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便趁势问起来:“这灵氛阁是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圣上难道也不需要个端茶倒水的?”
师哥此时对他十分亲切,自然闲聊起来:“圣上崇尚简朴,清净修行,不叫人伺候。”
狐子七一怔:“从来都不叫人伺候吗?”
师哥蹙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从前倒是有一位宝书大人伺候的。只不过,十年前,宝书大人就被赐金返乡,如今不再在圣驾左右了。”
“宝书大人?”狐子七听得宝书居然已经离开了,心里越发感慨。
但他却佯装不知此人,眨着眼睛问道:“宝书大人是内侍吗?”
“自然不是!”师哥摇头道,“他虽然在内宫侍奉,但不是什么内侍。说起来,自从圣上登基之后,宫里也没有再有在招内侍了。圣上仁厚,认为阉割男子有违天和,所以不再新增内侍。不仅如此,圣上还赐金放了一批宫人返乡。”
狐子七听后若有所思,随即又好奇地问道:“那这样一来,宫里伺候的人手可还够用?”
师哥回答:“自然是够的,陛下静修养德,又不纳妃妾,后宫悬空。他平常有又不宴饮作乐的,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
狐子七心下微沉:倒是和九尾猜测的对上了。
明先雪并没有后宫三千,而是一个人默默修行。
连宝书也不在,明先雪真正成孤家寡人了。
齐厌梳已不是国师了,自然也不在莲华殿居住。
他把狐子七带到莲华殿,交接了手续之后,就离开了皇宫,回他的府邸居住。
狐子七作为祭侍,倒是留在了莲华殿。
掌灯时分,狐子七跟在师哥身后,穿行在莲华殿的神像间,开始了每晚的例行仪式——点亮神像前的莲花灯。
随着一盏盏莲花灯的亮起,整个莲华殿被柔和的光线笼罩,神像们的面容在温暖的烛光中庄严神秘。
最后一盏莲花灯被点亮后,狐子七灭掉火折子,目光飘向莲华殿大门,但见外头暮色一片沉沉。
狐子七好像隐约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接近,却又如同幻觉。
师哥见他盯着门口出神,便问:“你在发什么呆?”
狐子七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不知圣驾什么时候回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师哥蹙眉。
狐子七忙道:“我、我是怕自己规矩学不好,在圣驾面前失仪……”
师哥闻言倒是笑了笑,说道:“圣上励精图治,常常在书房议政到深夜,有时候午夜也未必回来了。几乎是深夜之后,圣上才会回来。天未亮,圣上又上朝去了,你别紧张,大抵是碰不上的。”
狐子七愣了愣,却问道:“如果是这样,大约是一直都见不上陛下吗?”
师哥答道:“那倒未必,轮到你值夜的时候,自然可能碰见。但你记得规矩,可不能有好奇之心,更别随便直视天颜!”
狐子七忙道:“自然是不敢的。”
眼看着气氛有些僵硬,狐子七便随口闲话,只说:“圣上真是励精图治,如此勤政,令人钦佩。”
提到这位勤政爱民的君主,师哥也是一脸仰慕,又说道:“你是新人,还不知道呢,前几年圣上才叫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近年太子监国,也算为圣上分忧许多。”
狐子七听到“太子”二字,心下一阵莫名不乐,问道:“太子……圣上不是没有嫔妃吗,怎么有太子?”
“这个你都不知道吗?”师哥眼神古怪地看着狐子七,“太子是从陛下从宗室子弟中选贤选出来的。”
“哦……是这样啊。”狐子七不知怎么的,心头又松了松。
祭侍的卧房隐匿于神堂深邃的后侧小屋内。
夜幕降临,狐子七静静地躺在狭窄的小床上,温暖的被子紧紧包裹着他,然而他的双眼却凝视着床顶,毫无睡意。
他从来都是好眠的,一沾枕头就是睡着了,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时时未能入睡。
他的心,他的魂,如门外两盏莲灯,就算叫风吹得摇曳不定,也固执地坚守着,如同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他的耳朵灵敏,听得更漏一滴,又一滴的,单调规律。
还有风声,卷动着门帘,像一首歌。
他闭了闭眼睛,不知是今夜第几次强迫自己入梦。
然而,每当他即将陷入沉睡时,总会被某种莫名的期待所唤醒。
忽而,自有一阵脚步声隔门掠过,掠过寂静的佛堂,迈向古老的木梯,往楼顶拾级而上。
狐子七抿了抿唇。
他认得这脚步声。
晚风一样的轻柔,磐石一样的坚定。
肯定是他。
只能是他啊。
狐子七竖起耳朵,像是躲在草丛里的狐狸,聆听野狼走过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能感受到每一步所带来的震动,这种震动透过门扉、穿过佛堂,在他的心头敲打着鼓点。
他的心跳得极为急切又用力,每一次心跳都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胸膛,仿佛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一个人……
叫他这千年狐狸,思念,喜欢,害怕,恐惧,期待,抗拒……集于一身?
