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其貌如玉性如蛇,霍琅当初就是被他这幅君子皮相所惑,如今心魔难祛。
议政殿内除了陆延,另外还有几名宫婢和内廷大太监无眉,霍琅看也不看他们,低垂的眉眼无端牵扯出几分阴鸷,淡淡开口:“都退下!”
他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比皇帝还好使,那些宫婢闻言不安看了眼那名少年帝王,见对方没有反对,齐齐躬身退出殿外,只有无眉不动如山地站在一侧。
霍琅语气危险:“怎么,本王使唤不动你?”
无眉闻言眼皮子狠狠跳了一瞬,双手拢在袖中,攥紧了臂弯里的拂尘:霍琅此人目无下尘,竟敢如此踩到陛下头上来,假以时日,这赵家的江山岂不是要姓了霍?
乱臣贼子!
心中虽是如此想,无眉却也只能告罪退下,临走前他不着痕迹看了眼陆延,目光暗含几分警告,只可惜那名男子垂眸盯着炉火,从头到尾都不曾与他对视。
殿门开启又关上,四下寂静,一时只剩了他们两个。
陆延看不见背后的情景,但听见了霍琅的脚步声,他烤火的动作微不可察一顿,只觉那脚步声好似重重踏在了自己心上,无端震下一片尘灰,心绪翻涌难平,用力闭了闭眼:
“王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他前世连霍琅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只能从赵康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对方被一剑贯心,心中胡乱猜测霍琅临死前是什么神情,是不可置信,还是满怀恨意?陆延神思恍惚,脑海中回响的却只有赵康前世那句——
他几次举刃却不杀我……
炭火腾升,发出噼啪的轻响,陆延双手被灼伤了一片红痕也未察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多出了一片暗影,耳畔响起霍琅晦暗讥讽的声音:
“自去岁秋分,陛下纳妃立后,确实许久未见了,不过今日一见,陛下倒是风采如旧。”
赵康年满二十三岁,又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广纳六宫并不稀奇,可偏偏霍琅与陆延又有着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不明其中的弯绕,自然心中暗恨,故意称病不上朝,已经有整整数月不曾踏足宫闱。
今日一见,只见霍琅面色阴郁,身形瘦削,久受暗疾折磨,颇有病骨支离之态,而陆延却是丰神如玉,一派神仙姿态,难免让人心寒。
陆延闻言从熏笼上方缓缓收手,目光落在霍琅熟悉的眉眼间,浅笑着叹了口气:“王爷瘦了许多。”
他当了赵康数年的替身,已经习惯了这样伪装的日子,开心也笑,不开心也笑,所有情绪尽数藏在面具下方,寒潭般让人窥不真切。
霍琅只觉得那笑意格外碍眼,冷冷开口:“自然比不得陛下,金尊玉贵。”
陆延假装没听见他的阴阳怪气:“今日风雪甚寒,辛苦王爷漏夜赶来,不如坐下喝杯热茶,稍作休息再行回府?”
他语罢脚步微动,似乎想去倒杯热茶,肩头却猝不及防袭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视线天翻地覆,整个人向后跌坐在了御台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下颌已经抵上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陆延迎着霍琅摆明找茬的目光,淡淡挑眉,故作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霍琅神色狠戾,终于撕破伪装,他用那柄嵌满宝石的匕首挑起陆延的下巴,倾身靠近男子耳畔,一字一句无不恶意的低声道:“小皇帝,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当初你登基之时内忧外患,忘了是怎么跪在这里低声下气的求本王去平叛吗?忘了你赌咒发誓时说过些什么吗?!”
赵康少年登基,朝臣多有不服,周边部族更是见缝插针,四处冒犯边境,当时偌大的北殊无人可用,只能倚仗霍琅,他率兵远赴边疆苦战三年,杀敌无数,一身旧疾也是那时落下,只为了对方的那句誓言。
冰凉的刀刃抵着皮肤,稍有不慎就会划破,陆延垂眸睨着那镶满宝石的刀柄,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暗色的阴影,仔细思考那年自己许下过什么誓言。
哦……想起来了。
当年他握着霍琅的手,对列祖列宗发誓:
“孤愿与将军共享江山,此生不弃不负,如违此誓,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善终!”
