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作者:一枝安  录入:07-10

二十年前,他还是林氏大公子,风流倜傥,冠绝京城,周令仪就像京中所有闺秀一样对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为天子妃嫔,这份私情也未能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还瞒天过海,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为保全他和林氏,决意杀她灭口,奈何她乖觉得很,孩子一生下来便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过一劫。
倒是留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又被姑母带在身边教养,不过这是后话了。
想到这里,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伤,有些心有余悸——非要搞那么激烈的一出,一点不懂见好就收,实在不像自己的儿子。
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后,同胞弟弟林迩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远离了京城,近日才回来。
她孤身一人,一边被姑母压着,不得进宫享福,一边又好面子,不敢告诉谢昀实情,打着清修祈福的名头,独自一人在庵堂里穷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怼?
直到那场深夜宫变戳破了事实真相,她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给自己写信,想靠着当年春风一度的情分、诞育子嗣的功劳,再博一番富贵。
——女人不都是这样?哪怕是姑母那样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一辈子困在家族和血脉之间不得自在。
林相迅速对前因后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记了那个孩子的诞生是出于他的强迫,而非他与慧云夫人情投意合的产物。
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区区一个破落伯爵家的小姐,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倾心。
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为心中挂念的男人只有自己。
当年是,如今也是。
林相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过高地估计自己,而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慧云夫人没有死?
十月怀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虽囿于家族,不能说出真相,不能鸣冤殿堂,但,死,死还是很容易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片刻之间就能脱去尘世束缚,远离这些苦难。
所以,为什么呢?是在等自己回来吗?
慧云夫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匕首越逼越近,慧云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发丝都在剧烈颤抖,使出全部力气逼向眼前人。
庵堂里,风动竹叶,满堂草木沙沙作响。
月亮像一只没有瞳孔的银色眼珠,摇曳的树影是妖怪张大的巨口,要从嘴里吐出吃人的恶魔。
庵堂的门紧闭着。金身佛像一尘不染地立在供桌上,微微垂眸看着这一场闹剧,慧云夫人鬓发凌乱,手中却持着匕首,眉眼间沉寂了二十年的岁月尘埃化作出鞘的锋芒。
林相是自信的,以至于他面对慧云夫人的匕首时,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诧异。
他微微侧头,任由刀锋在颈项上擦出细细血痕,笑道:“令仪,一别二十年,怎么上来就动手?”
周令仪,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如此唤过她的名字。
“这些年在京城不好过吧?”他熟稔地笑,“如今我回来了,你也能过好日子了,为何又要闹呢?”
“林遐。”慧云夫人平静地叫出他的真姓名,“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以为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南羌的山洪中……”慧云夫人的声音透出一股狠绝,“不料上天又给我一次杀死你的机会,我不敢不好好把握。”
“杀死我?”林相不怒反笑,“我倒没想到,一别二十年,你倒有如此心气了。”
匕首下,他终于隐约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约是深夜和酒、挣扎和不愿。
可惜的是,纵使这份悲愤和怨怒积攒了二十年,敌不过便是敌不过。
她眼前的这位,在南羌国寻长生二十年后归来,仍旧以不可阻挡之力替代了同胞弟弟林迩,将谢昀逼得弃宫而去,瞒天过海成为了大周的丞相,林氏的家主——林遐。
匕首被慢条斯理地握住,朝着相反的方向袭来。