很快,这令他紧张、期待而又不安的心跳顺着木梯循循远去。
狐子七闭上眼睛,却仿佛能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在莲灯的映照下一步步地走上塔顶。
——啊,不……
狐子七猛地睁开眼,想道:不知他还如从前一样喜欢穿白衣吗?
狐子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得太远。
他平躺在床上,把被子拉高到脖子上,缩着脖子想着这一切,才闭着眼睛在缭乱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狐子七从床上起来,和师兄同僚一起洒扫神堂,料理供桌。
狐子七举目望向外头,小心问道:“圣上已经出门了,是吗?”
“自然,圣上勤勉,天不亮就上朝了。”师哥回答道。
狐子七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既有一丝失落,又感一丝庆幸。
莫名其妙的,又理所当然的。
狐子七打了清水放到神龛前,看着荡漾的水面,忽而想起昨晚的疑问。
他转头又问师哥:“陛下平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师哥听得这话莫名,只道:“天子自然是着玄色。”
“玄色?”狐子七一怔,“竟然是黑色啊……”
狐子七印象中,只在婚礼大典上见过明先雪穿玄色。
师哥怪道:“天子穿玄色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子七敛定心神:“我、我在乡下看戏,皇帝都是穿黄的呀!”
师哥听后,不禁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狐子七的肩膀,说道:“有道是:‘天玄地黄’,都是有的。”
狐子七听后,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之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听了师哥的解释,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可见师哥博学多才,令人敬佩!跟师哥学习,真是一辈子也学不完啊!”
师哥冷不防又被拍了马屁,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狐子七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喜欢拍拍马屁,让对方高兴高兴。
看着师哥被自己奉承得十分受用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狐子七便想起了当初的宝书哥哥。
这叫狐子七越发感慨不已。
狐子七干活上手快,做事不拖沓,聪明灵巧,嘴巴又甜,而且还懂得适时示弱,自然十分得师哥照顾。
故而,头几天,师哥都没叫狐子七值夜。
直到这天,师哥才把狐子七叫到面前来,吩咐道:“你来了也有十天了,规矩也学得不错,今晚轮到你值夜了。”
听到要值夜,狐子七一顿,莫名想到:那岂不是就要碰到明先雪了?
师哥见狐子七发愣,只当他不理解,便详细解释起来:“值夜主要是守着神堂,看着灯火。你得保持清醒,严防任何不敬或意外之事。神堂里的灯火不能熄灭,你要时刻注意灯油是否充足,火蜡是否稳固。若灯火有任何闪失,都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明白了吗?”
