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我,我正在寸寸化为灰烬。
但我却想再多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哪怕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能笑着道别。
手心沾到冰凉的湿意,散落出去的纸灰被打湿,没法随风飘飞,像濒死的蝴蝶一样沉沉坠落。
舟向月浑身颤抖,他看不到眼前的郁归尘,只能感觉到那轻得像纸片一样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仿佛温柔地摩挲最名贵的丹青。
然而那指尖在消失,整个怀抱都在消失,他的鼻尖充斥着燃烧的寂灭气味,笼罩在身上的火焰越来越小。
终于倏然一轻,无数纸灰拂过他的皮肤,仿佛千千万万轻盈的芦苇絮随风飘扬。
火焰熄灭,散落余烬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响。
舟向月透过朦胧泪眼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暗金色的圆形小铃铛。
是很久很久以前,郁归尘送给他的平安铃。
……他重生之后,虽然没有专门去找过,但也曾留意那个算得上是邪神标志物的虎头铃,却在哪儿都没有看见。
原来,郁归尘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在岁月不可漫溯的最初,一个冰雪消融的春日,五岁的他给小狐狸戴上一只平安铃,宣示它是自己的所有物。
可直到系在一起的命运走到扭结的尽头,方知那一刻拴住的不是小狐狸,而是他自己。
第335章 正文完
云遮雾绕、仙气飘飘的一羽翠微风景名胜区并不对外开放,据说是因为这里有个神秘的研究基地。
圈内人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神秘基地,只是翠微大学坐落于此,这个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堪称玄学界的清北,校长白晏安更是当今玄学界的重量级人物。
大学课程综合发展,修什么的都有,因为白校长的教育理念就是“兼收并蓄,交流互鉴,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既然都已经在这里学习玄学了,老师学生一边讲着“相信科学”,一边转身就飞身跳下悬崖下山上课,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修计算机玄学的专业人不少,发现了世界的bug自然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比如说,翠微山的校内网红打卡点“桂雨眠舟”的黄金地段有一幢空置多年的房子,最近突然住进去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任何人见过也没有任何记录的神秘大佬,而一众资深老师们最近的情绪好像都有些不稳定。
为什么说是发现了世界的bug呢?
因为有内部人士小道消息说,那个大佬好像是从一千年前穿越过来的。
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但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师在一千年前见过;之前没有任何记录,是因为过去一千年他是真·没有存在。
桂花陇算是翠微山最有名的景点之一了,再加上满天飞的各路小道消息,年轻学生们都对这个神秘大佬充满了好奇,但又得到了各个老师的告诫说不要去打扰大佬,所以只能私下八卦。
听说大佬叫舟向月,是个罕见的天灵宿。
哇,不知道和富贵大爷比谁更强啊。
听说大佬真的超级年轻,看着比学生们年纪还小!又长得特别好看,走在路上跟个漂亮学弟似的,想勾搭。
真的?卧槽,穿越实锤了吧?
听说大佬是神。
……啥?!
“舟向月!所以你竟然……你怎么能……”
付一笑眼眶通红地瞪着舟向月,手颤抖得攥成拳,死死按在腿上。
任不悔脸色铁青:“所以,郁燃不是十四岁就死了……”
白晏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跟小船理一理,回头再跟你们说。”
舟向月看着白晏安把几人都给轰了出去,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白晏安看他们都走了,长叹一口气,“小船,对不起啊。是到了你这个时间之后,我们才突然想起了之前的记忆……”
这个世界与原来的世界相比,从屠魔之战开始就走向了另一条岔路。
在这个世界,屠魔之战时的郁归尘十四岁时就死了,而舟向月则在屠魔之战的最后失踪——再次出现,就是“穿越”到了一千年后。
如果没有郁归尘的干扰,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舟向月的所有痕迹从一千年前的屠魔之战开始全部抹去,世界沿着没有他的轨迹继续运行。
但因为郁归尘横插一脚,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被抹去的是郁归尘,而舟向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化为灰烬之后,再次醒来,就发现时间线已经覆盖了。
神器已毁,诅咒终结,一千年的时间真的已经逆转。
可是逆转之后的世界,再也没有郁归尘。
其实舟向月出现之后,那些与他熟悉的人居然能想起原本时间线的记忆,就已经很是惊人,对此大概只能解释为与神明相关的记忆足够强大,甚至能够穿透时空。
“有一个事情……”白晏安说,“重返人间的时候,我当时想跟你说,但是没有来得及。”
“那个长叶子的孩子,不死灵,它说它留了一颗种子。”
“它说,种下去浇浇水,说不定想回来的人就能回来了。”
舟向月浑身一震,一下子坐直了,“真的?那个种子在哪里?”
