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明明很年轻,冰水般清冷透彻,却如同一道不容抗拒的咒语一样定住了李黔骨的脚步。
哪怕他还攥着拳头喘着粗气,却真的没有再靠近舟向月。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远处地字桌区域的边缘,是整个金灿灿的大厅的中心区域——天字桌的区域。
最近的那张天字桌边,正对这边坐着个一身雪白长袍的身影,脸上戴着红黑色的狐狸面具,如缎的黑发松散地梳在脑后,垂落在肩头。
一枚金色的钱币在他修长的指尖打转,璀璨金光闪烁迷离。
金色的死生钱,一枚就是一百万祸福钱。
“那是……”
人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中透出敬畏与憧憬。
他没有走过来,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坐在桌后,但整个人群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来一样,让他的目光畅通无阻。
蝉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穿过如海潮一样暗流涌动的人群,对上了舟向月的目光:“一起玩几局吗?”
话音刚落,整个大厅的中心区域安静得落针可闻。
天哪,距离上一局这才过去多久,又能看到蝉爷开赌了!
往常流连在不夜洲的人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蝉爷的赌局,他们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短短时间里居然又能看见一场!
更有熟悉的人震惊地看向彼此——蝉爷是整个不夜洲里最顶点的存在,只听说过有人挑战蝉爷,他看心情接受或拒绝,但还从来没有见过蝉爷主动邀请任何人对赌的!
这个新来的人不过赢了一局就被蝉爷邀请加入赌局……他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舟向月笑起来:“好啊。”
他现在有325万祸福钱,足以上天字桌了。
舟向月沐浴在一双双充满震惊和忌惮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穿过仿佛送葬一样死寂的人群,走到那张黑色的桌边。
他坐下来的同时,蝉忽然用只有桌上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我等你很久了。”
舟向月一怔。
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今夜诸事不宜。”
“宜弑神。”
不夜洲大厅边缘。
楚千酩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瑟瑟秋风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周围欢声笑语的赌客。
他和祝凉拿到赠送的二十枚祸福钱后,在骰宝上连续赌了四个五枚,全都输了,直接一口气把赠送的死码全都返还回去了。
两人风中凌乱。
……算了算了,没那个纸醉金迷的命,就不要去作死。
就当来不夜洲体验一日游好了。
他们打听了一下其他同学的战况,好像他们两人的手气是最臭的。
越瑾之和杜秋秋输了三局,赢了四局,最后赚了五十枚祸福钱,收手去换了四千块钱,剩下十枚祸福钱拿去买奶茶购物了,现在美滋滋地喝着热奶茶在逛街。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看到楚千酩:“咦,小楚?不赌了?”
楚千酩一抬头,“小柯哥?”
他懊丧地一摆手,“不赌了不赌了……手气太臭了。”
这位社会小青年柯短命,他还是在上次摸底考试补考的轮回夜魇境里认识的。
当时因为魇境里惊动了境眼,导致他们这些翠微山的学生跟千面城的人聚到了一起,还一起去探索破境,其中就有柯短命。
……嗯,还有那位假扮千面城主的无名氏。
柯短命后来就跟着李婳声和郑始第去了千面城,他到不夜洲之后,和楚千酩一样也是认出了蹲在墙根嗑瓜子的陈知之,然后才顺带着认出了楚千酩他们。
“哎呀你早说啊!”
柯短命一拍大腿,“其实就是你们运气太差了,我听说可以转运的。”
“转运?”
楚千酩一懵,“怎么转运?”
柯短命道:“你们进门的时候,那条锦鲤没跟你们说?可以去找卜先生的。”
“找卜先生还是神婆?”
钱多和唐思恩一走进“占卜看相、改命转运”牌子底下的小门,就被一条锦鲤拦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
唐思恩犹豫道:“……卜先生?”
他记得,之前厕所里那人跟他们说的是卜先生吧?
钱多想了想却说:“找神婆!”
唐思恩疑惑地凑到钱多耳边,压低声音道:“刚才那个人不是说找卜先生吗?”
