑马方便,运兵也方便。”
谢熠秋站在窗前望着檐角落雨,打在地上成了泛起了波纹。他穿的单薄, 司少仓怕他着了凉, 便急忙拿氅衣给他披上。
那身形瘦削, 可是却挺拔, 带着由内而外的威严。“你知道衡之为什么要拿虎符给我吗?”
司少仓应声道:“公子手中有兵,费州屯的兵、楯州的兵、还有甘宁军也听公子调遣, 虎符的有无实际上已经没有大用处了。”
“不, 虎符可调令天下。”谢熠秋望着变大的波纹, 那一圈圈好似永无止境, 可它在一开始只是一滴水。“我身边跟了一群忠良之辈, 不论是重善还是霍怀, 是舜秦王还是广审,他们都是北明臣, 拿得下西奴,受得了封赏。可一旦跟了我便是乱臣贼子。何谓‘名正言顺’?我为何偏要在退位之前给了舜秦王一纸诏书?”
“您要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因为假的永远是假的, 人会死在谎言里, 李南淮的位置是对自己的欺骗。”谢熠秋伸手, 任凭雨滴落在自己的手上。“我手拿虎符, 不论调动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是乱臣贼子。世人或许会指责衡之借机拿了虎符,祸国殃民。谋逆的罪名我们两个一起担着,只有我们两个担着便足够了。”
这场戏谢熠秋做了太久,也牵连了太多人。该结束了,他想着,可他要给助他之人一个好的名声,他们是忠良,不是逆臣。
再者,人心易变,虎符却不会变,这是独属于权者的心思,是他捏在手里的北明的命。
谢熠秋收回了手,水滴顺着指尖落下,将手指衬得白皙水润,好看得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彪炳青史还是遗臭万年,他选了后者,我也是。”
远在临牧的顾濯被落在脖颈里的雪冷得直哆嗦,这地方太靠北了,冷得跟甘宁有得一拼。他钻进帐子便急忙脱了袄子,误之一瞧,忙道:“别脱呀!主子这是想冻死自己!”
韩承正在烤火,闻言抬头道:“你懂个屁,主子的衣裳湿了。”
误之恍然大悟,“哦,那我来烤。”他刚要接过手,但是顾濯没给他,亲自把着放在炉边烤。
韩承道:“你还是不懂,这可不是你能拿的。”
误之白了他一眼,顾濯道:“替我给顾尔金写封信,误之,你去拿笔墨。”
“好嘞!”误之将纸笔准备好,“可是为什么要我写啊!”
“你不是会以我的名义写信吗?”顾濯道。
陈年旧事一提,误之险些羞的将脑袋埋进脚底下去。当初他以顾濯的名义给谢熠秋送过信,那时候还不是因为他太过于担心了,一时情急,害的谢熠秋急着往甘宁赶,听说路上还遇了险,好在顾濯到的及时。
他给顾尔金写了信,这场仗要打的久一些,最好是拖到北明的粮马道修好了。
没过几天,顾尔金便绕道来了临牧。“打仗还有不愿意快打完的?顾濯,你是在为人拖延时间吧?”
