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听季明德回禀完此事,约莫是想到前世,垂下眸子默了片刻,才吩咐道:“派人去埋了吧。这事儿也不必瞒着阿哥,问起来直说便是。”
能早日让他明白死亡与离别,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胤礽还不知他额娘的用心良苦。
这两日,小家伙忙前忙后地,先是催促内务府给甜瓜造个木制的狗窝,随后又突发奇想,要往小厨房边上堌一座窑。
这窑长得怪,仿了瓷窑口,又不像是烧器具的,听说要拿来烤什么面包子用。
季明德遵从主子娘娘吩咐,候了一两天,才硬着头皮凑到胤礽跟前,提起柯利母犬的事儿。他原以为阿哥爷听过该要哭了,谁知胤礽却肃着脸蹲下身,用小胖手赶忙捂住了甜瓜的耳朵。
甜瓜的尾巴摆得更欢实了。
胤礽压低声音,悄悄对季明德道:“嘘,没有额娘在身边陪着,甜瓜想额娘了,会哭的。”
这话反倒弄得季明德唏嘘起来。
阿哥虽然早慧,却到底年幼,只怕还不懂何为生死。这会子不过是推己及人,疼惜这离了娘的狗崽子呢。
季明德张了张口,到底没狠下心解释明白。
小甜瓜饿起来就爱叫唤,这会儿哼唧起来,胤礽索性抛下堌窑的太监们,带着狗回后殿去。嫌院两侧的小门路远,他便直奔赫舍里住的前院正殿。殿内的明间是个穿堂,能径直通到后头院里。
屋内,赫舍里皇后正与马佳氏坐着说话。
马佳氏才诊出有孕不久,赫舍里浅笑叮咛:“你啊,有了身子正需要好好静养,何必大老远的跑来景仁宫请安。你有心,本宫都知晓,自然便也盼着妹妹能安好。后宫之中,能为皇上诞下健康的阿哥公主,才是头等大事。”
马佳氏听到这话,面露苦笑。
她从前备受圣宠,也为皇上生过四子一女。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就生育的缘故,前头三个儿子还未序齿便夭折了,如今留下的一子一女,身子骨也都不皮实。
今年开春钮祜禄氏入宫为妃,她便察觉到后宫该有大动静了。
小福晋哪有正式册封的妃嫔风光,便是为着几个孩子,马佳氏也愿意往上爬一爬。
马佳氏有意攀附,正想顺着话茬表明心意,就瞧见胤礽从明间跑进来,脚边紧紧跟着小奶狗,站定在五步之外,便好奇地盯着她的肚子。
马佳氏一怔,双手不自觉护着小腹:“数日未见,二阿哥又长高了呢。”
胤礽却忽然扭头望向赫舍里氏,指着马佳氏的肚子,小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额凉,是个弟弟!”
这话叫赫舍里心惊。
旁人不知晓,她却清楚马佳氏这一胎怀的便是日后的三阿哥胤祉。只是,保成这孩子是怎么瞧出来的?
赫舍里氏心绪万千,面上波澜不惊,只笑着唤胤礽到跟前:“就你嘴甜,还知道跟小福晋说吉祥话。可即便如此,今儿个也不能再多吃糖了,额娘叫夏槐去给你热一碗羊乳,如何?”