钱多摇摇头:“你看那个卜先生,从一进门就在打广告,厕所里都有他的小广告,广告营销不知道花出去多少钱,好评都是刷出来的。”
唐思恩恍然大悟:“哦哦有道理……”
他们咬了好几句耳朵,那条锦鲤才反应过来:“神婆?哦,好。你往那边走吧,进去了跟门口的鱼说你找神婆。”
锦鲤给他一指方向,又拦住了想钱多一起过去的唐思恩:“锦鲤不能去。”
“啊?行吧,”唐思恩挠挠头,“那钱多你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吧。”
钱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唐思恩心想等着也是等着,没事不如在这里转一转。
他和钱多之前在不夜洲吃饭闲逛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个看相转运的小门,当时两人还议论了两句,但是没有进来。
一走进门口就是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现在,唐思恩才勉强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发现一进门就是几条岔路,一条是刚才钱多去找神婆的路,还有一条看起来更宽一些,那边隐隐出光亮和人声,像是有很多人在那边。
唐思恩就踱了过去。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熙攘的声音,还传来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就像是人声鼎沸的集市。
他还没看清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哎哟!”
“你他妈长没长眼睛啊?”
地上那东西竟然说话了,吓得唐思恩往旁边一退,结果险些又踩到另一个人:“走路不看路啊?快滚!老子刚做梦赢了一百万,都被你吵醒了……”
唐思恩这才发现,这条逼仄昏暗的走廊边竟然躺了不少人。
这些人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看起来甚至还算衣冠楚楚,但一个个毫无形象地在这里躺得横七竖八,就像是流浪汉露宿街头一样。
这几声叫声出来,更多人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还有人把衣服一裹翻了个身就继续睡。
唐思恩吓得赶紧往前蹿了几步,盯紧了地上生怕自己再踩到哪个人。
“让让!”
一个人用肩膀推开他,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唐思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旁边传来一波比一波更高的喧闹声浪。
只见这里就像之前的走廊一样昏暗,只有一些摇摇晃晃的油灯挂在头顶照明,隐约照出了地上坐着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大!大!大!”
“小!一定是小!”
“发牌发牌!你能不能别磨叽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等赢了这把我要去大厅赌了……”
吆五喝六的叫喊混合着咒骂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骨碌碌的骰子翻滚声和骨牌搓动的哗啦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尽回响就像是一片疯狂的声浪翻涌起风暴,将唐思恩裹挟其中。
之前就隐隐闻到的臭味扑面而来,仿佛混合了汗臭、脚臭、下水道的腐臭和臭鱼烂虾的腥臭味,里面甚至还混合了隐约带馊味的饭菜味道,让唐思恩眩晕间忍不住一阵干呕。
“哈哈哈哈我赢了!我终于又有筹码了……”
一个人像疯了一样从地上蹦起来又叫又跳,踹开那些想要抓住他的人,“老子要去大厅了,不陪你们玩了!滚滚滚!”
他一把将唐思恩推搡到一边,激动万分地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念叨:“大大大,我一定会赢的……”
这些人……
唐思恩胆战心惊地意识到,这里密密麻麻围坐的都是赌客。
他们好像是在外面的大厅里输光了赌资,没法继续在大厅里赌,就聚到了这个地下室一样昏暗逼仄的地方私下聚赌。
想到之前钱多赢了钱之后带他去吃的那些高档饭店,还有他们散步时看到的精美绝伦的画廊与如梦似幻的水晶宫殿,唐思恩一时感觉恍如隔世。
眼前这个肮脏腥臭的地方,竟然也是不夜洲的一部分。
这里聚了看不到尽头的人群,他们围坐在一圈圈昏暗的灯光之下全神贯注地赌钱,还有一些抢不到光线好的地方,窝在几乎看不清骰子点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个凑得极近,也在一局局地赌。
忘记了时间,无视了角落里被人踩烂的饭菜和乱窜的老鼠,对浓重的臭味习以为常,眼中只剩下跳动的骰子和筹码。
“操!你这锦鲤怎么就这么没用!”
“啊!”
