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下一章回京啦!
走剧情有点无聊,本来想直接略去这部分,但又怕情节过于跳跃,索性写出来了,没想到一写就是差不多两万字。朝露的故事应该会在番外补齐,不再在此赘述。
PS:涉及到一点点打仗的情节,大家看个乐子就行,作者实在没什么脑子。
第59章 好久不见
北境时光如大梦一场。朔月勒马回首,矗立在边境的城池恢复了安宁,远方红日初升,金光漫布。
有很多故事被埋葬在这片黄沙之中,最终只剩他一人知晓。
漠北大风猎猎,他恨自己不能化作大风,一日千里奔回长安。
连夜抄近路,直到青山外远远浮现出长安城的轮廓,朔月才勒住马。附近没有客栈,在外头凑合一宿也无妨。
望着远方的城池,朔月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直到马蹄声响起。
看清来人,朔月讶道:“敬书?”
来人正是阔别多日的严文卿。一朝得见故人,北境风尘倏然被重逢的喜悦席卷而去。
严文卿笑道:“朔月,好久不见。”
不知怎的,那笑意却有些勉强。朔月没注意到,只是亮着眼睛,欢喜中有些赧然:“好久不见……是陛下让你来接我的吗?”
他一路疾行,餐风露宿,对近日京城发生的事情依旧一无所知。
严文卿的笑意慢慢僵在脸上。在朔月茫然的视线下,他取出一封藏了数月的密旨:“陛下托我将这个交给你。若是意外发生,你拿着这封旨意,去何处都可以,无人能拦你。”
那是早在朔月离京前谢昀交给他的,是谢昀怀着忧虑之心,给朔月留的最后一道屏障。
如今,是时候交出去了。
朔月愣愣的,既听不懂什么叫“意外发生”、“去何处都可以”,也不清楚为什么陛下不亲自同他说。
他下意识接过了信封,入目是谢昀的字迹——“珍重自身,莫为契约所扰。”
这是谢昀的嘱托,敦促他早日离宫,获得自由。
半夜时分,林中草木沙沙,仿佛情人遥远的私语。
朔月惑然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便成了读不懂的句子。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刚开始读书的少年,需要谢昀逐字逐句与他解释才能读懂。
“宫里……前些时候出了些事。”严文卿斟酌词句,“早在此事发生前,你离京往雁城去前,陛下便将密信给了我,意在将来。身处高位总是危险,万一他有不测,要我将这封密旨给你。陛下希望你早日离宫,勿要再受牵累。”
他知道谢昀待朔月不同,知道朔月的身份,知道他是为了长明族、为了胜利才孤身往北境去。
如今北境大捷,他千里迢迢归来,可等着他的人却不见了。
甚至,连他也不知道谢昀在何处,是生是死也不知。
至今为止,没人能说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连贯手段震慑下去,林氏已经安分了许多,太皇太后自称年迈多病,搬进了行宫将养,渐渐将把持的权力放给了谢昀。
前方打着仗,谢昀也不欲清理后方,以免牵连到前线战事——太皇太后毕竟年迈,而他还年轻,可以等。
一切似乎相安无事,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据李崇说,出事的那晚,太皇太后眼看就要不好,遣人请谢昀去见一面。谢昀去得匆忙,加上行宫原就不如皇宫防守严密,不知怎的便叫北狄细作钻了空子,在太皇太后的寝宫里烧起一场大火。
大火过后一片狼藉,事后清点,那北狄细作身中数剑,当场身亡,太皇太后至今昏迷不醒,谢昀亦不见了踪影。
只有御书房暗格里留下了一纸落款在数月前、盖有皇帝玺印的密旨,言说自己无子,如有变故,将皇位传于谢从澜。众臣皆已看过,的确是谢昀亲笔,做不得假。
他的消失没有带来什么波澜,一应后续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严文卿没再往下说,但朔月明白他的意思——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安排了一切。
只是……为什么要离开呢?