胤礽原本还有些不乐意,瞥见小甜瓜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神,撅着嘴巴应了。
这一搅和,今日请安也就到此作罢,赫舍里氏低声吩咐几句,遣了逢春亲自送人出去。
马佳氏有孕之后,被康熙特许乘坐肩舆出行,今日倒是走过来的,出了景仁门吹点风便咳起来,弄得身边的大宫女紧张得不行。
逢春半福了身子,笑着递话:“小福晋万要保重身子啊。咱们娘娘说了,待明年诸事落定,还愁不能乘风而起嘛。”
正殿里头吵闹得很。
夏槐温的羊乳全进了小甜瓜的肚子里,奶狗正是不知饥饱的时候,舔着嘴巴冲人“嗷嗷”叫,气势足得仿佛还能吃下一头牛。
胤礽在旁煽风点火,逗得夏槐拎起鸡毛掸子吓唬小甜瓜,才尖叫一声,扑到赫舍里怀中。
逢春进来,就瞧见几人正笑闹一团。
夏槐显然对马佳氏有孕不满。万岁爷爱重娘娘,平日里也多留宿中宫,凭什么马佳氏诞育子嗣最多。可她一想到主子生产时去了半条命的样子,心又直打鼓,那点火气也就散了。
她拾起桌上绣金线的虎头帽、虎头鞋,酸溜溜道:“一点针线活儿,也想拿来收买阿哥和娘娘。”
赫舍里闻言敛了笑容,斥道:“她是皇上的庶妃,亲手为阿哥做了鞋帽也算情义,怎能如此奚落。”
“不过是个包衣……”夏槐明显底气不足了。
这话可算是触着赫舍里的底线了,将胤礽抱到一边,起身道:“她再是包衣,那也是皇家的奴才,在万岁爷心里的份量只怕比汉人都要高出不少。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本宫也救不了你。”
顿了顿,她叹气问:“再者说,出身低微,便能随意轻视践踏吗?夏槐,你自小长在赫舍里家,若只学会出身论长短,那才真是叫我失望了。”
“须知你轻贱她,亦是在轻贱自己。”
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极有分量,夏槐当头棒喝,反应过来羞红了脸,又熟练地跪在毡毯上认起错来。
胤礽坐在榻上,细细听完赫舍里的训诫,等到夏槐一跪地,连忙捧场鼓起掌来。
赫舍里哭笑不得:“小祖宗,你这又是闹得哪出啊?”
胤礽手心拍的通红,一脸崇拜道:“保成听不懂,但额凉都把姑姑训得跪下了,可太厉害啦!”
屋里三人登时被这童真之言逗笑了。
赫舍里氏余光瞄一眼夏槐,这丫头倒是听劝的,没事人一般笑得欢,可见没为这个跟她生分。
这深宫呆久了,是会吞食人心的。
她得守好了景仁宫的心才是。
几人笑够了,逢春拉着夏槐起身,这才提起马佳氏没乘肩舆的事儿。
赫舍里坐下顺了口茶,示意逢春:“你怎么看?”
“先前娘娘赏赐钮祜禄、马佳二位小主,特意免了谢恩,难得马佳小福晋还记着。等娘娘迁宫入住了,她再携礼登门请安,可见是个有心之人。”逢春说到这儿,笑着瞧了那虎头帽一眼,“至于她图谋什么,娘娘难道还会给不起吗,只看此人得不得用罢了。”
赫舍里确实有拉拢马佳氏的打算。
她还记得,明年皇上册封的七嫔之中,惠、荣、宜三人皆在名册。这里头,惠嫔乌拉那拉氏育有长子,宜嫔郭络罗氏尚未入宫,都不是可以结盟之人。
唯有荣嫔马佳氏,荣宠渐衰,哪里还能撑得起一个“荣”字呢?
赫舍里心中考量一番,道:“且再等等看。”
她心里还惦着一个人选。
胤礽听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直想打瞌睡,倒是小甜瓜精力旺盛,扒拉在榻边,看样子想跳上去挨着他。
康熙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帝王嗜好独特,总是喜欢悄无声息地潜入,听听墙角什么的。打眼瞧见一只陨石色的狗,他忍不住惊奇:“朕才两日没来,母子俩竟养狗了?瞧着东配殿边上还堌了窑口,是要做什么好东西?”
赫舍里氏好笑地瞥向胤礽:“臣妾可没工夫,都是这皮猴子折腾的。”
“才不是呢!额凉一起的。”
胤礽生怕汗阿玛不同意养甜瓜,连忙将额娘扯到同一阵线。等他眉飞色舞讲过这两日的事,康熙便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手拎儿子,一手提甜瓜,念叨着两只猪崽真不轻。
胤礽才不承认自个儿圆嘟嘟呢,四肢乱蹬,抗议他阿玛的抹黑。
康熙就喜欢儿子凶巴巴又敌不过的炸毛样子,逗了好一会儿,直到赫舍里轻咳一声,才满脸不舍地放下胤礽。
两个小肉团子连忙屁滚尿流地跑出去。
赫舍里无奈一笑,打趣道:“万岁把两个小的吓跑了,可是要关起门来,说什么吓唬臣妾的话了?”