顾濯立即承认了,“秋玉需要时间,费州、楯州,还有甘宁的军队不能悄无声息地到帝京,那便只能拼速度,需得等粮马道修好,一夜之间跨越千里不成问题。等他到了帝京,到时我带着我手里的军队回去,与他一道,并肩而战。”
顾尔金笑着道:“我本就没打算再让你回莽蒙,知道你放不下谢熠秋,可既然你要我陪你做个戏,我便只能当一次恶人了。来日你和谢熠秋都要谢我。”
“此次出兵并不全是为了秋玉,而是北明确实有仇恨在北蛮人身上。”
卫扬的死,当年帝京的一场疫病,谢熠秋身上的蛊毒,以及李南淮身上的蛊毒。这场仗是非打不可的,这或许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必须解决的问题。
顾濯当顾尔金是他的亲兄长了,这两年多亏了顾尔金,他才做成了那么多事。
先帝忌辰将至,阖宫都忙了起来,谢岫在皇宫安排了守卫,便帮着礼部准备祭典要用的东西。受忠帝为帝八年,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特别贤明的君主,但到底也算励精图治,光拿禅位这一条来说他就比以往帝王都让人称赞。
典籍司的人这些日子要再重新修撰受忠帝的那部分史书,为了颂扬他让贤,便不得不多拿他以前的功绩做文章,以此锦上添花。若是还按照以前的来写,说受忠帝多么暴戾,甚至让阉党乱政,那这个皇帝既然品行这么恶劣,又怎会让贤呢?这岂不是驴唇不对马嘴了,倒显得天汉帝的位置来得奇怪了。
所以重修史书不算是为了受忠帝,他一个死人任凭后人怎么书写都无所谓,世人的评价都搁在心里呢。但天汉帝可是活生生的,世人对天汉帝的评价绝不能带有污点。
受忠帝升迁所批阅的折子,看的书籍,写的诗词全都被翻了出来。人品再怎么差的人也总是会留下那么一丁点值得被人称颂的东西,典籍司的人便要从这堆废品里找出能被添油加醋放进史书里的东西。
那日帝京落着雨,皇宫的青砖上泛着涟漪,谢岫撑着伞进了典籍司,望着人忙忙碌碌,来迎他的是个老头。“统领大人这些日子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谢岫道:“礼部要典籍司尽快找些受忠帝的功绩出来,要不然祭文写不出啊。”
这老头是典籍司的司长,点头应和道:“这事真是记不得,咱们这里修撰了几个月都没找出多少好听的东西来,实在是为难,还请礼部多等等吧,或是让他们自己写就是了,哪里非得用我们典籍司写的东西呢!”
谢岫笑着道:“受忠帝生前就没多少拿得出手的功绩,不是失了土地就是宦官专政,就连当年疫病他也是什么都没做,自己离京痛快了。说他勤政爱民、睦邻安边,这都是胡扯,更谈不上忠厚仁恕,这让礼部怎么写?所以也只能靠你们典籍司多找找了。受忠帝做的事,只能屎里淘金,到底是个苦差事,真是难为你们了。”
这谢岫到底是姓谢的,还是受忠帝的堂弟,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令典籍司长忽然汗颜了,这话谢岫说说便罢了,他可不敢多说,于是只能应着说:“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多累的活都不算难为。”
谢岫见他忙,便没多打扰,只是拱手说自己在这里看看,一会儿就走。
典籍司好几层阁楼,东西摆的高,不过也都是按照年份摆的,不会乱。
谢岫望了一圈便撑伞离开了,此时天气隐晦,加之下了雨,更显清寒。只闻身后一阵脚步声跑过来,谢岫疾步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被身后之人追上了,他虎口握在腰间的刀柄上,佯装要抽刀,却被那人按住的手。
余苗见他这样防备,惊讶道:“你要杀了我啊?”
谢岫一笑,道:“你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后要做什么?”
余苗伸开手臂给他看被雨淋湿的身子,道:“我来时还没下雨,没带伞。”
谢岫道:“蹭伞的啊。”
两人一道往宫外走,谢岫这两年长得快,以往在楯州那种苦地方吃穿都不好,年龄也小,那时候长得慢,个头也矮,他刚来帝京的时候还比余苗矮上一个头,如今差不都一样高了。一把伞难装两个人,谢岫走的沉稳,但还是没走几步两个人的腿便都湿了,余苗望了一眼底下,还没说什么呢,谢岫便开口道:“你来撑伞这腿也得湿。”
余苗干脆接过伞来,道:“是,小的给您撑伞。”
谢岫看了他一眼,恍然一笑。余苗道:“你今日去了典籍司?礼部的人让你去的?统领大人最近挺忙呀。”
谢岫答道:“礼部要准备祭典,需要禁军帮着搬东西。从前祭典的台子搭建都是工部的活,可工部忙着修粮马道和水利,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各部都忙,我们禁军不能干等着吃白饭呀。”
他忽然压低声音,“况且,有户部拨款,谁不是拿钱办差?这份银子不赚白不赚。”
“你一个禁军统领还缺钱?”
谢岫道:“缺呀,吃花酒可要花不少钱呢。那秀春楼我常去,听说这些日子又多了些新菜品,指挥使大人要不陪我去尝尝?”
余苗瞬间皱了眉头,“你还吃花酒?该不会还有什么貌若天仙的姐儿陪着?”