狐子七从愣神中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回应道:“师哥,我懂了。我一定会小心守护,绝不让灯火熄灭。”
“还有,”师哥又道,“灯油火蜡都是易燃之物,此处又多是木头,一旦疏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你可不许打瞌睡,每隔一会儿就得看看可有灯火过旺、灯油泄漏或是火蜡倾倒状况,以防失火。”
“是的,我明白了。”狐子七一脸乖巧地应答。
师哥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每次圣上回殿,都会经过神堂门外。若他不进来拜神,你也不必出门恭迎。圣上不会怪罪的。”
狐子七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沉沉的,不知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明先雪过门不入。
夜色渐浓,朦胧的月光轻轻笼罩着茕茕独立的莲华殿。
昏沉的佛堂内,一盏盏铜灯依次点燃,形同一朵朵盛开的莲花,静静地漂浮在幽暗的空间中。
狐子七盘坐在柔软的蒲团上,抬头仰望,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香烟,只见满殿的神佛静静地伫立,沐浴在柔和烛光之中,眉目闪烁光影,栩栩如生。
狐子七明明看到是满殿神像,想起的却是明先雪的脸。
——是明先雪十八岁的脸。
穿着雪白的衣袍,如山间初雪素净无瑕,眉如山眼如水的脸。
谁曾想,如今明先雪已近而立,还已弃了白袍,改穿玄色——
狐子七努力在心中描绘着明先雪可能的模样,却总也画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狐子七不由得再次埋怨凡人容貌如花,朝朝暮暮各有姿态,叫他的思念都如捕风捉影,不得要领。
外头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穿堂风轻轻掠过。
狐子七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仿佛一只受惊的狐狸,迅速隐蔽了自己的身影,生怕被过路的狼发现。
神堂外的脚步走得平稳,如以往的每一个夜晚。
但这晚狐子七不再隔着一堵墙听音,便听得越发清晰,甚至能闻到明先雪衣袍的熏香——雪中春信。
那淡雅而绵长的香气,叫狐子七忽然置身于十年前那些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
这种亲近感,让狐子七的一颗心随时要化成蝴蝶,扑出胸膛。
然而,那道脚步声也只是一如既往地穿堂而过,缓慢地迤逦上阶,如龙蛇蜿蜒过漫漫青山,隆重优雅,威仪万千。
狐子七的心空了一块,却也松了一口气。
他谨慎地抬头,四处张望,如同从草丛探身而出的小狐狸一般。
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左侧有两盏灯灭了,大约是殿门打开的风给吹的。
于是,他站起身,手持火折子,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两盏失去光亮的灯。
他轻轻朝火折子吹了口气,看到火苗欢快跳跃后,便碰了碰灯芯,黄铜莲灯重新燃起,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
然而,当他转向第二盏熄灭的灯时,一阵不期而至的风猛然吹来,竟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灭了。
狐子七无奈地打开抽屉,想要取出新的火折子,却意外地发现柜子里的火折子已然用尽,只剩下两个备用的火石静静地躺在那里。
“火石啊……”狐子七不善用这样的器物。
他做狐狸的时候不用点火,化了人身后都在明先雪身边,十分富贵,用不着火石。真要点火的时候,狐子七也更习惯使用法术。
只是现在,在莲华殿,狐子七可不敢轻易用术,只能硬着头皮使用火石了。
他拿起火石,回忆着以往见过的使用方法,将一块火石紧握在手中,举起另一块相碰,用力敲击。
触碰之下,火石只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并未产生期待的火花。
狐子七的眉头紧锁,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和力度,但摩擦之下,依然没有亮起期待的火光。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告诫自己莫要急躁,压抑着不要使用法术。
他念了一句佛号,又说“佛祖保佑”,在火石相互撞击的瞬间,迸发出了一簇微弱的火花。
那簇火花微弱而短暂,在狐子七的眼前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为这小小的成功而欣喜,火光就已暗淡下来,仿佛是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美丽却匆匆。让他心生怅然。
他正摇头叹气,却忽而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他猛一抬头,却见一道身影在灯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狐子七的心头猛然一震,大惊失色——玄色的衣袍,雪白的脸庞,还有那双狐子七朝思暮想的眼睛。
——明先雪!
十年前的明先雪虽已长成青年,面目却还带着几分青涩柔和,如云遮雾罩的山岚。
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那遮罩着山岚的雾气已被年岁吹散,正似诗句说的: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
眉心凝聚造化之气,钟灵毓秀,威仪万千,隐约透出的紫气深不可测。
一身玄袍裹身,在这昏暗的神堂里,仿佛会随时融成神像的黑影。
狐子七一阵怔愣,混忘了自己是祭侍之身,看见帝皇应该立即跪拜,更忘了师哥的千叮万嘱——不可直视天颜。
他竟是直勾勾地盯着这张圣颜,目光如笔锋一样勾勒着这一张脸的每一条线条,如要把这脸庞在心中入画。
实在是死罪!死罪!
