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珉闻言一挑眉,随后喜笑颜开:“这话出口,我便当你答应了。”
林师失笑:“我又何时答应了?话虽这样说,但放着好好的住处不呆,去掏钱住客栈,哪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是我出言邀你去,自然不用你花钱。”刘景珉起身,“再者说,这医馆真是好住处么?你瞧,窗子都破了。”
林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昨夜厮打时弄破的窗子,早晨经过叶语安的修补,上午又经过林师的调整,已经与一块合格的窗子无异了。
林师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昨日师妹练剑不小心弄坏的,我简单修补一下便罢,凑合着住了。只不过手艺不佳,见笑。”
刘景珉向前探身,依旧不依不饶般:“况且这医馆见多了病人,除了药苦味,还有血腥味,久居对身体不好。不如你先去我那儿歇着,我明日叫人来修补一番,保证修得看不出一丝痕迹。况且若是想回来住,等一切都收拾好也不迟。如何?”
话从口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林师一怔。
他几下便看出昨日发生了什么。
他还能看出什么?
这下林师心头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叫他坐立难安起来。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点点头,小声道了句“那便劳烦你了。”
刘景珉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概是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又像是得偿所愿的开心,他脚踩着石桌向后一仰:“好说好说,我乐意至极求之不得呢。这有什么可劳烦的。”
他的神情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心思,刚刚那番说辞仿佛是为了说服林师和他走而随口扯的借口。林师随着他的笑容也哧地一笑,小声轻斥了句:“油嘴滑舌。”
......
临走前,林师采了藤上的葡萄,分给了坊间的孩子们。一个身着黄色儒裙的女孩子,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跑开,她捧着葡萄仍站在原地,仰着头,直到林师蹲下身与她平视,才犹豫着,怯生生地说:“大哥哥,你也要走了么?”
林师认得她,她是邻居赵姨的女儿,乳名小囡,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不合群。之前苏柳木和叶语安闲暇时间会带着她玩,他揉揉她的头:“你瞧,哥哥家的窗子破了,等窗子修好,哥哥就回来了。”
小囡点点头,又攥着衣角问:“那苏姐姐和叶姐姐呢?我早上和阿娘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见到她们走了。”
林师安抚般笑了笑:“她们也很快就会回来了,也许会比我晚一些,等她们回来了,再带着你玩,好不好?”
“嗯!”小囡重重地点了点头,正当林师起身时,她又拉住林师的袖子:“拉勾勾。”
林师勾住她的小指,认认真真地同她拉了勾,小丫头才放心下来,还撅着小嘴郑重其事道:“说谎的要吞一百根针哦!”
刘景珉刚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小丫头从林师手里顺走了一块云片糕,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刘景珉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林师回头,刘景珉伸出手:“我也要。”
刘景珉见他没反应,颠颠肩上的包裹:“我都帮你搬东西了,讨个奖赏不过分罢?”
林师朝他的手轻轻拍了一巴掌:“怎么和小孩子抢零嘴。”
这一拒绝,叫刘景珉罕见的沉默了,他站在那儿,安静片刻才缓缓开口:“小时候爹娘管得严,不要让我乱吃。街上的小孩拿着糖画和蜜饯,我只有羡慕的份。长大了没人管了,想吃,却尝不出那时的味道了。”
他嘴里的话一项半句真半句假,若是陵南王府曾经的管事在此,一定狠狠地翻一个白眼,腹诽刘文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老爷夫人在世的时哪里严过一回,夫人哪次不是有求必应,我看你就是贪嘴了罢!
可惜眼下并没有管事,林师被他突如其来的消沉吓了一跳,他忽然站定脚步,试探着伸出手:“云片糕没有了,我,我这里还有两块山楂糖,给你罢?”
刘景珉从林师手里顺走一块山楂糖,得偿所愿,心情颇佳,还“大发慈悲”不忘给林师留一块:“我只要一块,另一块你吃。”
林师:......
......
刘景珉的嘴是个闲不住的,他打着“接风洗尘”的由头把林师按在了客栈前厅。
左右不过在此处借住几日,不知是接的哪门子风,洗的哪门子尘。八成是刘小公子想尝尝贴在客栈门外的那张传单中所说的,掌柜新上的夏季特供清凉鱼脍,解暑酥山——进门时林师瞧见他盯着那张海报看了许久。
刘景珉叫了几道小菜,又叫店家温了壶新茶。夏日炎热,林师算不上有胃口,只动了几筷,便撂在手边,喝起茶来。
刘景珉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木筷,正去够桌上的那盘鱼,林师端着一盏茶,垂眼正欲送入口中,蓦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林公子?甚巧哇!”
