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年间,族中有人犯了错事,那人我应称他一声七叔父,他的父亲同我的祖父是亲兄弟,按族中规矩,家主将其除名、又将其一家都赶出萧家族地,后来他们在族地附近找了个房子住下,一直都没什么音信,前些年我听说他们家子嗣凋零,两辈人没活下来几个,只有一个孙儿好好的养大了,还送去外面读书,那个孙儿似乎便叫萧融。”
孙仁栾:“……”
延平年间,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不过没关系,如今的人最为注重血缘,别说四五十年前,哪怕是四五百年前的亲戚,只要双方都认可了,那照样也能处的亲如一家,孙仁栾正在思索的时候,对面两人看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思,然后试探性的问他,是不是想让他们把萧融认回去。
看这两人的表情,似乎还有点不情愿,毕竟早就赶出家门了,如今萧融还在为镇北王效力,谁不知道镇北王是流民与异族之后,手下人不是村夫就是罪人,为这种人效力,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孙仁栾:“…………”
他常常因为跟不上同僚的脑回路而感到格格不入。
镇北王的出身再差,如今他也成了镇北王了,那萧融早年吃过这么多的苦,家人都快死光了,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如果他是个拎不清的人,他很可能会非常渴望回到本家去,但他稍微有一点心气的话,他的想法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痛恨将他们赶出去的本家,非常希望能把本家踩到脚下。
这两人也不是弱智,但他们看不到这种可能性,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家族的地位太自信了,也太看不起屈云灭和萧融这种出身不好的人了,他们觉得这两人都是没受过教育的化外之人,从内到外都跟自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这两人如今看起来很厉害,不过是世道不好、所以给了这两个草莽人出头的好机会,而这两人哪怕以后走的更高,都走到皇帝的位置了,他们也照样看不起他俩,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出身二字。
孙仁栾一辈子经历过的太多了,他见过无数的寒门子弟被埋没,也见过无数的高门大户被愤怒的流民冲破大门,平日高高在上的主人则被砍成肉泥,礼崩乐坏的时代,对一切都保有敬畏之心,才是真正的活命办法。
他看得透彻,可他没有提醒这两人,在他们问他要不要向萧融示好的时候,孙仁栾居然还答应了,理由也很简单,反正萧家又不是他们孙家的附庸,爱怎么作死就怎么作死吧。*
萧融可不知道他的“本家”马上就要来找他了,经过通禀之后,他施施然的走进大殿,然后站在合适的地方,朝坐在最上面的年幼皇帝行礼。
屈云灭曾要求他不准再向任何人行大礼,但屈云灭此时又不在,所以管他呢。
规规矩矩的把大礼行完,这时候也没有不能直视圣颜的规矩,所以萧融很快便抬起了头,他给了小皇帝准备,经过短暂的一秒对视,萧融才恰到好处的笑起来,不至于让小皇帝感到突兀,也不至于让周围人呵斥他。
小皇帝贺甫好奇的看着他,就是因为这个人来了,所以本来他应该在书房里练一天的字,却被舅舅派人打断,还给他换上了平时上朝才穿的衮服,让他出来见这个人。
孙仁栾对小皇帝的把控很是严格,只有五日一次的常朝他会让小皇帝出来放放风,其他时间就全都把他拘在后宫当中,唯一能随时去看望他的人就是他的母后,然而他母后有点忙,也很少过来看他。
贺甫敏感的意识到,这个人不一般,要不然舅舅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
等看到萧融脸上的笑后,贺甫心里那点不成熟的打量就消失了,他到底是个小孩子,小孩喜欢好玩的、也喜欢好看的。
贺甫忍不住的踢了踢腿,这就是他感到高兴的意思,孙仁栾坐在皇帝旁边,本来这边应该是垂帘听政的太后的位置,然而国舅自己坐这了。
就这大家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前些年贺甫年纪太小,连坐都坐不稳的时候,孙仁栾是直接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虽然如今还没有龙椅的概念,但孙仁栾这么做也足够僭越了。
然而干了这么多擦边的行为,孙仁栾却从来都没有流露出他想登基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还是他太犹豫、不敢真的这么干。
孙仁栾看着小皇帝的动作,再看向萧融的眼神就有点不善了,他怀疑萧融是故意的。
可是下一秒萧融就移开了目光,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一些开场白,例如皇帝如何英明、大司马如何英武,镇北王又是如何繁忙,所以只能派他来觐见陛下与众位忠臣良将。
别的还不好说,不过有一点孙仁栾确定了,这个萧融挺会拍马屁的。……
萧融的长相太有利了,本来看不起他的众官员,在看见他的长相以后都愿意听他说几句话,前面这些又都是夸他们的,那他们就更爱听了。
也有人不爱听,甚至在发现萧融张口之后居然全是阿谀奉承,还失望的低下了头。
萧融一边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全场,发现了几个低头的人,他微微一顿,也没有在意,而是继续往下说,慢慢的,他就把话题拐到了屈云灭身上,开始讲述这段时间屈云灭有多不容易,先是匈奴人卷土重来,害得敦煌和张掖两地血流成河,后来益州出现动乱,屈云灭不得不派兵镇压那里的起义军,又是一片尸山血海,更要命的,中原人当中居然出现了叛徒,连镇北军的将领都被蛊惑了,他们联合鲜卑,竟然打着要深入中原腹地的打算,差一点点,镇北军就要被这些人瓮中捉鳖了。
羊藏义这个小老头本来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捋自己的胡子,听到这里,他慢慢把眼皮睁开。这是在哭穷?
