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被闷雷击中,如被闪电劈过,秦冬阳身体剧烈震动两下,而后呆在当场,焦化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林巍,早就清楚自己藏起来的心思。
不堪回首的情景发生在秦冬阳读大学时。
算起来已很遥远。
林巍记得。
秦冬阳自然也清清楚楚记得。
那时林律和沈律已经过了“蜜月期”,两个人的矛盾还没特别清晰尖锐,却也不再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不再像是连体婴了。
这一天辩论社的几位同学又赢了比赛,相约到古街里的某家酒吧消遣庆祝,路过“拐末”的时候,秦冬阳看到了林巍停在路边的车,心里不由痒痒起来。
已经好多天没见到林巍了,这次辩论赛的立论稿是秦冬阳独自完成的,他参辩的反方得了胜利,想要当面告诉林巍一声。
于是随便找个借口溜出酒吧,秦冬阳一路小跑地钻进“拐末”,连连地对秦大沛雇的那个经理比嘘,不让他声张,自己悄悄地往他哥建的那个“基地”上摸。
“基地”放着后街男孩,音乐声音不算太高,没能压住楼下的钢琴曲,爬了几节楼梯的人清楚听到秦大沛叹了口气,“浩子他妈这事儿,咱们只能瞅着,丁点儿帮不上忙。”
秦冬阳有些狐疑,心说沈律他妈有什么事?顿了脚步倾听,没听到林巍答话,仍是秦大沛说,“你就不去探望探望?好像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原来是生病了。
这是无奈的事,人吃五谷,总要生病。
林巍幽幽地道,“我去怎么介绍自己?还不如你,可以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秦大沛闻言略作沉默,“巍子,关键时刻你得顶上去啊!光爱不行,该争取的事情得去争取,该给浩子的东西不能没完没了地拖。”
林巍又沉默了。
秦冬阳本来还想再听一听,或者转身下楼不去打搅两位哥哥聊天,他已感觉到了,两个人的谈话稍微有些沉重,这个时候自己并不适合现身。
可是楼下营业厅里突然进来一群咋咋呼呼的客人,嗓门极高地喧哗吵嚷,声音大到直接传上三楼。
秦大沛马上就往楼梯走来,“谁这么不长眼啊?把我这儿当欢场了?”
秦冬阳不想落荒而逃,只能往上迎去,“哥!”
“啊!”秦大沛看到他时略微有点儿意外,“冬阳啊!你先上去。我看看楼下怎么回事再回来。”
秦冬阳装出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走上三楼,乖巧地叫了林巍一声,“林哥!”
林巍身体横在懒人沙发里面,旁边地上已经摆了许多酒瓶,面色也有些许赤意,似已微醺,看到秦冬阳后随意应付一句,“你个小孩儿,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
“不是自己。”秦冬阳好好回答,“跟几个同学出来的。他们都在旁边的酒吧呢,我是顺腿跑过来看看。”
“在这儿待着吧!”林巍就说,“人员复杂的场合少去!你跟别的小孩儿不一样,反应慢,遇到突发情况只剩发傻,跑都跑不过人家。”
秦冬阳把这轻蔑当成关心,很觉窝心地笑,“为啥跑啊?再说我不老来,是辩论赛赢了,大伙都想庆祝。林哥,这回我也参辩了,反方。”
“了不起啊!”林巍撩起眼皮看一看他,不甚走心地道,“是不是得恭喜你?”