慧云夫人叹了口气,平静而有些失望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却在此时,一道寒光疾掠而来。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满地颤抖萧瑟的黑色树影中,站着一个深色衣袍的少年。那道寒光自他指尖而发,精准地打掉了林相持着的匕首。
他看向那站在慧云夫人身前的中年男人。
“你不是林迩。”
朔月说道,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短短的一章。
这周一万五的任务,接下来会连续更新。

第62章 带你回家
京郊有座废宅,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因此人迹罕至,主人家也荒废不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座宅子荒芜闹鬼的外表下,是林相的私牢。
打开书房的暗格,赫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小路。
那里只有一间牢房,牢房里如今也只有一个囚徒。
朔月低垂着头,鬓发散乱,看不清形容。
私牢光影昏沉,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尊麻木而潦草的雕像。
他手脚都缚着铁链,能活动的范围不过方寸之间,黑色的衣裳浸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早已痊愈的伤口留下的记忆。
在这种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抬起头来,望一望头顶的窗——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囚牢里,这一扇开得高高的、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只能透出几丝若有若无亮光的小窗,便是世界上最慷慨不过的馈赠了。
像是无数人追逐的长生一梦。
太高太虚,抓不住。
朔月每日数着头顶的光,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五天。
他不断地回忆着那日林相的话。
那日对着万寿庵满地狼藉,他拔出短剑,笃定道:“你不是林迩。”
是的,他当然不是林迩。
林相嘴角弯起,向朔月介绍了自己的真名,林遐。
“我与林迩一母所出,是同胞兄弟,容颜自是相似。”
他似乎并不意外朔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并不在意,只是背负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朔月。
“这些年我在南羌国寻长生踪迹,天下人皆以为我早已亡故在洪水中。林迩死在谢昀手里,做兄长的自然要接过他未竟的事业。”
对于林迩那个双生兄长林遐,朔月也曾听说过只言片语。
自幼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文采武艺,还是心机谋算,京城中勋贵子弟无人能出其右,年纪轻轻便登了探花之位,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二十年前,林遐作为正使出使南羌国,却在路过问仙林时遇到了山洪,自此消失不见,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京都,众人都以为林遐已死,何况二十年间没有一丝消息,林家给他立的牌位都不知擦过多少遍。
谢昀二字落入耳中,朔月蓦然有些恍惚。
这是多日以来,他第一次听到与谢昀有关的有用信息。……那场无人知晓的宫变。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沉默。
“我迟迟不归,陛下必然派人搜寻。”隐秘的囚牢中,朔月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如初,“届时林大人要如何应对?”
林遐却笑:“你以为陛下不知此事?”皇宫里,客卿先生的失踪,并未引起特别大的波澜——皇帝陛下分明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选择默许和放任,其间深意不得而知。
天有些晚了,谢从澜屏退众人,独自站在庆元宫外,静静注视面前凋零的玉兰花树。
落日余晖一点点收进地平线,阴影从玄黄衣摆慢慢上移着爬上面庞,最终让他成为阴影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朔月如今在何处,知道林相的真实身份,知道那场宫变全部的前因后果。
也正因为他知道一切,所以才有底气站在这里,借林相之手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再图谋更大的权柄和更长远的来日。
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韶华。
而朔月韶华永驻。
他依稀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下着冷雨的夜晚,青绿衣衫的少年仙灵般静立,为病弱的他割破指尖,送上滚烫甜美的血。庙宇神殿中供奉着的不染纤尘的小观音为他走下高高的神坛,以自己的血肉身躯拯救苦难中的人。
自此,他知晓了世上有一颗永恒跳动的心脏,他希望那心脏能独独为他跳动。
这份妄念原本已经被他压制,能在除夕夜宴遥遥敬酒已是午夜难得的美梦,直到谢昀将一切拱手于他。
他没时间感激谢昀的慷慨相赠。
既然得到了,那他便不准备与人分享至高无上的权势,亦不想与人共享韶华永驻的奇迹。