可是镇北王来哭穷有什么用,如今谁看不出来镇北王已经自成一派,早就独立出雍朝范围之外了。
嗯……南雍是外面人对他们的称呼,南雍人仍旧称呼自己雍朝人,他们死活都不承认雍朝已经变成了一半,所以在这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谨慎一些,省得戳着别人肺管子。……
渐渐的别人也听出萧融的意思了,但他们跟羊藏义一样,都不懂萧融究竟想做什么,直到萧融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弯着腰,朝上面的小皇帝和大司马行礼。
“鲜卑之患一日不除,天下人便一日不能安心,奈何如今镇北军已是剑断粮绝,仅凭镇北军一家的力量,不足以将鲜卑踏平,因此大王广发信函,邀请天下有志之士共同攻打鲜卑。此战是为了给死去的百姓复仇,也是为了给活着的百姓安心,更是为了让陛下不用再担忧胡人南下的危险,先帝薨逝,乃国之大悲!以前的悲剧不能再重复了,陛下身为人子,亦是天子,臣恳请陛下——出兵协助镇北王,割下鲜卑皇帝的人头,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在场官员们:“……”
你是真能扯啊!
打鲜卑关我们什么事,胡人就是南下也先嚯嚯你们好不好,再说了,先帝什么德行我们不知道吗?他死的时候多少人在家里偷偷点红蜡烛庆祝呢,还国之大悲,这话你说着都不脸红吗!
显然萧融是不脸红的,他还把屈云灭写的亲笔信拿出来了,有人接过,然后送到孙仁栾的手上,小皇帝则一脸懵逼的看着全场。先帝?
就是那个很多人都说不是他亲爹的人吗?
虽然贺甫是个傀儡,但他今年也不小了,都八岁了,大人说的话他能听懂,别人对他的嘲讽、怜悯、还有厌恶,他都感受得到。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而且很想补救,这就是小孩的脑回路,他们处理不了太复杂的事情,他们的任何行为都是出于生存本能,所以这个年龄段的小孩看见吃的就控制不住自己,因为他们知道,吃得多才能顺利长大。
而贺甫不缺吃的,他身边的危机来自于他还分析不明白的东西,贺甫想活着,不想被人从皇位上拉下去,或是直接杀掉,那在他看来,他就应该洗掉自己身上私生子的骂名。
出兵代表什么,贺甫也不太懂,不过他动心了,他巴巴的看向孙仁栾,希望孙仁栾能答应这件事,能以他的名义出兵,然后去给先帝报仇。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萧融的目的在这里,而之前萧融只邀请了一个黄言炅,在他出发的前两日,屈云灭才把其他邀请信发出去,因此孙仁栾根本不知道屈云灭这回决定不当孤狼了,而是拉起一支队伍,一起去打鲜卑。
朝中的反应自然很激烈,而且是一边倒,这种没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干,把鲜卑打完了,得利者只有一个屈云灭,他们脑子进了射阳湖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萧融对此也是早有准备,他轻轻一笑,就开始嘲讽这群人,从来只听说过缺金木水火土的,还没见过缺仁义礼智信的,哦,这是不是就叫做缺德啊。
众人:“……”
萧融成功一句话就挑起了所有的仇恨,几乎是立刻,他们就轮番着来对付萧融,而萧融一开始还游刃有余的回应,后来就越来越吃力,眼看着落了下风。
外面已经有了胡椅胡床,然而皇宫的制式还是跟以前一样,尤其上朝的地方,人人都只能坐在席位上,而且他们都是对面而坐的,站在中间的人就很容易成为靶子。
张别知从萧融开口的时候就一脸痴呆样,因为他多数都听不懂,等到后面文绉绉的对话没有了,变成接地气的对骂了,他的眼神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
发现萧融说不过这群人,他还十分生气,然而他的口才更不好,所以脑子一热,他就想撸袖子上去揍人。
而在他冲上去之前,萧融借着拖地的衣摆做遮掩,狠狠踩了张别知一脚。
张别知:“……!”好痛!
