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生一时竟出不去,困在了坎城里。
好在现在是七月初,距离七月二十还有一些时间,他可以再想想办法。
但在城里,也是危机重重。
这几日大雨,街上行人极少,却有城主府的巡查队到处搜查桥洞、屋檐、路边等等一切可以供流浪汉歇息的地方。
沈妄生不是没有风餐露宿过,但一连多日这样提心吊胆又整日整夜地淋雨躲藏,巡查队是轮班制,而他只有一个人,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转过坎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发现自己的通缉令。
这意味着他被发现的风险不算大。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没有再穿伯母的女装,换上了伯父的男装,行动便捷一些。
此时正是傍晚,铅灰色的天空转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全是暴雨激起的灰白水雾。
他刚刚躲过一班巡查队,躲在两座紧挨的房屋间窄窄的夹道里喘气。
两个房子各自延伸出来窄窄的一条屋檐,于是夹道里就像水帘洞一样淅淅沥沥地挂了雨幕,不过他身形纤瘦,缩在比较矮的那边屋檐下,可以勉强遮个雨。
虽然是夏天,但连日大雨后的雨水还是激起一阵阵透心凉意。
沈妄生掏出身上留下的最后一块饼,还有一小块从别人家窗口下薅来的腊肉,撕下一条来就着饼吃。
饼和腊肉吃着干,就喝一口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润润嗓子。
“喵——”
一声细弱可怜的叫声从他脚下传来。
他一低头,看见脚边不远处的墙角有个生满杂草的小洞,洞口一只小野猫,像是想过来又不敢,湿漉漉的小爪子试探地迈出一步,又停下,呜咽地喵了一声。
小野猫的毛都被打湿了,显得乌溜溜的眼睛格外地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整只猫毛发脏乱、瘦骨嶙峋,大概是猫妈妈没了。
沈妄生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想,自己和这只小野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撕下一条腊肉,放到地上。
看了看手上剩下的最后一点不过手指粗的腊肉,干脆又撕成两条,一并放在墙角,自己后退了几步。
小野猫试探地“喵喵”两声,看他后退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细细地嗅闻了半天腊肉,随后试探着吃了一口。
沈妄生慢慢啃着饼看它,心想这小猫还怪聪明的,应该很难被毒死吧,怪不得这么小都能活。
啃完饼,雨非但没小,反而甚至比刚才更大了。
风声穿过狭窄的夹道,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妄生拍拍手,没有再看那只小猫,从夹道的另一端离开了。
刚出来拐进一条小巷,就看见一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手忙脚乱地推着一辆卖糖油果子的小推车想去避雨。
雨下得太急,风又大,掀翻了小推车上的雨棚,飞出去好一段路。
中年男人狼狈地冲过去追,而女人则守在小推车旁边,顾不上给自己遮雨,慌忙把自己头上的布巾摊开遮在小推车上,给底下还没卖出去的糖油果子遮雨。
那上面是小半屉金红油亮的糖油果子,竹签上串着的糯米圆球一个个饱满圆润,点缀着白芝麻,淋了雨滚动着雨珠,更显得亮晶晶的。
瓢泼大雨中,雨水将女人的头发打得湿透,一串串地沿着发梢滚落下来,又沿着湿透的衣摆,像小溪流似的落到地上。
沈妄生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
他莫名其妙地想道,如果他的父母还活着……他们大概便是这样在大雨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石板路上流淌的雨水让路面变得无比湿滑,又一阵风吹来,那小推车竟缓缓沿着微微倾斜的路面滑了下去。
女人突然发现小推车打滑了,连忙拽住车把手。
但车太重,不仅没能让车停下来,连她自己也被扯得一个趔趄滑倒了,“哎哟!”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搀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抓住了小推车,甚至还稳住了上面差点滑下去的竹屉。