女子的惨叫声传来,同时还伴着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人家的锦鲤怎么就能赢钱!老子打不死你,叫你吐好运,吐好运啊……”
周围太吵了,又被穿梭的人群挤得东一步西一步,唐思恩辨别不出这叫骂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只觉得那些尖叫声和咒骂声像是把他的头皮都扯了起来,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这时,他忽然从四周挥之不去的臭味中辨别出一种新的味道,霎时间心脏停跳了一瞬。
——那是血腥味。
钱多走过重重血红纱帐,看到无数盏幽幽燃烧的暗红色火焰无声跳动着,将纱帐上垂下的一串串暗金色小钱币映照出如同星子一样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
“居然第一次就来了我这儿,看来小哥有眼光。”
女人的声音传来。
钱多循声望去,随即愕然地蹲住了脚步。
最里侧的纱帐垂落在一个小水池里,水池底闪烁着许多色泽各异的钱币,还有……一条生着金红色鳞片的鱼尾。
他的目光沿着鱼尾慢慢往上,看到了鱼尾人身的神婆。
忽略掉那条诡异的鱼尾,神婆看起来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暗红长发湿漉漉地垂落,一根根长辫上编着钱币,那一枚枚如疮疤一样的钱币和水池里以及纱幔上的钱币一样闪闪发光,蒙着一层诡异的金属色泽。
神婆手边放着一只镶嵌着蓝绿宝石和珍珠的形状奇异的水烟壶,她吸了一口烟,淡淡地开口:“你是来算命的,还是来转运的?”
钱多一时脑中思绪太多,还没来得及开口,神婆忽然笑了:“哦,你捡了别人的借运钱。”
这一句如醍醐灌顶,钱多猛然想起来——对,他原本一直赢的,就是从捡了一枚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安危钱开始,运气突然急转直下,再也没赢过了!
看到他的脸色,神婆冷冷地笑了笑,“你还是太年轻了,小哥。”
“我,我确实是捡了一枚筹码……”钱多嗫嚅道,“我不知道是谁的……”
该死,这本来应该是常识,路上莫名出现不知来由的钱不要随便捡。
但是他被那些祸福钱哗啦涌动的声音冲昏了头脑,看到那枚钱币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到,只想到了这可以用来下注赢钱。
钱多有些语无伦次,“那我该怎么办?”
神婆没说话,却向他伸出了手:“两百。”
这么贵!
钱多手上就只剩下三百祸福钱了,但他狠狠心一咬牙,还是掏了两百递给神婆。
他安慰自己,还有一百呢。
等到转完运,凭他的手气,他回去还能再用那一百赢回来的!
神婆收了钱,又吸了一口水烟,不紧不慢道:“小哥,你确实麻烦了。你得知道,你在不夜洲的一切都是由运气决定的。”
“你给的这么大方,又是新客,我就给你一次多说点。”
“我看你是有点根骨的,应该懂一点吧?那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运气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除非借运。”
“借运么,有三种方法。向他人借运,向自己借运,还有向神灵借运。”
“向神灵借运是要偿还的,但向他人或向自己借运就不用了。”
“像你这个情况呢,就是有人故意对自己的祸福钱动了手脚,做成了借运钱,然后被你捡到了,他就借了你的运。”
“这就有点麻烦了。你要解决的话,就必须去找到借走你运气的那个人,否则是解不了的。”
“啊?”钱多难以置信道,“可我上哪儿去找他?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大厅里那么多人……”
神婆打断他的话,“别着急啊小哥,你先听我说完嘛。”
“要找到借走你运气的那个人确实很麻烦,建议你直接放弃。还有更简单的方式。”
钱多不由得问道:“什么方式?”
“还是借运。”
神婆微笑着又吸了一口水烟,“你以为,每位客人带的锦鲤是用来干嘛的?”
“锦鲤?”
钱多疑惑地重复一遍,“可是锦鲤只是面具,实际上也是人啊。”
神婆看着他笑起来,一副看无知孩童的笑容,“小哥,这里可是不夜洲。你的锦鲤,天然就是给你借运用的。”
“但是……这要怎么借?我把我的钱给他吗?”