可那祖宗是赵家的祖宗,天下是赵家的天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霍琅聪明一世竟糊涂至此,居然真的上当受骗,带兵去那蛮荒之地苦守了数年。
陆延这么一想,忽然有些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胸膛震动不止,眼泪都溢了出来,活像个神智不清的疯子。
霍琅见状眼眸微暗,难免恼怒:“你笑什么?!”
他将匕首逼近,恨不得宰了面前这个满嘴谎言的狗皇帝!
陆延忽然收声,一把攥住了霍琅冰凉的手背,他直勾勾盯着面前这个人,眼尾泛红,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心惊执拗:“霍琅,你可知……”
他嘴唇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堵在酸涩的喉间,酿着前世的苦果,竟是一个有用的字都吐不出来:“你可知……”
你可知我终究负你……
你可知那报应最后落在了你身上?
霍琅自然不知,他只看见皇帝眼睛红红,一滴眼泪猝不及防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啪嗒落在手上,手腕一抖,竟是烫得连匕首都拿不稳了,当啷一声滑落在地。
霍琅条件反射抽手,却反被陆延攥得更紧,捏得骨骼作响,二人无声僵持着。
霍琅眼眸微眯,淡淡反问:“怎么,以为掉一滴眼泪就能让本王心软?”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雪地里被罚跪的愣头青了,也不是陆延几句轻飘飘的誓言就被哄得去卖命的糊涂蛋,对方若想故技重施,只掉几滴眼泪可是不够的。
霍琅周身气息冰凉,笑起来也不让人觉得善意,那满满的恶意与邪性几乎溢出来:“本王最喜欢看人流血了,陛下不如试试?”
陆延轻声反问:“王爷连刀都拿不稳了,还有兴致看孤流血吗?”
霍琅语气阴沉:“小皇帝,你倒真是翅膀硬了!”
“那也是王爷惯出来的。”
陆延从地上站起身,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尘,攥住霍琅的手却一直未松开,他不经意触碰到对方身上冷硬冰凉的甲胄,只觉冻得一颤,眉头微皱,下意识扣紧几分,牵着人朝内室走去了。
霍琅一愣,心想狗皇帝难道发现流眼泪没用,改成献身□□了?啧,不愧能做皇帝,除了会投胎外,这般隐忍心性也是空前绝后,他冷眼看着对方前来解自己的束甲,反手扼住陆延的腕骨,无不讽刺道:
“怎么,上了女人的榻,现在陛下又要爬本王的床?”
陆延比霍琅高了小半个头,原本在垂眸替对方解开束甲的丝绦,闻言指尖一顿,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孤何时上了女人的榻?”
霍琅皮笑肉不笑:“怎么,难道三宫六院都是摆设?”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酸气冲天。
陆延觉得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转念一想这件事放在霍琅身上可一点都没意思,说不定对方这几个月来都被折磨得呕血,便收敛了几分笑意,他伸手轻抚霍琅瘦削冰凉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摩挲,睫毛微垂,说不出的温柔:“摄政王手眼通天,难道不知孤从未召幸过任何妃子?”
赵康连活着都费劲,又哪里来的本事去睡女人,三宫六院,不过摆设而已。
霍琅目光尖锐,咄咄逼人:“那又为何要娶?!”