然而,这位玄衣帝皇并没有计较小小祭侍的失礼。
他朝狐子七伸出了双手。
那双手,白得似无血色,从黑袖里伸出,叫人想起一切与死亡有关的比喻。
狐子七愣神:他从前有这般苍白吗?
明先雪固然是人如其名,肤白如雪,但在狐子七的记忆中,他的白是带着生机的,是如同新鲜雪花那般纯净而灵气的白,而非眼前这双近乎无血色的手所展现出的苍白。
狐子七愣愣的看着这双手伸向自己,半晌方回过神来,想起要行礼了。
却不想,狐子七手心一空,两块火石已被帝皇拿去。
明先雪开声讲话,和他那威严万丈的形容不同,语气倒是十分亲切:“火石是这么用的,孩子。”
被明先雪称作“孩子”,狐子七难免陷入古怪的沉默了。
明先雪轻巧地敲击两块火石,十分顺利地叫这石头飞溅出火花,顺势将莲灯点亮。
明先雪将火石轻轻放下,转身看向狐子七,眼中映照着莲灯温暖深邃的光芒。
狐子七如今已从突然的重逢中回过神来,定下心神,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问道:“谢谢这位兄台,我好像从未见过您?不知您尊姓大名?”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自然,不露出任何破绽。
明先雪说道:“这话有趣。”
狐子七愣了愣,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哦?”
明先雪带着笑意反问:“整个皇宫除了我,不知还有谁穿玄色呢?”
狐子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装无知装得太过,装成弱智了。
他便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一样,满脸慌忙行大礼拜见:“参见圣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圣驾,望圣上恕罪!”
“起来吧。”明先雪看起来还是和和气气的。
狐子七慢吞吞地站起来,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模样。
明先雪说话的神态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就是当上了天子,明先雪说话还是年轻公子情态。
如今,倒沉淀出一份被岁月打磨过的深沉。
他看着很和气,脸上淡笑,却又叫人忍不住敬畏。
狐子七跟在明先雪身边,总是有些心虚,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那串易容木珠。
大约这动作显眼,明先雪难免注意到了。
他目光落在这串木珠上,微微一笑:“这是什么木头做的?我竟然没见过。”
狐子七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怎么把木珠露出来了,却又不敢遮掩,只怕此地无银。他便笑笑答道:“小人也不知,只是小人从小多灾多难的,这珠子是一个路过的和尚所赠,说能保佑我诸邪勿侵,叫我永久不能脱下。”
“原来如此。”明先雪颔首,目光在手串上转了转,“看着倒非凡品。”
狐子七装出一脸坦荡,说道:“陛下若喜欢,我就把它脱下来……”
果然如狐子七所料,明先雪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了,既然是你的护身之物,便不要取下了。你好好留着吧。”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狐子七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既庆幸又懊悔,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
明先雪抬头仰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口唇微动,似在低声念佛。
狐子七见状,也连忙双手合十。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地站在神像前,肌肤沉浸在烛光微微里。
过了一会儿,明先雪放下手来,转头对狐子七说:“你是新来的祭侍。”
“是的,小人正是。”狐子七回答着,“小人第一次值夜,有许多不懂得的东西,幸好圣上出现……只是……只是……”狐子七犹豫着,仿佛不知该问不该问。
明先雪看透了他的疑问,笑着道:“你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在这个神堂出现,可不吓人?”
“小人不敢。”狐子七摸摸鼻子。
明先雪笑道:“这莲华殿发生的一切,我都能看得见。瞧你打不着火,便来帮帮你罢了。”
莲华殿发生的一切,我都能看得见。
——这句话让狐子七悚然一惊。
明先雪的心神一直注视着莲华殿内的一切?
狐子七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会儿,看自己可否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思索来,自己进殿之后也十分谨慎,没有出格的言行。
偶尔有点儿逾矩的,就是他跟师哥打听了几句天子的事情,但那也是在正常范围之内,只能算是没见过世面年轻人的好奇心,倒也不至于惹人怀疑。
现在看明先雪的态度,也不像是看穿了什么。
狐子七想明白了,才又定了定心神,脸上却装出一副十分畏惧震惊的样子:“一切?一切?都、都能看见?”
明先雪笑了,说:“你打算继续假装下去吗?”