秦冬阳非常当真,拿过摆在旁边的酒杯,倒了半杯红酒递给林巍,“不是林哥指点,我可能早放弃了。学校的辩论赛固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对我这种笨鸟来说还是挺有意义,我敬林哥一杯。”
林巍接过酒杯,垂眼看看殷红如血的酒液,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仰头干了。
秦冬阳知道他是有些酒量在的,就又给他斟酒,同时缓缓地说,“林哥,我毕业以后也想……”
话没说完,秦大沛走了上来,看清弟弟的动作之后立刻就说,“冬阳别给你林哥喝那个,他喝过白酒来的,又灌了不少啤的,三色全了肯定迷糊。”
“哦……”酒都倒了一半儿,秦冬阳赶紧停下,有些紧张地道,“我不知道,看摆在这儿……”
“啧!”林巍皱了眉头不耐烦道,“真啰嗦。晚上我就陪师父喝了不到半斤,怕给查酒驾的查着才让你接,大惊小怪。”完了又对秦冬阳说,“倒!迷糊就迷糊呗!又不是没迷糊过。”
秦冬阳不敢听他吩咐,把眼看着走过来的秦大沛。
秦大沛一把抓过红酒瓶子,“倒个屁倒!这个后劲儿特足。”
林巍没再坚持,仰头就把倒出来的那些给干掉了,然后推了酒杯,继续赖回懒人沙发。
“这么晚了你咋出来?”秦大沛的语气与林巍如出一辙,“天黑了不安全,小孩崽子别老出来逛游!”
秦冬阳把前面的话又说一遍。
秦大沛听后也道,“别回去了。在这儿等着,下面那群大咋呼们走了我送你回家。以后少往夜场里钻,听没听见?”
“嗯!”秦冬阳只能老老实实地应。
“你这木头脑子能考个大学多不容易?”秦大沛将自己拨到啰嗦模式,习惯性地数落弟弟,“跟那些心眼精的小孩儿比不了,让人家卖了还数钱呢!就好好念书好好拿毕业证,后面再好好找个稳稳当当的班上,咱们家就万事大吉。我打听了,你大伯的事情应该影响不到你这儿……”
林巍在旁嗤了一下。
“嗤个屁嗤?”秦大沛马上就冲他去,“我教弟弟,碍着你了?”
“你谁都教!”林巍不以为然地道,“自己是个大混子,倒有太平洋警察的编制,没有不管的事儿!属嬷嬷的,四处操心。”
“我秦大沛的‘四处’不太大,”秦大沛仍旧骂他,“还太平洋呢!你能在内三生有幸,别他妈的不知好歹。”
这对朋友两天不见三天早早,凑在一处得有半数时间用在拌嘴拆台上面,友情就靠彼此打击挖苦建立维持,永远乐此不疲。
秦冬阳乐得他哥转移目标,含着笑意靠往一边,省得战火重新烧回自己身上。
后街男孩翻了两面,又灌了七八瓶啤酒的林巍终于容量不够了,步伐不稳地起身上趟厕所,回来往懒人沙发坐的时候力道重得好像是摔进去,弄出咕咚一声响来。
秦大沛刚要看他,楼下那一拨人的动静重新大了起来,秦大沛蹙了眉头骂人,“我下去把这帮儿子赶走。冬阳你瞅着点儿你林哥。”
秦冬阳嗯了一声,眼瞅着林巍已经进入半睡状态,连忙去把房顶通风用的小窗户拉下来关严实,而后拽过一张空调毯来,要给林巍盖上。
林巍穿着上班时的衬衫,挺括布料裹着特没姿态的身体,应该很不舒服,皱着眉头蹭了一蹭。可能是因酒重,刚刚上完厕所的人没把自己整理利索,裤扣没扣,拉链也没拉,随随便便扎了腰带就扑回来。
秦冬阳轻手轻脚地将空调被盖到他的身上,眼睛随意瞥了一下就注意到他裂开来的裤闸,似乎有抹内裤轮廓和些许硬邦邦的腹肌不由分说地闯进视线里来。
没露关键部位,都是成年男人,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可那刺激对于秦冬阳来说过于强烈,大出预料全无准备,某些东西突然之间排山倒海般地从他身体里面呼啸而过,摧枯拉朽地汇集一处,直奔重要器官。
秃噜一下,他就硬了。
因为盖被那个姿势,秦冬阳的身体距离林巍也就一拳不到,突如其来的雄起几乎抵到了林巍的身体,他被自己吓了老大老大一跳,骇然地朝下看看,然后满脸惊诧地抬眼瞧瞧近在咫尺的林巍,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动作非常激烈地蹦开去,背转了身拼命喘气。
这是怎么了?