康熙清了清嗓子,心道还是皇后懂自己。
他先抛出个好消息:“今儿个早朝急报,王辅臣亲往图海大营,剃头归降了,关陇地区正陆续投诚,西北大胜了!”
听到这个,赫舍里是真心实意为大清高兴。
谁知康熙又开口:“如今局势日渐稳定,朕琢磨着将大阿哥接回宫来,给保成做个伴。等日后他继承大统,便能有可信的兄弟帮衬。”
这不是皇上第一次提及立储之事了。
去年,胤礽刚满两岁的时候,康熙也曾试探着说起,被赫舍里毫不犹疑地劝住了。
前世能立储,是因为她这个额娘去得早,皇上亲自将胤礽接到了乾清宫抚养,为了笼络天下汉人,必会真心实意扶着一手养大的孩子。
今时今日,境遇到底不同。
赫舍里足够小心,不愿给帝王留下猜疑的种子,更不愿意胤礽小小年纪就站在老满洲的对立面,被架在火上烤。
等来日成人之后,若是真有这份心,她自会留一手帮扶。
这也是赫舍里早早就开始笼络马佳氏的原因。
这些念头转瞬被她压下去,福身肃着脸望向康熙:“臣妾身处后宫,本不该妄议立储之事,只是皇上还这样年轻,龙体康健,何必急于一时。臣妾恳请皇上三思,且等皇子们都长大之后再议人选。”
“至于大阿哥,本就是皇上的长子,接回宫中抚养是应当的。”
康熙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瞧了赫舍里一阵,而后起身亲自将人扶起来:“舒舒快起来。朕不过与你关起门来说说罢了,怎就这般严肃。朕只盼着保成长大成人,好为国分忧呢。”
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他牵着赫舍里分坐炕几两侧,又开口道:“大阿哥回宫,朕打算给安顿到乾东五所,乌拉那拉氏如今到底只是个庶妃,没法多看顾,还要劳你留心照拂一二。”
赫舍里点头应承下来。
她倒是不担心胤禔会送来景仁宫抚养。纵观各朝,长子与嫡子都有天然的政/治立场对立,一向是帝王牵制储君的好棋子。
因此,皇上才不会将大阿哥交给她养呢。
两人又说起阿哥读书的事儿来。
康熙斟酌着道:“大阿哥今年五岁,过了年就该选好伴读和哈哈珠子,去尚书房开蒙了。保成生来早慧,是块读书的料,按朕的意思,明年就跟着保清一道去旁听,能学多少不强求,只是别浪费了好天分。”
赫舍里氏诧异地看向帝王:“明年?保成可还不满四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觉都睡不饱就得被揪起来去读书;小孩子的指头又软,按着万岁爷一天百张大字的要求,没两日手就该写坏了。”
康熙讪讪摸了摸鼻子:“哪儿就那般娇气了,朕当年……”
还不是被玛嬷逼着学出来了。
康熙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看到了槅扇边偷偷摸摸的胤礽。
小家伙蹲成一团,怀里抱着狗,似乎被他额娘口中的“读书”给吓到了,正惊恐地望着赫舍里,用眼神求救。
只可惜,皇后侧着身没留意,反叫康熙瞧了个清楚。
康熙笑吟吟欣赏着嫡子的表情,等孩子急得不行了,冲着他露出可怜巴巴的狗崽子眼神,这才开口道:“罢了,舒舒要做慈母,那朕就陪着多做两年慈父。”
闻言,惊恐的胤礽先长长“呼”了一声。
赫舍里这才发现儿子藏在那听墙角,笑道:“原来皇上早就发现了,故意拿保成逗乐子,反倒骗了臣妾。”
胤礽也趁机跑过去,跟他额娘统一战线声讨起来,还偷偷腾出手去挠汗阿玛的痒痒。
