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错魂魄之事屡见不鲜,生死簿上随意添改。叫嬴政不得不怀疑,那阴司种种,当真便如世人想象那般赏善罚恶公正威严。合当将地府权柄执掌,定轮回往生,今生前世。
只是嬴政却似乎无意同魏征于此事上纠结,更无意对这老臣做出压迫。只是轻笑一声,开口,对着魏征道:
“听信方士、道士之言,寻仙丹求长生这样的事情,魏卿大可放心,朕是不会再做的。”
“至于魏卿同崔判官之间的交情,朕心中有数,并不该用在此处。”
“只是不知魏卿可有意同朕微服出巡,在这长安城中逛上一逛?”
陛下您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呢?
什么叫不会再做?陛下您以前做过寻仙丹求长生这样的事情吗?
还有老臣和崔判官之间的交情,陛下您能说清楚您想要用来干什么吗?
魏征目瞪口呆,只觉得一颗心落下而后又被提起,上不去下不来,犹如有什么被梗在了喉头。
于此同时,嬴政在内心深处,默默做出补充。
朕就算是要寻,亦应当是寻蟠桃园中的蟠桃、五庄观镇元子的人参果才是。
而地府,若是朕所料不错,那么终究是要走上一遭的。
如是种种者暂且不谈,嬴政心中主意既定,便不会轻易更改,更不介意叫周围人知晓,自己已经发生改变。
同原身平日里的做为,并不完全相同。更不可能全然一致。
因而嬴政很快便换了一身常服,从偏殿里走出,叫侍从做出安排。
魏征见状,自是摇头苦笑,认命陪着嬴政折腾。
这位宰相大人原本是想要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等种种理由对唐皇做出劝谏的,只是甫一开口,便见嬴政抽出侍从自一旁递上的长剑。
尺水寒芒倒映,嬴政以指尖伸出,屈指微弹,发出清脆的剑鸣声响。
然后魏征便自行闭了口,想到这唐皇年轻时,可是一把西瓜刀从城南砍到城北的狠人。
血盈满袖,洒之复战。
不知是否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唐皇模样与样貌生出改变。好似是变得愈发年轻,愈发......锋锐逼人。
莫名的,便叫魏征想到,天子剑出,出必染血。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等话语。
该说不说,我们这位大唐皇帝陛下不会又点亮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表演天赋吧?
只是于魏征而言,眼前的唐皇身上固然有着弑兄夺位、铁血残酷的一面,更多的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愿意做一个明君、圣君,而非是暴君。更愿意展示其宽宏大量,展示其德行与开明、仁政。
又如何会使人生出这样的感受?
魏征不解,眉头下意识的皱起,而后便见嬴政还剑入鞘,那一丝幻象与恍惚褪去。
出现在魏征眼中的,还是那个唐皇。
只不过是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只不过是精气神以及那通身的气度似乎因此而生出改变。
剪不断,理还乱的疑虑飘荡在魏征心头,而后被强行按捺。魏征回神,便见嬴政翻身上马,向着宫外而去。
魏征等一众人马赶紧跟上。
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
这里是长安,是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却不再是咸阳,是属于大秦与秦皇的都城。
个中种种,自然同昔日的咸阳城并不相同。只是嬴政下了马,行在其间,却又很明显能够感觉到这天子脚下,唐皇治下的长安城,当是繁华、热闹、开明且包容的。
长安长安,长治而久安。几乎只是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嬴政便领会到长安二字背后真正的含义。
只是秦皇与唐皇的记忆交汇,嬴政的灵魂自八百年前而来,身上的气机同长安城上空如同云海一般的气运洪流相牵扯。有那么一瞬间,嬴政看到了有不同的气运光柱在眼前成型,出现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或呈白色,或呈灰色,或呈青色。
橙色、蓝色等同样有所出现。
至于赤色、紫色。那匆匆跟上来的魏征头顶,可不就是呈一派浓重得发紫的赤色?
嬴政再眨眼,那异象褪去,眼前的视野恢复到完全。只是嬴政的目光,却是在一打扮怪异的少年间停留,而后对着身后的魏征问出疑问。
“这是?”