这是干什么?
自己怎么如此龌龊?
躺在那儿的是林哥啊!
第21章 心硬如铁
周身的血全都凝滞掉了,任凭躯体极力催动,极力想要迅速恢复,就是不肯正常循环。
秦冬阳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只有那个地方还在炽热还在固执己见地没羞没臊。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神魂离窍的秦冬阳骤然之间元魂归位,飞速转回了身,动作极快地把林巍身上的空调毯往下拉了一下,而后摔进另外一处沙发里面闭眼装睡。
装也要把无耻藏住,绝对不能露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存了这么肮脏的心。
秦大沛大步走上三楼,看见两人都睡着了,好气而又好笑地骂了一句,“都他妈的挺好养活嘿!”
他先过去摸摸林巍的脸,查看他的情况,林巍皱着眉头闪开那手,翻了翻身,继续睡去。
秦大沛便又走到弟弟身边,拿脚踢踢几乎趴进沙发里的人儿,“秦冬阳,起来!别睡在这儿,哥送你回家。”
秦冬阳如同睡死了去,无论如何不肯应声。
秦大沛见状又低声骂,“你是不是也跟着喝红酒了?小傻玩意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就在这儿窝着,难受死你!”
秦冬阳果然难受死了,他恨不得自己真的喝过红酒,那样就有抵赖,可以把错归结为酒。
这个秘密被他死死守了好多年,从不与人透露,也肯不认真回想,仿佛一切就是似假非真的梦,就是糊里糊涂中的妄自蠢动,并非现实。
没想到却被盛怒里的林巍毫不留情地撕碎了他的自我欺骗,秦冬阳无可抵挡地跌入不愿相信同时也无法面对无法承受的冰窟里面,被那彻骨的冷和迅速扎进内里的寒气之刀合力杀明白了——原来当日装睡的人并不只有自己,原来他努力扮了这么多年的单纯竟是一场笑话。
那个惹得自己看清自己的心,那个让小弟弟秦冬阳明白他竟对一个哥哥产生了兴趣的林巍其实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始终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是如何竭尽全力地保持分寸的。
这会儿还要用如此讥嘲的语气撕开那被拼力压在岁月深处的秘密。
为什么如此狠?
但有一点儿慈悲,也不会在这种关头拆穿。
挥过刀剑,林巍沸腾的暴虐欲稍稍缓解了些,盯着被冻成冰雕似的秦冬阳看了一会儿。
等不到这个人自己恢复知觉,林巍的耐性很快又耗尽了,使劲儿抓过秦冬阳摆在门边的鞋,开门一丢,同时抬手搡人,把那泥塑般的家伙使劲儿推到外面,再吼了声,“滚!”
他也有些不愿面对这种情况,坚持强硬也是一种解救之道。
廊道空旷,那个“滚”字嗡然发出一段尾音,还未消散,房门就已咣当关合,毫不留情地把根本无法自如行动的秦冬阳挡在光线昏暗的楼梯间里。
体表那层冰壳被推裂了,手脚僵直的秦冬阳承受不住身体深处传出来的剧痛,缓缓蹲了下去,为不至于瘫倒,手掌死死按住地面。
恰巧有个住户由上而下,路过赤脚蜷缩着的秦冬阳身边,非常纳闷地看看这个使劲儿勾着脑袋的年轻男人,又看看被甩出去老远的鞋,心想瞧着还挺精致的人,怎么混成这副惨状?爹妈没有狠心做到这地步吧?那是女朋友?什么厉害女人能把一个青春正好的小伙子逼得如此可怜?
唉!造孽!