他要一切属于他,只属于他。
只有谢昀确定地死去,朔月才会完完全全地、一分不少地属于他。
“我会得到一切。”阴影中的人沉思着想。
事情就这样秘密地发生着,直到南郊山野的一面低矮院墙中,飞进了一只白鸽。
那里隐约亮着一盏烛火,像山野精怪变幻出的住所。
即使是夜晚,这里未免也太寂静了些。
人声、犬吠、鸟鸣,乃至风声,都被黑暗平等地吞噬,好像全世界只剩这一盏豆大的烛火,全世界的黑暗都压在这一点渺茫的火焰上。
谢昀独自坐在这方黑暗里。
他手里握着一封密信。那上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字,但他读了很久。
良久,他将信靠近火焰。
小小的火舌很快席卷了脆弱的薄纸。旋即,这一点火也熄灭了。
黑色立刻像空气一样充斥了世界,流动着的手一样扼住他的咽喉。
谢昀没什么表情——自打自数月前他放弃皇位,隐居在这方山野中时,便同所有人断了联系。不管是敌人还是旧友,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再未踏足外界,但外界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谢昀一开始还草草翻阅一下,后来连打开也嫌麻烦,信件摞了一堆,原本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渐渐地积了一层薄灰。
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是林相。
那日行宫宫变,二人相见,他自然知道林相的名字下已经换了人,知道自己与林相才是真正的血缘父子。
二十年荒唐一梦。……
“以后不必来了。”谢昀对藏匿在阴影中的人说,声音温和平静,“这里有些银两,你们还是如往常那样,各谋生路去吧。”
“如今陛下用人的地方还多。”阴影中那人再度拒绝,“何况臣生来就是暗卫,并没有别的去处。”
谢昀叹气,没有再拒绝他们。毕竟如今他也无力安排什么人的生活了。
想起信上的内容,暗卫抬起头来,有些急切:“您……”
“接下来你们不用跟着我了。”谢昀嗯了一声,态度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沉寂,“如今我已不是皇帝,跟着我不仅没有前途,反而危险重重。你们平安活到现在不容易,都有家有业的,别再搭上性命。”
“陛下要去自投罗网?”暗卫急声道,“可是公子他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可以早早离开,却选择留在谢从澜身边,明明可以履行承诺,却依旧留在了皇宫。
谢昀抬了抬手,制止住想要开口的影卫,独自走进了房屋深处。
他走得有点慢,大约是腿伤未愈。暗卫又想起行宫宫变那天见到的血淋淋的谢昀,一时止住声音,沉默地注视着他向深处走去。
那里没有点灯,随着最后一丝衣摆融进黑暗,他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又要开始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息。
圣旨是真的,他自愿让位谢从澜也是真的。
假的只有他自己。
满世界覆盖灰尘,唯一能勾动他心弦的那个名字,在那张已经化为灰烬的纸上。
朔月……朔月。那是朔月。
谢昀对自己说。
那是世界上最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自己也曾以同样的真心对待他。
在他虚假的人生中,他是唯一的真实。
宫变发生,谢昀权衡后离开了皇宫,来到过去秘密安置好的郊外别苑生活。院落不大,但胜在隐蔽安静,住着绰绰有余。
几名皇家暗卫不登记在册,独独隶属于他,多年来一直蛰伏在民间行商,近日宫变才重新动用。谢昀早想遣散他们,但唐仁和其他几名暗卫坚持留了下来。
他们说,自己无处可去。
这些话听着有些熟悉,当年有个人也是这样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坚持。
忠心的暗卫递上这封密信时,眸中全是不解和不忿。
谢昀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朔月没回来——他拒绝了那封遗诏,依旧去了皇宫,陪在新帝身边。
谢昀不会因此气恼怨恨,或者是他不相信朔月只是因为契约才去往谢从澜身边。那是朔月啊。
谢昀对自己说。
朔月承诺过永永远远陪着自己。他待在谢从澜身边,一定是想找到宫变的蛛丝马迹,为自己复仇、正名。
“如若我不是皇帝了,你还会陪着我吗”——半年前,那个疑问没能问出口,而今谢昀已经编织好了给自己的解释。
他很相信,也坚决地认为自己应该相信,朔月会、也必然会长长久久、忠贞不移地陪伴着自己,就如同他曾经千百次承诺过的那样。如果不相信,那便是对朔月的背叛。
这样想着,因为父母和祖母的欺骗、算计和铲除而冷硬荒芜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被地下的泉水浸润了。
烛火一闪一闪,谢昀好像看见了朔月的面庞。
他朝自己笑,秀丽得像春雨后新抽枝的桃花。
谢昀温柔地微笑起来,在黑暗中描摹出记忆中的面庞。
朔月,我会带你回家。
月亮高悬天际,像黑暗夜幕中巨大的眼珠,无声地俯瞰人世间。
深夜时分,京郊废宅的私牢迎来了他的猎物。
四下无人,纵使有人,谢昀也并不在意。私牢的地形布置他已然烂熟于心,不多时很便锁定了要找的人。
云破月来,微弱的月芒透过高高的天窗,洒到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月光一点点退开了阴影,覆满灰尘的面庞渐渐变得明亮。铁链叮当的声响中,朔月于迷蒙中抬起眼瞳,见到了刚刚出现在梦中的人。
【作者有话说】
谢昀自我说服:朔月不会离开我,他最爱我,就算他离开我了也是想找机会为我报仇。—PS:预警!