张别知整个脸都要扭曲了,偏偏这时候萧融还扭过头来,像是求救一般的看着他。
表面上看萧融是在求救,然而只有张别知知道,他的脚趾都快被萧融踩断了,萧融慢慢的在他脚背上碾磨,眼神也从楚楚可怜渐渐变得犀利。
终于,排练的成果显露出来,张别知的表情瞬间恢复正常,他将一边的嘴角完美的朝上扬了扬,这个极尽讽刺与凉薄的笑落在所有人眼里,紧跟着,张别知还自由发挥了一下,嗖的把自己脚抽出来,然后避嫌一般的往旁边走了两步,一看就是打算做壁上观,让萧融自己面对众人的唇枪舌剑。
见他是这个反应,萧融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却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跟那些人针锋相对,而最后的结果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萧融赢了,却也赢得不怎么痛快。
这时候许久未作声的孙仁栾才再次开口,宣布此事容后再议,萧融还想再争取几句,却也不得不听从孙仁栾的命令。很快大家就都出去了,只是萧融和张别知走出去的时候,两个人离得很远,泾渭分明到甚至让人看不出来他们是一伙的。
孙仁栾多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才起身离开,而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小皇帝贺甫,也多看了他们一眼。
回到住处之后,张别知跟着萧融进了他的房间。
萧融可没叫他,是他自己主动的,他们住的地方离皇宫很近,应当是一处贵客专用的别苑,而这别苑里也不是只住了他们二十几个人,还有一众的仆役,美其名曰是伺候他们,至于伺候的时候会不会探听什么消息,那就没人知道了。
萧融也不怎么在乎张别知跟着自己,回到房间以后,他先坐下缓缓吐了口气,阿树跑过来给他倒茶,萧融端起来,慢慢的抿了一口,让茶水的热气逐渐变温,然后他才咽了下去。
他正在回忆自己今日的表现如何,在那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也顾不上分析别人的反应,便只能快速的记住,等回来以后再好好琢磨。
阿树也习惯他这样了,每次萧融认真思考的时候都会变得格外专注,几乎意识不到外界发生的事。
阿树贴心的没有打扰他,他只是疑惑的看看张别知,不懂他为什么杵在这里。
他一直盯着萧融,却又不说话,在察觉到阿树的眼神以后,他看向阿树,神情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阿树:“……”他惊了。
因为他发现时常会露出的那种欠揍表情没有了,反而是嘴角向下拽,双眼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二字。
阿树满脸惊悚,这个受欺负的表情和张别知真是太不搭了,快收回去!
但张别知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阿树只好自己把头撇到一边,发现阿树是这个反应,张别知更难过了。
他这几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一刻钟之后,萧融终于回忆完了全场所有人的反应,他重新端起茶杯,这时候热茶也变成温茶了,他正准备大口喝,刚把嘴张开,他就看见自己对面站了一个门神一般的人物。
萧融:“……你在这做什么?”
张别知就等着他回神呢,结果得到这么一句,他气得要命:“你都要把我的脚踩断了!”
萧融眨眨眼:“是么?脱下来我看看。”
张别知顿时把眼瞪圆了:“脱、脱?!”