女人透过眼前淌下的模糊雨水抬头去看,发现是一个清秀白净的少年。
他眼角弯弯地落下,笑容看起来温柔而腼腆,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伯母,小心啊。”他说道。
男人抱着雨棚回来时,沈妄生刚帮着女人把小推车拖到屋檐下。
他的头发也湿透了,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地粘在脸颊和脖子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谢谢你啊孩子……”两人连声道谢。
沈妄生点了点头,抬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像水帘洞一样的雨幕,那神情像是行人在担忧天气。
女人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孩子,你要出城吗?雨这么大,而且城里宵禁,现在已经过了点了,出不去的。”
“啊?”沈妄生脸上出现了苦恼的神情,“这样吗……可是旅店都住满了。”
中年夫妇对视了一眼。
男人搓了搓手,“那个,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到我们家去将就一晚?就是只能打个地铺将就一下了,不好意思……”
沈妄生:“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女人道:“没事没事!腾个房间的事儿,走吧走吧,现在雨小了一点儿,我们家也不远。”
沈妄生跟着中年夫妇回了他们家。
这原本就是他去帮他们的目的——他这样身份可疑的行人,住不了旅店,也无法出城,在瓢泼大雨中走在城里都很可疑,能在居民家里借宿是最好的。
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男子要求借宿,恐怕大多数人心里都会打鼓。所以,借助一个合适的场景,让他们主动提出让自己去他们家里,是最自然的方式。
那对夫妇相当热情,帮他烧了热水,又给他拿了一些男主人的干衣服,把他的湿衣服拿去洗。
虽然他比男主人略高,但瘦,袖口裤脚稍短一点,胖瘦却很合适。
沈妄生之前一段时间在家里帮忙惯了,也想去给他们帮忙,又被连声说不用,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心虚,有种把人家卖了人家还在帮他数钱的荒谬感。
女人把带回来的糖油果子又炸了炸,不大好意思地给他端了一碗:“那个,今天集市,这是我们去集市上卖剩下的……抱歉啊,下大雨没法买菜,家里实在是没吃的了。”
沈妄生笑着接过:“说什么呢伯母!这闻起来好香,我最爱吃糖油果子了。”
“真的?那你多吃点,还有呢!”女人搓着手絮絮叨叨,“哎,今天下雨生意不好,果子管够……”
沈妄生吃了一口糖油果子。
炸物冷了、被雨淋了又回锅,自然没有新鲜出锅的好吃。但他嚼着烫呼呼的糖油果子,只觉得齿间热乎焦脆又软糯香甜,多日未曾饱餐的肚肠十分熨帖。
那对夫妇也吃了糖油果子做晚饭,但都没吃几个就吃不下去了,把碗里剩的都给了他,说长身体的时候就是容易饿,得多吃点。
等到几人都吃完了,沈妄生想帮他们洗碗,又被从厨房里推了出来,让他早点休息。
房子低矮逼仄,没有多余的空间,男人把储藏间里收拾收拾给他打了个地铺,沈妄生已觉得很是奢侈。
毕竟,他已经很多个夜晚没有安稳地睡过觉了。
储藏室墙上有个小窗户,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一贯睡得浅而警醒,但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没怎么睡觉,也或许是因为这慈祥又勤劳的两夫妻让他想起了他的伯父伯母,他蜷缩在被褥上,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中年夫妇忙完家务也早早准备睡了,不然点灯还要费油。
入夜后,雨渐渐小了。
男人拎着垃圾出去扔的时候,雨基本已经停了,外面的路上是一片一片的水洼。
他刚到门外,忽然被几个人拦住:“老王啊,今天还到集市上出摊了,该还钱了吧?”
男人看到他们,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嗫嚅道:“曹四爷的钱,我之前已经还了……”
“还了?”有人笑道,“哟,人家白送你一头猪崽,你养了一年养大了卖了,就还人家一头猪崽?够黑的啊老王!”