神婆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其实锦鲤知道怎么给你借运的。但是他们很滑头,明明可以借运,却藏着掖着不给,一般啊,都得赌客用点手段才能借运。”
钱多皱起眉,“没有啊,我的锦鲤确实不知道。”
神婆指了指纱帐的另一边:“具体怎么借,就是天机不可泄露了。你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人都是怎么借运的,自己能不能领悟出来,就看你的悟性了。”
“对了,看你面善提醒你一句。你知道锦鲤和赌客的身份可以互换吧?但只有赌客同意,才能互换。”
“你捡了一枚钱币被人借了运,所以就倒霉了。锦鲤被借了运,也会倒霉的……我见过锦鲤被借光了运,倒霉到喝水都可能呛死,摔倒在地可能后脑勺刚好摔在一枚钉子上,小命儿直接玩完喽……”
“一个赌客可以从别人手里赢来很多锦鲤供自己使用,但锦鲤能不能保护好自己都是个问题。”
“所以,如果你的锦鲤提出要跟你互换身份,你可千万别答应,不然你会后悔的。”
唐思恩终于看见了那个一边咒骂一边对身边戴着锦鲤面具的女子举起拳头的男人。
昏暗的空间里,上方落下的火光被人群遮挡得一闪一闪,他在闪现的亮光里看到了刺目惊心的血红色,吓得脱口而出:“喂!”
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喧嚣的人声之中,那对男女旁边的人群都在疯狂地下注、摇骰子,没有人注意这一幕正在上演的暴行,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一颗颗跳动的骰子上。
“大!大!大!”
“小!小!小!”
惨白的骰子在一闪一闪的红光中映出昏惨如血的色泽,忽明忽暗的影子如走马灯一般穿梭,穿过一张张被闪动的火焰照得狰狞可怖的面具,世界仿佛在疯了一样地狂笑。
唐思恩艰难地从人群中往那边挤,在过于昏暗混乱的人群中好几次差点摔倒。
等他挤到那两人身边时,男人惊喜地抱住了女子:“赢了!果然赢了!我太爱你了!”
鲜血从女子脸上的锦鲤面具后往下滴落,她无力地靠在男人怀里,有些瑟缩:“赢了就好……”
男人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腰肢,凑到她耳边深情道:“亲爱的,我这样对你,都是因为我在用老婆的要求对待你。我不凶前女友是因为我只是把她们当女朋友,你懂吗?外面的男人都只想玩你,只有我是真的爱你。”
“嗯……”
女子点点头,头枕在他肩头,下巴淌落的鲜红液体似乎被透明的水滴稀释了。
火光一闪,照亮了她衣袖下手腕表面的块块青紫。
“你看,我遇到过很多漂亮的女生,但我选了你。”
男人的声音越发深情,“伤害你,我也很痛苦的。我那么爱你,所以我才能强迫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为的就是我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女子轻轻地抽泣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我爱你,我也很爱你……求求你,求求你别打我了……”
“小唐!”
钱多的声音忽然从唐思恩旁边传来。
唐思恩一转头,看见钱多喘着粗气站在一旁。
头顶的火光刚好一亮,唐思恩隔着面具看见钱多的眼珠爬满了红血丝,他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一样,透出一股无法描述的疯狂。
唐思恩下意识一个激灵,忍不住倒退了两步:“……钱多,你要干什么?”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掠过在不夜洲的一个个赌局上看到的那么多赌客与锦鲤之间关系微妙的组合,猛然明白了“锦鲤”的意思——
锦鲤可以给赌客带来好运。
带来好运的方式是……伤害他们。
钱多猛然朝唐思恩扑过来。
“钱多!你疯了!”
恐惧让唐思恩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两人转瞬间扭打在一起。
打架斗殴在不夜洲大厅里严令禁止的,但在这片混乱不见光的地方,他们两个打架,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们任何一点多余的眼色,所有人依然专注在自己的赌局上。
钱多比唐思恩高,但唐思恩又比他块头大一些,两人三两招间分不出胜负,但在扭打间,却有什么东西从钱多口袋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唐思恩面对疯了一样的钱多魂都要吓飞了,他根本顾不上去看那个东西,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应付钱多身上。
就在这时,钱多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一瞬。
唐思恩猛一用力,拽着他的领子把他砸在了地上:“钱多你清醒一点!你疯了!”
钱多喘着粗气拼命挣扎,但被唐思恩泰山压顶之后,他怎么挣扎也根本起不来,唯独拼命偏过头去看那个掉在旁边的东西。
唐思恩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那是一块桃木符,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秦”字。
“小唐,你放开我……”
钱多一开口嗓音沙哑甚至带了点哭腔,把唐思恩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钱多跪起来,捡起那块桃木符重新塞进口袋里。
周围是一片混乱嘈杂的人声,他们两人却忽然同时沉默了。
唐思恩心里有些茫然。
他一眼就认出来,桃木符上的“秦”字是秦家的标志。
秦家做了那样的事,早已经分崩离析,钱多却依然保留着这块桃木符,他到底想干什么?
