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侵蚀,却远比不过心寒。
霍琅面无表情跪了四个时辰,眼眸就像身后渐渐欲坠的天色,暗沉翻涌,一只名为不甘的巨兽正在蠢蠢欲动,疯狂撞击牢笼——
他到底要如何打拼,才能走上那个不必给人叩首的高位?
那名穿着蟒袍的男子进殿后不过盏茶时间,便有内监推门而出,对着他颇为客气的道:“霍都尉,天色不早,您可以回府了。”
因为跪地太久,霍琅的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他闻言微微眯眼,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嗓子虽然低哑,在寒风侵蚀下却带着刀剑般的锐利:“陛下可曾说些什么?”
那内监笑的和善:“陛下不曾说什么,是太子殿下见太阳已经落山,便出言求情让霍都尉先回去,您还是快些回府吧,免得着了风寒。”
原来那人是太子……
霍琅什么都没说,用佩剑强撑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宫回了军营。
他不过是个小小都尉,与太子并无交情,霍琅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出言帮自己,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对方许是善心可怜,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自那日后,霍琅有许久都再未进宫,那场风雪险些跪废了他的膝盖,回去后就风邪入体,躺在营房烧得浑身滚烫,吐血不止。
霍琅本以为自己要命绝那个冬夜,却不曾想三日后悠悠转醒,看见太医坐在床榻边替他扎针医治,从前对他冷眼相待的兵士跪在地上,满脸谄媚地贺他升官之喜。
升官?升什么官?
一名士兵见霍琅神色茫然,主动上前解释,原来前日太子忽然命人重查汝州剿匪一案,最后发现此事与霍琅并无牵扯,反倒是他胆识过人,率兵突破水匪围剿,这才不致全军覆没,陛下得知后下旨褒奖,封他为从五品宁远将军,可谓时来运转,太子还特意拨了太医来替他医治。
太子……
又是太子……
霍琅性子孤僻,在军中一向独来独往,少有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可两次受对方大恩,入宫上朝时也不免多留意几分。
旁人都说太子身体羸弱,缠绵病榻,除了偶尔与镇国公府的三公子卫郯对弈下棋,平日不轻易踏出外界,霍琅也不是时常能遇见对方,二十次里也就那么两三次能看见,匆匆一瞥便再无交集。
一人站在群臣之首,一人站在百官最末。
直到冬雪消融,满城春色时,他们才终于说上第一句话。
那人本就生得温润,暖春之时风姿更显,对方散朝后原本在与卫家三公子谈笑,途经殿外时忽然看见霍琅,便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将军旧疾可好些了?”
霍琅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垂眸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已经大好了。”
他孤僻寡言,说不出什么好听话,那人却并未怪罪,声音和煦道:“我当初见将军久跪风雪,面不改色,想必是心性坚毅之辈,又怎会沉迷酒宴享乐延误军情,便着人调查了一下汝州之事,发现果真有冤,将军既已大好我就放心了,否则父皇也会过意不去。”
那人许是知道霍琅心里存疑,浅笑着替他解惑,语罢也并未说什么招揽的话,只嘱咐让他静心休养,便和卫郯一起离去了。
如今想来,却是孽缘之始,自那件事后,二人间的恩怨纠葛,便再也算不清了……
梦境忽乱,变成一滩被击碎的水面,时而闪过他幼时被母亲姘头毒打的情景,时而是他在街头流浪和别的乞丐争食,更多的却是侯府之中备受冷眼蹉跎,后来逐渐心狠手辣,以人命填路,执掌朝野大权。
霍琅将前半生的苦痛都梦了一遍,这才从睡梦中陡然惊醒,他脸色苍白地从床上坐起身,喉间无端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腥锈黏腻,锦被便多了斑斑点点的红痕。
天色尚早,烛火已熄。
霍琅一贯不喜欢人伺候,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屋里的动静,他怔愣伸手摸向嘴角,借着窗外冷寂的月光,这才发现自己吐血了,脸上一片冰凉的泪痕,胡乱擦拭两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喉间蓦地发出一阵低笑,笑得直咳嗽:
“咳咳咳……”
无人知道霍琅在笑什么,他苍白稠艳的脸颊血痕斑驳,在月光下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怔怔自语:
“真可怜……”
霍琅,你以前真可怜。
不过替你求了情,派了太医,你便这么死心塌地么?
当初欺你辱你,害你罚跪的人早就被你用刀剑斩得粉身碎骨,拆成碎块喂给了獒营里的野兽,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你为何还要哭?