尽管在北境风沙里经过数次惊心动魄,可无措与茫然依旧像潮水一样爬上他的身体。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担忧,而后这份担忧化作委屈,与听到谢昀夏天时说要他出宫自立时的情绪遥相呼应。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了,他却走了,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却还不忘再督促自己去寻找那所谓的自由。
朔月捏中信笺的指尖泛起白色,忽而想起朝露,想起大漠中的对话。
——那已逝去之人的声音犹在耳畔:“你是为了契约,还是为了谢昀?”……
朔月慢慢折起信,却看向严文卿:“敬书,你还好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从澜与谢昀失踪一事的关系又是迷雾重重,作为谢昀信重之人,严文卿想必会受到些打压。
没料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严文卿道:“还好。陛下虽然体弱,但并不荒唐。”
枣红马慢吞吞地嚼着草,甩头喷了个响鼻,仿佛在催促主人上鞍。朔月顺顺马儿滑亮的鬃毛,像是放下心来:“那我走了。”
朔月比他想得要冷静许多,谢昀若是见到,想必也会欣慰。严文卿为这对劳燕分飞的爱侣叹惋:“也好,陛下并不愿你卷入这浑水……”
他戛然而止。静谧的林间,只有朔月温和如旧的声音:“敬书,你错了。”
“我一直在岸上,从未涉足浑水。”
他依旧是离去时的模样,嘴角带着习惯性的弧度,温柔秀丽,澄净多情,在这无光的深夜,他便是唯一的明月。
在严文卿怔忡、诧异、茫然的神色下,朔月温然道:“不管这契约在旁人眼中有多可笑,我终究要守着它的。”
他不是要成为谢昀的守护者,而是要成为天子的守护者。
那是至高至远的明月,月光温柔遍洒光辉,却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万里相隔,阴阳两地,他用自己独有的固执,再次回答了朝露。
朔月是在收到信的第二日回到长安城的。
长安城一切如旧,皇宫也未改分毫。朔月望着那些雕梁画栋,高台楼阁,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昨日才离开。
如今已是深秋,长安雨水不断,昨夜才下过雨,积水沿着朱红飞檐一串一串落下来,淋在屋檐下泛黄的兰草上。
庆元宫的白玉兰早已开败了,连落花也不剩几朵。
御书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谢从澜朝他微笑:“朔月,好久不见。”
他们曾在鬼市相遇,对方笑着送他一盆龙骨。新年除夕夜里,他在大殿上睡意朦胧时,一抬眼,却见那人坐在热闹人群中自斟自饮,酒液给他苍白的面孔染上绯红。捕捉到朔月的目光,他举起酒杯敬他,祝愿他新年顺意。
而今他坐在御书房,依旧是病弱模样,但穿着的已是玄黄龙袍,姿态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坐在这里一样。
朔月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却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相当无礼、相当冒犯。
谢从澜却没有恼意:“我自然知道。”
他不用“朕”自称,平静地叙说朔月在北境的所作所为:“如今人人知晓,你孤身潜伏北狄王宫,一箭射杀北狄大法师,破除了所谓的奇迹,可以说,没有你,人们依旧会惊愕甚至恐惧于不死之身,战争也不会如此快地终结。”
那些丰功伟绩在此刻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朔月依旧沉默着。
“或许那个大法师是假冒,但奇迹是存在的。”谢从澜道,“我知道,你便是那长生不死的奇迹。”
“我还知道,长明族与谢氏皇族订下了契约,当有一长生不死之人守护天子。你便是被选中的那人。”
契约二字落下,朔月似乎终于从漫长的思考中回过了神。
离开严文卿后,他心中其实有些茫然,或者说是惶恐。
那是坚持多年的信仰突然失去了支柱,攀附的藤蔓突然失去了树干,赖以生存的意义突兀地消失在迷雾。
有那么一刹那,他找不到谢昀,找不到依托,找不到契约的另一个对象,踩在布满裂隙的冰面上,再往前行一步便坠入没有意义的无底深渊。
自由的感觉恍惚而虚无,令他如坠云端。
在见到谢从澜时,这种不实的、荒芜的感觉陡然消散了,他从云端落在了实处。是的,契约。
这是他生下来便被赋予的使命,是他曾经二十年生存的价值和意义,永生者偷窃了族人的性命,便应当替族人解脱担责。
即使谢昀和朝露是那样的不屑,即使他明白他们是希望自己活得自由,明白他们都是从世俗的意义为自己着想——却都不能动摇他履行契约的决心和毅力。
猎户捕猎,农夫种田,官员做官,世人各司其职,而守候在皇帝身边便是他该做的事情,如今只是履约的对象换了人。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今,你是皇帝了。”
这皇位,哪怕是偷的抢的骗的,不论如何,他是周朝的血脉,是新的皇帝了。
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谢从澜似乎想说什么,但朔月已经很快地回答了他:“我粗通医术。”
谢从澜一顿:“什么?”