魏征顺着嬴政的目光望过,很快面露恍然,做出回禀。
“是扶桑人。”
见得嬴政双眼微眯,指尖缓缓摩挲过手中的马鞭。魏征又开口,将这些人来历讲述。
早在前朝隋炀帝时,便有扶桑人对着大隋递交国书,道是隋朝皇帝为日没处天子。而扶桑国君,则是日出处天子。由此受到隋炀帝厌恶。
近些年,随着我大唐国力强盛,恩泽四方。那扶桑国同样多次派出遣唐使来到大唐,学习我大唐之先进制度文化。
这自是我大唐国威宣扬的表现,自然同样是魏征等所乐意见到。不过眼见嬴政神色莫名,似是有几分晦涩难言。魏征却是开口,习惯性做出劝谏。
“非我族内,其心必异。彼辈蛮夷,人面而兽心。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畏威而不畏德,不可不多加防范。”
希望唐皇能够对那些蛮夷们提高警惕。而非是坚持什么朕独爱之如一的观点,对那些突厥人及异族等,同样多做倚重。将其视作是尊崇信义之辈。
言毕,便退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再多做言语。
华夷之辩,古已有之。只不过在对胡人、夷狄的看法与处置态度上,这对君臣并不相同。
唐皇认为,对于那些投降我大唐的异族人应当坚持收留,彰显我大国仁义。而魏征则表示,当多做防范,切不可养虎为患。
这样的争论从贞观二年开始,朝野内外便已经存在。
然而秦皇不是唐皇。
更不必说,嬴政那一瞬间气运勾连里所看到的,以及原身记忆里的某些传言尚需要证实。
因而嬴政点头,对魏征话语表示认同之际,轻描淡写的开口道:
“既然是如此,那么凡我大唐境内的扶桑人,便都埋了吧。”
???!!!
啊,不是,老臣不是这个意思啊陛下!
您是不是有点过于激进了?
老臣我叫您防着蛮夷防着异族人,可没叫您直接把人埋了啊!
这都是什么秦始皇行为!
虽然老臣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大唐,只有唐人、汉人才是......咳咳,总之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刀枪。就算是您想要对扶桑人动手,咱就是说,能不能找个看得过去的、好交代的名头?
师出有名还是要讲的。
再不济派几个想要青史留名、头香一炷的愣头青做为使臣,跑去扶桑跳上一跳?
嬴政身后,魏征疯狂头脑风暴,试图对想一出是一出的唐皇陛下做出劝服。而嬴政则是在侍从的安排下进了茶楼,寻视野、环境等俱是良好的雅间坐上。
然后开口,好似是轻飘飘意有所指,又好似是不经意一般道:
“扶桑距离东土,可是遥远?我大唐的铁骑......”
“这便是中央之国,是大唐吗?”
气运勾连之下,嬴政此前的目光所落之处。有身形打扮与中原俱是有所差异的少年说着一口略显古怪的言语,目光惊奇且充满震撼,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问出那明知故问的疑惑。
风吹起,恍若是有风铃在晃动,故乡的樱花飘落在眼前。
少年的视野仿佛因此而模糊。
第004章
茶楼之内,嬴政以指尖叩过桌案,似是在思付着将那扶桑小国扫平的可能。一旁的魏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忍不住开口,给这位明显不对劲的大唐皇帝陛下泼上一盆冷水。
远交近攻,这是古人尚且知道的道理。扶桑远在茫茫大海之外,同我大唐并不接壤。纵使有传言同秦始皇时期的方士徐福有那么几分干系,但时隔八百年,又同陛下你有何相干?
做为唐皇,就算是陛下你有那么几分心思,想要将那弹丸之地纳入版图,使其沐浴在我大唐的王道教化之下。但咱就是说,你是不是忘记了昔日突厥人跑到我长安城外撒野的耻辱,忘记了你想要将突厥人收拾的雄心与壮志?
怎么着,你这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没理清楚搞明白,自家的邻居尚且未曾收拾干净呢。就准备跑到海外锤那些扶桑人不成?
虽然说老臣我并不认同你此前手拉手,心连心,想要使各族人友好和平相处的想法。毕竟众所周知,胡无人,汉道昌什么的才是政治正确。
不过人家扶桑人的使者历尽艰辛不远万里来到我大唐。你就算是想要埋人,咱总得拿出个合适的理由与时机不是?
一番话语说来,引经据典言辞犀利,直叫一旁的嬴政瞳孔微缩唇角微微抽搐。
终是回忆起原身记忆里被这位宰相大人言语及谏言支配的痛苦和恐惧。
为人臣子,魏征活在世上,便当真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吗?
君王威严何在?唐皇天威又何在?难道就不能给朕,咳,给唐皇留点面子的吗?