男人嘴唇哆嗦着:“我,我们之前攒了一笔钱了,但不是被巡查队要去做辛苦费了么……”
“怎么?辛苦费不该收?”那人提高了几分声音,“你以为这乱世是谁在保护你安安稳稳地在城里过日子?不想给行啊,从这里滚出去,去哪里乞讨也没人管你,路上遇到土匪,给你衣服扒了脑袋砍了踢下悬崖去!”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男人连声哀求,“我们现在手上真是没有钱了……”
“哦,没有钱了啊,”那人看了旁边人一眼,几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
“听说你们有个闺女啊,十几岁了?还是黄花大闺女吧?那卖去窑子可就值钱了。我想四爷心善,差那么几两的也就算了……”
“不要!”男人猛然激动起来,去拽那人的胳膊,“不准动我闺女!”
但他还没挨上那人的胳膊,就被一棍子打翻在地,几只脚重重地踹在他身上上,发出闷响。
他趴在地上抱住头,脸上身上溅满了泥水。
下一刻,有人拽着他的领口把他拖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又没有钱,还不让人动你闺女,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对吧?”
男人的眼睛被泥水糊得睁不开眼,哆嗦着反复哀求:“别动我闺女,求求你们别动我闺女……我去想办法,我去弄钱……求你们……”
那人居高临下地冷笑着拍拍他的脸,“那就这么说定了。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我们就去找你闺女。”
拽着他领口的手一松,他就栽倒在泥水里。
刚想爬起来,又有人在他背上踩了一脚,让他重重地跌回地上,溅起水花。
那些人在他身上啐了几口,这才说说笑笑地走了。
男人在冰凉的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刚跪坐到地上,就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又来要钱了,是不是……”
女人把头埋到他的胸前,声音是压抑的哭腔。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但他还是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滚滚流淌。
他撑着地站起来,又把女人也拉起来:“……我们先回去。”
等到他再次换完衣服,把脸上身上的伤口抹上药,已近深夜。
两人坐在昏暗如豆的灯光里,气氛压抑到窒息。
“怎么办,”女人六神无主地念叨着,“十二两银子,十二两……我们从哪儿弄这十二两呢……”
男人忽然道:“要不我们明天就走,去找闺女。带她走。”
女人吓了一跳,“可是不会被发现吗?被发现的话,他们会打死我们的!你看最近城里天天戒严,城主府的人都在城门守着呢……”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咆哮,低下头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
女人流着泪呆愣许久,目光落在挂在屋里的一件衣服上,忽然一动:“那个年轻人,他的衣服,料子不错。像是个有钱人……”
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看他像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单独一人出来,不要命了?”
女人却继续说:“他进屋换衣服的时候,我好像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了。”
她猛地抬起头,漆黑瞳仁在昏暗烛火里闪烁着暗红的光,“你说,他身上会不会带了些银子?”
男人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面前这双眼,鬼使神差般轻声道:“他孤身一人赶路,要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估计也没人发现……”
“你想什么呢老王!”女人一个激灵。
男人也猛然回过神来,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想什么?
他不要命了!
“不过,你这么说起来,我总觉得不对……”
女人皱起眉,费力地思索着,“我总感觉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不行,我再去看一眼。”
他们的房子破,储藏室的墙上就有个破洞,在这边用纸糊起来了。
女人心里莫名涌动着不安,她悄悄地戳开那层纸,往里一看——
瞳孔骤缩。
那年轻人正蜷缩着静静沉睡。
枕头底下,露出一截闪烁寒光的刀刃。
带着钱出门,还随身携带着凶器的,哪有好人?!
