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儿童,安静地出现在柏砚和年幼的姜冻冬中间。他神色冷漠,目光遥远,有蛇一样冰冷的绿色眼睛。他是六岁的柏砚。在此之前,仅仅在柏砚的精神世界里出现过一次。
‘走吧,冬冬。’
六岁的柏砚冷冷地回答。他完全不关心年迈的柏砚,拉着六岁的姜冻冬,他头也不回地走向高大的榕树。
朦胧的光在两个孩子身上闪烁着,柏砚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尽管目前他尚不知晓,他到底卸下了什么。
“冰淇淋要化到手上啰。”耳畔传来姜冻冬的声音,柏砚从精神世界里抽离,他看了看融化了一半冰淇淋球,连着蛋筒,几口塞进嘴里咀嚼。
冰冷充斥着口腔,他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柏砚注视着前面好奇地摸着榕树的姜冻冬。这么多年以来,明明姜冻冬就在他的面前,一直等待着他来到‘现在’的时间点,可他总是执着于在姜冻冬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他到底为什么执着于过去?
姜冻冬问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柏砚也答过很多次,答案不外乎是他不能走出过去,走出过去,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他只能反复地咀嚼过去,就好像一切尚未发生。
在柏砚的记忆里,存在着这样的机制:遗忘=放下,他遗忘,因此放下,又或者他放下,因此遗忘。很难判定两者究竟是什么顺序。大概遗忘等同于放下,它们同时发生。
他不愿意放下姜冻冬,因此他无法遗忘过去;他不愿意遗忘姜冻冬,因此他无法放下过去。他将过去和姜冻冬画上了等号,过去=姜冻冬,于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动物,就此身陷过去的陷阱里,难以自拔。
柏砚再次想起他的母亲,他们都是没有过去的动物。他连她的名字都已然忘记。她肯定也早忘了她曾有个孩子。柏砚和她,有着世间最绝佳的母子关系:曾经脐带相连的陌生人。
如今天各一方,他们不该产生任何交集。可是柏砚此刻回想起她的将死之言,他莫名其妙地共情了。
[她她、]
[她为何不来接我]
柏砚不清楚‘她’指谁,也不清楚母亲和‘她’发生了什么,又有怎样的爱恨情仇。他也没兴趣了解。他只知道,她死前写下这句话的情绪——那一个是无法离开过去的人,看着他人走向未来的孤独、委屈、无助,以及暗含对方能转身走向自己的期待。
没有过去的动物,注定会被过去惩罚。
这种殊途同归的命运仿若一根新的脐带,跨越死亡和时间,重新连接起了柏砚与母亲。
柏砚想到一个绝佳的方法。
“冬冬——”柏砚迫不及待地想和姜冻冬分享他的想法。
姜冻冬却没有说话,他慌乱地快步走到柏砚面前,掏出怀里的手帕,叠成正方块。柏砚疑惑地看着他,直到那块久经水洗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的脸庞上。
姜冻冬佯装调侃地说,“我知道冰淇淋还挺好吃的,但是也不至于好吃得哭了吧?”
柏砚这才意识到脸庞的湿濡。
他似乎总是这样,人生中的落泪都是在姜冻冬面前,都是后知后觉地发现。
“怎么了这是?”姜冻冬的手搭在柏砚的肩膀上,他玩笑般地安慰柏砚,“是不是柏莱那个臭小子又偷吃了你的草莓果冻?我这次绝对严厉批评他!”
虽然和柏莱没有丝毫关系,但柏砚还是毫不犹豫地栽脏了一把。“是。”柏砚点头,顺带又告状,“他还销毁了我连续七个午休绣好的毛毯,说我是变态。”
姜冻冬“嘶——”了一声,倒吸口凉气。
姜冻冬很清楚,柏砚的绣工从他青年时就走歪了路,小时候还喜欢绣些花花草草,现在全都是抽象邪典,附带眩晕、耳鸣、呕吐反胃的效果,对精神能力低的人而言就是精神污染。军方的机密文件还专门用柏砚的刺绣做封面,保管吓退敌人。
偏偏柏砚自个儿没自觉,每次他绣完,就会矜持骄傲但开开心心地裱出来,挂到会议室,等别人来夸自己。别人碍于柏砚的地位,只能搜肠刮肚地拍马屁。也就只有新加入基地的柏莱敢仗义执言,为民除害。
眼看姜冻冬迟迟没有回话,柏砚真的要开始难过了。他面无表情地问姜冻冬,“你也觉得我绣的作品很变态吗?”
