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仙君的be美学by寒菽

作者:寒菽  录入:08-09

“我叫澹台莲州。
“我来辞出仙门。
“今日,此刻。”

他叫澹台莲州。
今年二十岁,七岁入仙门,平生从未作恶,亦无能力斩妖除魔,是这昆仑之中格格不入的一个凡人。
看门弟子已从惊艳中拔回心神,毕竟见多识广,不至于大惊小怪。
一边想着:生得这样美,难怪天之骄子的大师兄竟然对他以身相许了,以往竟然没注意到过。
一边说:“辞出仙门?你怎么能擅自无故辞出仙门?”
澹台莲州抬手整袖,他不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淡然道:“我一直没有开灵窍,从未被录入在昆仑弟子的名簿上,不用特地去消名。”
看门弟子还是摇头:“那也不成,你是大师兄的人,他准你走了?”
看,人人都觉得他是个东西,认为他属于仙君。
澹台莲州:“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我想走用不着别人的允许。”
他的一双眼眸生得尤其漂亮,瞳子黑如浓墨,却又透亮澄澈,并不会过于明亮,而是像夜里的月光,皎洁温柔。
即便眼下被再三阻挠,他也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姿态语气雍容和缓,哪像是那个如影子般的澹台莲州,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看门弟子仍然不肯开门放他走:“你且等等,我还得先禀过掌门。”
澹台莲州:“好,那我等一等。”
他将蓑衣往地上一铺,席地而坐。
反正闲而无事,还拿出个陶埙自娱自乐地吹奏起来。
陶埙是他自己做的,曲子是他自己编的。
其实不是他在这两年编的音乐,刚同仙君成亲的头两年他还没对修真死心来着,白天修炼,晚上双修,又练了五年还是不成,不得已放弃。
之后,日日待在洞府,还不得找点事做?
长日寂寥,他制琴、制箫、制笛、制箜篌……一石一丝,一花一叶,能发出点声音的物件他都搜罗了一遍,看看能不能制成乐器。
他编曲子也不循规则,随心所欲,想到哪儿编到哪儿。
有一段好时光里,他与仙君时常琴瑟和鸣,倒也自在。
半支曲子的工夫,有人来了。
不是掌门,是三个小孩。
为首的是一个看上起不过八九岁大的小女孩,不足澹台莲州腰际高。
她穿着昆仑仙门的青色衣裳,红丝绳绑住双丫鬟,生得粉雕玉琢,可就是这么个小孩,也能腾云驾雾,是昆仑的正式弟子。
孩子们飞奔至他面前,团团围住他,一边一个拉住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澹台哥哥,我听人说你要走了?你怎么要走了?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过了十年,他都把这些孩子给忘了,或者说,这些孩子把他给忘了。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还挺受这些刚进仙门的孩子的喜欢。
大抵因为他是个凡人,身上还带点烟火气,这些还在换乳齿的孩子们仍记得尘世间的父母,私下总爱找他玩,看他编草,听他唱歌、讲民间故事,午后躺在他的怀里晒太阳睡觉,在梦里喃喃呓语:“娘亲……爹爹……”
教习他们的师父抓住一次罚一次,都拦不住他们来找自己,最后黑着脸来警告他:“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的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澹台莲州只得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歉。
转了身,再等孩子们来找他玩时,他苦口婆心地督促要好好修炼,还能指点两句。
孩子们的修炼进度好,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并不严苛阻拦他们,毕竟几个小孩跟小猫儿似的,管也管不住,一个错眼就溜不见了。
可等孩子们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与他走远了。
譬如他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大名江岚,等她长大,她将会是这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弟子。
再过两年,他就会亲耳听见她说:“以前我是把他当成我的半个父母兄长,但我如今已坚定道心,那就得斩断尘缘,哪还能再留恋凡尘。”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其他孩子也是如此。
自那以后,后来新入门的小孩子被他的乐声引来,他要么直接起身走人,要么至多攀谈一两句话。
不咸不淡。止于礼仪。
他再也没有跟哪个孩子要好过了。
难得被孩子们黏着,他还挺怀念的,谁能讨厌乖巧可爱的小孩子呢?