女人在一瞬间想起,当时在雨中搀住她的那只手格外有力,而且虎口处有深深的老茧——那是长年使用武器的痕迹。
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贴在他耳边用气音道:“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卖了田地逃荒,结果路上遇到打劫……”
男人也想起来了。
他们原本在乡下种地,因为连年大旱实在是活不下去,就贱卖了地,带着女儿逃了出来,没想到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
那伙人把他们身上的财产洗劫一空,就打算直接灭口。
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住他们,刀刃一亮,一直不吭声的小女孩终于吓得哭了起来。
“等等。”
忽然有人在那些人身后说。
他们一让开,就露出后面吊儿郎当坐在岩石上的少年。
五官清秀白净,气质斯斯文文。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他,还坐没坐相,可以说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土匪,反而像是个读书的学生。
大哭的小女孩仿佛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怯怯地止住了哭声,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
那少年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嗤笑道:“活得猪狗不如,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偏偏就是有人愿意这么活着。”
他拎着匕首的刀柄拍一拍手心,回过头像是在跟谁说话:“我看杀不杀的没两样,不如放了呗。”
他从另一边跳下岩石走到后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过了片刻,那群劫匪竟然真的把他们放了。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们收留过夜的这个年轻人,秀丽的五官看着眼熟,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匪帮中的少年!
男人的眼睛亮起来:“我去城主府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悬赏。”
通缉令的悬赏一般至少都有十两银子,若是运气好,甚至可能更高。
他们再努力多借一借凑一凑,钱就能还上了!
这苦难的生活,一切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女人有些犹豫:“但是,我们当年毕竟是多亏他才活下来的……”
男人搂住她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可他把我们的钱都抢了啊!你没发现那伙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吗?他在那帮人里地位肯定不低,他吃的用的,不都是吸我们的血得来的吗?这是苍天有眼,叫他恶有恶报!”
见女人还是面色犹豫,他安慰道:“我就是去看看,说不定没有悬赏呢。要是有悬赏,就说明他必定是穷凶极恶的凶犯,我们向城主府举报,就是伸张正义。”
女人最终点了点头。
“你在家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醒了,千万别让他起疑。我现在就去城主府。”
沈妄生睡得很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从有记忆起就跟着养父在道上混,出活儿通常是晚上或凌晨,白天有时反而没有事。
于是他经常在一片悬崖边坐着,晃荡着双腿,看底下蜿蜒崎岖的山路和更远处的村庄。
每到傍晚,村庄里会升起袅袅炊烟,连悬崖上都能闻到远远传来的饭香。
会有大人在田间地头呼唤自家的孩子,于是一个个孩子就像乱飞的鸟儿被唤回了巢,或许能得到一颗烫呼呼流着蜜的烤地瓜,也或许会因为偷懒没干活挨一巴掌。
然后,孩子们就会拉着父母的手,笑逐颜开或哭哭啼啼地跟着他们回家。
他就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着。
鸟儿归巢了,天黑了,风起了。
他还是一个人坐在悬崖边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背后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嗓音温柔地叫他:“生生,回家吃饭啦。”
沈妄生惊讶地回过头,竟然看到了两个大人的身影。
逆着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听见他们在叫他回家。
沈妄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去。
他们身后的光芒越来越暗,就像是夕阳西沉、晚霞凋零,逐渐从温暖的橙红色变成了如血的暗红。
他用尽全力去追,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们,急得忍不住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他突然摔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岩石上,是火辣辣的痛。
可他顾不上自己的痛,慌忙想再爬起来去追,却发现前方的人影越走越远,眼前是大片大片刺眼的血色。
无边无际的血色从天边蔓延过来,将他困在其中,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炼狱,只有鲜血、烈火、杀戮……
他在无边烈火中奔跑,一边跑一边有滚滚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嘶哑而绝望地喊道:“等等我!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沈妄生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
他下意识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匕首和旁边的细碎物品,随后才发现枕头居然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他都多久没哭过了,怎么又跟小孩子一样幼稚了。
养父跟他说过,他父母多半是死了。
这也挺好,他见过太多被父母亲手卖掉的孩子,比起他们,他至少还能在心里留一个念想——或许他父母不想丢掉他,他们只是死了。
夜很安静,沈妄生在黑暗中坐起来,等待激烈的心跳慢慢平息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门缝底下隐隐透出了灯光。
现在几点了?