唐思恩一瞬间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应该跟学院报告一下?
这算不算是什么需要干预的心理健康问题什么的……
就在这时,钱多忽然抱着头弯下腰,跪在地上声音哽咽:“我疯了。不赌了,不能赌了……”
唐思恩猛然松了口气,钱多好像是清醒过来了。
他刚才都下意识地又戒备起来,差点把钱多当成什么反社会分子了。
钱多直起身来,呼吸急促地看向唐思恩:“这里不是现实,应该是一个魇境吧。”
……魇境?
唐思恩脑中猛然破开一道亮光。
对啊,他之前怎么一直没有想到,这里的一切明明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这里应该是一个魇境……
“你现在就走吧,我把所有钱都给你,”钱多急促道,“能走最好,实在没法离开的话……你也离我远点。”
“啊?”
唐思恩脱口而出,“那你呢?”
钱多茫然地想了片刻:“……我去找魇境主线。既然是一个魇境,那总得破境吧?”
唐思恩想了想,虽然心里怕得很,但还是觉得钱多现在这状态一个人不太行:“一个人太危险了吧……要不然,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找找?”
“你别靠近我,我怕我再像之前那样鬼迷心窍……”
钱多颓然地把手指插进发丝,“我疯了。我真的疯了。”
“可是……”
唐思恩还想说话,钱多打断了他:“小唐,其实这也是在救我自己。”
“我之前曾经进过一个魇境,里面的一部分境客看似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和自己配对的人,但到最后他们才会发现,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就算能破境也会死,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那个魇境给钱多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因为那一次破境之后,秦家的罪行就全部败露了,他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舟倾的魇境。”
唐思恩一愣。
钱多把脸埋进手里,吸了吸鼻子:“那块秦家的桃木符,就是他给我的。”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有两个穿着不夜洲侍者制服的人从不远处的人群中挤过去,周围的人都沉浸在热闹至极的赌局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真是这里吗?”
鱼富贵压低声音问道。
“还要再往前,快到了。”
鱼富贵跟着小红一路穿过这片阴暗地下疯癫的人群,七拐八拐地继续向下。
越往下走人越少,周围的水腥气也越重,空气中弥漫的湿气几乎要凝结成雾,让人误以为已经到了水中。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完全没有人的阴暗走廊,小红打开了一扇门。
门一开,屋子里昏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鱼富贵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在黑暗中泛着雪一般荧荧冷光的纤长身影。
那个人蜷缩着抱住下半身的鱼尾,银白的长发如水银泄地,近乎透明的鱼尾流光溢彩。
看到他的瞬间,鱼富贵脑中一片空白。
“你……”
脑海深处传来裂冰一般的声响,仿佛厚厚的冰层深处,有记忆的洪流即将奔涌而出。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要努力仰起头才能看见面前人的模样,只记得眼前那海藻一样柔顺垂落的雪白长发和他晶莹剔透的银色鱼尾。
他应该见过这个人……这个鲛人。
他见过的,但他为什么忘了……
门口的声音让角落的鲛人缓缓抬起了头,看清来人后,他微微怔住了。
下一刻,鲛人伸手摸了摸鼻子,对鱼富贵赧然一笑。
“……咦,你都长这么大了。”
第302章 祸福(3更)
金碧辉煌的不夜洲里光芒璀璨,满场哗啦啦的骰子滚动声汇聚成河,灿烂金光幻化成浮光跃金的河面,耳边响起的依然是清脆惑人的骰子声。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已经有九百年了。
河岸边的石头房子是个赌场,赌场里聚集着几个村里或游手好闲,或幻想一夜暴富的人们。
噼里啪啦的筹码掉落声过后,一双双眼睛热切地盯着桌面上晃动的骰蛊,全然没有注意到狭小空间里发酵的酸臭汗味。
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衣服上还沾着鱼鳞,抱着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的婴儿挤了过来,“带我一个!”
有人一看他就惊讶道:“老余?你还有钱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