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谏先知会了外面的人几个时辰不待客,然后才打开传音宝镜,呼唤澹台莲州的名字,可是叫了半天也没人应他。
倒是把掌门给叫过来了。
他问:“掌门您怎么来了?您可有见过吾妻澹台?”
掌门道:“他得了一本新的修炼功法,闭关去了。”
此事合理且寻常。
自与他成了伴侣,澹台莲州更着急地想要早日入道,是以修炼得愈发刻苦。
他眉心皱得更紧:“要闭关多久?”
掌门老神在在地沉吟片刻,答:“这说不准,兴许要一年半载……他天资鲁钝,兴许还要比旁人用的时间更久,也不一定能成。你且安心在那边试炼,这边一切都有我照料。”
岑云谏不喜欢把他们夫与澹台莲州之间的事晾开给别人看,矜冷地微微颔首。
只要人还在昆仑,能出什么事呢?
想要闭关修炼也随他去好了,就是修炼不成也不打紧,待他当上仙君,再帮他从仙盟的其他门派找找有没有好功法。
岑云谏没有设想澹台莲州会离开。
不说他们成亲才两年,琴瑟和鸣。而且,澹台莲州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离开他呢?
还没到下一个城镇。
澹台莲州今晚也歇在野外。
澹台莲州在路上摘了几个野果,洗了以后,一半直接吃,一半用火烤软,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饭了。
天气很舒适。
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枕臂而卧,仰望夜空星穹,总觉得自打离开了昆仑,这天看上去都更高了。
他闭上眼睛,佯作睡觉,半夜时大概听见一点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又嗅到那股妖魔的腥臭味。
是那只白狼又来了。
先前还在清泉村时,他就为这只行踪诡异的狼妖而心怀不安,是以才特意提出布下八卦迷踪阵。
布阵期间,他还几次夜入山林寻找这只狼妖,可惜遍寻无果。
离开清泉村的头一天,他特地留意了一番,然后才确定,白狼是在跟踪他,而不是对那个村子感兴趣。
每天到了晚上,狼妖就会在他附近徘徊。
一日一日,飘散过来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而今天,白狼身上的血腥味更加不同,还带上了一丝腐味。
这让澹台莲州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实则悄悄握紧了剑,待看白狼是走近还是远离。
白狼没有跟前几次一样只是在他的身边转一转就离开,而是越走越近,伴随着的,还有一阵诡异的呼吸声。
大概到离自己一箭开外的地方,澹台莲州没办法再继续装没发现了,毕竟这个距离对于一只那么强大魁梧的狼来说,只需奋力一跃罢了。
他坐起身来,睁开眼。
刚动一下,白狼就停住了脚步。
夜色暗淡,起先澹台莲州只瞧见一个庞大的轮廓。
当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脸来,他才终于看清了,白狼遍体鳞伤,血都要把它身上一半的毛发给染红了,尤其是喉咙和腹部,有几乎洞穿、深可见骨的致命伤。
它的眼神有些涣散混沌,不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有神采,但依然是如人一样智慧的。
它伤得太重了,重得快死掉了,连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却还是从破碎的喉咙处发出“嗬嗬”的怪声,无法阻止生命力从它的身上被一丝一缕地抽走。
在见到澹台莲州后,它像是安心下来,伏身下去,垂落狼首,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
看着我干吗?