门里面的林巍也僵立着,野蛮无情和心狠手辣并没能够安抚他的痛苦,反而激出懊悔之心。
如果没有鬼使神差地往沈浩澄的办公室门口走那几步,他就不会看到不想看的场面,也就不会没理智地配合林北得安排好的相亲,不会伤害到无辜的彭商商,不会对始终谨小慎微的秦冬阳发火。
一个小八岁的年轻孩子,好朋友的弟弟,这么多年始终胆怯乖巧地跟在自己身边,何必连累到他?
青春时的蠢动萌发,不算什么罪孽。
可惜后悔事情也发生了,刚刚发生,却已改变不了。
林巍只能烦恼不堪地承认自己是个最最无能也最最容易后悔的人,这几个月,他曾无数次地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守住爱情,后悔因为赌气和逃避彻底失去了沈浩澄,进而又后悔自己没能赶在沈母弥留之时表现出坚决和坚定,那时他还觉得不好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觉得自己是肯隐忍退让给人留有余地。
由此再往前推,他甚至后悔自己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求过沈浩澄,给了人家轰轰烈烈的开头却又亲手书写了一个丑陋不堪的结尾,真他妈的是个罪人。
困兽于室的林巍心洪泛滥,裹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起信马由缰,他不期然地想起了自己十六岁时和母亲的争吵。
那是他与水隽影之间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冲突,起因是有女生攻势猛烈地对他表白,少年林巍不管不顾地当众宣布说他不可能喜欢任何女人,以后若有亲密伴侣也会是个男性。
这种宣言完全不在师长们的承受范围,即使十分了解他的家庭情况,总肯给与迁就包容的班主任仍然态度坚决地找了林政委来,情真意切地说,“不管时代发展成什么样子,也不管林巍这些话是真是假,如此张扬而无顾忌绝非好事。林政委,个人成就固然重要,关注子女的成长同样重要,家庭教育不能疏忽了啊!”
林政委颇以为然,他也不管时代怎么发展,更不想剖析儿子那些话是真是假,只是下了决心消灭那份狂放不羁。
如同林巍所说,从他十岁之后,这位严父想要逮住儿子好好教训教训确实不太容易,林巍会抵死挣扎滑不留手。
但那也是当老子的人没真发狠。
生怕一个勤务员不够用,林政委甚至临时借了两个兵来,四个雄赳赳的大男人合力堵住刚刚放学回家的林巍,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地挡住了东西南北四方去路。
为了彰显教育力度,林政委甚至给拼命反抗的儿子上了绳索,始终都没服软的林巍被他爸爸那条比自己岁数还大的腰带抽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后来还是勤务员怕出人命,硬把暴跳如雷的领导给拽走了。
林巍一个礼拜没上学,也一个礼拜没出房门,当他终于顶着青肿不堪的脸走到院子里,看见沐在阳光底下安静读书的水隽影时,忍无可忍地问,“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
水隽影淡淡地望一望他,“是啊!”
“他几乎杀了我,”十六岁的林巍咬着牙槽骨说,“你没听到吗?”
“他不会的。”水隽影的语气仍然平静如水,“你该得着教训。男的也该自爱。”
“自爱?”林巍无比悲愤,“您也不准我爱自己!一个从来不被他妈正眼瞧的孩子就他妈的是个罪人,爱个屁啊?你们都不管我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好几天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却能堂堂正正地来责备我殴打我,除了生而有罪,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水隽影眼神深邃地注视着对自己爆粗口的儿子,一点儿也不急躁,声音镇定得近乎温柔,“你没有罪,我有。生你出来,我是罪人。”
中二期的少年怎么耐得如此悠缓而又强韧的冷暴力呢?
林巍顾不得周身都是不堪震动的皮肉伤,对着他妈大声嘶吼,“为什么有罪?你告诉我,为什么有罪?”