不过很显然,魏征若是给唐皇留面子,那么就不是魏征。而这对君臣之间,同样有其特有的相处模式存在。因而临到末了,魏征却又是开口,一本正经义正词严的表示,我大唐礼仪之邦,还是很讲道理的。
此刻的魏征显然并未意识到,眼前的唐皇是秦王,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秦王。而是......
嬴政以指尖缓缓摩挲过腰间剑柄,却未曾拔剑,更未曾使守候在门外的侍从入内,将魏征这么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直言犯上的诤臣拖走。
六合一统的帝王,这世间第一位皇帝,这点心胸还是有的。
并非是什么全然的残暴且不讲理之辈。
对能人、能够为他所用的人,更是难得的优容。
因而魏征话音落下,便见唐皇唇角僵硬散去,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有茶香氤氲,带着点点清香的茶雾升腾,仿佛模糊了这唐皇的眉眼。
薄如蝉翼的杯盏经由嬴政、或者说唐皇的手,再度向魏征递来。
心下微突,魏征双手伸出,恭恭敬敬准备接过。便听得嬴政开口,个中内容,恍若石破天惊一般在自己耳边炸响。
“不知魏卿以为,朕又该当如何?”
带着热意的茶盏被放置在魏征的手掌内,便连那皮肉亦随之变得温暖。然而这位宰相大人的心头,却因嬴政话语的停顿而掀起一阵凉意。
这是魏征所熟悉的唐皇所不曾带来过的压迫,更是魏征自身为武曲星下凡、同地府崔判官多有私交等隐秘叫嬴政揭露之后,心头所蒙上的阴影及畏惧。
还有淡淡的人道、皇道气运依附在嬴政周身,引得长安城上空的气运云海随之翻腾。
随之而润泽大地,使宫门、城门处俱皆萦绕上淡淡的金辉与清光。
是人类肉眼所不能及。
只是长安城中,有不少混迹其间的高人似有所感,抬起了眼。
然后下一刻,很快便将目光收回,只道是这人道气运强盛的天子帝都,果然是非同一般。
对一切超凡力量,都有所压制。
不知等这大唐人道、皇道气运到得极盛之时,又究竟是何等景象。
然而天机蒙蔽因果紊乱。纵使是大神通者,亦无法看清其中变故。更无从知晓,那唐皇身上生出的不同。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便是敏锐且同唐皇相处日久,对原本的李世民有足够了解如魏征,同样无法窥破这皮囊之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已不再是唐皇,而是秦皇。
而秦皇的目光所望向和所要寻求的,是长生,却又从来不仅仅是长生。
未来的走向在眼前揭开,既然已经通过那《西游记》占得先机。那么嬴政接下来所要做的,自然是在原身的基础与目标之上,寻求新的蓝图及可能。
但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人人求长生,人人得长生。
人人如龙。
如此,方算得上是度亡脱苦,寿身无坏。不是吗?
原本握着茶盏的指尖收回,嬴政起身行至那窗前,将窗子支开。
目光垂下,居高临下看过这熙熙攘攘、行人往来的长安城。
气运为引,诸多种种不同势力交汇,有巨大的棋盘随之而在嬴政眼前展开。
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
不管是汉人、唐人,还是突厥人、胡人,又或是仙道、佛道等种种。在这长安城中,都能够找到对应的存在。
至于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神仙妖魔及异人等种种,更是因实力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标记及色彩强弱程度。
恰似是织就云霞的天人色彩洒落,打翻了调色盘。
嬴政的手在蠢蠢欲动。
有一个又一个的想法生出,然而当务之急最紧要的,却是将律令和法度完善。使原本存在于长安城上空的气运洪流,能够如指臂使,真正为自己所用。
这样的完善自然不仅指阳间的律令和法度,更不仅是包含所有在这长安城中的唐人、胡人、异族人。
所有的修行者,仙人、妖魔、鬼神等种种,同样在此之列。
嬴政是如此想的,便如此说了出来。背对着魏征开口,表达了自己想要规范这长安城中、甚至是整个大唐境内,律令和法度的意向。
“陛下您——”
心神震动之下,伴随着嬴政口中的话音落下的,是魏征失手将君王递出的茶盏打翻,滚落在地面。
然而魏征的思维却是被嬴政说出的话语牵扯,无法做出更多的反应。
伐山破庙、断绝淫祀对历朝历代的统治者而言,自有其正当与合法性。只是这是一个仙神显世的世界,而现下的长安、甚至是唐皇,都是仙神棋局里的一环。
并不容许过多的变动。
唐皇是如此,魏征同样是如此。即便此时的魏征尚未曾接到天帝诏令,奉旨斩龙。但同地府崔判官的交情使魏征知道,李唐的太平盛世之下,并不如同想象中安宁。
很难说清楚这样的诏令发出,是否会产生不可测的影响。
再者,凡人与仙神,人间的帝王与天上、地府的神明......