澹台莲州莫名地对这只白狼有种亲切感,并不觉得它像其他妖魔一样可怕,只觉得它很有灵性。
也兴许是因为这只狼长得格外漂亮俊朗吧。
过了一会儿,好像听不见呼吸声了。
澹台莲州想。
观望了一刻钟,澹台莲州小心翼翼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就在将将要碰到白狼的时候,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白狼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开。
白狼又咳出一摊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这下雪上加霜,怕是再喘不了几口气了。
澹台莲州再次走过去,抽出了匕首。
白狼却没有半点抵抗,看了一眼他的刀子,然后闭上了眼睛,像是等待着澹台莲州把刀子捅进它的心窝。
剧烈的疼痛从它的伤口处传来,疼得它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它的后颈:“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给剜了才行。”
挤掉脓血,剜除腐肉。
澹台莲州想了想,又取出针线。
他也没正经学过医术,胡来一气,先用水把掉出来的肠子洗洗,然后塞回去,缝上,最后再给白狼的嘴里喂了一把他路上摘的草药。
澹台莲州叹气似的嘀咕了什么,它动了动耳朵,听不清。
白狼一声不吭,要不是还有点呼吸,澹台莲州都要怀疑它死掉了。
第二天。
白狼醒过来,它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打坐的澹台莲州,强支起身子,打算离开。
刚跨出两步,它的脖子上被什么勒得紧了一紧,还不小心蹭到了伤口,疼得它发出了“嗷”的痛叫。
原来它是被系上了绳子。
白狼挣扎起来。
澹台莲州已经发现,收住绳子,缓步而来,道:“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是坏。脑子一热救了你,又怕把你放了,将来你去害人。既救了你,我就得负责。
“不如你先跟着我一阵子。”
白狼看着他,仿佛听懂他说的话,偃旗息鼓,不再乱动。
澹台莲州对它悉心照料,每日给它换药、喂水,可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过了三四天,白狼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不光伤好了,澹台莲州还取来泉水给白狼清洗,将它身上的血污泥垢洗干净。
这大白狼还害臊,夹住尾巴不给他看性别。
可惜实在是伤重,没太大力气,还是被他给看了,澹台莲州哈哈笑道:“害臊什么?大家都是男的。原来你是只小公狼。”
白狼洗完以后看上去更是雪白英俊,它元气未复,性格高冷,对澹台莲州并不怎么理睬。
澹台莲州却来了兴趣,单方面跟它说话:“你叫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还是未能修得成形的妖怪,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叫‘小白’好不好?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就叫小白,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我母后送我的狮子狗,跟你一样有雪白的毛,特别可爱。唉,也不知道等我回家,它还活没活着,要是还活着,就得委屈你改叫大白……”
在旁人面前他总有点放不开,跟这白狼相处了这些时日,却复萌了他的话痨毛病。
又过了两日,白狼的伤好了,重新行走自如。
澹台莲州带它一起继续赶路。
白狼伤口附近的毛被他削了不少,现在一身原本整齐、雪白、柔顺的长毛变得坑坑洼洼,丑不啦唧的。
澹台莲州感慨说:“真丑啊……还那么大只……怎么带进城呢?这一看就会被拦下来啊。要是能变小一半就好了。”
白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毛,转瞬间,竟然真的缩小了大半,原本挂在它脖子上的草绳圈滑掉出来。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
正无语,变成普通家犬体形的白狼走上前来,自己把脖子套进了草编的项圈里。
澹台莲州转呆为笑,伸手想揉揉它的狼头,白狼却别过脸,孤傲地躲开了。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亮声笑起来:“走吧。”
半日后。
终于从野路走到官道,人流逐渐稠密。
澹台莲州身披蓑衣,肩背药箧,牵着一只小白狼,来到城门口,排队进城。
城门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简要地说:“路引。”
然后听见一个口齿清晰、语调优雅的男声,且还是国都那边的口音,同他们乡下偏僻地方不大一样,好声好气地问:“不好意思,我的路引弄丢了,请问可以在哪里补吗?”
虽然声音很好听,如金石玉琅敲击,但妨碍他工作,还是让他不悦地抬起头来看这麻烦人是谁,张口就骂:“补你个……”
话没说完,城门兵在看见澹台莲州的脸时愣住了。
竹笠重心不稳,前檐下滑,澹台莲州曲指抬了一抬,露出一张被热得微微泛红的脸庞,皮肤玉泽红润,莹莹生光,连汗珠子在他的鼻尖、脸颊上都不显得邋遢,反而像细小的琉璃珠子似的晶亮剔透。
不,其实他压根没有见过琉璃珠子,只是听人说过是一种透光明净的宝石。
可此时他已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能见到琉璃珠子,那么大概就会像是眼前这个美人的汗珠一样。
城门兵呆若木鸡,不耐烦的话到了嘴边一转,瞬间换了腔调,不自觉地温声细语起来:“这、这得问我的头儿,我带您过去吧。”
澹台莲州问:“不耽误你吗?”