陆延笑意不变,只是平白添了几分愁绪:“赵氏血脉单薄,文武百官和宗室一直接连奏请,让孤广纳后宫,否则时日一长必然引起天下非议,孤也是无奈之举,堵一堵他们的口。”
他说着微微靠近霍琅,温热的唇瓣险些触碰到脸颊,轻声许诺:“孤待王爷之心,从未变过。”
瞧瞧,这番话说的多漂亮,不仅解释了自己的困境,还替赵氏宗族也拉了一波仇恨,陆延发现自己骗人的技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而霍琅,眼底隐见动摇……
他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觉得陆延有负当初的誓言,可对方一不曾召幸妃子,二是身处高位的无奈之举,倘若再斤斤计较,未免惹人厌烦。
霍琅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身上冰凉的盔甲就已经被解了下来,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动静,陆延隔着玄色的暗纹里衣,摸了摸霍琅被寒气侵蚀得冰凉的皮肤,轻叹了口气:“下次入殿,还请王爷解甲。”
霍琅冷冷挑眉:“怎么,觉得本王冒犯了你的皇帝脸面?”
可这狗皇帝当初口口声声说要把江山分他一半,他尚未看见影子呢,现在连穿个盔甲都叽叽歪歪,不免让人怀疑这少年帝王的真心。
陆延淡笑着看向霍琅,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
“王爷有寒疾,盔甲冰凉,何必久穿?”
霍琅未必真有什么谋反之心,只是性子像孩童一般,每次闹了别扭就喜欢挑战君王权威,臣子不能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一步步试探陆延对他的底线在哪里。他最喜欢横行无忌,惹得那些御史大夫参奏如雨,斥他大逆不道,然后陆延明晃晃的偏袒,就是不罚他。
霍琅好似只能从这些事里找到一丝安全感,去触碰帝王那捉摸不透的真心。
陆延找了一套绣着云纹的玄色金领长袍给霍琅替换,又择了件上好的御寒披风,亲手替对方系上,状似不经意道:“你等会儿离宫衣着不同必然引人怀疑,倘若无眉公公问起,你只说喝茶不小心湿了衣衫,便在内室替换,旁的不必多说,知道了么?”
他与霍琅之情,隐秘幽避,仅他们自己知晓,偏偏无眉为了确保替身不露馅,陆延每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都要一字一句查得滴水不漏,再去禀告给赵康,霍琅生性狂妄,倘若一时说漏嘴反倒不美。
霍琅冷笑:“一个半只脚进棺材的老东西,本王怕他不成。”
陆延不紧不慢道:“他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奉命辅佐,孤少不得给他三分颜面,你我之事万万不可让他知晓,否则平白惹了祸端。”
霍琅烦躁拧眉:“真碍事,杀了不就行了?”
陆延轻轻按下他:“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莫要轻举妄动,你照我说的办便是。”
霍琅看向陆延,但见对方笑望着自己,真是清风明月般的俊秀人物,倘若对方刚才多掉两滴眼泪珠子,说不定他还真的心软了:“你翅膀硬了,如今竟敢命令本王办事……”
他未尽的言语淹没在陆延轻柔却又猝不及防的吻里,那人紧紧揽着他的腰身,声音模糊不清,将霍琅顺毛得极为舒服:“那也是因为有王爷做孤的靠山,翅膀才生得如此硬……”
陆延以前是君子般的人物,甚少与霍琅如此亲近,这个吻来得绵长窒息,其下潜藏着的占有欲与掠夺与外表形成了鲜明反差,霍琅被吻得晕乎乎的同时,又难免有些恍惚。
陆延用两根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挑起霍琅的下巴,头顶光影昏暗,他唇瓣熟红,眸光流转,国色倾城:“王爷何故走神?”
霍琅顶了顶腮帮子,眼眸幽暗,让人想起某种野心勃勃的动物:“本王在想,陛下刚才落泪的模样甚是惹人心疼,不如再多哭一会儿?”
陆延闻言一愣,随即笑意深深望着他,也不言语。
第192章 风雪旧年
霍琅离开议政殿的时候,天边微微透出一线光亮,只是暮色四合,整座皇城仍旧落在无边的晦暗中,明明风雪初停,却莫名嗅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无眉一直候在殿外,他浑浊老辣的双眼落在霍琅明显与来时不同的衣衫上,目光闪动一瞬,主动上前行礼:“摄政王请留步——”
霍琅原本都要带着亲兵离去了,闻言脚步一顿,扭头看向这个老宦官,淡淡挑眉:“总管有何指教?”