“它说……是一个叫柯短命的孩子。我刚刚在原本的长生祭那个位置找到。”
白晏安说着,递给他一粒银白色的种子。
舟向月猛然反应过来。
柯短命……柳长生。
柳长生是不死灵的长生果,所以他大概可以留下一颗种子。
原来那个和舟倾一起在街上流浪的小孩,也是不死灵的化身。
白晏安又说:“还有,我原本……是给你留了一盏灯。”
当年的白晏安有两道天火,一道已经在舟向月体内,另外还有一道可以选择抹杀,也可以选择留存。
在白晏安最后一次去找他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无尽灯放在了翠微山,做好了两手准备。
最后,他没有杀他,剩下的那一道天火在他死后就归到无尽灯之中,点燃了无尽灯的灯芯。
千年里那些因邪神而逝去的灵魂,都被这盏无尽灯的灯火指引,没有在怨恨中迷失方向,最终在长生祭开启时完好地被引回人间,完成了时间逆转的关键一环。
“郁燃也是我的孩子,”白晏安看着舟向月的眼睛,“那盏灯也会指引他回家的方向的。”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如果不是郁燃,而是舟向月自己,那他就永远回不来了。
因为他身上已有天火,在虚弱的魂火状态再遇到另一道天火,恐怕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白晏安没法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是不想救这个孩子,只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他赌上自己的性命、拼尽全力,也只能帮他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却无法再扭转他的宿命。
所以他很欣慰,真的有人能用生命去爱他。
当初的白晏安也不可能告诉舟向月,如果他能找到一个人替他去死,或许还能救回他——因为这个希望也很渺茫,他不能引导他去害人。
但有了不死灵送的种子,他觉得应该能成了。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就好像他们这些想救他的人冥冥中有着同一个默契,所有人一起努力,就刚刚好能找到最好的那个出路。
或许上天也知道他可爱,一定会有这么多人来爱他。
舟向月把种子种在了桂花林旁边的山坡上。
本来想过种桂花林里的,但那里树木太密集了,怕阳光不够,也怕那些大树抢了耳朵树的养分。
考虑过砍掉几棵树,但想想曾经的九百年里郁归尘一棵都没砍,还让它们一直绚烂地开着花,就觉得不舍得。
种下去的前几天,舟向月每天都在旁边转悠,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泥土,如果感觉有点干了,就再浇浇水。
“郁耳朵,你要赶紧发芽啊。”
“要不然,等你回来都没我高了。”
“咦,你长出来之后,会不会是从小孩子形态开始长的啊?我真是想念你小时候,比你长大的时候可爱多了。”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种子一直毫无动静。
舟向月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种树这件事实在是在挑战他的耐心极限。
“怎么还不发芽?郁耳朵你不行啊!”
他蹲在旁边,恶狠狠地戳了戳泥土,“等你回来换我在上面,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邪神的威力。”
“……耳朵啊你不会迷路吧?”
“不啊,你明明方向感很好的。”
而且他都把白晏安给他的那盏灯挂在门前了,无论阴间人间,都能看见。
笃笃笃。
“耳朵?在吗?听得见吗?听见了发个芽吱一声。”
郁归尘不吱声,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冒头有点丢脸。
舟向月问过了林百草,如果是会长得很高的乔木的种子,可能得要一个月才能发芽。低矮的灌木的话,会快一点。
好吧。郁耳朵肯定是参天大树。
可是他知道他在等他吧?他就不能努努力快一点吗?