城门兵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沸水里,浑身滚烫,声音先于发怔的脑子一步说:“不耽误不耽误,我来领路。”
这个泠然幽致、贵气不凡的美男子闻言,竟然还向他抬手道谢:“麻烦这位大哥了。”
“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他受宠若惊地说。
他曾经还为其他贵族引过路,但被人正眼看见,甚至道谢却是第一回。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才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晕陶陶地把人领进城门里,他才猛然发现澹台莲州手上还牵着一只狼,之前光顾着看澹台莲州的脸,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公子,您带的这只这是……这是您的宠物吗?这是只狼呢?”
澹台莲州提起绳子,一本正经地说:“你也觉得像狼是吧?我家狗子人人都说长得像狼。”
他一说到“狗”这字,白狼就动了动耳朵,抬头冷气森森地看他一眼。
澹台莲州一点不怕,还摸一把狼耳朵。
城门兵立即听从他的说话:“欸,是、是呢。”
澹台莲州进入城中,他好奇地打量四下。
熙来攘往的贩夫走卒,喧阗热闹的酒楼茶馆,漆红橙黄的楼宇屋舍,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这样充满新奇。
四处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
此时此刻。
澹台莲州才真正地意识到:啊,他从仙山回到人间了。
他去昆仑前从未出过门,平生第一次出门就是前往千里之外的仙山,红尘俗世一直只在他的想象中。
澹台莲州安步当车,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双翦水明眸左顾右盼,光起起落落地照在他脸上。
澹台莲州感叹:“人可真多。”
城门兵道:“因为今天是黄道吉日,附近的村民都来赶集,所以人才特别多。”
澹台莲州眼睛一亮,好没见识地说:“哦,赶集!我听说过!”
等他办好了路引,一定要好好在集市逛一逛。
城门兵心想:果然是个不知为何落单了的小少爷,连上个街都像是第一次见似的,怕是平日里都被养在华亭琼楼之中。
澹台莲州自称是个游历四方的商人,要办个商人的路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给他弄好了。
他揣好路引,带上小白,就兴冲冲地逛街去了。
澹台莲州边逛还边跟小白说话:
“不知道粮店在哪里,现在粮食又是什么价格,我想给清泉村的父老乡亲们买点粮食。
“他们把家底儿都掏出来给我作路费,我哪能受之坦然呢?你说对吧?
“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不如买点粮食,让人送回去,那等到冬天,张奶奶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白狼自然不可能回应他,依旧是一脸高冷,它并不畏惧人群,从容自若地跟随在澹台莲州的身边,大尾巴在地上优哉游哉地扫来扫去。
说着说着,澹台莲州意识到自己跟一只狼说话确实很古怪,周围的人好像都在看自己,于是闭上嘴巴。
他刚要向路人询问粮食铺子在哪里时,却先一步被别人给拦住了。
行过见面之礼后,这青布衣裳、留有小须的中年男人问:“我家城主听说城中来了一位不凡人士,还想请您去府中坐一坐,请问可否方便?”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荣幸之至。”
才到了城主府,还没见着城主,倒先见着另一个认识的人了。
也不是别人,就是之前在清泉村见过两次的那个黎东居士。
黎东居士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得意地捋着他下巴上那一撮小白胡子,“呵呵”笑两声:“莲州公子,又见面了。我与你看来颇有缘分哩。”
澹台莲州:“先生怎么在这?”
他离开清泉村时,还见了黎东居士一面,当时这老头儿说要赠送他马车跟车夫。被他拒绝之后,还驱使马车跟在他身后,但很快就被他甩开了。
话音刚落,澹台莲州自己想通了,莞尔一笑:“先生在这对我守株待兔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原以为黎东居士会委婉下来,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说:“正是。我料算公子差不多这两日应该要到这里了。”
这老头儿在打什么算盘……
澹台莲州在心中嘀咕。
又问:“可您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请到城主府上?是您让人去找我?”