无眉将腰身压低了几分:“不敢,只是来时见王爷披甲,如今却……可是不慎遗落殿中?老奴这就派人替您取来。”
以霍琅的性子,自然不屑向一个太监解释什么,惹烦了说不定还会一剑劈过去,他目光暗沉,听不出情绪的反问道:“盔甲浸雪潮湿,本王就换了下来,怎么,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无眉心知踢到铁板,连忙恭敬退了两步:“奴才不敢。”
卫家遭此重创,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夜堵宫门一事早就传遍京都,惹得朝野震动,众人都在暗中观望形势,毕竟当今圣上势弱,倘若此事处理不好,卫家手握重兵,来个血洗皇城也未可知。
赵康昨夜吐血昏迷,清早的时候终于悠悠转醒,他盯着头顶上方绣着长寿纹的帐子顶,剧烈咳嗽了两声喊道:“无……咳咳咳……无眉……”
“陛下,您终于醒了!”
无眉掀开帐子,连忙把赵康扶了起来,他搭上对方手腕,见脉象平稳,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几分:“陛下,太医说您此次晕厥皆是心绪起伏所致,如今正是调养的时候,万万不可再大喜大悲了啊。”
赵康用力攥住他的手,喘了两口气艰难问道:“卫家呢?还堵在宫门口吗?”
无眉将昨夜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语气难掩忧心:“霍琅带兵救驾,一箭射穿泾阳王的大腿,昨夜人已抬回府中医治了,卫家现如今将王府团团包围,此事必然无法善了,后天的大朝会陛下还需早做准备才是啊。”
赵康有些惊疑不定:“霍琅有这么好心?孤深夜连发十二道旨意催他救驾,他都视若无睹,最后怎么又肯了?!”
一道清淡平静的嗓音隔着帘子传来,伴随殿内燃着的安神香,显得有些神秘:
“摄政王不过摆摆架子,卫家倘若真的谋逆,霍琅又岂会甘居卫氏之下,到时候你打我、我打你,只会坏了如今的平衡局面,此等蠢事他必然不会做。”
无眉掀起半边珠帘,只见一抹颀长的身形站在外间,赫然是陆延,他如今换下了那身龙袍,一袭墨竹纹长衫,意气风流,与床上病恹恹的赵康形成了鲜明反差。
赵康每每看见陆延,都觉得自己像一具腐败的尸体,一日烂过一日,他压着肺腑间那股数不清道不明的羡意,恨声道:“卫、霍两家把持朝政多年,孤早晚要除了他们,后日的大朝会你不必去了,孤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些什么!”
陆延自顾自烤着火,闻言并不应答,这种话赵康每日都要吠个几十遍,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赵康登基时虽然接了个烂摊子,可卫家一向赤胆忠心,如非此次遭受变故,必然不会夜堵宫门,霍琅虽然不甘居人下,可谁让他老子是先帝朝的忠臣,曾立誓永不谋逆,于是只好本本分分当个二把手。
但凡这两家有一点异心,赵康早就被迫“退位”了,偏他看不清这一点,满心满眼都是被迫当傀儡的憋屈,可见帝王之心凉薄。
那自己呢?是否也沾染上了几分?
陆延不免有些恍然……
大朝会前夕,霍琅派系的心腹夜聚王府,共同商议明日之事,毕竟摄政王对外抱病许久,一直不曾上朝,他们总要探个口风,才好知道该怎么站队。
霍琅却轻描淡写扔下了一个平地惊雷:“明日本王与你们一同上朝,尔等见机行事即可。”
止风阁内,少说坐了十几名朝中重臣,他们听闻这句话,诧异者有之,欣慰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一时神情各异。
通政使曾瀚海迟疑道:“王爷若想复朝,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听闻镇国公府的人已经查到了泾阳王贪污粮饷的证据,泾阳王与当今圣上又一向关系亲厚,明日朝堂上只怕有一场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会牵扯己身。”
霍琅斜倚着靠枕,指尖轻敲膝盖,他眸光暗沉,饶有兴趣道:“就是因为明天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才更要去看看热闹,本王昨夜率兵救驾,此事早已牵扯上身,你以为不上朝就能避开吗?”