两人不约而同地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何书从门口神采奕奕地快步走进来,挥舞着手臂朝他们招手。
林师放下还未送入口中的茶水,笑着招呼:“何公子。”
何书一点也不见外,拉了把隔壁桌的椅子就在二人旁边坐了下来,摆了摆手:“哎,生疏。叫我何书就好,或者二位也可以唤我的字,子魏。”
林师给他添了盏茶,何书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谓叹:“秋闱马上要开始了,长兮,你真的不打算去参加?像你的话,一定能入围的,到时候在长安寻个大小官做,这辈子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林师笑着摇摇头:“我一介山民,读了两纸书罢了,何德何能在长安任官。”
何书刚想说你这哪里有山民的样子,休想骗我。还未开口,被一旁的刘景珉漫不经心接过了话:“在长安做官又未必要读过书。”
他斜靠着木椅子,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长兮在这地方做官,才是辜负了读的这些书。”
何书眨眨眼,看上去并未理解他说的话。
林师怕他再次“祸从口出”忙移开目光,打断:“不谈此事罢。”
何书也并未细问,他扯扯林师的袖子:“你瞧。”
林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上用墨色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诗句,几个人站在那,正小声交流着些什么,时不时点点头。
何书扬扬下巴,颇为自豪:“那几句是出自我手,我将它写在客栈墙上,这样能听到来来往往的人对于它的评价,方便多了。”
林师第一次听说,好奇道:“确实是个好办法,可写在墙上,客栈掌柜也没意见?”
“现在就流行这个。”何书嘿嘿一笑,“秋闱前后,进京赶考的考生太多了,大多都住在客栈。许多人都喜欢这么写,久而久之,掌柜也就不管了。后来他们发现此举能吸引到更多的客流,反倒多多鼓励起这样写了。”
刘景珉在一旁听着何书絮絮叨叨拉着林师闲聊,总觉得他话里话外都是展示自己文采的,想让林师夸他的意思,冷不丁在一旁开口:“听说你这次是第三次参加省试?”
何书低头,消沉道:“是啊,我都落榜两次了,都说事不过三,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考上了,否则就没脸回乡见人了。”
方才站在墙头的那几位已经走开了,林师才能看清何书写在上面的字。虽说初见何书便夸林师写得一手好字,可这样看去,何书的字也丝毫不差,颇有入木三分的劲气。
再瞧一瞧那诗,韵头韵尾,平平仄仄,对仗工整,若是拿给杨涧山那般人物读上一读,兴许会评上一句尚且稚嫩,但放在众多考生中,也足够看了。
林师不解:“这首作品若是放在考场上,不失为一首佳作,哪怕未得考官钦点,评分也不会低。为何会前两次皆落榜?”
何书叹了口气:“若是只考贴经和杂文,那便好了。策问才是难中之难哇。”
刘景珉在一旁轻笑一声,一副有趣的神情,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会讲些什么。
何书压低声音,哭丧着脸:“我策问回回低分,上次还差点被考官拿住,差点被冠以以下犯上的由头打入大牢呢。”
林师双目微怔:“这样严重?”
何书失落着点点头:“回去又被先生骂了一顿,说我言辞过于犀利,又犯了圣上的名讳,他怕被牵连,就让我卷铺盖滚蛋了。”
林师张了张嘴,又不知要怎样安慰他。
刘景珉在一旁吹了吹茶,翘着腿:“想通过省试,其实很简单。”
他觉察到林师看过来的目光,放下茶杯,在何书满是期待的注视中缓缓开口:“给考官塞点银子,包过。”
何书眼瞧着又瞬间蔫了下去。刘景珉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他那把扇子,悠悠然:“虽然一般人塞不过长安的那几个世家的公子,不过他们也不会苦兮兮地走科举,即使是考,大多也都被内推了。你稍稍塞点,不说能高中,好歹能中个乙等,混个芝麻官做不成问题。”
林师袖中的手指紧了紧,眉头微蹙:“每年的春秋闱可是选拔人才的契机,多少人挤破头颅想要出人头地,怎能有这样荒唐事……”
刘景珉望着林师愤愤的眼睛,撇嘴摊摊手。
何书在一旁捂着嘴小声问:“你门路还蛮多的哦,容我悄悄一问,这稍微,是多少呢?”