“不不不,”姜冻冬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赶紧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没有这回事!”
姜冻冬义正严辞,“我只是被柏莱的话震惊了。简直就是口出狂言!危言耸听!太不像话了。这孩子也不小了,还这么无法无天!我绝对和他好好谈谈,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柏砚心满意足地颔首,“好。”
确定柏砚的状态良好,姜冻冬收好手帕,靠到榕树边儿上,长长地呼出口气。
“你啪嗒啪嗒掉眼泪,真是吓死我了。”他随手拍了拍身边的树,纳闷儿地问,“这树是有什么催泪的信息素吗?”
任谁回头发现几乎从不哭泣的人,直愣愣地盯着棵树流泪,都会被吓一跳的吧?尤其当这个人是柏砚的时候。这么多年,姜冻冬只看见他哭过一次。
柏砚坐在树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冬冬,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姜冻冬下意识追问。
可柏砚依旧说得很模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
和母亲的共情给柏砚提供了灵感。既然姜冻冬=过去,那么让过去被更多他曾抛弃的人和物充盈,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困顿于过去?
他要走向现在的姜冻冬。他不能再继续停滞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姜冻冬还是没懂柏砚在讲什么,但冥冥中,他又感觉似乎是很不错的事。他望向柏砚,那双已然浑浊的眼在午后的光线里尤为剔透。
“好吧,”姜冻冬点头,“那就去做吧。”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脚下的光斑星星点点,柏砚望着姜冻冬身上浮动的光影,内心无比平静。
“冬冬。”柏砚喊了声姜冻冬。正研究草堆里有没有四叶草的老人闻言,回头瞅向他。
柏砚礼貌地提醒,“你不要忘了严厉批评柏莱。”
当柏砚踏入楠山军方疗养院的大门时,雨正淅淅沥沥地落着。
他坐在车里,副官前去门卫登记。核验好了身份,副官钻回副驾驶,小心地将柏砚的权限卡还给他。
后视镜里,柏砚面无表情,他撑着脸,满头雪白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副官估摸他的心情还不错,试探性地询问,“阁下,等会儿的会面是否需要我在场?”
柏砚瞥向他,语气淡淡地拒绝,“不需要。”
和那双绿眼睛在后视镜玻璃上视线交汇的瞬间,副官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他迅速垂下眼,连坐姿都变得僵硬。
才转正不久的副官,显然还没学到他两个前辈的淡定,也没对久居权力高位的alpha祛魅。譬如现在,他就不知道他敬畏如斯的柏砚,其实在思考究竟哪款粉色指甲油适合自己,以及该怎么合理地滥用权力在基地强迫所有下属涂指甲油。
黑色的军方车缓缓驶入山谷,两边的高山崎岖怪状,朝中间的盆地投下浓郁的阴影。阴影海浪般地起起伏伏,柏砚眺望着窗外,眼中的光明灭不定。
这儿与其说是楠山军方疗养院,不如说是斗争失败者之家。所有曾权势通天,但不能清除的失败者都被送到了这儿,接受严密看守、管控。而等待他们的只有两种结局,衰老而亡,或者被隐秘且快速地结束生命。
上次他来这儿还是在三十八岁,那是他和陈丹婚姻的第三年,他终于成功地将他的老师莫罗送了进来。
莫罗被押送进入即将困顿他余生的平房时,他沧桑了很多。这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老人,最后在门口站定,回头看向柏砚,他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在这儿等你。’可惜四十多年过去,柏砚一次都没来过。
原因很简单:没有必要。柏砚的有用论系统判定,被送进楠山的莫罗再也不可能翻身,他没有用,也没有价值。他找不到和莫罗见面的理由。
但如今,柏砚站在门口,他看了眼墙上刻着莫罗的姓氏与编号的铭牌。副官低着头,为他打开院门,他一步步踏入这个滨河的建筑。他还是来见莫罗了。
走到内门,副官不再跟随,柏砚踏上玄关处的台阶,一个人走了进去。
偌大的客厅都被涂饰成了雪白,地板的瓷砖清晰地反射着人的影子。整个空间像是被掏空的石头,回荡着柏砚的脚步声。只有二楼垂下的水晶灯和角落的大提琴,稍稍彰显生活的气息。
走近些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出现在视野中。他背对着柏砚,望着窗外,房屋整面朝北的墙都被改造成了落地窗,屋外的旷野绵延无尽,仿佛置身其中。
等柏砚停下脚步,莫罗才慢吞吞地操纵着轮椅转身。
莫罗今年一百多岁,对于B-基因等级的人而言,已经很老了。但真正地见到他,柏砚发现,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衰老。他的头发稀疏,牙齿掉了好几颗,曾经那张总挂着虚假、礼貌、体面微笑的脸也被岁月融化,一层一层地垂落。
“稀客啊,”莫罗看向柏砚,他的眼睛灰蒙蒙的。
长年的幽禁剥夺了莫罗眼睛里的炯炯有神,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浓郁的翳。必须要仔细端详,才能将这位老人,和曾经那个翻手为云的beta联系起来。
看柏砚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莫罗又说,“来见我,也不向我问好吗?”