后半夜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皇城外值守的侍卫却只能强打起精神,期盼着太阳早点升起来,好早些换值。
陆延睡在殿内一墙之隔的暗室里,却是梦魇缠身,他呼吸急促,额头出了密密的冷汗,空气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连气都喘不过来。
那梦里不是困囿陆延多年的汝州灭门惨案,只有一片暗沉的天,一句翻来覆去的话:
“他说……他说孤不配和他一起死……”
这约摸是霍琅前世的遗言。
不曾亲耳听见,由赵康之口转述,却字字剐心,疼得陆延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不得安宁,好不容易从湿漉漉的梦境中惊醒,却已是天光乍亮。
今夜赵康上朝,看时辰,他应该已经去了议政殿。
陆延在暗室内的宫婢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后推开面前的一堵石墙,里面赫然是一条通往议政殿的密道,他沿密道走至尽头,悄无声息滑开头顶上方的盖板,露出一线光亮。
陆延从地下台阶走出,站在了一面巨大的九龙屏风后方,而那扇屏风前则放着一张龙椅,赵康就坐在上面听朝臣奏对。
无眉立于一侧,瞥见陆延的身影,眉梢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是个阉人,武功再高强也没有治世之才,赵康更是天资愚钝,国事一窍不通,反倒是陆延这个替身,晓君子六艺,通经书史籍,先帝在世时便时常惋惜暗叹,倘若此子真是皇室血脉该有多好。
朝堂吵闹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嘈嘈切切,虽看不清面容,但陆延闭着眼也能知道是谁在说话。
“陛下,赵勤此人贪污军中粮草,多年横行霸道,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归雁关一战大军粮草迟迟未至,便是由他贪污转卖京中粮商,致使战机延误,数万将士耗死关外,更使卫家满门死伤无数,微臣已将罪证悉数呈上,还请陛下重重严惩,还死去的将士一个清白公道!”
是御史大夫魏不言,此人无派无系,官职半高不低,朝中资历甚老,是有名仗义执言的孤臣,卫家派他出来挑头,倒是一步好棋。
“陛下……陛下……他们胡说八道!那些罪证都是胡诌的!卫家先是率兵私堵宫门,后又追至微臣府中大肆抢掠乱砸,满门被洗劫一空,分明是要造反啊陛下,求您一定要替微臣做主啊!!”
这道哭得涕泪横流的声音便是泾阳王赵勤了,不是说他被霍琅一箭射穿大腿了吗,怎么今日也能上朝?
陆延心中疑惑,他微微侧身,从屏风边缘的雕花缝隙中往下瞧,发现赵勤原来是被人用躺椅抬上来的,大腿缠着纱布,浑身鼻青脸肿,哭得稀里哗啦,活像受了多大的冤屈。
陆延正欲收回视线,却见文武百官分列两边,队首站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眉目妖冶邪气,浸着三分病态,一袭紫色底绣暗金纹的王袍,外罩银纱,腰系玉钩带,虽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但气势有如渊海,让人凛然生畏。
许是赵勤哭的动静太聒噪,惹得他偏头警告性地睨了一眼,目光冰冷淡漠,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竟是称病许久都不曾上朝的霍琅。
陆延收回视线,不由得愣了一瞬,因为前世霍琅并未出现在朝堂中,最后这件事也以卫夫人手刃泾阳王而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自己重生带来了偏差?
一道威严的女声陡然响彻大殿:“请陛下当着臣妇亡夫之面手刃奸臣,还归雁关枉死的将士一个公道!!!”
卫夫人素发簪白花,就那么堂而皇之出现在了朝堂上,身后侍从捧着镇国公的灵位,她手捧一柄镇国公生前所用的青锋剑,一步步走至阶下,目光坚毅如炬:
“宝剑出鞘,必沾血光!今日若不沾这贼子的血,便要沾他人的血,还请陛下定夺!”
无人敢去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但卫家忠烈,确实已经给了最大的让步,只要陛下肯手刃泾阳王,还镇国公府一个公道,此事便可善罢甘休,刀兵之祸也可迎刃而解。
赵康面色苍白地跌坐在龙椅上,御案上堆着的证据都做不得假,泾阳王贪污国帑,私吞粮草,都是不争的事实,他双目含泪,颤声问道:“王叔,为何!你为何啊?!!”