他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将匕首反握在手里,无声无息地向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附近,就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沈妄生一刻也没犹豫,迅疾转身向窗户扑去。
哗啦——
窗户玻璃碎了,房间门也猛然打开,发出一声砰的巨响。
他躲过迎面劈下来的一刀,顺势飞踹一脚,将扑过来的人影踢出了窗外。
某种近乎本能的预感让他没有立刻翻窗出去,而是掏出怀里的东西,低头就地一滚。
窗口骤然射入暴雨般的暗镖。
他用匕首格挡又加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致命几处。
但脑后风声乍起,一股剧痛从后颈传来。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是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泼到了他脸上。
沈妄生呛咳着醒来,看到面前垂下银光闪烁的银白长发,像是梦中的流沙。
他被双手反剪按跪在地上,而不知愁居高临下地坐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见面了,沈妄生。”
“还记得你上次被我抓到,落在我这里的东西么?”
他拿起了一条黑绳,细绳末端是一块水润清透的翡翠子辰佩。
“你也知道,我喜欢从我杀的死人身上收集些有趣的玩意。你这个玉佩呢,就是我蛮喜欢的一个藏品——不过我更喜欢你这个藏品,幸好当时没杀了你。”
沈妄生一抬头,直接往不知愁身上啐了一口。
有人劈头扇了他一巴掌:“放肆!”
沈妄生被扇得脸歪向一边,又被粗暴地按回原处,揪着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
头发上流下来的水让他睁不开眼,他脑中嗡嗡作响,嘴里充斥着腥甜的血味。
他吃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美人,仿佛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就是这种感觉,”不知愁微笑道,“看到你这样的眼神,会让人想到尚未驯化的小野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剪断你的爪子,拧断你的骨头,撕开你的皮肉,最后再掐住你的脖子,看着你断气。”
沈妄生冷笑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你要是敢跟我单独对上,保证打得你叫我爹。”
“还挺有精神的,”不知愁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好啊。”
他挥挥手,“你们下去吧。”
那些人手一松,沈妄生就脱力般瘫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喘着气。
但在身后关门声响起的刹那,他像只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把短刀——是从刚才按住他的人身上摸来的。
他当然知道外面有人,他根本逃不掉。
但他也没想逃——他只想让不知愁偿命。
风雷骤响,他拼尽全力向安坐于面前的白衣美人刺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不知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刀刃已刺到他脖子上——
眼前的身影倏然消失。
沈妄生尚在因巨大惯性往前,一只冰凉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轻柔抚上他的后颈。
下一刻,他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
手腕骤然剧痛,刀顿时脱手,落入了不知愁手里。
不知愁轻笑一声,直接坐在了他背上。
他身形纤瘦,但对于重伤的沈妄生来说,便是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的痛苦,嘴里顿时溢出了血沫。
沈妄生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根本不需要别人按着,他一动都不能动。
窒息的绝望从心中升起。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人的差距。
就像是猫玩弄奄奄一息的老鼠,咬它一口再将它放走,看它一瘸一拐快要逃掉时再按在爪下撕扯两口,接着继续放开,周而复始。
于老鼠而言,这是在搏命。
而对猫来说,它只不过是个消遣的玩具。
他感到不知愁拿着他夺来的那把短刀,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他的脸颊。
“说吧,那两个人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当初自己藏在那个柜子里,没有被不知愁发现,但他说了一句“竟然是他”。
虽然沈妄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果然是认出了他。
原来,不知愁这么兴师动众地抓他,就是为了惊梦引。
他让众人离开也不是因为中了他的激将法,而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巨大的快意从心中升起,沈妄生想要大笑,但实在没有大笑的力气,便断断续续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想撬开我的嘴,有什么手段,你尽管招呼……我什么没见过。”
从小在道上混,那些血腥残忍的刑罚,用来惩治叛徒或仇敌的手段,他早已见惯不怪。
他那时听见受刑之人惨烈的哭嚎声,心里会觉得害怕。
但此时,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