一直没开口的柏砚脱掉帽子,置在胸前,“阁下。”
莫罗低声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柏砚依旧不用‘老师’来称呼莫罗。以前是莫罗不允许,他看不上柏砚的平民出身,也不愿为柏砚提供太多便利,他享受这个能力超群但没有背景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恳求自己。现在是柏砚不愿承认莫罗是自己的老师。一个失败者,没有资格成为他的老师。
莫罗不邀请柏砚前往会客的茶室,也不为他倒杯热水,他选择继续在空空如也的客厅接待这位意图不明的学生。
莫罗想了想,他已经快半个世纪没有见过柏砚了。距离他上次获得和其他人见面的机会,也过了将近两年,对于柏砚的信息,莫罗还停留在遥远的过去。
“你和卡玛佐兹的继承人怎么样了?”莫罗只能挑他记得最清的事儿询问,“我记得你们有了孩子?”
柏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莫罗是故意的。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莫罗,确定他的确是出于信息闭塞才说这样的话后,柏砚仍不想开口,他不认为他有责任向莫罗解释私生活。
可莫罗显然是误了他的无言。
“看来是不怎么样了。”莫罗说。
柏砚在衡量他是否可以当场给莫罗一梭子,送他归西。
莫罗不在意柏砚的沉默,在他的印象里,柏砚一向寡言少语,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卡玛佐兹呢?”莫罗随意地问道,他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睛转动几下,其间竟然显现出几分鲜活的异样光彩,“这个疯女人有孩子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她总是说要做最后的卡玛佐兹,要从此切断这个姓氏的一切罪孽……但我还不知道她?她太孤独了,连爱人都是想要成为家人的爱。”
柏砚没想到莫罗第一个问的人会是达达妮·卡玛佐兹,他如实回答,“卡玛佐兹阁下没有孩子。”
莫罗长长地哦了一声,他向轮椅的后背靠去,双手交叉,搭在腹前,“那也不意外,”莫罗用熟稔的口吻说。
说完,他又问,“她过得怎么样?我猜她在灰色地带开了家赌场,或者酒吧……也许是里面的打手也不一定?”
柏砚决定暂时不给莫罗一梭子。他显然是老了,老得脑子都犯浑了。
“她已经去世五十多年了。”柏砚再次陈述事实道。
惊讶像一道闪电,从莫罗年老的脸上闪烁而过,“她去世了?”他茫然地反问柏砚。他的目光下意识游离到窗外昏黄的原野,可这片沉入凋零之季的土地上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许久之后,莫罗点了点头,“噢,对,”他说,“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莫罗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达达妮早就死了,在他进入这个终身监狱的六年——还是七年前,她就死了。死在某个冬天的夜晚。他还打听到了她葬礼的地点,在武斗派的一个私人会所里。
他费尽心思,企图伪装成迷路的人,碰巧撞进这场死后仪式。却没想到,只是徘徊了片刻,他就被那个名叫姜冻冬的omega发现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过去久负凶名的omega态度温和而淡然,‘请进吧。’姜冻冬将一封邀请函递给莫罗。
莫罗看着这份邀请函,想要拿,又满腹怀疑。
这份突如其来的帮助是份烫手山芋,他想见达达妮·卡玛佐兹最后一面,他们曾经在少年少女时代懵懂地相恋。靠着卡玛佐兹的名头,原本出身边角料似的世袭贵族家族的莫罗,才得以登上首都星的舞台。不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利益,他都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但当这个正大光明的机会真的降临,他又开始担心被勒索人情。
‘这合适吗? ’莫罗虚情假意地询问。
他想要让姜冻冬收回请柬,这样他就不必再纠结,可以理所应当地继续偷看的计划。
然而,姜冻冬却仿佛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他冷冷地瞪了一眼莫罗,这个年轻的omega继承了他的老师达达妮的眼神,他的目光像一柄利剑,直剖人想要藏到最深处的幽暗,几乎在刹那间就刺痛了莫罗。
‘达达妮老师知道你会来。’姜冻冬不由分说地将邀请函塞进莫罗手里。
「戴着一条破烂的灰色围巾,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我没有真心与忠诚’的俵子气质——如果看到这个打扮的人,放他进来。他就是莫罗,毋需为难他。」
邀请函里如此写道。莫罗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达达妮从来没有忘记。