康熙终是忍不住,放下帝王的架子,和儿子闹作一团。
灯摇珠影,浮光满禁城。
康熙在景仁宫宿了一夜,精神头恢复的不错,早起上朝前,还有心思去掐一掐胤礽的小肉脸。时辰还早,外头天都没亮,小家伙迷迷瞪瞪眼睛划拉开一条缝,见是汗阿玛捣乱,又翻个身睡过去,只留下撅起的屁股表达不满。
康熙好气又好笑:“臭小子,昨夜也不知是谁,哭着嚷着要跟朕和皇后睡。”
保成周岁之后,便没怎么同他们睡过了。当阿玛的一时有些怀念,索性应下来,谁知一觉醒来反被嫌弃了。康熙觉着甚是新鲜,满含爱怜地拍了一巴掌胤礽的屁股蛋,再与赫舍里道一声,转身带上朝冠出门去。
顾问行正立在外头候着,瞧见帝王躬身笑道:“人间灯火暖,看来万岁的不眠之症有所缓解了。”
康熙乐呵呵点了点他:“还是顾太监懂朕。”
梁九功跟在最后头,匪夷所思地瞄一眼顾问行,觉得自个儿是学不来这文绉绉的话式了。
今年入夏早,宫中比起往年燥热不少。
内务府赶着时间,将乾东五所拾掇出一间院子后,就请大阿哥胤禔回了宫。等到下旬,内大臣佟国维之女又该入宫了,这可是皇上的母家表妹,一应口分仪制都按妃位预备,自然也是马虎不得的。
奴才们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一人掰成八瓣儿用。
胤礽被赫舍里皇后看管着,不许他在这时候凑热闹。
小家伙也不生气,离了造办处,他还能去寻明德公公。季明德进宫净身前,在家是跟着祖父做木活儿的,那两把刷子虽不精细,打个秋千却是绰绰有余了。
于是,景仁宫又随着阿哥忙活起来。有胆大的小太监踩了梯子,往正殿前廊的横梁上打一副吊环,吊环上拴好结实的麻绳,底下就是秋千架。
胤礽特意要了能容两三人的位置,这会儿和小豆子、小甜瓜并排坐在上头,季明德在身后轻轻一推,三小只就兴奋地叫唤起来。
赫舍里坐在暖阁里头,听见窗外的热闹,笑着摇头道:“他们就惯着阿哥吧,赶明儿他若要个能飞的船,看季明德怎么交差。”
逢春闻言止不住笑起来。
承祜阿哥夭折之后,娘娘就一蹶不振生了场重病,如今是因着二阿哥,才慢慢有了几分鲜活气儿。
无论如何,阿哥绝不能再出事了。
主仆二人说着闲话,梁九功从外头上气不接下地赶来。
赫舍里忙叫逢春去倒了杯凉茶,给润润嗓子,随即试探着问:“这大热的天儿,何必你亲自跑一趟,皇上可是有什么急事吩咐?”
梁九功喘过气来,道:“娘娘快去瞧瞧吧,大阿哥今日忽然挑食起来,不仅没用膳,还将碗碟全都打翻了。万岁爷一向爱惜粮食,听说此事后发了火,如今正在乾清宫罚阿哥手板子呢。”
赫舍里蹙了眉头。
今日大阿哥的膳食是景仁宫送去的,只因胤礽爱吃的蛋黄肉粽刚出锅,想着分享给哥哥。
她索性问梁九功:“乌拉那拉氏知道吗?”
“小福晋前几日倒是常去阿哥所探望,今儿个却没见着人,想来还不知晓此事。”
赫舍里心中冷笑,起身道:“本宫知晓了,这便过去瞧瞧,还劳烦公公跑一趟延禧宫,请那拉小福晋也去看一眼,许是大阿哥想额娘了才没胃口呢。”
梁九功脑筋转得快,知道里头怕是透着猫腻,连忙弓身道:“娘娘折煞奴才了,不过是上隔壁传个话,奴才这便去。”
这事儿赫舍里其实不想管。
见识过前世的胤禔夺嫡,她很难再以平常心待之。只是皇上才吩咐她照看阿哥,这时候不闻不问,反而落了下乘。
赫舍里理平心绪,抚了抚衣襟道:“走吧逢春,且随本宫去瞧瞧,那拉氏唱的这是哪出戏。”
才出正殿,早有准备的胤礽便从秋千上头蹦跶下来,扑进赫舍里怀中撒娇:“额凉,我也要去。”
“有保成在,没人敢欺唬额凉!”