预警!!预警!!!
接下来的情节争议比较多,大家小心订阅,不喜欢及时止损,不要吵架,非常谢谢大家!

一别半年,他们幻想过无数重逢的模样,不料再见面时却是这样难堪和狼狈。
朔月慢慢抬起眼瞳,只见那身影出现在黯淡月色里,像一场恍惚的梦。
眼前的人朝自己走来,渐渐占据全部的视野。朔月睁大眼睛,倏然又迅速地低下去,连带着吞咽下所有的情绪。
他不大想被谢昀看到这幅狼狈形容,想伸手把粘在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只是绑在手腕上的铁链过于紧了,直到手腕被铁链扯得泛起青白,也没能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是不死的人,只有用绷紧的铁链,才能真正将他锁住。
昏暗狭小的囚牢中,满地深深浅浅的血,干涸的,新鲜的。
自责和怨恨像火一样烧起来,比之宫变那日更燎人肺腑。谢昀原地静默片刻,方才略略抽身出来,快步走到朔月身边。
“别动了。”谢昀在他身边蹲下,“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张嘴。”
“不要紧……”朔月往后缩了缩,声音听着有些哑,但还是乖乖张嘴,“伤都好了,看着严重,其实没什么大事……”
“咽下去。”谢昀没有理会他无用的找补,将一粒红色药丸喂进他口中,“就算长生不死,也受不住这样。”
药物入腹,在寒凉的身体中荡起一阵暖意,旋即匕首砍断锁链,僵硬的双手得到了自由活动的空间。
谢昀替他揉揉手腕:“还能动吗?”
朔月点点头,目光略略下移。
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谢昀才发觉,朔月左脚脚踝上还钉着一条铁环。
坚硬的铁条贯穿了脚踝最脆弱的骨肉,紧紧拧成一圈,与牢牢钉在墙壁上的铁索连环,使受刑的人只能在极其狭小的地方活动。骨肉无法吞噬扎进脚踝的铁条,只得一遍遍重生,一遍遍流血。
林遐探究长生多年,一朝得到真正的不死之身,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的想法都试验一遍。
看清情状,谢昀霎时便红了眼。
朔月察觉到他的情绪,费力地抬手,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没事的……拔出来就好了,不会断的。”
温凉柔软的触觉让谢昀微微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砍下匕首,斩断了那条锁链。
他细心养育的花,捧在手心的珍宝,被随意折断枝叶,扔在泥地里,任谁都能踩两脚。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纵然知道朔月身上不会有更多的伤口,他依旧不敢用力,只轻轻亲了一下朔月的额头,将人抱起来:“我们回家了。”
铁链落在地上,拖曳出冰冷沉重的声音。
斜斜的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点一点覆盖了地板上的月光。
察觉身旁之人有些僵硬,谢昀轻握了握朔月的手,无声地安抚他,不必害怕。
他会将朔月带回家的。
林遐在二人面前站定,笑盈盈地问候:“你来了?”
谢昀低头替朔月擦净脸上的灰尘,方才冷笑一声:“你这么急着见我,我岂能不来。”
林遐不在意他的不敬,却徐徐笑道:“早听说陛下最重孝道,怎么如今见了生身父亲,却连一声尊称都没有?”