萧融理所当然的看着他:“是啊,你不是说都要被我踩断了么,把鞋脱了让我看看严重不严重。”
他说这话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临时踩张别知也是为了让他别掉链子,萧融知道自己用的力气有点大,但再大也不至于把骨头踩断吧,所以萧融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要是受伤了,那可得赶紧治,毕竟这人是简峤的小舅子呢。
说着,萧融站起身来,他走到张别知身边,正要弯腰把他的衣摆撩起来,张别知却好像触电一样,嗖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萧融莫名其妙的直起腰,却见张别知涨红了脸:“不用了,也没那么疼,我……我出去了。”
萧融不明就里,他知道男人不能脱女人的鞋,难不成连男人的鞋也不能脱了?
他该不会无意中做了登徒子吧。
萧融问向阿树,阿树也是一脸的复杂:“这倒也不是……只是更衣脱靴这种事,向来都是仆从才会做的,若不是仆从,那便是爹娘、或者其他相亲相近的人才会这样做,郎主太抬举他了。”
萧融:“……”
他都不知道这一点,也算不上抬举吧。
遥遥望了一眼房门,萧融不打算再管这件事了,他吩咐阿树:“让他们把晚饭端上来,吃完了我就睡了,明日还有的忙呢。”
阿树想说用完饭就睡觉不好,但萧融一副就这么办的模样,他只能把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萧融的执行力不是一般的强悍,他说了就要做,于是刚吃完晚饭,洗了个热水澡,他就舒舒服服的躺床上去了。……
而在他隔壁的张别知,却罕见的有点睡不着了。
他第一回见到这么奇怪的士人。
士人在他眼中,应当是萧佚那样,不对,萧佚其实也不是标准的士人,标准的士人应当是今日在金陵皇宫见到的那群人的模样,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即使跟他擦肩而过,也不愿意给他一个正眼,要是不小心碰上了,他们便会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来,似乎回到家就会把那身衣服扔了。
张别知痛恨所有欺负他的人。
就像小时候,分明他爹也是被逼的,但其他小孩非说他爹投靠了胡人,说他们一家都是叛徒,往他身上扔泥巴,他把推倒、再把他用力的推到泥塘里去。
要不是有大人经过,他就死在那个小泥塘里了。
后来他开始反击,一开始还是挨揍多,后来就成了他揍别人多,终于把当初那个欺负自己最狠的人揍趴下的那天,张别知感到的快乐是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复制不了的,赢的感觉就是那么好。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赢,不可能跟谁都能赢,他总是诋毁别的士人,一听见萧融的名字就看不起他,说什么拼拳头萧融绝对打不过他,无非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能在这方面赢过萧融,自负的另一面是自卑,欺负别人、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再被欺负。
而萧融对他也不怎么样,骂他连马猴都不如,威胁他不听话就要他的命,还拿他姐夫来压他,一想起这些张别知就气得牙根痒痒。
他觉得萧融应该很讨厌自己的,毕竟他也有自知之明,他说过萧融坏话,他讨厌自己是应该的,可是他讨厌自己,却还会在自己面前弯腰,甚至要主动脱他的鞋子,就为了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他姐夫都没这样做过呢,姐姐在未出嫁的时候倒是会这样做,但出嫁以后也不会了。
这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虽然总是被人欺负,但还是和全家一起生活的时候,爹会打他、娘会骂他,可是被爹娘照拂着生活的日子,是真美好啊。
姐姐、姐夫也不错,他却总是觉得差了点什么,大约是因为在家里的时候,他能心安理得的做一个累赘,可是到了姐夫家里,这累赘也做得不安生了。……
旁人的叛逆期都在十四五岁,张别知晚熟,十八岁还在叛逆着,但他该知道的都知道,或许再过几年,等他过了这段大脑不正常的时期,他就会立刻稳重下来,也懂得回报姐姐、姐夫了,就像很多人家里养的狗子那样,一到两岁立刻从小恶魔变成小天使。
然而史上的他没这个机会,至于如今的他……如今他开始思考以前绝对不会思考的问题了,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的时候,张别知耳朵一动,在门开的一刹那,他就跟着坐了起来,而且迅速的拿起刀横在自己胸前。
进来的人是萧融的护卫之一,他端着洗脚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端着木盆走过去:“听说将军的脚受伤了,我找伙计打了一盆热水,给将军泡一泡。”
张别知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屈云灭的亲卫也会对自己这么好,这一路他们不都没怎么搭理过自己吗?