赫舍里一怔,反被儿子逗乐了。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这事儿,她索性牵起胤礽的小肉手,笑着应声:“好,额娘就带你这个小皮猴过去,兴许还能跟着唱两句呢。”
毕竟,弟弟对哥哥的一腔友爱之心,总不好白白被糟践了。
乾清宫内,气氛异常低迷。
大阿哥已经挨过五下手板,跪在地上小半个时辰了,却只梗着脑袋,不肯向万岁爷说明白为何要砸了碗碟。
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只盼着皇后娘娘早些过来。
赫舍里牵着胤礽进来时,就瞧见康熙坐在宝座前的一张黑脸。她捏了捏儿子的手心,示意他上去哄哄汗阿玛。
胤礽可擅长干这活了。
小家伙迈开步子奔过去,先使劲儿撑着胳膊,将下巴拄在御案边,萌乎乎地望着他汗阿玛,等康熙脸色缓和下来,他就笑着扑进怀中,又是捏腿又是捶肩的,活脱脱一个小狗腿儿。
康熙绷不住,终于笑了一嗓子:“梁九功成日里钻营,原来竟是跟着你学的。”
气喘吁吁刚回来的梁公公:“……”
胤礽没听懂阿玛的暗讽,只摇着他的手臂道:“汗阿玛不生气了吧?乌库妈妈说过,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康熙拍他脑壳:“又哄朕呢。太皇太后一手带大朕,怎么没跟朕说过这话。”
胤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乾清宫里头松快不少。
被这么一闹腾,康熙确实不气了。赫舍里趁热打铁,上前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万岁气消了,也别让大阿哥跪着了,孩子毕竟还小,有什么错处慢慢教便是。”
康熙冷哼一声:“今日要不是看在皇后和保成的份上,朕定要叫这逆子跪到底。”
这话听着凶,实则是在递台阶。
谁知大阿哥却忽然嘟囔:“谁稀罕他们假惺惺。”
凭什么他就能待在宫里,日日缠着汗阿玛,而自己就要被送去噶祿家,跟额娘分开!
康熙登时震怒,抄起御案上的砚台,砸在了胤禔右前方的落地罩上,摔成粉碎。帝王沉着声:“谁教你说这样的话,是阿哥所伺候的人,还是你额娘?”
胤禔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如今是在皇宫,而不是噶祿家作威作福。于是颤抖着缩成一团,又不肯吭气了。
赫舍里心下了然,吩咐梁九功拾了那些砚台碎片,才温柔笑着道:“这事原是怪我,前几日忙着核验阿哥所的白册,没顾得及照看大阿哥的饮食,还多亏了那拉小福晋日日跑去送吃食。不过,今个儿一早送去的蛋黄肉粽,可是保成特意留出来的,大阿哥可还喜欢?”
软刀子磨人,最是无形。
赫舍里笑意盈盈问完,大阿哥却支吾着不回话,康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帝王怒极反笑,不顾地上跪着的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斥道:“你回宫五日,你额娘日日去送吃食,从来乖巧;今日你皇额娘不过送了一次早膳,还是保成惦念你特意所留,你便将这些心意如此糟践吗?”
康熙失望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已经没兴趣再问原因。
左不过就是那拉氏这个亲额娘心思不正,背后撺掇是非,教坏了孩子。
康熙面带冷意,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御案,想着该如何处置此事。梁九功从外间进来,垂首道:“万岁爷,那拉小福晋过来了。”
来得正好,康熙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招手便叫梁九功放人进来。
乌拉那拉氏今日特意着了一身淡色旗装,鬓间未饰钗环,进了门便跪在儿子身边求饶:“皇上,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今日身子不适,一时忘了差人给保清送早膳,这孩子定是饿坏了才会闹脾气,恳请皇上、皇后娘娘宽恕。”
赫舍里候了半晌,就等来那拉氏这么一出泼脏水的戏,不由失了兴致,淡淡回敬一句:“你也说了,此事是你有错在先,本宫也是爱莫能助啊。”
康熙少见皇后这般呛人,知道这是被气着了,愈发沉下脸:“皇后说的极是。大阿哥有乾东五所的人伺候,又有中宫看顾,岂会饿着肚子。轮得到你日日过去扎眼?”