“姐儿貌若天仙,哥儿也长得不错。我身边有个撑伞的,长得比秀春楼里的姐儿都好看。”
谢岫哈哈笑着,余苗却忽然哑了言,不知怎得只觉得从脖子到脸都是热的。他僵硬地看着路,开口道:“没事少去典籍司,这些日子人多眼杂,里面的东西金贵,少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谢岫哼笑一声,歪头看向余苗道:“指挥使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走,陪我吃酒去。”
受忠帝的忌辰在寒冬腊月,当年他死的突然,只有李南淮亲眼瞧见了他吐血而亡,死状悲惨。说来也是悲戚,受忠帝自那年中秋出行过后倒在街上,被李南淮送回了皇宫,朝中大臣乃至帝京百姓便再也没见过受忠帝一眼了,直到他死后入馆葬入帝陵,也没人能瞧上一眼。
一日典籍司的小官怀里抱着给用布裹着的东西急忙到了司长面前,险些摔倒在地,那东西露着一角,赫然是个黄绫锦,司长打开一看,是落款于受忠八年的一份遗诏。
一阵脚步声踏着泥水进了阳神殿,李南淮捏着这东西厉色道:“当初闻律拿着这东西跟朕逼宫,朕不是让人烧了吗。是谁将这东西又翻出来了!”
那老司长跪倒在地,吓得哆嗦。“这东西搁在架子上,完好无损呐,臣也不知是谁将它收进来呀!”
这时候殿外已经跪了一众臣子,天气湿冷,脸上被突如其来的落雨打湿。“陛下!近日帝京传言受忠帝当年死的蹊跷,臣等当年未见过受忠帝,一时也无力为陛下辩驳几句。当年唯有陛下亲眼看着受忠帝殡天,陛下当真要看着京中流言四起吗!”
殿门忽然打开,李南淮立在门前,冷声道:“这世上没有空穴来风,流言是谁传的?”
“陛下也知道这是空穴来风吗!臣等听闻典籍司里放着当初闻律谋反所持受忠帝遗诏,竟是和陛下登基时候的圣旨搁在一起的,陛下曾说那遗诏是假的,可臣等看见的却是两份诏书的字迹没有丝毫差别,陛下怎知一真一假!”
“你们现在到朕的面前,是为了质问朕?”李南淮挥袖。
他们跪在殿外,高声道:“臣等不敢!这些说辞尽是京中传言,陛下要压下去,不是给臣等一个交代,而是得给天下百姓一个说法呀!如若那遗诏真是假的,闻律怎敢拿着它前来逼宫!”
李南淮厉声大喝:“这世上无人不垂涎金銮龙椅,即便是铤而走险也要放手一试。闻律这等乱臣贼子,你们如今竟在朕面前拿他出来说话,安的什么心!”
“臣等一心为了陛下啊!若流言不灭,后患无穷!如今那两份圣旨放在同一处,看着皆是出自一人手笔,要么皆为真,要么皆为假!要么,陛下应该现身说法,指出那遗诏假在何处?”
天空阴云密布,殿内的残灯被风吹的摇曳。那两个东西全是假的,皆是王宏的手笔。李南淮心中犹如一块巨石滚落,砸的自己肉疼。他儿时记得王叔的字好看,学问也高,既是父亲的军师,也是他的老师。如今王叔还是他的老师,只是这些年一直不见天日,像老鼠一样活着。
王叔说,只要给闻律一个造反的机会,再一举拿下他,连同他盘根错节的党羽也能一并连根拔起。给闻律一个假的遗诏,既是帮了闻律一把,也能顺便试探谢岫是否真的臣服,这是一箭双雕的事,事成之后只需烧了那假的遗诏,此事便能做的滴水不漏。
李南淮忽然胸口一疼,是那蛊毒又发作了。他想得太多,乱了心神,一不留神竟在大臣们面前露了怯,这不该是一个帝王给露出的。于是他强忍着一口气,道:“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喘出一口粗气,“朕乏了,你们先下去。”
那夜李南淮喝了药并未歇下,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是谢熠秋死在他面前的景象。京中传言谢熠秋死的蹊跷,可那时他望着尸体,只觉得解恨,从未想过是否蹊跷。如今,那厉鬼竟要来索他的命了。
他咳了几声,胸口疼得厉害,这时候门外钻进来了身影,李南淮抬眼一看,王宏已经跪在自己面前。
“王叔……”
“老臣侍奉陛下至今,已经五年,亲眼看着陛下从风姿俊逸的青年长成气度非凡的帝王。陛下从前遭奸人构陷,受尽了苦楚,好不容易熬到如今,青甘已收,北蛮将亡,陛下自此以后前路光明。”王宏已经年老,此刻胡须颤抖着,“可今日之事,是想要了陛下的命。”
李南淮欲扶起他来,“朕会有法子的,朕会烧了那东西。”
王宏却一直跪着,“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啊!陛下即便是现在烧了那东西,流言已经收不回去了,烧了更是雪上加霜。如今要杀陛下的不是那假的遗诏,是人!”