澹台莲州摸摸小女孩的头顶,说:“忘了与你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我要离开昆仑了。”
小女孩泪盈于睫地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要走?不走好不好?”
澹台莲州柔软却笃定地回:“我想走。”
他想到后来发生的事,生气地故意揉了下小女孩的头发,揉乱了些,小女孩却一点也不恼,依然用依恋的目光望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兄长。
人世间本该这样,吃饭讲究七分饱,与人相处或许也是。
停在尚算美好的时光,将来想起这段缘分也不算虚妄。
澹台莲州想了想,把陶埙递给小女孩,温温柔柔地说:“送你了。”
又赠其他两个孩子别的礼物,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拿到的玩意儿更好,嘟起小嘴。
原本应该是在六年后,小女孩长大,正式被授剑时,他惦念着浮萍般的些许情谊,悄悄送了这个陶埙给她作贺礼,混在许多礼物里,并不起眼。
不过,没见她用过,他也从来没听见过昆仑山上响起陶埙的声音。
小女孩为了接住陶埙,不得不松开拉他衣角的手,不知所措地用两只小手一起捧着陶埙。
澹台莲州蹲下来,亦兄亦父似的,期许地凝视她:“以后要勤加修炼,你天资非凡,以后会是剑修翘楚。”
小女孩似懂非懂,犹豫地点了下头。
“看来你去意已决。”
背后,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
澹台莲州转身看去,白须白发的老者不知在边上站了多久。
他站在一棵静默无声的参天老树旁边,老树的树冠茂密阴郁,遮天蔽日。
澹台莲州作揖:“见过掌门。”
老者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了,满脸皱纹,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矍铄明亮,总是笑着。
澹台莲州走到掌门的身边,重新深深地作了一揖,诚挚地说:“请容许我辞出山门,从今往后做个凡人。”
掌门不置可否:“你特意选在他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吗?”
“是。”澹台莲州坦然承认,“等他当上仙君后,我更不配做他的伴侣。
“您当初不就不同意我与他成亲吗?”
当时掌门还怀疑他救活仙君用的噬心劫是不是有副作用,或许是附带绑定情蛊之类的,才会让昆仑最有才望的弟子竟然义无反顾地要跟一个废物成亲。
反复检查,的确没有。
那会儿说难听话的人可多了。
“他救你一命不假,你给他金银宝器不行吗?他只是个不能修真的凡人!”
“那个凡人还是个男的,你要跟他结为道侣?滑天下之大稽!”
“就他?他只是赶在了大家前头,钦慕大师兄的人那么多,我也愿意为大师兄去死啊!”
“是!换作是我,才不会逼迫大师兄与我成亲,他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正如仙君在修剑上一心无骛一样,他是个决定了就会一意孤行做到底的人。
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包括掌门。
纷纷扰扰中,掌门一直保持沉默,只问了他一次:“你可想好了?”
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身:“是。”
掌门似笑非笑地跟身边的长老说:“你看看,这就是年轻人,还能义无反顾地为爱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傻事。
“总得有这么一遭,不如随他们去吧。”
之后,便算默认了他们的婚事。
直到现在。
就像当初问他是否决意要成亲一样,掌门还是问他:“你可想好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下跪,而是站在掌门面前,答:“是。”
掌门低下头,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串木珠,看不出脸色,说:“拿着。
“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妖魔丛生,可不好走。
“一路小心。莲州。
“可别在半路上就销声匿迹了。”
澹台莲州笑了。
这是在吓唬他吗?是,他是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离开了昆仑的庇佑,必须自己面对危险。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怕。
不是有信心。
他只是想,就算死了,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别人帮他选的。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掌门送的临别赠礼。
昆仑掌门送的绝对是宝贝啊。
以后等他老了,还能拿出来给膝下孩童吹嘘一番吧?