他第一次和达达妮·卡玛佐兹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个在三等小星球上算计怎么能多节省些钱的乡巴佬,空有世袭贵族的名头,却无私有星球,也没有传承的产业。
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以为她是个来乡下修养肺痨的军火商的女儿,有钱但缺少地位。他本来打算给自己打造一个清贫但纯洁、高贵、不谙世事、惹人保护的贵族形象去迷惑她,引诱她,让她给他花钱,像无数个花言巧语可没有心的贱beta男一样。
于是,他戴的就是这条破破旧旧的灰色围巾。这是他唯一从自己的长辈那儿继承下来的有用之物,上面还有曾经皇家的暗纹,要识货的人才能看懂。如此低调的奢华,再适合装模作样不过。
却没想到,在他文质彬彬地介绍完自己,达达妮·卡玛佐兹直接赏他一脚,把他踹出五米远,‘哪儿来的装逼犯。马的,给老娘死。’莫罗被踹断了两根肋骨,在泥地里翻滚了三圈半,他吐出口鲜血,心里却有熊熊烈火燃烧。十七岁的他恶狠狠地凝视着达达妮,发誓要让她付出代价!
没想到,原本满脸嫌恶的达达妮变得饶有兴趣起来,她蹲在他面前,像拍一只狗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这个眼神倒是不错。’这就是莫罗的所有故事的开始。
“是的,”年老的莫罗喃喃自语,“她早就死了。”
柏砚平静地注视着面前陷入回忆的老人,像是在看一段影片中的角色。他安静地伫立着,脚下的影子在纯白的地面上狭长而孤单。
莫罗从混乱的思绪里勉强抽身。他老了,这儿除了智能管家,也没别的人能和他说话,他越来越容易陷入不清的神志里。
他再次看向柏砚,疲惫,又要强地打起精神,“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莫罗也不明白柏砚来找他还能为了什么,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能为柏砚提供了。可是也不一定——莫罗思忖起来,他久违地开始思考各个利益相关的节点,曾让他兴致勃勃的思考游戏和权力斗争,如今却显得吃力又无趣。
“不为什么。”柏砚答道。
莫罗很清楚,他早已丧失了能让柏砚隐藏意图的份量。他细细地打量柏砚,良久,他确信这就是实话。他同样早已丧失了能让柏砚说出谎言的地位。
“只是来看我?”莫罗诧异地追问。
柏砚没有反驳。他的确只是来看望莫罗,他在试图和过去建立新的联系。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任何其它目的。
但莫罗从未想过如此温情的企图会出现在柏砚身上,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像是惊诧,又像是不解,还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被肉麻的恶心。
“这真是……”他感叹,“出乎意料。”
“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柏砚。”莫罗说。
柏砚任由莫罗的观察,他知道莫罗的疑心病不会因此停止发作。
莫罗也似乎笃定柏砚还有什么不可告知的主意,他佯装放松地瘫在轮椅上,操控着面板,离柏砚近些。
“你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莫罗说。
他的语气和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满足的人。”他如此评价柏砚,“你不会甘于现状,也不会为谁停留。”
柏砚抬起眼看了看莫罗,老实说,他也有点儿惊讶莫罗居然会说这种话。可见失去权力对人的影响是重大的,连莫罗这种惯会威逼利诱的人,也学会了曾经最不屑的感情牌。
可莫罗貌似忘记了,柏砚在年轻时就对这些情感攻势无感,如今一把年纪了,这些话的真真假假有多少,柏砚心里再清楚不过。
“我知道我对你并不公平,”莫罗承认道,他试图让这场对话变得打动人心,“你从来都是最完美地执行我的命令的学生,可我却没有向你兑现答应的奖励。”
莫罗操控着轮椅,再次离柏砚近些。他坐在轮椅上,只到柏砚腰际的高度,这令他不得不仰起脸,用他曾经最痛恨的仰视去注视柏砚。
“你很优秀……或者说不是优秀,而是卓越。”时隔多年,莫罗终于说出了他藏匿许久的话。这是他难得的真心话。
同样的,和过去一样,在每句对柏砚的赞扬后,莫罗会露出惋惜的表情。这次也不例外,他惋惜地望着柏砚,好像他们还在过去,“如果你有那么一丝丝的世袭贵族血统,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柏砚从莫罗的口中听过这种说辞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他年轻时,莫罗见到他,就总是以此贬低他,妄图控制他。每每莫罗吟唱这些话,柏砚就总是面无表情地发呆,放空自己,或是思考一会儿该吃什么午饭。
“我没有这个血统,照样做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柏砚说。
莫罗似笑非笑,看上去充满了不屑,“比如呢?”