“朕会查出来是谁进了典籍司。”
“当务之急不是查出来谁放的,如今的箭头指的是陛下,天下百姓要陛下给出一个交代,陛下便必须给出个交代。水推舟行,陛下只能顺着走。”
李南淮在这件事上走到了绝境,他忽然一愣。顺着走,他是皇帝,竟要被人推着走?若他至死不行,这水是否就要淹了他?
王宏道:“身处高位,做什么事都是要被天下百姓看着的。陛下拒不得,躲不得,更争不得。天下人眼睛看到什么,耳朵听到什么,他们便会觉得陛下是怎样的人,陛下要看天下人的脸色,这帝位才坐得长久。如今百姓要陛下给个说法,陛下只能给啊!”
殿内寂静,李南淮胸中气闷地捏着手,“朕……朕是皇帝……”
他是皇帝,为何会走到这种境地?为何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王宏道:“陛下是皇帝,因此错都是臣的。臣让陛下走了歪路,路走歪了,很难直得回去了。陛下身边那位侍卫从小跟着陛下,是个忠诚的人。臣老了,不敢再作孽,怕入不了轮回,来生见不着陛下了。”
外面忽然冒了火光,一阵杂乱。“典籍司走水了!”
李南淮艰难起身,只见王宏重重磕在地上,那声音苍老,又显悲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老臣今日替陛下拾起这一子,陛下日后万望当心。”
典籍司失了火,很快便被扑灭了,但是立李南淮为皇帝的诏书被烧的体无完肤了,那立谢岫为储的假遗诏却安然无恙。
第二日出来了人抵罪,说这假遗诏是出自他手,为的就是助闻律谋反。大臣们不知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那人便亲手写了一幅字,这字当真是与遗诏上的别无二致,皆是仿的受忠帝的字。且他是为了帮着闻律逼宫谋反,自然就不需要李南淮再说什么了。李南淮亲自下令将其打入诏狱,择日处斩。
李南淮在朝上没有好颜色,看着王宏的字骤然咳出了血,忽然便栽倒下去了。
辅明君,为良臣。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不论那两个黄锦圣旨是真是假,如今也都成了灰烬,同写字的人一起消失在了腊月深冬。李南淮的身份无变,依旧坐在明堂之上。
正旦以后,整个北明的粮马道建成,临牧也传来的捷报。那日天降瑞雪,年后浓墨重彩的帝京忽然变作一片煞白。顾濯的信件事先传到了朝廷,要李南淮大开城门接他回京,他将在天下百姓面前将虎符上呈皇帝。
大雪在天地间飘摇,李南淮一身黄袍立在城墙望楼上,身边皆是北明臣。
数里以外,奔腾的战马激起雪雾,冒着严寒往帝京驰去。顾濯骑着骏马踏着满地霜雪,飞奔而来。
“来了!”李南淮身边的大臣眼神好,急忙笑着大喊,“顾濯回来了!”
狂风扑面,城墙上的人从那一众人马中瞧见了一辆马车,周围几个从未见过的人骑马护在一侧,而最前头是顾濯。
李南淮身边忽然一人一拍爪子,惊道:“那是宁枕山!”
忽然又一个人大喊道:“霍家儿郎不是在甘宁吗?怎么也在其中?”
李南淮的脸色骤然如冰冻一般冷了下来,他歪头对莫影道:“将谢岫带过来。”
城墙下的百岔铁蹄骏马猛然抬蹄,顾濯勒马停下,对着高墙之上意态自如地喊道:“臣替陛下讨贼归来,陛下打算拿什么赏赐给臣?”