刘景珉搓搓手指:“也就百两银子,看人。”
何书趴在桌子上不可置信,小小声道:“也就?这稍稍也没有啊——”
他那声拖得长长的尾音还没结束,就被一声剧烈的拍桌声硬生生打断。随之传来一声怒吼:“谁在这里信口雌黄!”
一旁的几个人慌忙拉他,七嘴八舌:“吕哥,松林,算了,算了。”
“算了什么?”吕松林大手一挥,将同伴几个伸出的手挥开,提着酒壶就朝刘景珉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大齐科举舞弊?”
刘景珉歪着头盯了他好一会,才认出来他是谁:“吕家的公子,这么说你今年也考?”
这话问出来,刘景珉就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这小子能有这样大的反应,定是方才那话踩在了他的雷点上,无外乎三种可能,世家公子,考秋闱,塞钱了。
吕松林今日心情本就不佳。他爹非要让他去跟着一群乡野村夫考劳什子秋闱,说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为得让他莫要整天在大街上一副浪荡样地左舍右巷乱窜,调戏良家姑娘。他心里不爽得很,召了几个狐朋狗友出来吃酒,半路听得同行好友说这里新上了伏天特供解暑的小食。原本他是闲这里又小又破,不愿来的,无奈外头实在热得厉害,又不想回家见他那个恼人的爹,才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
这不,刚坐下,酒还没喝两口,就被刘景珉一把火点了引线。
林师随手拍拍努力让自己隐藏在角落,不被波及无辜的何书,叹了口气,心道一个不留神,终究还是没避开刘景珉这祸从口出的麻烦。
吕松林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墩,手指在空中一通乱挥,是人都能看出这位小爷的怒气:“哪里来的杂碎敢在小爷信口雌黄?有证据,何人舞弊,拿着证据去上告,官家自会严查!没有证据,那今天就得跟我去官府走一趟!把他给我带过来!”
他这一吼,客栈里正在吃饭的客人恐殃及自身,哗啦哗啦走了大半,客栈掌柜劝也不是,拦也不是,来来回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景珉原本不想理会的,哪知旁边有几人作势想要拿他,于是一踢凳子,猛地起身,继而摇着扇子慢悠悠地逼近:“吕小爷若是不知,可以去问问你那个在朝中做官的爹,看看他是否如你想象那样清正廉洁,从未徇私舞弊。吕家门生几百,又有几人是凭着真才实学入的门,而你这身衣裳……”
他拿扇头点了点吕松林胸前绣着的金丝纹案:“……又有几分出自吕空净那几个子的俸禄。”
何书缩头,扯着林师小声嘟嘟囔囔:“刘兄忽然变得好可怕……”
吕松林第一次被人拿扇子点着胸口一顿好骂,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的手都开始颤抖:“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你一介书生,竟然......”
几个同行的公子哥似乎觉察到什么,急忙拉住他:“松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和气什么?你没听他说那个话......”
林师感到何书在旁边扯他的袖子,但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回何书的话,他只是瞧着刘景珉的方向,心中那个隐隐约约地猜想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吕松林,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长安城中吕姓公子,行事又如此乖张,再细听刘景珉那十拿九稳的话,不难看出,此姓吕便是长安城中五大名门世家之中的那个吕。
而眼下吕家公子被刘景珉用扇子指着鼻子骂了个颜面扫地——林师闭着眼睛,也难怪刘景珉不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祸从口出得罪人——大抵只要他不跑到那皇宫里指着他刘家圣上的鼻子痛骂,都不会被问罪。
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林师叹了口气,忽然起身,何书一个没拉住他。他在几人错愕的目光中,越过人群径直往楼梯口走。
刘景珉嘴上爽完,也没那闲心和吕松林纠缠,扭头瞧见林师正欲上楼,立刻撇下那群七七八八的公子哥和那位怒目而视的吕少爷,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长兮,你去哪?”
何书急忙跟在后面,怕是吕松林那群人追上来将他们仨大卸八块,双手合十,边念叨边后退:“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也跟着二人上了楼。
吕松林正欲说些什么,被身边的同伴猛地一拽,扯着就往店外走去:“走了,快走了。”
一场闹剧以双方匆匆离场收尾,掌柜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但闹剧的影响却似潮水般,蔓延开来。
......
“文易回京了?”