“我可不知道公子在哪儿。”黎东居士言之凿凿,“但我知道,以公子之风姿逸貌,只要出现,就一定会被请过来的。”
澹台莲州:“?”
没听懂。
没待澹台莲州发问,溭城城主来了。
溭城城主相貌平平,给人温厚忠诚的观感,见到澹台莲州,眼底流露出惊艳之色,再说:“先生怎么也在?你与这位公子可是相识?”
黎东居士:“曾有两面之缘。”
“难怪。”他击掌道,“这样迥于尘表之人若是您的朋友,那就说得过去了。”
澹台莲州想了想,默认了。他刚下山,身份尴尬,无法与人明说,不如这样蒙混过去。
溭城城主也很亲切,与澹台莲州交谈了两句就对他的气度心生好感,阔绰大方地说:“想来公子是一时落难,手头不便,既然您是黎东先生的朋友,我便赠您一匹马与一些盘缠吧。”
澹台莲州愣怔,还是拒绝。
奇了怪了。
怎么老是遇上有人上赶着要送钱给他?
他可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澹台莲州用过一盏茶,就与黎东居士一起告辞离去。
在门口,黎东居士再次邀请他一起坐车,澹台莲州说:“我走路就好,您看,我还带着一条狗,不太方便。”
白狼再次听见“狗”字,不悦地“咕噜”了一声。
澹台莲州又轻揪它的耳朵。
黎东居士没有强求:“好。”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就在您附近,等会儿您要是还想上我的车,我扫席以待。”
时值午后。
暖煦融金的阳光倾泻在澹台莲州的眉梢与袖边,他径自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逛,心忖是去找个客栈打尖,还是继续找粮食铺子。
然后他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
迎来过往的人们在看见他时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不知不觉间,本来他身边尚算稀疏的人群变得好生稠密。
且人群还有愈来愈多的趋势。
要不是他身边有一条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白狼,这些人早就围上来了,而不是只在几步之外看着,即便如此,也已经快要把路给堵得水泄不通了。
这些人一个个都抻着脖子在看他,眼睛放光,女子居多,男子也不少。
从某个方向向他掷过来一朵花,一朵硕大的雪白牡丹,砸在澹台莲州的脑袋上。
但他有点蒙了。
被砸散的花瓣缀在青丝,芬馥的花粉则留在他的腮旁,香得他差点没打喷嚏。
这朵花就像是个讯号,一声号令之下,各种各样的花儿、绢帕、香囊等等如下雨般朝澹台莲州扔了过来。
啊?这是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澹台莲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人都傻了。
“砸中了,姊妹们,这是个活人!”
“世上竟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男子!”
“小郎君,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有成家?”
澹台莲州被吵得头疼欲裂,还不如让他去打妖怪。
这全是小老百姓,大半还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他哪能动粗?一身武艺居然无从发挥,被死死地堵在了胭脂堆里。
一声狼嗥打破僵局。
小娘子们才发现他身边的白狼,被吓了一跳,纷纷避开。
白狼面露凶态,伏地龇牙,压着喉咙发出威胁的气声,紧接着往前一跃,钻进人群的缝隙,它身上系的绳子拽得澹台莲州跟上前去,七八步腾转挪移便脱身而出。
白狼还没停下来,飞快奔跑起来,一直带他去到某处才停下。
澹台莲州抹了一把额上的细细冷汗,仍然惊魂未定。
一辆他很眼熟的马车停在前方。
黎东先生已端坐在车头,褰帐相迎。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一声,终于上了车。
他盘腿而坐,小白跟进来,挨着他躺下,团起身体,澹台莲州随手摸了两把柔顺的狼毛,问:“您是事先就知道我会遇见那样的窘境对吗?”
黎东居士颔首:“公子从仙山而来,不知世间美丑,不知自身之美,我便料到会有此一遭。”
澹台莲州的笑意凝滞了下,仍装傻充愣地问:“……什么仙山?”