眼前的这位陛下又怎么会以为,我等便当真能将其斗过呢?
魏征眉头皱起,并不愿嬴政做出尝试,并且试图将嬴政的想法拉回到正途。
大唐建国已经有二十多年,唐律的规整和完善自有其必要。对于胡人等的政策及态度,同样需要做出调整。但神仙妖魔以及那有本事的异人......
便是陛下有心登记造册,使其遵守您所制定的法规律令。可是这一切,又当如何实现?
一介凡人而已,纵使是帝王,又何来的倾天、将鬼神所约束和驭使的能力?
这并不是神人混杂的时代,眼前的更非是神代的帝王。
但背对着魏征的嬴政只是在告知,而非是在商议。浩如烟海的气运勾连之下,嬴政的目光与心神很快便落在了茶楼外不远处的市集间。
有人员在聚集,有上书铁口直断的道人开口,道是“河出图,洛出书。不才贫道手中所握的,便是昔日伏羲氏所拥有的河图。”
龙马负之于身,神龟列之于背。
据传,伏羲因之而演八卦,大禹借此而划九州。
这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物品,或者说神器。
只是那道人手中所握的,却不过是一片平平无奇的龟甲。
并没有任何特殊。
因而纵使道人一番话语说来,引得众人驻足停留。然而人群中不乏见识广博之辈,引经据典做出科普与评述,并且义正词严,对那道人做出训斥。
“我说你这道人,河图洛书现世这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说明有圣明天子在世,有圣人将出。必然有龙马、神龟相伴,有异象生出。又怎会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反应?”
“你今日拿一块龟甲来,说是河图。明日拿一张兽皮,说是洛书。怎生,莫不是还要献予当今,求一个富贵封赏不成?”
“散了散了,我瞧你这道人,定然是失心疯了不成。便是要编,亦要编个像样点的说法。”
一众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不少人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未成想那道人抚掌而笑,连连点头。
“是极是极,如此神物出世,又怎能没有异象不是?”
继而拉了那出言者的手,开口道:
“我观你侃侃而谈,似有几分见识。不知你又可曾见过那河图?”
被道人拉住了手的那人只觉得莫名其妙,自是开口,做出辩驳。
道是自己未曾见过。但书中记载,多少还是知道一二。定然不可能是眼前这般平平无奇模样。
然而道人却是摇头。松了那人的手,做一副不与你一般见识模样。
“神物自晦,有缘者得见,有缘者得之。你既然不曾见过,又如何肯定,贫道手中之物,便定然是假?”
第005章
伴随着道人话音落下的,是有人起哄,有人嬉笑。有人只觉得这道人强词夺理,吹牛不打草稿。
更多的则是一副看热闹心态,想要知晓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沿街的酒楼、茶馆、店铺之间,更是有不少人将楼上的窗子打开,将目光望过来。
未曾有人注意到,那道人似乎极隐蔽的对着嬴政遥遥看过来一眼。
于是嬴政招呼了魏征上前,开口,指着那道人手中龟甲对魏征道:
“不知以魏卿所见,此物是真是假?”
只觉得自家陛下性情大变,似乎病得不轻的魏征:......
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刚硬一生的名臣已经开始反思,自己此前是否说话太过刚硬太不委婉,以致于我大唐皇帝陛下在虚心纳谏中变态。
总是爱在原身底线上蹦跶,并且不知收敛为何物的魏征在凝神细望之后开口,委婉亲切且不失礼貌的表示。
陛下您如果很闲的话咱不妨回宫去,多处理点奏折多做点实事。又或者召集相应的官员与百姓前来,体察民情了解百姓们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而不是在这里看热闹被那些江湖小道所吸引,并且生出兴趣。
虽然看热闹是人之天性,但做为帝王,做为一个想要做圣明天子的帝王,您难道忘记了您的志向与目标吗?
只是唐皇的志向与目标,同秦皇又有何相同?