曾瀚海欲言又止:“可……”
霍琅右下首坐着一名容貌文质彬彬的男子,他起身抖了抖袖袍,对曾瀚海施礼道:“敢问曾大人,明日朝堂之上,结局最坏为何?”
曾瀚海思索片刻:“陛下不肯处决泾阳王,卫氏怒而造反。”
那男子又问:“陛下对上卫氏,可有一拼之力?”
曾瀚海摇头:“难!难!难!”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面色微惊:“倘若卫氏真的造反,他们身在议政殿,瞬息便可把持宫禁,届时王爷若想动手只怕落了先机!瀚海糊涂,竟是不如小侯爷看得透彻!”
这名男子便是霍琅的亲生弟弟,博望侯霍避。他们虽非一母所生,但感情甚笃,霍琅因是庶出,且在家中并不受宠,十五岁便投身军伍摸爬滚打,而霍避乃是嫡出,颇通六艺诗文,其父死后便袭了爵位,京中颇有聪慧之名。
霍避笑施一礼:“曾大人只是关忧心切,何来糊涂一说。”
经他们这番对话,再无人反对霍琅复朝一事,又商议了些许对策,深夜才纷纷告辞离去,一条石子雪路被踩得凌乱,但因天边飘雪,不多时又白茫茫的一片干净。
止风阁内一时只剩了兄弟两个。
霍琅端起茶盏,却并不饮用,而是闭目递到鼻尖轻嗅,意味深长问道:“你觉得卫氏明日真的敢反吗?”
屋内没有旁人,霍避的姿态明显放松了一些,他起身走到圆桌边落座,不疾不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狗急尚且跳墙,英雄穷尽末路也会变成枭雄,只看皇帝明日如何抉择了,其实兄长上不上朝都于局势无碍,又何必蹚这个浑水。”
依照霍避来看,明日不去上朝最好,就让那卫氏担了反贼的名头,杀尽赵氏皇族,届时霍琅只需打着清剿反贼的名号去开战,江山也有了,污名也不用背,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霍琅听出他话语里的深意,闭目用指尖摩挲着太阳穴:“你忘了父亲当年发过的誓吗,永不谋逆,我身为人子,又怎敢违背。”
霍避动作一顿,直直看向他:“兄长到底是顾及着父亲的誓言,还是为了龙椅上的那个人?”
因为这句话,屋内静得针尖落地可闻。
“……”
霍琅不语,握住茶盏的手却无意识收紧了几分,他一向体寒,饮茶喜欢用滚开的水,如今那滚烫的温度隔着杯壁传到掌心,又从掌心传到了心脏,最后只让人觉得锥心。
霍琅眉梢微挑,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有那么明显吗?”
霍避:“兄长的理由太蹩脚了。”
霍琅是私生子出身,亲母不过淮河畔的一名娼妓,十岁那年流落京都,在街头与野狗抢食,最后被霍侯爷寻到捡回了家,虽有少爷名头,却并不受宠,甚至多有厌弃,十五岁就被丢到军伍杀敌去了。
霍琅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相当漠视,连葬礼都不曾参加,若说为了对方的一句誓言便多年按兵不动,霍避是万万不信。
迎着弟弟不赞成的目光,霍琅蓦地低笑出声,他将茶盏搁在桌上,片刻后才道:“你们读过书的人是不是眼睛都这么毒,平白惹人讨厌。”
陆延也是这样,看起来温润玉质,实际上性情凉薄,低眉浅笑就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霍琅有时候是真的恨死了他。
“我是兄长亲近之人,所以看出来了,可若兄长再不加以收敛,早晚外人也会看出来。”
情之一字,向来误事,霍避并不赞成他们两个,却也不便出手干预,他将烹茶的炉火浇熄,目光不经意一转,忽然发现旁边放着一个食盒,原以为是什么点心,掀开盖子一看,却是碗漆黑凉透的汤药:“这是什么?”