正常人应当会发现这里面有猫腻,然而张别知不正常,所以他高高兴兴的就应了,还让这个人把木盆放在床边。
接下来张别知开始泡脚,这个人也没走,说是要等他泡完了再把盆拿出去,张别知自然没意见,不过这么干坐着有点无聊,于是他俩开始说话。
这人的切入点也很鸡贼,他先问张别知为什么会受伤,不是进宫去了吗,难道是宫里人伤了他?一提起宫里张别知就一肚子气,他立刻把宫里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了这人。
那人听着,时不时的就给个反应,他偶尔还会提问,而且提问的角度很是刁钻,看上去问的都是张别知的事,而张别知要解释的话,就一定要说到萧融身上去。
面对自己人,张别知是一点戒心都没有,不仅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包括萧融打算亲自查看他的伤势。
对面的人听到这事,也惊了一下,士人最为高傲,如果命令他们为他人脱靴,直接就会被他们认为成奇耻大辱,萧融居然主动放下身段,天啊,他这么爱护张别知的吗?……可是为什么啊,张别知不是有名的蠢货吗?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萧先生的想法真不是常人能揣测的,或许他看到了张别知身上异于常人的优点吧,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回去以后先是把打探来的消息事无巨细的写到纸上,然后才将这信交给另一人,让那人明早就送出去。
于是第二天,萧融自请入宫面见大司马的时候,那封把他卖了个干干净净的信,也送到了淮水另一侧的屈云灭手中。
上回他接到信近乎暴怒,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只是他的表情太恐怖,把外面的马都吓到不吃草料了。……
而这回他平静的坐在席子上,平静的看完了整封信,始终都没有露出什么过激的情绪来,虞绍承在一旁看着,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上回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才把大王气成那个样子,如今他没有生气,看来金陵那边还算是顺利。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放下信纸,屈云灭抬头吩咐虞绍承:“你派人回去告诉简峤,让他过来给他妻弟收尸。”
虞绍承十分震惊:“大王是说金陵那里出事了,张别知死了?!”
屈云灭淡淡的笑了一下:“尚未,不过也快了。”
居然敢让他最看重的幕僚给他脱靴,呵呵……
死吧,赶紧死。
这回进宫萧融连张别知都不带着了,结果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反对。
萧融本想不搭理他们,奈何这群人的声音太大了,连那些一直沉默的护卫居然都出言阻拦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改前两日的态度,突然就对他的人身安全紧张了不少。
萧融哪知道这些人是终于得到外面兄弟传达过来的消息了,大王收到第一封信以后震怒,看着是要杀几个人助助兴的意思,就算他们都是屈云灭的亲兵,也不至于连死都想死在自己大王的刀下。……
萧融被他们烦的不行,便点了两个人跟着自己,反正到了宫里他俩就会被拦在外面,宫中侍卫根本不会让他们跟进去。
能跟着就好,其余人都是见好就收,而张别知睡了一个晚上,终于把精气神补足了,他那张永远闭不上的嘴也开始重新工作了。
“昨日被奚落的那么狠,今日你居然还要去找他们,依我看这金陵没什么好待的,人多、臭虫也多!”
“攻打鲜卑有镇北军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拉上这群酒囊饭袋,更何况你看他们是愿意出兵的意思吗,你今日八成又是要无功而返。”
萧融:“……”
他砰一下把茶盏摔放到桌子上,倒是没碎,就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张别知吓一跳,然后就看到萧融面色不快的望向自己:“论官职、论年纪、论在大王治下的地位,何时能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张别知:“……”
他那些话都是脱口而出,听到萧融说的,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心虚了:“哪有教训,我就是说说……”
顿了顿,他又小小声的说道:“是你让我像以前一样的。”
萧融:“那是对外,难不成你以为你以前的样子很讨喜吗?”
张别知:“…………”
他憋屈的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萧融见他突然就安静了,心里的感受倒是有点变化,他没想到张别知脸皮还挺薄的,沉默一会儿,他主动提起:“就算我进宫了,今日你也不能闲着,出去逛逛主城,到茶坊、赌坊、行苑这种人多的地方看一看,仔细观察一番城中居民的生活状况,与陈留相比有什么区别,到了晚间再将观察的结果告知于我。”
萧融就是给张别知找个活儿,免得他在这里待的太无聊了,一个想不开就给自己闯祸,张别知却是愣了愣,没想到这种精细活还能派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