“……耳朵你快点回来,我不说你不行了。你最棒了,我想死你了。”
“你也想死我了对吧?那你赶紧回来,想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包你满意。”
“你不是说如果我跟邪神有什么瓜葛,就把我锁起来吗?”
“承认吧!你就是暗戳戳想把我锁起来对吧!装什么装,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邪神。”
“那你赶紧来锁啊!晚了我就跟别人跑了!”
一个多月了,地里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不死灵不会给了颗假货吧?
舟向月实在忍不住,刨开泥土去看——还是原样的种子,没腐烂,但也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在冷冷地嘲笑他。
……唉。
郁耳朵,你这磨人的小妖精,真是把我拿捏住了。
白晏安、付一笑他们都有些担心舟向月的状态,时不时来看看他。
其实付一笑好像还想揍他,但顾忌他还在苦苦等郁归尘回来,所以没好意思动手。
舟向月现在知道,在屠魔之战之前就已经与他很熟悉的那些人,基本都想起了那个被覆盖的时间线的记忆。
他也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个世界里范世沅的事——
他自幼失去父母,更向往凡俗的天伦之乐,从翠微山出师之后就下山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然后变成了一个特别长寿的慈祥的老头,之后寿终正寝,投入了轮回。
对于玄学界而言,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就是,不要去寻找已故之人的转世——正是因此,锁灵咒才是禁术。
因为哪怕是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下长大,也已经成为了不一样的人。
在茫茫人海之中,有过一世相识的缘分,已经很是难得。
钱无缺道:“小船,你要不还是找点别的事做?有些事情急不来的。就得等你忙一忙,然后一回头,就发现好事已经发生了。”
白晏安也点头:“可以给学生上上课。当年我就发现了,你自创的小法术可真不少,可以给孩子们讲讲思路。”
舟向月挠挠头:“……都行吧。”
月上中天,几人离开的时候,付一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个单薄的少年身影又去蹲在种下种子的地方,好像在跟那里说话。
他可能在跟郁归尘说自己也要去上课了吧。
付一笑鼻子一酸,低声道:“师父,郁师弟他……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白晏安一愣:“怎么这么问?”
付一笑觉得满心都是难过:“没有,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他还能回来,应该早就回来了。”
郁归尘一向自省,很懂得推己及人。
当初他等舟向月等得那么痛苦,如果依然有灵,必定不舍得他再那么痛苦地等自己。
白晏安也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等待的人,总觉得一分一秒都很煎熬。
但是,什么事情能一蹴而就呢……
舟向月倒是认真地接受了建议,开始想找点事情做。
冥思苦想之后,他决定去找找郁耳朵给他酿的酒。
但刚动身去找,他才想起来没有酒了——这个时间线上,郁归尘还没活到能给他酿酒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翠微山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郁归尘的痕迹,毕竟那个少年只在这里待了短短几年。
舟向月很是委屈。
“尘寄雪都喝到你酿的酒了,我却没喝到……你得赔我。”
没有酒可找,舟向月就把自己之前的记忆翻出来,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找。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他曾经找到了一个厨房,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那时他只是简单地疑惑了一下郁归尘要厨房干什么,也没多想。
后来有一次,郁归尘不在,他突然想吃桂花糕了,拉着楚千酩想下山去吃,结果楚千酩奇道:“附近也没有甜品店啊?”
啊?没有吗?
舟向月傻眼了,那郁归尘难道是为了他能吃上那些点心,还专门出远门给他买吗?
那时他也没仔细想就抛到脑后了,毕竟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现在有时间翻来覆去地回想了,一件件串起来,他才意识到——那些点心是郁归尘亲手给他做的吧。
他居然会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吃。
好吧,做饭这种事情,只要有心钻研,一定能做得好吃的。
何况像郁耳朵这样的人,只要想做,什么事都得做好。
……怎么活得那么累,他要是能放过自己就好了。
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完美,他也很爱他的。嗯,也不用那么大。
从春,到夏,再到秋。
转眼再度冬末春初,舟向月的耳朵树还是没有发芽。
他觉得要是把他自己埋土里,现在都快要发芽了。
哎,耳朵啊……你真是好狠的心。
舟向月伸手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小小平安铃。
时空变幻之后,郁归尘只活了十四岁,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就变得很少很少,这个平安铃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指尖感受着铃铛上细腻的花纹触感。
好在还有这样一个东西,让他确信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郁归尘是真实的。
就像是一条红线,从此把他们的命运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舟向月轻轻一叹气,就有一片白雾从口中呼出,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
春寒料峭,空气里满是冰凉的土腥气,似乎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远处的山都是光秃秃的,只有隐隐约约一点浅草的绿色,可怜兮兮的样子。
舟向月突然想到,郁归尘会不会冷的?