赵康犹记得当初先帝病重,宫内有反贼叛变,杀得血流成河,是赵勤护着年幼的他在密道里躲了五日,仅剩的一张胡饼和水全给了自己,他却饿得去啃墙皮上的苔藓,吃地沟里的老鼠,险些命丧。
皇室情薄,赵康登基之后便再无亲人,唯将这个皇叔看得甚重,却没想到酿成今日之祸。
无眉假装去后面端茶,片刻后才回来,他端着托盘置于御案上,借着弯腰的姿势将一张轻飘飘的纸压在下方,字迹清俊有力,却透着一股无声的杀机——
“诛之!”
无眉无声动了动唇:“陛下,动手吧。”
这不仅是陆延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赵勤今日非死不可。
卫夫人又厉声喊道:“请陛下手刃贼子!”
她身后卫氏一派的官员齐齐高呼:“请陛下手刃贼子!”
赵康强撑着从龙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踉跄走下台阶,他近乎麻木地从卫夫人手中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剑,缓缓走向赵勤。
赵勤面色煞白,慌张摇头:“不……不……陛下……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他后退想逃,却因伤势不得动弹,一个翻身从躺椅上跌了下来,哭得涕泪横流,艰难想往外爬。
赵康哽咽道:“皇叔,当初宫变之时,你我于密道躲藏,断水断粮,是你将仅剩的一张胡饼给了孤,孤从来都没忘记过这番情,可你……可你为何如此糊涂!”
他右手颤抖地举剑,可生平从未杀过人,再加上又是血亲,怎么也刺不下去,最后无力闭目,正准备将剑丢弃,手腕却忽地被人一把攥紧,狠狠刺入了赵勤咽喉——
“噗——!”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溅了赵康满脸,四周顿时一片哗然,他惊骇回头,却见摄政王霍琅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对方双目狭长幽冷,苍白的脸颊溅上星点血迹,虽然在笑,语调却莫名令人胆寒:
“陛下可别谢错了人。”
霍琅面无表情接过部下递来的丝帕,缓缓擦拭指尖,饶有兴趣问道:“当初那场宫变是本王带兵平叛的,死了数百人,伤了过万人,怎么赵勤给了一张胡饼,这护驾之功就成他的了呢?”
赵康踉跄后退两步,惊骇看向他,泪水横流,哆哆嗦嗦质问道:“你……你怎能杀了皇叔……”
霍琅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
这人哭的真丑,可没那天哭的好看了。
第194章 本王废了你
原本群情激奋的朝堂因为泾阳王的血溅当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盯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真空圈,心中多少有些惊骇:
这摄政王与陛下一向不合,平日上朝十次有八次都不来,剩下的两次也是搅风弄雨,今日怎么肯出手相助了?君主弱而无能,臣子强而僭越,只怕这赵氏江山迟早要旁落他人之手。
卫夫人看见赵勤已死,并未在朝堂上多逗留,她深深看了霍琅一眼,直接命人抬走尸体,面色漠然地离开了大殿。
忠义之名可塑人脊骨,亦可困囿人心,镇国公府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卫夫人就算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想过造反,也被余下的一次犹豫给压了回去:
自古以来,造反都是要背千古骂名的,卫家清清白白的名声,容不得丝毫玷污。
赵康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一副没回过神的模样,最后是被无眉他们轻声劝哄带走的,以身体抱恙的理由命众臣退朝了。
赵康本就鲜少露面,纵然坐在高位,也是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乍看与陆延的淡然有七八分相似,无悲无喜之下少有人能察觉,今日罕见情绪激动,难免露了破绽。
霍琅站在原地未动,眼眸微眯,暗沉的目光紧盯着赵康离去的背影,心中或多或少感到了一丝怪异。
霍避见他陷入沉思,走上前问道:“兄长,在想些什么?”
霍琅冷不丁问道:“赵勤对他便如此重要吗?”
霍琅刚才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混吃等死的废物皇叔,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没想到皇帝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蠢,杀个人都磨磨唧唧的。
霍琅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有时候见了皇帝只觉得对方是天下无二的好,有时候见了又莫名恨得牙痒痒,只想一巴掌抽过去,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又爱又恨?
霍避善解人意道:“毕竟是死了亲叔叔,难过是人之常情。”
霍琅心中冷笑,死个亲叔叔有什么了不起,自己当初死了亲爹都没哭这么惨。不过说归说,他见皇帝哭得如此悲痛,思来想去,散朝回府后换了衣裳,下午还是入宫觐见了一趟,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可谓将探病的心意做了个十足十。
赵康回到寝殿后就跟傻了一样,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个劲喃喃自语:“皇叔……都是孤害了你……都是孤害了你啊……”
无眉给他灌了几口安神药,又尽数都吐了出来,急得在一旁唉声叹气:“这可怎么是好!”