“犬子白日在长安城的一处客栈瞧见殿下了,臣不敢耽搁,即刻来禀明陛下。”
“甚好!甚好!朕早就说让他回来住,他非要住在陵南那种蛮荒之地过苦日子。”齐拥帝摸索着大腿,把吕空净后面未出口的那句,藩王私自回京,依老臣看是否有些不妥,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说什么陵南好山好水有好酒,人杰地灵养美人。”齐拥帝笑起来,“虽说皇宫是无聊了点,可美酒美人怎么都是不缺的。”
吕空净倒抽一口气:“呃......”
一旁的赵公公示意他先退下了,吕空净忙不迭溜了。
“陵南王初到长安,陛下看是否要设宴接风洗尘。”
齐拥帝拍拍桌子,兴致盎然:“还是赵公公想得周到。当初昌黔叔在世时对我也是照顾有多,斯人已去,这是他离世后文易第一次回京,定要设宴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赵公公嗻了一声应下了,齐拥帝坐在榻上,摆弄着手中的文玩玉雕,闷闷道:“若是他愿意留在京城就好了,能有人陪我说说话。”
“若陛下想同人叙旧,老奴差人唤文若公主来。”
齐拥帝长叹一声:“她又不善同人说话……”
作者有话说
可怜弱小的小皇帝是最后一个知道刘景珉回京的)
客栈内——
“主上,属下已经令人上下都翻查过了,未发现可疑之处,只有药柜前的木桌附近有些淡淡的血腥味,非常淡。属下猜测,是给伤患处理伤口,日积月累沾上的。”
刘景珉坐在床边,听着谷余在黑夜中压低声禀报,听到未发现可疑之处时,微蹙的眉头紧了紧,继而舒展开来,低声问:“那扇修补过的窗子,细查了?”
“查过了,并无异常。还在后院发现一个地窖,里面都是些酒坛和过冬时做的腌菜,和寻常人家无异。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再多几包须得低温储存的药材。”
刘景珉淡淡地道了句:“好。”
谷余并未向往常那样,禀报后直接离去,今日反倒有些犹豫着开口:“主上,属下有一事不明白。”
“说。”
谷余深吸一口气:“为何要带林公子来此住,主上要是想查,属下带人找个林公子外出的时间便能彻查。如今他就睡在隔壁房间,主上不担心隔墙有耳?”
刘景珉向后仰了仰身,在未燃烛火的黑暗处展露出笑容来:“外出?以我对他不多的了解,他回到医馆,便立刻能发现有人来过了。虽说不至于即刻怀疑到我头上来,他多少也会心里别扭,便索性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顿了片刻,继续悠悠然道:“至于隔墙有耳,客栈遍地都是耳,不差这一双。”
“况且......你不觉得今晚屋内有些香么?”
谷余在黑暗中倒吸一口冷气:“主上,想不到您竟然是这种人...”
刘景珉不笑了:“安神香而已,不过令人睡得沉一些,你想到哪里去了。”
“……”谷余沉默了一会,庆幸了下刘景珉看不见他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的眼神,“属下告退。”
谷余离开后不久,刘景珉在黑暗中直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推开林师房间的门,取下雕花木桌上那台安神香,拿在手中。
趁着点点香火光,他瞧见床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点点呼吸声随着微弱的光芒有序地起伏,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时间拉得很长。
他站在那里许久,终于浅浅一叹,在关门离去前悄声道了句:“对不起。”
晨钟敲过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林师站在窗台前,瞧见路边的飞驰的车马溅起坑洼中的泥水,引得路人惊呼。
又有人在街口高声议论:“咱大齐的平寇将军带领咱的西北军,打得那荒地蛮子落花流水!今早大捷的战报刚刚传至长安,圣上正龙颜大悦呢!”
有老嬷欣慰的声音传来:“这边境终于是要太平些时日了呀。”
林师收回目光,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回过头来,瞧见刘景珉推门跨步进来,轻道一声:“早。”
刘景珉将手中的碗撂在桌上,里面盛满满的是热乎乎的馎饦,还有油纸包着的刚出炉的胡饼。“喏,新鲜热乎的早食,我可是专门跑了大老远买的。今儿早下雨,正好吃些暖和的去去湿气。”他搓搓被烫得有些红的手,取了筷子递给林师:“怎样,来这儿的第一天,还住得惯?”