水隽影却放下手中的书,推着轮椅回卧室了。
林巍扭头狂奔出门,跑到几公里外的人工湖边坐了整整一夜。那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最好动最没耐性的,但他真的坐了一夜,独自一个人,整整一夜。
没有寻死的念头,也没自怜自艾,林巍的性格无疑是冲动的,却也倔强无比,觉得主动放弃自己才是真正认输。
他不肯认输。
只是瞪着湖水回想幼年。
回想从记事起妈妈就不认真理睬自己,爸爸也总不在家,好在十岁之前还有外婆陪在身边,她会搂着小时候的林巍,轻轻地喊“婆的宝贝”,也会在林巍偶尔跑到水隽影身边撒娇却又铩羽而归的时候哄他“小巍别难过哦!你妈妈也是可怜人,她的热情跟着腿部神经死掉了,那是婆的过错,你别怪她。看在婆的份上,别怪她!”
十岁之前的林巍只想要人疼爱自己,没法理解什么叫做过错,十六岁的林巍只想看到母亲对自己流露一点爱意,不肯接受她去自认有罪。
极速成长的少年人的情感需求,哪是一个外婆能满足的?
更何况,十岁那年外婆就撒手走了,远远没到古稀之年。
记忆里的外婆虽把林巍当成命根在疼,神色却总凄苦,林巍从没见过她离女儿太近,好似永远都是眼含愧疚地站在远处看着水隽影,遗憾之情时时真切,不肯掩藏也无法掩藏。
她也不敢拼命阻挡动不动就用武力教育外孙的女婿体罚林巍,至多眼含热泪地喊,“就不能对他亲一点儿吗?我要死了,孩子跟谁热乎去啊?”
作者有话说:
又有一点儿心疼
第22章 背叛自己
外婆果然早早死了,六十来岁的年纪突然之间就死在女儿女婿的小独栋里,临走时候身边只有林巍。
濒故的人因为倒下得急,样子还很清秀好看,双目虽然拼力睁着,丝毫都不显得可怖,她很使劲儿地拽着外孙的手,又笑又流眼泪,“婆的小巍好好长大,好好长,性子千万别太孤清……你外公就孤清,婆扔下他不管了,你妈也孤清,婆也不管她……”
“婆管我。”十岁的林巍还太幼小,他的身形已经很高,心里却很畏惧死亡,认认真真地恳求说,“婆得管我。”
“婆管不了……”外婆的眼泪似是一条走过织物的水,沿路都受阻挡,看着却又特别清澈,“小巍得自己加油……记住婆的话,放过你妈,别指望她,你爸……改不了的脾气,再打你时别挺着挨,使劲儿跑……巍啊……”
巍啊……
长长一口气息骤然熄在满腔放心不下之中,茫然不懂的林巍傻看了良久才爆发出一声哭嚎,“婆!”
林北得没在家,水隽影和当时的家政服务员推门而入的时候疼爱外孙的人身体已经僵硬,任凭林巍怎么哭喊哀求都没反应。
林巍记得外婆好像没有闭眼,是水隽影轻轻阖上了她的眼帘,而后捧着她的面颊亲了一亲。
“妈,”林巍哭着问她,“婆死了吗?婆是死了吗?”
水隽影放开母亲,回眸看看满脸泪痕的儿子,没有哭泣,只是叹息了声,“谁也不能永远陪着谁啊林巍!”