“比如让阁下你在这儿居住了后半生。”柏砚答道。
这个回答把莫罗噎得半晌没回话。
“我原来竟然没发觉你是这样的脾气……”莫罗轻笑着摇头,原来的柏砚从没有反驳过莫罗,他缄默得像是不会表达的机器,这让莫罗一度认为柏砚个听话的棋子。
但事实证明,莫罗看走了眼。不会叫的狗,的确是最会咬人的。还是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一击毙命。
“可你必须承认,事到如今,世袭贵族依旧是你没有完全啃下来的骨头。”莫罗说,“你甚至还要尊重他们,这样你才能参与到他们早就制定好的游戏。他们根深蒂固,无法撼动——你必须承认,如果你有血统,你会更好。”
“我现在很好。”
“说谎是骗不到我的。”莫罗摇了摇手指。他确信柏砚是在嘴硬,这个世界上谁会不想要世袭贵族的血统呢?生来就是高贵的象征和游戏的入场券。哪怕只是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馅饼,也足够让人无忧一辈子。
柏砚略有些苦恼,他不擅长辩论,他说话的风格向来是直切要害。可莫罗会假装那些要害不存在。
如果姜冻冬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柏砚假设了一番,姜冻冬的话,可能会可怜莫罗吧?按照姜冻冬的逻辑,莫罗这样的血统论者只剩下血统是没有被剥夺的,所以他才会如此相信,以至于将此视作信仰。
“你在试图抓住你唯一剩下的东西来驳斥我,”柏砚想了会儿,他模仿姜冻冬的思路,接着指出莫罗坚持血统的缘由,“阁下,你似乎忘记今非昔比的道理。”
莫罗没说话。他静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淡去几分。片刻后,为了将这场对话延续下去,他体面地为这段没有营造出脉脉温情的对话画上句号,“看来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无法取得共识。”
柏砚平静地回答,“我们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无法取得共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柏砚你不是很赞同我吗?”莫罗问。
柏砚也不否认,“是的,我赞同过你。”
“那为什么现在开始反对了?”莫罗又问,他们师生两人是不适合那些柔软的感情交流的。这般针锋相对,或许才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你在对谁表忠心?甚至要罔顾自己意愿?”
“我不对任何人表忠心。”柏砚说。
莫罗笑了一下,他双手搭成一个三角形,抵子在下巴处,“你曾经就这么对我表过忠心,”他又提起那些往事,“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你太在意你身边的那个omega了。”莫罗继续说,“尽管作为An体质的人形武器,他的确有用。可当他已经不再为你所用时,你还是无法放下。你对他的在意让你优柔寡断,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知道,我必须要推你一把。你要割舍,也必须割舍。”他说道。
莫罗并不仇恨柏砚的背叛,也不怨恨他将自己送进这个后半生的监狱。
相反,他欣赏他的卸磨杀驴。他唯一无法接受的,只有这个学生对爱人的不割舍。这是柏砚最大的败笔,莫罗如此坚信,这个败笔使得柏砚心甘情愿地被他人限制,无法抵达巅峰。
即便他成为了败寇,莫罗依旧坚持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柏砚要割舍,也必须割舍。如他对达达妮·卡玛佐兹所做的一样,只要真正地割舍了,他才会明白什么是权衡利弊。权力的大门才会真正地向他敞开。
这是他的成功经验,莫罗大发慈悲地和他的学生分享,试图教导柏砚。可这个学生并不争气,决意要投入别人的陷阱。直到现在,莫罗始终不承认,在他强迫柏砚和姜冻冬针锋相对,甚至多次下达杀令的背后,隐藏着属于他的难以言说的嫉妒与不甘。
如果柏砚不割舍,就能得到。那他对达达妮·卡玛佐兹的割舍算什么呢?他们的老死不相往来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