朔月直视着谢从澜的眼睛,多日长途跋涉未改其秀丽风姿,眸光清亮如同天上皎皎明月:“陛下放心,我会尽己所能,治好你的病。”
他不问谢昀,也不问真相。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惊异于自己这么快就接受了谢昀不再是皇帝的事实,也诧异自己如此轻易地叫出了“陛下”二字,仿佛这个称呼对应的原本就是谢从澜。
但很快,这惊异也转瞬即逝了。
谢从澜问:“真心话吗?”
想起严文卿的诧异、质问和愤慨,朔月反问:“陛下觉得我冷漠无情吗?”
谢从澜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纵使那在旁人看来荒谬可笑。”
朔月怔怔地凝视着他,心中蔓延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从澜理解他。
这本该是值得欣喜的。谢昀那般好,也会觉得他的契约荒唐,总想将他赶出宫去,去追寻所谓的自由。即使谢昀承诺再也不赶走他了,但他知道谢昀心中并不愿自己留下。
可是这当下,他却忍不住想谢昀。
他在做什么呢?他当初发生了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回宫了吗?他生气了吗?他在等我吗?
他……还活着吗?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满怀恐惧和忧虑地逃避谢昀的离开,转而用契约和意义填满失去谢昀后大片大片的空白。
只听四周阒寂无声,龙椅上的新皇温声向他承诺:“我会尽量坐稳皇位,让你在我身边久一些。”
如同谢昀曾经向他承诺的那样。
朔月轻声道:“愿陛下做明君。”
倘若谢从澜再行炼丹修道的荒唐之事,他不会留下。……这是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与谢昀拟定的新的契约。一念至此,朔月不由得恍惚。
脚步欲行,朔月又回头道:“严大人只是为我着想,陛下莫怪。”
“严爱卿是肱骨之臣,我自然不会怪他。”谢从澜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事情,大度地未曾计较,却又道,“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朔月答:“见过沙场征伐,有些触动。”
谢从澜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一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朔月从善如流地转身,一应动作都流水般自如。
望着远去的背影,谢从澜喃喃叹道:“他大概是这场宫变里面最冷静的人了。”
疏离,冷静,没有任何私人情感,仿佛上天降下的旨意,只追随最后的胜利者。
有个低低垂首的身影从暗处转来,为他续上一盏茶水。赫然是李崇。
谢从澜转头问他:“他同谢昀也是这般吗?”