没有谁能永远陪伴着谁,十岁的林巍无奈地失去了唯一肯给与他肌肤接触的外婆,从此之后有父有母但却近似孤儿般地成长,却到十六岁这年方才真正听了外婆的话,放过了水隽影,不指望她。
湖边独坐一夜之后,没有任何人过来寻找他的林巍自己回去了,此后再也没和水隽影有过正面交流,即使到了三十四岁他也没想通一个母亲为何会不亲爱自己儿子,而那么爱他的外婆为什么对此不做任何规劝。
可他一直想要热热烈烈地活。
把秦冬阳硬推出门之后,僵立良久的林巍突然像个没底气的小孩子般凑到门镜上去张望,走廊里面空荡荡的,他还不敢确信,试试探探地推开房门,谨慎之状前所未有,不是平常时的那个林大律师。
外面果然没有人了。
林巍缓缓松了口气,立刻就又空虚起来,像十岁时那样茫然,他看看外面又看看屋内,自己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怔忡了须臾才拽过衣裳登上皮鞋走出了房门。
童年时的小湖已经失去了调节周围水系的实际功用,早已被填埋了,三十四岁的林巍开车驶到H市的江边,独自坐了很久,终于给沈浩澄发了一条短信。
他得要给自己的三十四岁一个交代,得给始终都想灿烂生活但又总是迟疑害怕的自己一个交代,他得知道拼命长到一米八几的这个大男人到底是强悍的还是失败,他得听听那个最爱最放不下的人具体会怎么说。
最好有个人能告诉告诉自己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哪怕是最不实际最不正确的指点。
只要那个人是真的明白林巍。
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沈浩澄曾经说过,“我可以做亲人,可以不要情调,可以接受爱情不再炽烈如初,可以承认我们的关系不再激情澎湃,因为什么东西都有衰老过程,必须面对必须接受。但我不允许退缩,更不想被迁怒。林巍,请你正视一下自己的不作为吧!”
爱了十年的人大概最能看透彼此。
沈浩澄早把林巍给看透了。
即使他从不肯对人说起自己少年的伤,不肯说原生家庭给他的那些疼痛与疤。
林巍确确实实是个外强中干表里不一的人。
“总是让人委屈不甘的关系肯定不是爱情!”被他爱了十几年同时也被瞒了十几年的沈浩澄非常理智,“或者已经坏掉,该埋葬了!”
林巍想要当个完美伴侣,那种无懈可击强悍无匹的完美伴侣,可惜当不了,面对沈浩澄的指责他辩无可辩,同时也舍不得放弃,只能依靠暴躁和耍无赖来武装自己,“对,不是爱情了!坏掉了!这都怪我,怪我不配!我林巍就是野草,自然也只爱野草啊,你非长成玉树,那还配吗?配吗?”
于是沈浩澄说了分手,于是他就成了被赶走的那个人,装了衣服提着皮箱搬进了林天野的毛坯房。
但那只是无能狂怒,只想暂时逃避,没想真的放掉。
沈浩澄是他乱七八糟的生命里唯一美丽风景,不可替代。
那是他三十多年岁月仅有的自豪!
只想躲一躲么,只想把自己那些越来越不肯好好沟通的坏情绪收起来,想让关系别再继续恶劣,七八个月和三千多个日夜相比轻重显然,怎么会真断绝掉了?
真的断绝掉了。
七八个月,林巍仍旧没有收拾出自己满意的自己,也没有等来沈浩澄的主动复合,这个人和外婆,和水隽影一样,不管怎么被他林巍供奉在心,到底还是松开了故作不在意的林巍的手,彻底放弃了他。
应约来到江边的沈浩澄很平静很理智地对他说“各生欢喜”,还说“关心要有尺度,窥探要有分寸”。
林巍没有继续恳求下去的力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求和,为了挽回爱情,这几个月,高大而又骄傲的林巍已经低声下气好几回了,姿态放得比当年追人的时候还要卑微。
当初是他追的沈浩澄,主动追,狂追,根本就不要脸,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人很难遇到心爱心仪,错过就要长久忍耐生命枯涩。
太想要,不怕弯腰。
十几年后那些披荆斩棘的勇气全部消失在岁月之中,凝不起来,因为沈浩澄给出的反应不是考虑和迟疑,而是决绝。
这就是结局了。
是交代。
沈浩澄先走了。
林巍留在江边坐了良久,把自己和沈浩澄的初吻,初次,这些年里的计划打算和有意识无意识的憧憬幻想全都细细回忆一遍,而后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林巍,你爱上的是个青苹果般又水又脆又带涩意的人,可他一天天地成熟丰满,日渐完美,你就不配再拥有了。所谓相形见绌,沈浩澄的一哥地位不是你谦让的,他的今天不是你赠予的,没有资格再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