陆延恰好步入暗室,他瞥了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赵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平地惊雷:“刚才宫婢来报,摄政王正在神康殿外求见面圣,陛下准备何时接见?”
赵康原本还醒着,听见这句话眼睛一翻,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无眉知道陆延是故意的,转身对他怒目而视:“您这是什么意思?!”
陆延闻言轻笑一声,在寂静的暗室显得尤为突兀,他温润的面容落入阴影中,只让人觉得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莫名透着一股凉意:“我能有什么意思,他今日露馅了,你难道不知?”
面对陆延穿透般的目光,无眉哑然。
前世霍琅并未参加这场朝会,自然不曾察觉,可今日陆延躲在屏风后方,只看对方探究深思的模样,便知霍琅肯定是起了疑心。
神康殿,东暖阁。
霍琅迈步走进殿内,就见陆延一言不发地倚靠在榻上,他闭目扶着额头,脸色苍白,看起来虚弱疲累,仿佛是被今日所发生的事吓丢了魂。
无眉识趣屏退左右,自己也在外面候着,殿门关上,正中间的孔雀香炉吐出一缕袅袅烟雾,试图掩盖空中漂浮着的血腥气。
“怎么,吓着了?”
霍琅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无端带着一股子压迫,他不喜欢看见陆延哭,尤其是为了别人哭,碍眼。
陆延沉默垂眸,并不看他,又不觉怔怔落下一滴泪,眼眶微红,看着倒与今日朝堂上的模样没什么分别:“都是孤害死了皇叔……”
他把赵康那副半死不活的瘟鸡样子学了个七八成,抬眼看向霍琅时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怨怼,一字一句责问道:“他是孤的亲皇叔……你怎么能……你怎么能逼着孤杀了他……”
霍琅闻言目光一凛,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戾气,他伸手扼住陆延的咽喉,迫使他看向自己,蓦地冷笑了一声:“本王逼你?是本王逼你的吗?!”
他咬牙切齿,只觉一腔好意都喂了狗,神情难掩阴鸷:“你有这个生气的本事,刚才在朝堂上怎么不对着镇国公府去撒,反倒来本王面前逞威风?”
“今日你若不诛赵勤,卫家就算蛰伏忍下,你也会寒了百官的心,他们家在朝堂盘踞多年,军中那么多旧部都是吃素的吗?!”
“当年宫中兵变,人人惊惧,本王忧心你的安危,率兵九死一生去平叛,身中三箭七刀,难道还比不过那个泾阳王给你的一张胡饼?!”
霍琅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乌龟王八蛋,他愤愤拂袖,无不讥讽的道:“日后你是生是死都与本王无关,下次也少送那些乱七八糟的汤药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语罢重重甩开陆延,转身朝着殿外走去,手腕却忽地被人攥住用力一扯,向后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那人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热的余息撩起一阵莫名的痒意:
“如此说来,倒是孤错怪摄政王了……”
陆延本也只是演戏,圆一圆朝堂上的破绽,却不曾想霍琅像个炮仗,一点就炸。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眼底藏着淡淡的笑意,哪里还有半分自责忧伤:“方才都是孤不好,王爷可莫要生气,在孤心里,你自然是比皇叔重要千倍万倍的。”
霍琅没想到陆延认怂认的这么快,不由得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人又在花言巧语,沉声警告道:“松开!”
陆延自然不会松,他将下巴抵在霍琅肩头,圈住对方精瘦的腰身,本来就是温润如玉的性子,软了语调道歉,世上少有人能硬得下心肠:
“王爷还在怪我,我从不曾杀过人,今日之事难免不忍下手,并非有心怨怼于你。”
他语罢松开霍琅,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笑意消失,又恢复成了那淡淡的自责。
霍琅正欲说些什么,眉眼间却悄无声息落下一片细密的吻,陆延吻住他冰凉的唇瓣,温柔辗转研磨,将所有未尽话语吞进腹中,实在是拿捏住了霍琅的死穴。
霍琅心中恼怒,狗皇帝次次吵架都来这招,分明是拿自己当傻子哄,他偏头想避开对方的吻,陆延却早有预料,紧紧扣住他的后脑,早已是避无可避。
吻得越来越深,连气都喘不上来,最后稀里糊涂倒在了榻上。
霍琅明明畏寒,如今却被吻得浑身燥热,他视线恍惚,试图推开陆延,却一个不防被对方解了腰带和外衫。
霍琅气喘吁吁,有些不太相信对方敢在这里做那种事,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发什么疯,这里是神康殿!”