这一句话吓人,差点把狐子七劈头盖脸地打昏,几乎要跪下来说“我招了!”
但狐子七还是强定心神,一脸无辜:“圣上所言,小人听不懂啊!”
“自然,我是修行者,”明先雪看着狐子七,“难道你没看得出来吗?”
“我……我怎么能看出来?”狐子七干巴巴地答。
“因为,”明先雪气定神闲,“你不是人。”
他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
狐子七脑子转了一下,从明先雪的语气神态里推断出:他是在陈述事实,并非在泼佬骂街。
狐子七定下神来:他说“你不是人”,代表他看出来我是妖怪,这也难了。木珠虽然能给我易容,但并不能完全遮掩妖气。
不过,按照九尾前辈的说法,能看出来狐子七是妖的话,证明明先雪已经将近是活神仙的境界了。
狐子七不禁感叹:这毒娃娃的修行进度也太神速了,一年顶我一百年不止,该不会真是神仙托生吧!
狐子七垂下眼眸,九尾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即便是大罗神仙降临,这木珠也能掩盖他的修为。
这让他稍感安慰。
因为这意味着在明先雪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修炼成人形的小妖而已。
狐子七即刻换上一副小妖怪应有的惶恐表情,仿佛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生灵,然后“啪嗒”一声伏在地上嘤嘤嘤。
他这动静表情,既笨拙又惶恐,恰似一个初出茅庐、不知所措的小妖。
他颤抖着声音说:“圣上明鉴!我本是自由修行的山灵,误入红尘,偶遇了国师大人,阴差阳错进了皇宫,实在不是故意要混入宫禁的,还请圣上明察。”
“我明白了,你起来吧。”明先雪淡声说,语调里透出的威严和他的仁慈一样厚重。
狐子七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道:“圣上果然不会怪罪吗?”
“我观你灵台澄澈,想必确实是清净修行的。”这话说着,明先雪眼神微微动,像是想起了一段遥远的记忆,嘴角衔笑,语气越发温和,“既然是因缘巧合而来的,想必是有你的缘法。我自然不会干预。”
明先雪说着,拈起一柱香,伸向莲灯。
黄铜莲心火苗跃动,点燃了清香,明先雪便将燃着的香晃了晃,看着香雾缭绕,眼神飘渺。
狐子七眼珠转了转,唯恐明先雪的疑心难消,又拱手说道:“圣上,小妖还要自首。”
“自首?”明先雪笑问,“你还犯了什么罪?”
“我刚刚跟圣上说谎了。” 狐子七满脸老实,指了指手腕上的木珠,“这并不是什么云游僧人所赠的。”
“哦?这是哪里来的?”明先雪问。
狐子七答道:“这是我兄长所赠。他已经得道登仙了,送了这个法器给我,说是保佑我的。”
“原来如此。”明先雪闻言,神情中透露出几分释然,似乎现在才真正对狐子七多了几分信任,“难怪看着如此不凡。”
这木手串难看出来历,明先雪只能看出这并非凡品,却也很难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对于仙家之物,寻常修行者都难免多看几眼。
明先雪是正经修行的,自然不会有觊觎抢夺的贪念,反而是会抱持尊重,不会多问多碰。
狐子七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才进行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坦白”。
明先雪果然很快将目光从狐子七手上的串珠移开,没有继续深究。
却见明先雪将香插在香炉中,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这一刻,他仿佛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安静而祥和。
狐子七站在他身后,心里涌起强烈的感慨。
灯火摇曳之下,狐子七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稚嫩脆弱的孩童,曾经能被一碗有毒的汤药吓得掉眼泪,那样柔弱,那样可怜。
眼睛一眨,狐子七又想起了那个白衣如雪的青年,面容沉静,举止从容,却又常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露出青涩与脆弱。
而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身玄衣不怒自威的帝皇了。
明先雪上完香后,又退步回来,轻轻转身,脸上还是那副温和又深沉的样子。
他对狐子七说:“你叫什么来着?”
狐子七有点悔恨自己跟齐厌梳随口诌的名字,但现在也只得顺着这个名字用了。
他便答道:“我叫小八。”
“小八。”明先雪唇齿间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人似的,朝狐子七笑笑,在烛光下细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