当时他抱着他,化作灰烬飘走之前,身体就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温暖了。
……他要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话,太冷会冬眠的吧?
睡什么睡,起来嗨啊!
舟向月突然就莫名觉得这个冬天,郁归尘说不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才发不了芽的,应该给他烤烤火。
旁边的棚屋就堆了些木柴,用来偶尔点篝火玩。
可是舟向月拿了打火机去一看,才发现棚屋漏了水,里面堆的柴火都湿了。
他好不容易拣出几根还算干爽的木柴,拿到外面空地上,可是怎么都点不着。
噼啪噼啪!
一次次用打火机都点不着木柴之后,舟向月也有点崩溃了。
他把伞一扔,就在漫天雨丝里蹲在那里,梗着脖子去点火,“都下雨了!你还不发芽!”
以前的他一直觉得付一笑像脑子不会转一样倔,现在的他理解笑哥,成为笑哥。
舟向月嘴里嘟嘟哝哝,“下雨你不打伞,我也不打伞。死耳朵,我就等着你回来给我打。”
“我现在魂魄都破破烂烂的,身体不好,淋雨了我就会生病,生病了我也不吃药。诶我就是故意气你。”
“气不气?有本事回来逼我吃药啊。”
眼前的木柴上忽然噗的一声燃起火焰,瞬间就驱散了周围黑暗潮湿的寒冷。
舟向月一愣,忽然心怦怦跳起来。
这一刻起心动念,惊动十方神煞。
他如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远处——
只见对面原本光秃秃的山坡上,像是水中滴了一滴墨,忽然蔓延开了一片绿意。
潮润的绿意之中转眼就绽开斑斓的织锦,那是漫山遍野的花在竞相开放。
几簇轻盈的芦苇絮不知从何处飘飞过来,出现在他视野之中,下一刻一阵轻风拂过,便燃成了一片朦胧的淡淡火光。
闪闪烁烁的火光之中,远远地浮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温柔的火光给他镶上一层金边。
舟向月扔下手里的木柴就蹿了出去。
蹲久了腿麻,还差点趔趄地跌一跤,然后就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
他朝着那片燃烧的光亮跑去,就像他自幼时起一次次本能地抛下背后的黑暗,奔向温暖的光。
无数飘飞的流火散落在周围,闪烁成记忆的光海,晃动的影子从短拉到长,就像是一个孩子慢慢长大,跑过流沙般的岁月。
那个孩子曾以为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可是生命里一个又一个爱他的人向他伸出了手,一只只手努力地托起他,将他从深渊拉回人间。
于是他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跋涉过忘川血海,再多艰难痛苦,只要看见那些黑暗里陪伴的微火,就可以咬牙坚持。
因为遥远的前方有引路的灯,身后有支撑的臂膀。浸透了欲望的愿望之海中,有人在为他祈祷。
因为漫长黑暗的浓雾后面,有人披荆斩棘、拼尽全力向他奔来。
他会踏着漫天璀璨流火,穿过漫山遍野的花开,跨越生死与时空的界限,在下一刻拥他入怀。
十四岁的郁燃曾经做过一个诡异的梦。
他在梦中醒来, 身处寂静无声的黑色宫殿,透明纱幔被日光映得如同淡金色的雾气,雾气之中有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是长生香的味道。
雾气之中,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
“你想不想要舟向月?”
那个声音很熟悉, 可他陷在梦的蒙昧之中,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但郁燃却立刻就懂了他在说谁。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你拥有他……”那个声音轻笑一下,“占有他。”
郁燃皱起眉,摇了摇头。
“你不想要他吗?”