陆延看了他一眼,带着莫名的笑意:“孤知道。”
他指尖轻拨,霍琅最后一层雪白的里衣也散了开来,露出里面线条流畅的身躯,对方昔年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汉,这几年缠绵病榻,却日渐消瘦了不少。
陆延没头没尾问道:“你当年挨了三箭七刀,怎么不告诉孤?”
旧年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霍琅带兵平叛,沉默跪在堂下受先帝封赏的样子,不喜不悲,像庙里供着的石头神像,只是多了几分戾气。
霍琅语气淡淡:“又没死,有什么好说的。”
他爹都不管,陆延管什么。
陆延有时候说话怪气人的:“你不说出来,孤怎么心疼你?只能活该你自己熬着了。”
“你!”
这话对霍琅便有些诛心了,他不说是不想挟恩图报,别说三箭七刀,就是一万箭一万刀他也不会和陆延说,怎么就落了个“活该”的评价?!他脸色阴沉:“你再说一遍?!”
陆延:“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王爷不吭声,只能活该自己熬着了。”
他还真的敢再说一遍?!!
霍琅气得冷笑连连:“好,好,是本王活该挨刀!是本王自己猪油蒙了心要替你杀敌平叛……本王这就回去调兵遣将废了你!”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气疯了。
他语罢直接推开陆延从榻上起身,打算回去就废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皇帝,对方也不阻拦,支着头似笑非笑看他,眼见霍琅披上外衫真的要走,这才伸手一把将人扯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跌坐在怀里。
殿内未点灯烛,花窗光影落在陆延身上,阳光镀上一层虚无的边,虽是寒冬,却莫名让人想起春日和煦的微风,他以食指抵唇道:
“嘘……谁说孤不心疼你,安静些,别被他们听见了。”
陆延拂去霍琅肩头的外衫,皮肤瞬间暴露在空气中,惹得那人因为冷意微颤了一瞬,随即又落入男子温热的怀抱。
陆延修长的指尖缓缓拂过霍琅阴郁的眉眼,最后是肩膀,然后无声低头吻住了那些堆叠在一起的陈年旧伤,霍琅这下是真的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嗓子嘶哑:“你……你发什么疯……”
他感觉狗皇帝这两天都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
陆延不语,垂眸认真吻着那些疤痕,刀剑之伤相叠,代表着霍琅在边关数年的苦寒,数不清道不尽,却远不及他的低语来得温柔蚀骨:“王爷就算不哭,孤也是会心疼的……”
霍琅闻言闭目皱眉,唇瓣紧抿,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只有上下滚动的喉结泄露了几分情绪。
他又觉得自己很可怜了。
每次陆延说好话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实在可怜,轻飘飘几句话就替对方出生入死,可从小到大,确实无人这般在乎他……
他闭目的时候,身上温热的触感便愈发明显,陆延一寸寸吻遍那些陈年旧伤,没有丝毫不耐和嫌弃,最后重新将人搂得更紧。
“这是什么?”
陆延饶有兴趣的声音引得霍琅睁开了眼,只见脚踏上放着一个食盒,盖子掀开,里面放着一叠洒满芝麻的面饼。
霍琅淡淡挑眉:“自然是胡饼。”
赵勤不就是给了皇帝一张破胡饼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直接带了一沓过来,少说也有二十多张,看谁能拼得过谁!
第195章 垂涎美色
陆延没想到霍琅下午专门进宫一趟就是为了给自己送胡饼,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确实像对方能做出来的事,用指尖缓缓描过对方细长的眉尾,饶有兴趣问道:“摄政王富可敌国,区区十个胡饼便想收买孤吗?”
霍琅轻轻拂开陆延的手,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目光幽暗,低沉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含着三分认真:
“小皇帝,本王连命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这些年的九死一生、甘心为臣,足够证明许多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意。
“……”
陆延闻言微不可察一顿,随即偏头移开了视线,霍琅那双眼睛承载的情意太深,每每对上都让他有种置身渊海的感觉,喘不过气来,低声转移话题:
“听闻卫三公子身中毒箭,性命垂危,如今可好些了?”
霍琅不紧不慢转动手上的扳指,窗外光影游弋,照亮了他肩头一小块凹陷的旧疤,像是被谁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左不过便是中了西陵的金钩毒,命好则活,命苦则亡,此毒迅猛,中箭之时立即便要挖去腐肉,否则一旦延误,大罗金仙也难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