霍琅似笑非笑:“小皇帝送来的汤药。”
自那夜送来他便丢在桌上没管过,因为是御赐之物,下人也不敢随意丢了,所以一直搁在这里。
霍避叹了口气:“一碗汤药便引得你如此吗,明日朝堂上,你可要替他除了卫家?”
霍琅挑眉反问:“除?为什么要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卫氏若亡,皇帝就少了一个心腹大患,本王不仅不会除掉卫氏,还要将他们保全下来。”
霍避不解:“你不是喜欢他吗?”
霍琅不语,而是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那一碗凉透的汤药缓缓浇在盆栽之中,问了一句霍避听不懂的话:“知道我为什么不喝这碗药吗?”
陆延有他的帝王心思,霍琅也有他的狼子野心,他们互相喜欢,却又互相猜忌,互相利用,危难来临时一致对外,危难消失他们便是彼此最大的敌人。
霍琅是喜欢皇帝不错,可喜欢并不代表倾尽所有,而是需要握住更多的权势筹码,因为有卫氏这个威胁,对方才不得不倚靠着摄政王府的势力,卫氏一倒,下一个就轮到霍氏了。
谁说帝王才需讲究平衡之道,臣子亦是如此。
夜深人静,窗外只余凛冽的风声,偶有枝叶不堪重负,积雪簌簌掉落,将地面砸出细小的雪坑,屋内灯烛渐熄,炭火熏暖,霍琅却呼吸沉促,皱眉睡得极不安稳。
他一向讨厌冬天。
幼年流浪街头,冬天找不到吃食,冻的浑身青紫发抖;少年投身军伍,作战之时卧雪爬冰,还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挥剑杀敌;后来获封官位,却因出身卑微被上官排挤构陷,惹得龙颜震怒,被先帝罚跪于九龙阶前。
霍琅这一生的冬日,从未真正度过。
梦境浑噩又光怪陆离,时而是沙场兵戈血刃,时而是淮河之畔琵琶私语,最后又化为漫天风雪,巍巍皇城,他受罚跪在冰冷的九龙阶下,面容清俊华贵的男子途经宫门,似有所觉,回首望向他。
一眼而已,却好似隔了前世今生,百年轮回。
第193章 情不知所起
霍琅并不识得太子,只觉那人满身清贵,一袭浅白底绣金线的蟒袍,雪色尚输三分高洁,墨色的瞳仁似藏情意温柔,细看又是一片凉薄,对方远远瞧见自己跪在阶下,回头询问内监,声音透过风雪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此人……因何罚跪……”
“……乃博陵侯长子……奉命……汝州剿匪,指挥不力……触怒陛下……”
朱红的殿门开启又关上,仿佛谁都没有来过。
霍琅跪在原地,想起两个时辰前博陵侯入殿奏事,瞧见自己罚跪外间,一个眼神也未施舍,就那么冷冷从自己身旁经过,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攥紧。
汝州剿匪一事,霍琅只是副将,皆因主将与当地官员宴饮误事,不知县官早已与劫匪串通,深夜醉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霍琅并未赴宴,因此得幸杀出重围,却不曾想另外的几名上官将责任尽数推诿,命他来面圣请罪,不偏不倚撞在了枪口上。
其实只要博陵侯向皇上求一求情,这顿罚大可以免去,但霍琅知道那个男人不会。
他看不起自己的母亲是卖唱歌女,就像其余人看不起他在侯府中是个不受宠的庶子,军中处处打压排挤,功劳被抢,赏赐被吞,每每有了黑锅也是由他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