他揣好珠串。
一作揖。
“谢谢掌门的礼物,也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
二作揖。
“我这一去,以后怕是再见不着了。
“愿您仙寿齐天,得成大道。”
再直起身。
澹台莲州直视着掌门,潇洒轻快地说:
“不过,我想,关于我,您大抵是多虑了。
“我本就无人问津,又何谈销声匿迹。”
澹台莲州最后一次作揖,行足礼数,转身而去。
他幼时初进山门,第一次见掌门时,就像是现在这样,对掌门三揖身。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掌门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密林山路中。
澹台莲州连再等一天,明日再走都等不及。
一只碧荧蓝闪的蝴蝶蹁跹飞至掌门的身边,他伸出手,蝴蝶停在他指尖的一瞬间幻化成一封信:
-掌门 亲启
-白日星现之妖还没找到,昆仑附近恐有危险,吾妻澹台莲州生性活泼好动,万望掌门叮嘱他老实在家,不要四处乱走动。
-云谏 留笔
掌门抬手一挥。
信蝶不点自燃,化作光芒齑粉,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十天后。
澹台莲州立于一座百丈孤崖之上,此处高险陡峭,狂风大作,他的身子却丝毫不晃,如被牢牢钉住。
他的脚下是翠屏伏地一般的树林,有野兽经过,林鸟惊飞一片,朝北而去。
而在北边,云蒸雾绕、凝雪晶莹的昆仑仙山已经愈发渺远了。
澹台莲州没有法力,无法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只能用一双脚往前走。
他每天走半日,日行多则百里,少则五六十里,依天气与心情而定。
他并不紧迫。
即便如此,这个脚程与普通人而言也堪比神速。
都是当年在后山挑水练出来的。
出发时带的干粮吃完了,他今天得自己找吃的。
是以爬到高处,先俯瞰一下附近的地貌。
澹台莲州发现远处有个人影若影若现。
他吃过不少仙丹灵药,虽说对法力毫无增益,但起码使他耳聪目明。
他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老妇人满头霜发、衣着褴褛,显然是个凡人。
老妪张氏感觉自己已经快走不动,胸口胀得厉害,喘不上气,脚底估计也已经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但她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像一只快要死去还不知疲倦的老黄牛,背后有什么在驱赶着她似的。
她仰起头,从树冠之间的缝隙间,可以看见崔崒刺云天的山峰。
自她还年幼时,她的娘就抱着她,指着那座山,告诉她那里住着仙人。
仙人神通广大。
仙人长生不老。
仙人无所不能……
仙人,仙人……真的有仙人吗?她活了六十年从没有见过仙人。
听说那些给得起昂贵贡品的大城池会有仙人襄助,像她所住的小村子哪给得起?所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按时给童男童女,喂饱妖怪,以免妖怪到他们村子里来随便吃人。
最近,妖怪又开始骚动。
这一次,抓阄轮到了她的小孙女。
她舍不得啊。
即使这不是她的亲孙女,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觉得活得没什么盼头时,从河里捡到这个被人丢掉的小孩子。
她没本事,就是操劳到指甲都在土里刨烂了,还是没让这孩子吃饱过一顿饭。
不过好赖孩子是被她养活了,养得瘦瘦小小,晒得黝黑,像是颗淌油的小黑豆子。
可在她眼里还是个顶可爱的小娃娃。
她的小孙女今年才六岁,还不足麦子高,却知道跟在奶奶的脚边帮着干活儿,特别孝顺懂事,就是摘到一棵野菜都要揣在兜里,巴巴地带回来要给她吃。
这样乖的好孩子,她不忍心就这样被人送去给妖怪吃了。
她的日子已经没有盼头了,可是这孩子,一天福都没享过,哪能去死呢?
所以,她自己偷偷来了,临走前跟隔壁的王婶说了。
王婶抹着眼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想让她的小孙女活着,给个猫猫狗狗饭,胡乱养着,能长大就成,长大了忘了她这个奶奶也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她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妖怪吗?
她先前见过一次被妖怪吃掉的人,妖怪嫌弃他的其他部位不好吃,只把那人的脑子跟内脏挖出来吃了。
她的双腿打起颤来。
死到临头,她还是怕,谁能不怕?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可还是被追着她的东西赶了上来,一把把她扑住。
一声高高的、亮亮的童声:“奶奶!”
她一转头,惊住了,追她的东西不是别的,竟然是她的小孙女。
这孩子连双鞋子都没有,光着小脚丫,也走得满脚是血了。
小孙女跳起来,扑进她的怀里,她被撞得一个踉跄,眼泪也涌出来,气极怒骂:“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他们怎么说话不算数!”