李南淮道:“衡之为朕立下大功,朕定赏你金银良田,封侯赐爵。衡之,现下你可要入城?”
城门紧闭,关的严丝合缝,顾濯望了一眼,道:“陛下只许臣入城吗?臣身后之人皆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戍边多年,为陛下拿下甘宁的霍怀小将军,还有重善将军,陛下可还认得?”
城墙上的人一惊,“重善将军?那不是……宁枕山?!他更名改姓,却换不了皮囊,那分明就是死在西凉关的宁枕山呀!”
“顾濯!你将一个孤魂野鬼带回来是何居心!难不成是要谋逆!”
顾濯大笑,“诸位大人,这可是重善将军!是陛下亲封的戍边大将军!这条命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孤魂野鬼,诸位大人何不问问陛下?”
李南淮僵着脸色,冷冷道:“车里是何人?”
飘动的车帘探出一只手,里面的人掀帘而出,手心里捏着东西。
李南淮的心脏忽然顿住,望着那人不语。
众人愕然,好似遭了当头一棒,他们在这一瞬间慌了心神,仔细去看那人,只怕看错了。那手持虎符走下马车之人竟是已故的受忠帝。
“鬼……顾濯!你到底藏了多少野鬼!!”
“这话为何不问问咱们的陛下?”顾濯道,“陛下当年保下了宁大帅,让宁大帅护其登上皇位,而后便将宁大帅丢去了甘宁,为何?宁大帅有从龙之功,可是帝京不能有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若有,陛下的位置便是来之可疑了。天下皆知受忠帝死了,可是怎么死的却无人知晓,就连陛下也不知道吧?”
城墙上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濯道:“受忠帝在陛下关在璇玑宫,体无完肤,每天都是吊着一口气捱日子,就算是死了也不稀奇,因此陛下也不觉得受忠帝死的奇怪。如今陛下见着了活人,可觉得心虚?”
李南淮冰冷地望着这天地,他的心早已成了寒窑,任凭身边之人多么惊慌失措,他依旧沉稳地立在墙头。他忽然一笑,“朕当年与你交情匪浅,朕的位置难道不是你亲手从谢熠秋手上夺过来送给朕的吗?不论谁是皇帝,你都是乱臣贼子,两面三刀,遗臭万年,人所不齿啊!”
墙上忽然多了些弓箭手,直直地对准了顾濯。顾濯望了一眼城墙上的禁军,从怀中掏出一面圣旨。城墙上的众人皆是一惊,这世上真真假假说不清,如今连圣旨都是接二连三地分不清真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以固国本,以绵社稷。朕无后嗣、夙夜兢兢。仰仗祖宗垂怜,得良才于宗室。今有舜秦王世子,淑质英才,家骥人璧,朕百年之后,令其承继祖庙,登寰宇为帝。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一语过后,雪地高墙之上,皆是一片死寂。纵使从前那两张圣旨有多假,如今都已不重要了。顾濯在新旧两位皇帝面前念了这立储诏书,便是昭告了天下,他李南淮不该在那个位子上了。
李南淮口中的粗气呼出,他的耳边一阵轰鸣,他看着死去的人活着站在他的面前,他从未见过的诏书也摆在他的面前。他怔然地盯着顾濯,对身边的弓箭手道:“杀了他。”
可此时没有一个人动手,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大错特错了。这些人是禁军啊,是谢岫的人,如今谢岫成了皇帝,他的话算什么?
他急忙回头去看,莫影还没回来,还没将谢岫带回来!
他走到了穷途末路,看着城门被禁军敞开,身边的大臣们接二连三走到城门口去跪地接旨。他神情恍惚地抬了眼睛,望着鹅毛大雪,忽然笑了。他拿起身边的弓箭猛地拉开,他瞄准了顾濯,好似年少时盯着天上的大雁。
他的手被勒得通红,忽然射出这一箭,却射.了个空,只闻李文弘大笑着过来,扶起他的手,道:“握弓的手可不能打颤呀!你看,错过了,大雁就飞了!别急,爹慢慢教你。”
可过了些日子,他被送到了帝京。他在大雪里盯着顾濯,这双手握着弓箭,不自觉地颤抖,他的胸口闷得疼,像是一股火气出不来。北蛮害了他一辈子,帝京害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