李崇将腰弯得更低,一派恭谨:“公子是个毫无私心的人,怎么会区别对待呢。”
谢从澜不语,良久才道:“你与他还算熟悉,便去照月堂伺候吧。”
夜幕降临,京城南郊一座宅院中还亮着微弱灯光。
除了三名素日伪作商贾潜伏民间的影卫,谢昀没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亲近的人。
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赫然是极深的刀伤,烛火隐隐约约亮着,映出与昔日运筹帷幄的少年天子浑然不同的苍白病弱。
影卫的声音穿过黑暗,落入他耳中:“公子回宫去了。”
“我知道了。”
这似乎不是个特别意外的回答。谢昀攥了攥手指,又很快地松开,轻轻说道:“你们去吧……不必去找他。”
照月堂一切如旧,仿佛他不是离开了小半年,而是去宫外集市逛了一圈、去藏书阁睡了一觉。
朔月坐在熟悉的床榻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方才觉得从云端落到了地上,觉出几分真实感。
走前没临完的字帖还摞在桌上,白玉仙鹤一如既往地卧在窗边,花瓶里的翠竹换上了新的,在这萧瑟的秋日分外鲜亮,角落里却残留着几片原先的枯叶,想来是更换匆忙,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谢昀不在后,这里必然也经历了一场清洗,确保谢从澜的继位不会有任何疑问。
躺在床上时,他惊觉自己没有对谢从澜提起那些与谢昀相伴而眠的往事——按照一贯的逻辑,他今晚是应该睡在谢从澜外侧,以防有刺客半夜来袭的。
或许是自己成熟了许多,知道了那些行为意义不大,所以才自觉地忘记了吧。
朔月说服了自己,放任自己入了梦乡。
皇帝换了人,但皇宫中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朔月对着照月堂外的花木出神,忽然听闻李崇通传陛下来了,便回过头去。
谢从澜是个温和的人。
依照这些时日的相处来看,他似乎没什么爱好,后宫也无妃嫔,纵使身体病弱,也不像谢从清一样痴迷于炼丹修道,对长生并无追求。更是从未逼迫他读书写字,或者做些别的。
公务之余,便常常到照月堂里坐着,与朔月闲话。
谢昀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今日可还高兴?”谢从澜道,“今日外邦使臣进京,贡品里有几只模样稀罕的猫狗,你喜欢的话,朕让他们送来。”
朔月不懂谢从澜为何如此放低姿态——皇帝是永远的掌控者,便是觊觎自己的不死之身,也大可顺着自己的心意作为。
或许,是想将自己收入后宫?
因着身体孱弱的缘故,谢从澜尚未有后妃。
无人的夜晚,烛火摇曳下,他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谢从澜神色一滞,勉强笑道:“为何这么问?”
“只是确认一下。”朔月坦然回应着谢从澜的目光,“假若陛下想的话,我没有不情愿。我的一切都属于陛下,陛下想怎样对待我,都是可以的,不必委屈自己。”
毫无私心的话,全然坦白的人。
谢从澜久久不语。
“你果真这样想吗?”
朔月反问:“陛下是想问,我是否也对谢昀这样说过吗?”
外头风声簌簌。
“诚如陛下所想,我只是履行契约。”朔月道,眉宇宁静未有波澜,“当日见面,已经与陛下说清楚……所以今日只是确认一下,陛下不必多思。”
锋芒、锐利、敏捷。
看着还是昔日温润模样,内里却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却又有从未改变的坦白和赤诚,如何不勾人魂魄?谢从澜静静地想,谢昀当真是教养出了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呕心沥血地教养,千算万算为朔月铺平道路、留下保障,却还是让自己摘了果实。
谢从澜没有应他,这个话题便从此不了了之了。
新皇登基后第一场大练兵,朔月随谢从澜去往东门城外的禁军大营校场。
连绵的秋雨过后,京城便一日日地冷下来,清早起来,外头的玉兰树都挂着莹白的霜。
点将台上,众位将军簇拥,底下在热火朝天地练兵,因此纵使天寒,谢从澜也没裹上厚重大氅,寒风中脸色似有些苍白。
朔月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他今日换了身银黑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一派少年侠气,任谁看到都不由得双眼一亮。
谢从澜负手立在点将台上,衣袍卷起猎猎的风,朝他笑笑:“无妨。”
“你孤身潜入北境杀敌,合该给你个封赏,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谢从澜旧事重提。
他还没有官职。
毕竟客卿再怎么好听,也不过一介白衣。
此次练兵,他便站在谢从澜身侧。周廷山回京不久,便将他的英雄事迹传了个遍。
皇帝也下旨褒扬,众将都知道这是孤身潜伏北境、一力破除不死阴谋的朝廷客卿,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敬重,以前那些怀疑他身份的风言风语也散了些许。
宫中古籍珍宝甚多,得陛下恩赐,留在这里研讨习学,也是合情合理。
朔月从暗面来到明面,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身份。
过去他在谢从清身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抹杀干净。而如今,他已然回不到那种隐秘的生活了。
朔月躬身道:“陛下,臣能留在宫中,研习古籍、讨教医术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谢从澜抬手让他起来,起身时,朔月不禁有些恍惚。
第一次以相对独立的身份站在众人之前,陌生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
客卿的身份,留在宫中的理由,让他从暗面走到明面与人交往,都是谢昀昔日一手安排。谢昀若是能见到他如今的周全样子,大概会很欣慰吧?