车上一方矮脚茶几,桌面放了一个紫砂茶壶和两个小杯。
黎东居士为他倒一杯茶:“十三年前,昆仑仙人飘忽至昭国国都皇宫,与国君说王长子生而有仙缘。
“——是夜,仙人携王长子腾云而去,此后不知所踪。”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澹台莲州无法再否认下去了,他饮下茶,长长叹了口气,困惑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老头儿狡黠一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拖长尾音地沉吟起来。
直把澹台莲州的好奇心吊高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您的剑术之高在我看来,恐怕是天下第一,世间罕有,极有可能出自昆仑。
“而且您还精通八卦布阵、天文星象,与你交谈之中,我断定这并非凡间学问。”
澹台莲州点点头。
“再说相貌,只有长期住在仙山的人,才会像您这样美而不自知吧。”
即便被这么说了,澹台莲州还是不认为自己有多美丽,且不说岑云谏,就算是别人也不差——修真界人均玉骨仙肌。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澹台莲州问:“什么?”
“我游历各国时,曾觐见过昭国国君与王后。
“您与您的母亲光论五官,生得有七八分相像。”
澹台莲州:“……”
行舍的小屋里点了一盏青铜油灯,灯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澹台莲州放下茶杯,含颦不语。
澹台莲州获知了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王母后都尚存人世,身体健康。
坏消息是:昭国与隔壁的幽国有政治摩擦,幽国正要起兵进攻昭国。
黎东居士继续说:“差不多是王子您被仙人带走以后,王上与王后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莲州听到这里,却是着急了一下:“那我母后如今在国内处境还好吗?”
黎东居士说:“文靖公主少有才名,与各地城主、诸国王后皆有往来,又有自己的封地跟军队,依然地位尊贵。”
澹台莲州依稀记得,他还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最得力的一些宫女姐姐在私下无人时,还是更乐意管她叫“公主”。
婚后还能保有婚前的称号,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阵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下。
黎东居士道:“如今昭国王室还有两位跟你同父异母的王子,皆是侧室所出,还未立储。王子是王长子,正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澹台莲州掇张垫子,换了个坐姿,并不端正,欹斜身子,却别有一番潇洒轻松,他的嘴角亦是轻撇,满不在乎地说:“先生,我实话与您说了吧——
“大抵您是觉得我从仙山而来,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气。虽然是我自行离开,实则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来的。我在昆仑十三年,灵窍不开,毫无建树,依然是一个凡人。
“您不用因此对我别有期待,我与凡人无甚区别。”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几乎满杯,水面弧绷,被他举杯送到嘴边却一点都没洒出来。
“我在昆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比我高贵,我也不比谁低微。
“您说我是尊贵不凡的王子,我觉得我很平凡,我只是个思念父母的游子。”
“好了。”澹台莲州说,“反正无论如何,国都这趟我是必须得去的。先去了再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有剑在身,总得脱走。”
他笑着说:“不做王子的话,我要做个游侠。”
黎东先生说:“以王子之才能,做游侠未免可惜。”
澹台莲州忍不住纠正他的言辞:“别一口一个‘王子’‘王子’的,我刚才就想说了,除了这张脸,我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昭国王子。就算是有这张脸,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家可以认为我只是恰好长得像。他们认不认我可不好说。”
还想倒酒,酒壶已空。
澹台莲州抬头眺望檐下明月:“时辰不早,今天便说到这儿罢。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点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这老头儿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怪腔怪调地说:“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莲州可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给他准备的房间,澹台莲州坐上床以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打坐,意识到以后才放松身体,躺了睡。
白狼跟他进了屋以后,跳上湘妃榻。
澹台莲州问:“小白,要不要来我的床上,你没睡过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来睡睡看吗?”
白狼头都没抬,高冷地扫了下尾巴,以示拒绝。
澹台莲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还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里睡觉的好处是不用餐风饮露,坏处是也无法盖着漫天星河入梦了。
他跟裴黎东那么说,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记得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三四岁时就由母后亲自为他启蒙,将他抱在膝上,教他读书认字。
母后又温柔又严厉,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儿,还会与一群乐女一起奏乐跳舞,转开的裙子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他在边上有模有样地舞啊唱啊;而有时他调皮任性,母后就会狠狠地叱责他,用柳绦把他的手心抽得发红,往往母后一个可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像是被捏住后颈的猫儿狗儿一样乖巧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