林师顺势坐下来:“虽说昨日多喝了两盏茶,不过伴着雨声入眠,倒也一夜无梦,睡得安稳。”
刘景珉咧嘴一笑,眼眸黑得发亮,随口道:“那就好。我还担心林小郎君认床,睡不着呢。”
“你我二人一路远至长安,若真如此,我怕是那一路都睡不得了。”林师咬了一口胡饼,油香席卷了口腔,他瞧见刘景珉发梢还挂着雨滴,湿漉漉的,心中一软,问,“客栈里就有卖早食,怎还要跑很远。”
刘景珉将油纸往前一推:“当然是去买整个长安城最好吃的那家。”
手中的饼还有些烫,不知他跑得有多急,抑或者专门骑了马,才留了这一口焦香酥脆。
林师抬眼,正撞上他托腮注视着自己。
昨夜他其实睡得并不沉,半夜十分听得有人悄声讲话。习武之人一向感知灵敏,半梦半醒间也大致猜到,这不外乎是刘景珉在吩咐谷余办事。只是他无心偷听,就也未听得真切。
也罢,他想,是人皆有秘密,道破了反而难堪。
待到时机成熟时,自会分晓。
“我今日要出门一趟。”用完早膳,刘景珉忽然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坐皱的衣摆:“用不了多久,去去就回。我把谷余留在客栈里,若是需要,你直接喊他名字就好。”
......
与此同时,苏柳木坐在杨府的厢房,垂着眸子将十指从那节瘦弱的手腕移开。
杨涧山笑了笑,他的长发散在榻上,双眼已经不再同年轻人那样有神。他问:“苏大夫不如直截了当,我还有多少的时间。”
苏柳木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兴许是我误诊了,我去差人寻宫里的御医来.....”
“我身体如何,苏大夫应是心里最是清楚。你乃是苏胤亲传,又何来的误诊。”杨涧山坐起身来,双手接过下人递来的药膳,捧在手中。他的面色不似重病之人那样苍白,却透出一股浓浓的倦怠。
几十年的岁月在这张面容上烙下了一条条痕迹,又眉眼间残留下一抹释然。
苏柳木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若是安神养心,还有三年。”
这是最好的情况,若是眼下辞官归家,不再过问朝中事物,身边有医师照看,下人帮扶,好生歇养调理着,还有将近三年光景。但苏柳木心知杨涧山定是放不下自己身上的担子,辞官养病,也几乎渺茫。
果不其然,杨涧山摇摇头,他将手中的药膳一饮而尽,他将苏柳木心中明了的事情再次坐实了:“苏大夫知道,五门未除,战事未平,圣上尚且年轻气盛,我怎敢安心。”
苏柳木自知劝不动他,只将药方递给侍女,继而宽慰道:“今日边城传来大捷战报,我今日晨时上街,听见街上百姓皆在谈论此事。”
杨涧山却依然苦笑着摇头,他一字一句,给苏柳木听得真切:“苏大夫应于心中知晓,西北军不过是平了边关胡人军的骚扰罢了。虽说是为捷报,可不应在城中引起如此讨论。”
苏柳木霍然起身,不可置信道:“杨大人,您是说......”
杨涧山压压手,示意她先坐下,莫要激动。
“街头市井阔谈些什么,不过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罢了。”他靠在软榻上,似乎不愿再提及此事,而转了话题:“说来我思考许久,如今我时日无多,想收一徒,将我毕生所学托付于他。”
他垂眸笑了笑,似乎回忆起了记忆深处的故事:“你小时被苏胤带在身边,我初次见你本心想这姑娘可是个做徒弟的好苗子,奈何你是苏胤的女儿,自然是承他的医脉。”
这是杨涧山第一次提及往事,苏柳木恍然一怔,鼻尖似乎拂起了儿时父亲身后的那股草药香,她提着沉乎乎的药匣,一路小跑跟在父亲身后,同他一道奔波于长安中。
她多次曾听旁人吹捧,父亲是宫中太医署赫赫有名的御医,但自打她记事起,他便没有再去朝中做过事。她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年,每每问诊,皆是寻常百姓家。
有人问苏胤,这个小丫头是谁,苏胤只说,这是我徒儿。
原本她想,是她资质愚钝,父亲不愿认她为当朝名医的女儿,直到长安生变,她得以保全性命,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明白了,却无法再见他一面。
她握着银针,轻轻落下,为杨涧山施针,又听见他道:“若是见到了聪慧的苗子,恳请苏大夫为杨某留意几分。”
杨涧山得了她的回应,淡淡地阖上眼睛,正要小憩几分,护卫忽然来报,说他们顺着查到了那具尸体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