只是他终究背弃了谢昀。
点将台下,兵士们呼号声震天。谢从澜跟一位将军谈着什么,朔月便走了个神,望着谢从澜,莫名在心中描摹出谢昀的面孔。
这样的郑重场合下,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谢昀,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谢昀与谢从澜比较,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诡异地掠过这样的想法。……不像。
他心中莫名划过这个念头。
不止是年少和年长、康健和病弱的区别。谢从澜轮廓柔和,一双桃花眼总是含笑多情。谢昀却是眉如墨画,眉骨不耐烦时压着,有股锋利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时,便像半掩在鞘里的剑,趁人还懵懂时取人性命。
先前还不觉什么,现在细细想来,谢昀和谢从清似乎也不是很相像。
包括几个皇子和王爷,谢家人容貌多柔和,少有这样浓烈夺目的长相。
朔月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一激灵,忽而有声音传来:“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循声望去,入目是一双锋利的眉骨。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林迩。
谢从澜温和抬手:“林相政务繁忙,近日又卧病在床,朕岂会怪罪。”
两人又笑着客套几句,起身之际,林相向他投来了目光:“许久不见,朔先生一箭射杀北狄法师,除了长生阴谋,当真是天纵英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大人是想问,在此之前大法师是如何瞒过众人,做出此等刀枪不入的假象吗?”
这也是众人都关心的话题。
在此之前,朔月也与谢从澜谈过。
他未将朝露的真实身份告诉谢从澜,只说那大法师长生是假,与阿岱合谋篡权是真。
大法师本身身体强悍,功夫不弱,又有江湖上私下流传的丹药相助,与楚静澜打斗时刀枪不入的神迹亦是借助丹药恢复。阿岱挑选他做了所谓的神明,伪造长生不死的奇迹,赢得狄人信服,动摇大周军心。
“原来如此,狄人当真狡诈。”林相听罢,微笑着颔首,“若真有长生不死,也该庇佑我大周朝,庇佑陛下才对。”
朔月微微一顿。
林相年近五十,浓眉如剑,目若朗星,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流英俊。
但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林相多年来高居庙堂,老成谋国,看人看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对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全然不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的目光却有一种熟悉感。
比谢从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腻。
触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仿佛无数只黑的白的黄的手一齐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向深渊的最深处。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当夜,他出了一趟宫。
谢从澜从不干涉他的日常行动,只是问他今日过的开不开心:“若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便不去了。”
九五之尊简直可以说是低声下气,而这便几乎成为常态。
他问:“陛下不问我去何处吗?”
“若你想说的话。”谢从澜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遍。
这动作谢昀从前也常做,偶尔还骂他两句。
如今对象换了谢从澜,朔月反倒有些不适,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任由谢从澜为他整理了衣襟:“多谢陛下。”
注视着朔月渐渐远去,谢从澜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嘴上说着只为契约,但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人吧。
深夜时分的万寿庵,秋雨秋风打得竹林瑟瑟。
朔月站在万寿庵外,踌躇不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谢昀退位失踪,但慧云夫人仍旧是谢昀的生母,一应待遇如常,无人敢怠慢半点。
难道他当真以为,那一星半点容貌上的不同,能够证明什么吗?
那未免也太可笑。
朔月原地静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
直到寂静的万寿庵中,响起尖锐的碎裂之声。
第61章 二十年前的旧事
半个时辰之前,林相正在府里听美人弹琴吟诗,正潇洒自在,随从却递上了一封来自万寿庵的信。
送信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婢女,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名,似乎还叫什么琴心,还有几分当年的秀丽模样。
琴心垂着头:“我家夫人说,多年未见,请林大人往庵堂一叙旧情。”
庵堂里那个女人有很多个身份。是带发修行的慧云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谢昀的生母,亦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仪。
他们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如今却又送信来,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里是这样。
一个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着。
总是想借着昔日旧情攀攀关系、搏搏富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