那拉氏语无伦次:“妾身只是……只是太想念保清了。”
“到底是想儿子,还是借机煽风点火,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康熙抬眸,瞧一眼吓到花容失色的那拉氏,忽而叹息一声,“你已为人母,却还如此德行,朕如何能放心将保清交给你抚养?”
听到这话,乌拉那拉氏的脸瞬间惨白,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原本一声不吭的大阿哥也跟着慌乱起来,埋在他额娘怀里小声啜泣。
康熙看得心烦,招呼道:“顾太监,传朕口谕,那拉氏禁足延禧宫三个月,为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大阿哥教养不当,请慈宁宫的程嬷嬷来重新教习一遍,没什么事儿,就别叫他往延禧宫跑了。”
顾问行领了旨,垂手立在那拉氏身侧,示意她起身。那拉氏虽不聪慧,却是个会看皇上脸色的,这会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大阿哥被强行扯开,靠在嬷嬷怀中哭得伤心,很快也被抱回了阿哥所。
胤礽被这场面吓得不轻,偷偷扯着赫舍里的袖子,直到额娘牵住他的小手,这才安心下来。
这件事宛若夏日的阵雨,来去迅猛。
也难以留下什么痕迹。
赫舍里早就料到那拉氏不会轻易被发落,因而也没什么情绪。那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看皇上的意思,明年大封,嫔位里头还是会有她的名字。
母凭子贵,何尝不是子凭母贵呢。
赫舍里再没什么心思哄康熙高兴了,索性寻个由头,留下胤礽在乾清宫,自个儿先回景仁宫去。
等她走得远了,胤礽才歪着小脑袋问:“阿玛,是保成做错什么了吗?额凉好像不开心了。”
康熙神色复杂,摸了摸嫡子的脑袋,摇头叹道:“保成很好,有好东西还不忘分给兄长。是汗阿玛不好,惹你额娘难过了。”
那拉氏禁足延禧宫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后宫。只是乾清宫侍奉的奴才一向嘴巴紧得很,打探不出缘由,各宫小主便只得作罢。
延禧宫。
翠珠拎着漆木膳盒从外头回来,挥退两个小宫女,转身进了西配殿。
乌拉那拉氏见人回来,连忙起身问:“怎么样?哥哥怎么说?”
翠珠一边将今日的午膳摆上桌,一边压低声音道:“格格,明珠大人递了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想抚育大阿哥,就得先把人送到狼窝里。也好叫皇上知道,孩子在亲额娘身边才是最好的。”
翠珠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只药瓶,表情变得有些忐忑。
“这里头一瓶是大黄粉,一瓶是芒硝。大黄清热泻火,过量会引起头晕腹泻,芒硝咸寒攻下,过量则会皮肤瘙痒。大人要格格选一个,等大阿哥在景仁宫的时候用了……”
给出这主意的人,正是纳兰明珠。
论起来,明珠祖上是叶赫部贝勒,与乌拉那拉氏实在算不得什么兄妹。只不过他这几年与索额图在前朝互相倾轧,各树党羽。索额图是胤礽这个嫡子的母家,明珠便顺势将手伸到了长子这头。
乌拉那拉氏对着药瓶怔了一会儿,便又掉起眼泪来。保清这孩子命不好,先被送出宫养着,如今想要回到额娘身边,还得用这种法子遭不少罪。
哭过一场,那拉氏心中舒坦不少,吩咐翠珠:“明儿个你就派人去给桂嬷嬷传话,叫她哄着阿哥暂且忍几日,这期间多多亲近景仁宫,寻着机会,就把药下在阿哥的吃食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