生身父亲——谢昀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去看朔月,心中一阵慌乱,却又想到朔月被林遐拘禁在这里四五日,依照林遐的性格,旁的不说,必然已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不是皇室血脉,而是被强迫、被欺瞒的产物。
他是鸠占鹊巢的斑鸠,是恬不知耻的冒名者。母亲厌憎他再正常不过,他是罪孽的果实。
谢昀的目光下意识投向怀中的朔月,在朔月回看过来的一瞬间,又被烫着似的,迅速逃开。
他怕朔月露出自己所恐惧的表情——怜悯的、诧异的、被欺骗的……他从前最怕朔月为着契约、为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离开他,而今这份忧愁又添了重重一笔:他从不该是皇帝,朔月从一开始便不该陪在他身边。
相伴的几年时间,是他偷来的。
真正该享受这份关爱和陪伴的是谁?是谢从清,是谢从澜,或许还有被自己送去与先帝作伴的贵妃之子……是谁都有可能,是谁都能名正言顺,独独不会是他自己。
这份真相,谢昀已经咀嚼过许多次。
但,就像朔月不愿在他面前展露脏兮兮的模样,看见他时会下意识梳理头发一样,他同样不想就这样在朔月面前撕开真相,露出狼狈的虚假的他自己。
在他身旁,朔月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什么情绪。谢昀没有发觉,在他不敢触碰朔月目光的同时,朔月同样保持了缄默。他只是安静地蜷在谢昀怀里,眉眼低垂,手藏在袖中,不知在想什么。
思绪杂乱无章,牵出心底最浓重的忧惧,但也只是一瞬。
林遐还要再回忆过往,谢昀冷冷出声:“你在南羌待了二十年,就学了这样恶心人的法子?”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抬,袖中短箭接连掠出,直取林遐命门。袖箭角度刁钻,多箭齐发,林遐躲过两三支,最后还是中了招,左肩中箭,流出来的血渐渐洇湿了衣料。
“可惜我一介凡夫俗子,没有长生不死的本领。”他偏头看看肩上的伤口,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遗憾地叹道,“不然这样浅的伤口,呼吸之间便可愈合吧?——朔月,你说呢?”
朔月自然不会回应他。他只是低垂着眉眼,面庞隐在阴影中,缩成不大的一团,像是害怕,又像是委屈。
谢昀知道他害怕。自北境千里迢迢回到长安,还没松一口气、见一见故人,便被卷入此等秘事,又被这样的疯子抓进私牢折磨,唯一熟悉的自己还不在他身边,如何能不委屈害怕?
他因自己而卷入这场纷争,是自己没能护好他。
谢昀安抚地摸摸朔月的头发,继而望向林遐。
林遐此人是个疯子,不然当年也干不出欺侮天子妃嫔、任由自身血脉登基的灭族之罪,这些年又在南羌寻求长生之法,不知又掌握了多少阴损手段。这私牢也只是看着寂静,外头必然埋伏着人马,只等着自己进这圈套一举擒获,担得起龙潭虎穴四个字。
但林遐放出消息,以朔月为诱饵,他不得不来。
林遐要见的是他,若是旁人来此,未必能找到朔月。
他于和林遐的争斗中落败,被迫远离皇宫,能调动的人手并不多,不能随意葬送。谢从澜虽然能做个不错的皇帝、制衡林家,却未必愿意自己活着,或许自己被困在这里便是他暗中授意。
皇家没什么亲情,纵使他将皇位拱手相让,谢从澜也不会心慈手软多少。
谢昀明白,不能久战,必须先带朔月离开。
他俯身放下朔月,轻声道:“你先走,外头有人接应。”
他心中的朔月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观音,不足以对抗外界风雨,殊不知时移事易。
林遐玩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突然扯着嘴角笑起来:“如今这模样,倒真是一幅亡命鸳鸯的架势了。”
“可惜了,朔月是上天赐予的珍宝,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纵然要做那亡命鸳鸯,死的也只会是你一个。”他嘲讽道,“‘走’?你倒是想带朔月走,却不先问问朔月愿不愿跟你走吗?”
他微微抬眼,目光在朔月身上落了一瞬。
朔月没有抬头,但他知道朔月明白自己的意思。
愿不愿?朔月怎么会不愿?难不成他会在林遐和自己之间选择伤害他、折磨他的林遐,会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选择把他丢在私牢、不管不顾的谢从澜?
谢昀不耐烦再听林遐挑拨离间,只想快点解决此事。
他站起身来,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袖。是朔月。
朔月抬头看着他,眸光静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昀没看懂朔月的目光,只以为那是对自己的担忧,心头自然而然地涌起一阵暖流——他就知道,就算朔月知道真相,也不会忘记自己、放弃自己,他最关心、最重视的还是自己,不会因任何事情而发生改变和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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