小孙女抱住她:“他们说奶奶要死掉了。
“我不准奶奶死掉,我不要,我不要,奶奶,你不要死,唔哇哇哇哇~”
孩子哪管别的,找到奶奶,扯着嗓子就大声哭号起来。
老妇人先是紧紧地抱住她,怕她摔在地上,回过神来以后有打她:“哭?还哭,不准哭!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奶奶不是跟你说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吗?你还敢跟过来?”
小孙女噙着泪,点点头说:“我怕的。
“但我,但我好想奶奶。
“我哪不听话?不是奶奶说,我要一直紧紧跟在奶奶身边才对吗?”
老妇人把她放下来,泪流满面地赶她走:“去,去,快回去,快回去呀。”
小孙女拉住她不放:“我怕,奶奶,我怕,你带我回去。”
老妇人泪流满面:“奶奶回不去了呀,囡囡乖好不好?囡囡自己回家。”
她急得又打了小孙女好几下:“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
越打孩子哭得越厉害。
惊到了周围的鸟兽。
突然,大地“嗡嗡”震动。
纵是老妇人再耳聋眼花也明白过来,这是妖怪出现了。
一个小孩子独个儿能往哪儿跑?她只得牵起自己的小孙女赶紧逃。
但她老了,实在是跑不动,没几步路,就变成了小孙女拉着她跑。
老妇人老泪纵横,视线早已模糊,道:“别拉奶奶,你自己跑吧!跑!往那座山跑,那里有仙人。”
小孙女却怎么也不肯,死活不肯放手,唤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她被绊了一脚,跌倒在地,腿被扎到,一阵剧痛,小孙女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拉扯她:“奶奶,快起来,快走呀。”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撇开孙女,说:“别管奶奶了,你听话,你自己跑啊!”
伴随着树木折断坍塌的巨响,两人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树林间昂起头。
它的脑袋是三角形的,碧绿色的眼睛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瞳孔,各自忙碌转动,其中一个瞳孔照见了她们这对祖孙。
霎时间,所有瞳孔齐刷刷地望向她们!
怪物嘴角拼了命似的往两边咧去,要咧到额头上去似的,“咴咴”地笑起来,声音竟然还有点似小儿啼哭,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
老妇人跟小女孩哪见过这样可怕的怪物,早已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小孙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怪物挪移过来,影子庞大。
老妇人爬过去,把小孙女搂过来,遮住她的眼睛:“别看,囡囡。”
小孙女团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她紧紧地抱住小孙女,弯下腰,双臂颤抖。
她想:她们怕是都得死。
仙人啊仙人,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若是真的有的话,她已经这样虔诚地祈祷了,为什么仙人却不肯出现呢?
她的小孙女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啊。
大概,这就是她们的命吧。
她认命地慢慢低下头去,却在这时,泪水模糊的眼角仿佛看见被风卷起的青衫衣袂。
她怔怔地再次抬起头。
她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的,身材颀长清瘦,似一棵松柏,风吹不动。
光自头顶照下来。
他的身影被描了一层金边,刺目极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剑——不,可能这都不能被称作是剑。
只配叫这为铁片,它看上去只是一块细长锋利的双刃铁片。
那样简陋。
这柄“剑”连剑鞘都没有,在一端胡乱用一块布缠了缠方便抓住。
但这就是剑。
澹台莲州的剑。
他不得仙法,未开灵窍,并不能像其他弟子一样被授灵剑。
这柄剑是他们一干孩子刚进山门不久时同门送给他们耍着玩儿的,练习用的罢了。
凡石俗铁所制,与别人的仙剑相比不堪一击。
只有凡人澹台莲州觉得无比珍贵。
不仅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剑,更是他区区一介凡人却尝试以剑破道的痴心妄想。
一百剑不够就一千剑,一千剑不够就一万剑,一万剑不够就十万剑!