千秋罪业,世人臧否,嬴政并不曾对此有过多在意。
更不会被这一切所裹挟。
此世之间第一位称皇帝的君主,是圣是魔,全在乎嬴政的一念之间。
因而等待魏征的并不是唐皇平日里看似温和面孔之下的咬牙切齿,暗中磨刀霍霍。
怒意上头,几欲杀之而后快。
嬴政转身,回头,从那靠窗的位置走开。
在经过魏征身侧时,有不经意的话语吐出,落到魏征耳中。
“不必试探于朕,魏卿。”
震耳欲聋的雷霆在空气中炸响,魏征眼角的余光之外,是集市甚至是整个长安城所在的范围内,下了一场暴雨。
这雨来得十分突然,以致于魏征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无数嘈杂的声响涌入到耳中。
是小贩在收拾货物,是行人在慌忙躲避,是未曾带上雨具的过客,叫那突如其来的雨水所淋湿。
魏征的脑海中甚至可以生出相应的画面。
只是当魏征未曾聚焦的目光回望过嬴政的身影,却只觉得渊渟岳峙如山如渊,有什么压在心头。叫他生出一种陌生且惶然的感觉。
如利剑悬在头顶,悬在青天之上,足以使这世间的生灵与众生随之而生出畏惧和信服。但这样的唐皇,还是唐皇、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唐皇吗?
魏征没有答案。
有叩门声响,有侍从对着嬴政的禀告,将魏征神智唤回。
是有道人求见,想要将手中宝物献予,见一见这雅间茶室中的贵人。
魏征想到的,自然是那街市中哗众取宠自称是手上握有河图的道人。
嬴政颔首以示同意。
于是不出意外的,是那街市上出现过的道人穿着半湿的衣衫而来。甫一露面,便是打一稽首,道是:
“皇帝陛下,万年无极。”
魏征以及引道人前来的侍从等俱皆是瞳孔微缩,略略皱眉。甚至是下意识的对其怒目而视,做出戒备与警惕的动作。唯有坐在主位的嬴政对此全无所感,俨然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姿态。
甚至是主动出击,问出疑惑。
“你欲要将你手中的河图献予朕?”
“自然。”
道人以手伸出,古朴破旧的龟甲随之显现。手下拂尘轻甩,开口,给出回复。
“昔者,伏羲氏德合天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故而天生神物,圣人则之。”
手中拂尘甩落,搭在手臂之上。伴随着话音而落下的,是道人身形样貌与形态种种,同样生出改变。
仙风道骨气韵高华,有异象生出,望之便不似凡人。
几人所处,更不似在人间。
原来不知自何时始,周遭似是有层层缭绕的雾气升腾和阻扰,将这空间同外界相切割。
更不必说道人摊开的掌中,龟甲在隆起,在大方光华,显露不同。呈现出身披龙鳞,背生双翼,龙背马身的神兽背负图点之景。
多般变故之下,魏征及那侍从等早已经是跪倒在地,口称上仙。
然而道人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嬴政身上。
“霸王出世,贫道为献宝而来。”
是霸王,不是圣人,更不是圣王。
于是嬴政便知道,便如同自己看出了这道人及其手中龟甲的不凡一般。这道人同样窥探到隐秘,知晓此刻在此处的,是秦皇而非是唐皇。
并不仅是因为道人此前口中的那一句万年无极,更因为道人口中的霸王、因为昔日周太史对秦穆公留下的谶语。
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这里的霸王,所指代的是秦皇,是秦灭周至嬴政亲政,恰好十七年。
只是随着偌大帝国的二世而亡,随着嬴政死后帝国的崩塌,那最后一句却又有了新的解读。
从秦兼并东西两周至后来的西楚霸王项羽出生,同样是十七年。
天意,天命。
嬴政所要打破的,恰好便是那天意,是那天命。
是众生之生老死病。是自身之理想与蓝图,再不受任何桎梏。
嬴政的指尖在腰间剑柄之上缓缓摩挲。唇角勾起,开口,语音里并没有过多的波澜及情绪。
“朕所要行的,并不是霸道。所要成为的,更非是霸王。”
在他之前,无有来者。在他之后,前仆后继。
六合一统的帝王所行所走,从来便不是前人已经开辟和走过的道路。更不会将自身的种种,寄托于所谓的谶言。对于霸王这样的名号,自然敬谢不敏。
于是道人从善如流的表示,是自身疏忽,还请皇帝陛下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