那个声音问他。
“……想要。”
郁燃的心跳莫名微微急促起来,“但他是个人,不是一件物品……我不能这样对他。”
很久很久以后,他在鲜血化作的遍地珍珠中被困在重重梦魇里, 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笑道:“你真该庆幸,当初那时候你还太年轻。”
“是人, 不是物品?”
“——后来你把他囚禁在密室之中,占有他的全部,那时候就不觉得他是个人了?那时候我再问你, 恐怕就不是同样的答案了吧?”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没法再进入你的梦。”
鲜血流进了他的眼睛。心脏好像在火中焚烧, 痛得他说不出话。
“你更该庆幸的是……得到你不是舟向月的愿望。”
那个声音轻笑,“不然,我早就帮他得到你了。”
郁燃猛然惊醒, 心脏剧烈跳动。
梦中的一切在醒来的瞬间消散在记忆之海深处,再无踪影。
他在寂静的黑暗中起身, 仿佛梦游一样走到墙边。
上面浮现出一圈暗红的符咒, 组成一道诡异的门。
郁燃屏住呼吸, 门开了。
门后的墙上悬挂着锁链,烛火幽暗明灭。
一个纤细身影蜷缩在昏暗角落的床上,墨发披散,双眼紧闭。
两只手腕被红绫束缚在头顶,浮动的红绫如血弥漫,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郁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舟向月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
宽大的衣服在衣襟处松松敞开,露出胸前久未痊愈的伤口,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已经将近两年了,舟向月身上的伤好得慢得出奇,就像是这个身体自己都不想好起来一样。
好在现在基本也恢复了。
郁燃坐在黑暗中,沉默地看着舟向月。
昏睡中的他瑟缩地靠着墙,气息很微弱,有些不均匀。
原来他与郁燃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在睡梦中一个劲往他这边挤,每每郁燃最后都被挤到了墙边。
但舟向月自己睡着的时候,明明整张床都是他的了,他却总是缩到墙边蜷成一团,只占很小的一点地方。
就像是落单的小兽下意识地把自己隐藏起来,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之前他还伤重昏迷的时候,总是自己去抓伤口,郁燃就把他的手绑了起来。
后来他偶尔会醒来,一醒来只要没人就在密室里找漏洞搞破坏,于是郁燃用一条红绫加入两人的血炼成了血绫罗,专门用来束缚他,但凡他表现出危险的举动,就会及时制止。
再后来……郁燃偶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昏迷时总是惊恐瑟缩的人,被血绫罗束缚着的时候,反而好像会睡得更安稳一点。
郁燃垂眸,默不作声地看着舟向月。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舟向月给偷偷藏起来,之前筹谋了很久,可真的把他锁在自己身边之后,却有些无计可施。
郁燃原本只是像直觉一样隐隐地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舟向月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寻求解释的机会,所以他要把他握在掌心里,总能慢慢撬开他的嘴。
他会杀了他的,但他要弄明白真相。
可是……
哪怕落到他手里了,舟向月还是不说实话。
他受伤后昏迷了好几个月,第一次醒来时见到他,就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郁燃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自己的问题。
但舟向月也不回答,他一开始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是怒骂,再后来是求饶,求他杀了他——还不忘一次次往郁燃最痛的地方戳。
论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郁燃实在比不过他,每次最后都被堵得七窍冒火,恨不得活活掐死他。
可是郁燃还没有力量强迫他说真话。他伤还没好,也不可能用刑。
郁燃忽然收回思绪,因为他感觉舟向月的呼吸发生了一点轻微变化,开始变得均匀。
他醒了。
那变化其实很细微,如果不是郁燃很多次盯着他醒来,他或许都注意不到这一丝变化。
真正睡着的舟向月呼吸并不均匀,仿佛总是少不了隐约的恐惧和惶然。呼吸均匀的时候,都是他醒了装出来的。
现在舟向月醒了,但他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
他在装睡。
郁燃冷冷道:“醒了就别装了。”
舟向月慢慢地睁开眼。
他的手还束缚在头顶,没法起身,只能抬眼去看郁燃。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片刻,舟向月叹了口气:“我想通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