那时他想,只要他练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也能开了灵窍。
第一年,虎口流血结痂,磨出厚厚的老茧。
第五年,他的轻轻一剑,可把木柴劈成千万根丝。
第十年,一块双人合抱的坚石,也不过一剑成碎片。
第二十年,他还从山水中悟出了一套自创的剑术。
除了仙君会由衷地赞他的剑术灵妙,他从未向别人展示过。
没有意义。
略通丁点法术的仙童都能轻易地做到他需要五年、十年才能达成的境界。
仙凡之别比天与地更远。
他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一度自暴自弃。
澹台莲州抬起头。
眼前这个怪物看上去形态可怕,其实只是个无甚法力的小怪罢了。
此时此刻。
世上的嘈杂都消失了,他的心中无惊无惧,眸里无星无月,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平缓安宁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无数个练剑的时刻走光灯般浮现在他的脑海。
清晨、夜晚、酷夏、雪天、溪涧、山谷……
每一剑他都要拼尽全力,想着,再一剑,再练一剑,说不定下一剑他就能够悟道了。
他究竟练了多少剑呢?
一万剑?十万剑?
早就数不清了。
练了那么多,却从未用过哪怕一剑。
在这生死交睫的刹那,澹台莲州心如明镜,毫无尘埃。
腥风拂面亦岿然不动。
他的手上似乎没有剑,轻飘飘的,毫无刻意。
剑芒顺着风流过。
——他的第一剑。
是一剑,也是千千万万剑。
妖怪轰然倒下。
而他的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就这样?
直到扬起的尘埃平息,澹台莲州仍有几分迷茫。
明明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修仙求真了。
没想到他这在昆仑仙山毫无用处的剑术,到了凡间竟然能派上点用场,救了两条人命。
“您是仙人吗?”
稚嫩的女孩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澹台莲州转过身去。
其实,只是看他的背影就让人觉得很美很美的,她们从没见过这样像绸子一般乌黑秀净的头发,从没见过这样长身鹤立的身姿。
已叫人无尽幻想他的正面面容有多美。
可她们穷极想象而想出来的美,依然不及澹台莲州本人的千分之一。
他的美难以形容,连光落在他的脸畔都仿佛更温柔了几分。
尤其是那双眼睛,慧波流转,似辰光,似皎月。
老妇人痴痴地想: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恐怕便是这样的了。
她平生得见一次,已死而无憾了。
澹台莲州挽了个剑花,负剑于背后,水波一样澄亮的光掠过他脸畔。
他声音清轻,笑意盈盈地说:“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他低头用粗布裹剑,算是简单入鞘,忍不住扬起嘴角。
这是他自己想的剑招。
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山长水阔。
他发现了。
他还是很喜欢他的剑。
原来,修不出法术、做不了剑修也没关系。
来到人间,做个仗剑而行的侠客难道不好吗?

不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木头玩具,因为没有剑锋。哈哈。
这是他进昆仑以后除了衣服、鞋子得到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晚上他都要宝贝地抱着睡。
他七岁入山门,一直到十岁前,他们这批孩子都是在一起上仙术启蒙课的。
百来个孩子按照出生的时辰分成不同的组别。
仙君生在这一天的第一刻,而他出生在最后一刻,明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差得老远,却因为都在子时出生,竟然被分到了一组。
上课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仙君了。
等等——
当时那个人还不应该被称作仙君。
叫他作“云谏”更好,或者是全名:岑云谏。
在那两三个月里,小莲州和小云谏的关系还挺不错。
小莲州单方面认为他跟小云谏大概短暂地做过朋友。
因为小莲州是七岁时单独被带到昆仑的,他来得晚,其他孩子早就三五成群地交到朋友了。
他孤零零一个人晃悠了好几日,发现有个跟自己一样落单的小男孩。
说是落单,倒不如说他是独来独往。
尤其是他练剑时,别人都不敢靠近。
只有小莲州,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道这是出生在修真世家的天之骄子,胆敢站在边上看。
小云谏练剑练得入迷,而小莲州看剑也看得入迷。
那时云谏的剑术还很稚嫩,可已经足够吸引小莲州。
他上山前在家被宠惯了,还未被磨过心境,爱玩爱闹爱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忽地见到一个跟他年纪一样的小孩这么会耍剑,耍起剑来这么厉害,他可不得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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