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没坐下,只对她弯腰抬手。
金眼孔雀翎羽扫在绣着素白团花的心口,宁贵妃仰起颈,顺势伸手攥住裴怀恩的衣领,徐徐抚摸他肩头绣着那蟒。
宁贵妃轻轻说:“心肝,皇上的病如何了?”
裴怀恩扬眉笑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缎料,翎羽顺势往下扫。
这是皇帝的女人,如今却在对他,对一个残缺之人投怀送抱。
这是多么令人痛快的一件事,虽然他对这女人本身并没什么兴趣。
宁贵妃的娇声询问就回荡在耳边,少顷,裴怀恩陪她闹够了,便轻飘飘地丢掉自己手里那雀翎,一把推开人说:“无妨,皇上今次只是着了凉,应该无碍。”
宁贵妃骤然被推开,面上像是不甘心,还想上前去捉裴怀恩的手,但裴怀恩已转身往她那小炉子里添香去了——那是裴怀恩特意费心为她调出来的香,她很喜欢,以致每回都忍不住央裴怀恩给她多带些。
裴怀恩身后,宁贵妃稍稍侧首,见裴怀恩一心摆弄香炉,并不理她,便百无聊赖地往后靠回贵妃榻里,启唇叹出长长一声气,连抱怨声都是妩媚的。
“唉。”宁贵妃拐着弯的问,“……既然无需侍疾,怎么来迟了。”
三十几岁的女人或许不再鲜嫩,却是最娇艳,最有风情的。裴怀恩闻言转身,为宁贵妃撩开她鬓边的碎发。
“去见了六殿下,所以来迟了。”裴怀恩轻描淡写地答她。
话落,宁贵妃却倏地起身。
宁贵妃冷声问:“他答应了?”
裴怀恩笑着说:“他已无处可去。”
宁贵妃得了肯定答复,身子立时再软下去,抬头朝裴怀恩露出个满是勾引意味的笑来。
宁贵妃夸裴怀恩带给她的香好闻。全恩露殿的人都知道,宁贵妃与裴怀恩的关系匪浅,坊间甚至有人传他们早已在一起。
须臾香点起来,裴怀恩撩袍坐在宁贵妃对面,听宁贵妃对他说:“啧啧,嘴上骗晋王说,用的是恩露殿里的流光缎,实际却是晋王府中的八宝锦……心肝,你这回可把晋王坑惨了,好歹从前跟过他几年,真不心疼吗?”
裴怀恩禁不住笑,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桌沿算时间,摇头说:“娘娘说笑了,此事全因晋王殿下咎由自取,我只不过是帮他在忙中出了点错。”
适才和李熙说最后人选是假,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测试,若李熙见着假的就不敢杀,那还有什么意思?
“两年前,淑妃与皇上隐有重拾旧好之意,是晋王畏惧淑妃远在东北戍边的母家,更怕见到六殿下回京,方才故意迟去一天,又使计诬陷六殿下通敌,想把六殿下彻底弄死在那儿。”
说着话,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支颌望向贵妃榻。
裴怀恩对宁贵妃这种过分艳丽的女人没兴趣,可不代表他不会利用。眼下既然宁贵妃想要他,他倒也不介意在每次来这儿时,动手多替宁贵妃点些南柯香,不着痕迹地送宁贵妃“南柯一梦”去——横竖他们两个如今不过是各取所需,各怀鬼胎罢了,至于流言什么的,就随便叫坊间那些人传去吧。
“两年后,也是晋王派了刺客,去杀六殿下……”斟酌间,眼见着宁贵妃白皙的面颊渐渐晕开层红,裴怀恩眼里嘲弄,却柔声说,“现如今,我将真凶隐晦告知六殿下,六殿下该谢我。”
耳旁引诱时远时近,药劲很快上来了,宁贵妃被迫陷在虚幻的假象中,像滩春水似的化了。
宁贵妃不知那香的作用,此刻只管在她自己想象出来的快意里咬紧嘴唇,哆嗦着颤声说:“亏得……亏得晋王信你,什么都不瞒着你,晋王这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以为最大那个不争气,就能……就能轮到他了!还有那老皇帝,老而目盲,看不见我儿如此聪慧孝顺,当年、当年偏要去宠淑妃和她肚里那块烂肉,还说什么淑妃若诞皇子,便立为东宫!”
裴怀恩纹丝不动,坐在椅子里漠然地瞧着宁贵妃喘息。
其实睡皇帝的女人很痛快,裴怀恩如今不碰宁贵妃,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单纯不喜欢她罢了。
裴怀恩如今已经站得够高了,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或物,他从不勉强。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们眼下毕竟还是一对“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该有的安慰必须得有。
思及此,裴怀恩的态度温和下来,柔声安慰起了宁贵妃,笑吟吟地调侃她:
“好了,贵妃娘娘,您当年不是让钦天监那边运作的很好么。祸星怎么入东宫?六殿下此生,注定就是一颗弃子了。”
顿了顿,眼里分明冷的像冰,声音却越发暧昧。
“娘娘您难道忘了,皇上向来最厌党朋之争、兄弟反目,眼下六殿下刚进京没多久,注定无缘储君,底子最干净,也最适合查这案子。只要证据到了……从六殿下嘴里说出来的话,皇上能信。”裴怀恩说到此处,缓缓站起来,俯身看向宁贵妃那双迷离的眼,舔唇说:“……不过就是一颗弃子,余生能为我们所用,岂非快活。”
那南柯香的效果太好,宁贵妃受迷惑,还以为裴怀恩这时在抱她,与她赴云雨。
良久,等宁贵妃快清醒,香也将将烧尽,裴怀恩方才不紧不慢地坐过去,与宁贵妃亲密地挨在一起,听宁贵妃挂着身香汗,两眼空茫地对他说:“……心肝,你也忒心狠。当年好歹也是晋王安排你进的司礼监,可本宫瞧你竟恨不得他死,真是半分情面也不讲。”
裴怀恩顺势伸手接住她,恰到好处地哄她说:“娘娘又说笑了,从始至终,我与晋王那边不过就是虚以委蛇,与娘娘才是真心——平日有外面那些人乱传就罢了,娘娘您明知道当年是什么回事,怎么还担心?”
宁贵妃笑得头顶花枝乱颤,裴怀恩来得及时,让她一时分不清幻觉和真实,竟全然不觉自己刚在外人面前自力更生地演了出“活春.宫”。
“……心肝别生气,本宫是看他这两年对你越发上心,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挑。”宁贵妃得着趣味,面上显出餍足的疲态来,抬手搭上裴怀恩的肩,“本宫……本宫怕你被他迷了心,叫他骗去了。”
裴怀恩闻言也笑,笑容却阴鸷,“几场鱼水之欢算不得什么,我走到今日,谁对我不是好的呢?倒是齐王殿下……”
宁贵妃明白裴怀恩话里意思,连忙说:“心肝安心,本宫与你也是真心,什么都不曾瞒你,甚至连当年钦天监一事,也都告知了你。”
顿了顿,眉间越发媚态。
“至于霁儿那边……霁儿那边有本宫。”宁贵妃娇声笑道:“本宫自会管束霁儿,待霁儿来日入主东宫,甚至荣登大宝,本宫一定教他敬重你,依旧许你批红掌印之权。”
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凑前来,带着一点循循善诱的蛊惑。
“这不够。”裴怀恩说,“待晋王倒了,我还要京军和兵部。”
话音刚落,宁贵妃脊背一僵。
利益的分配总令人离心,宁贵妃一改方才的意乱情迷,目光闪烁道:“这……这本宫做不了主。”
裴怀恩不在意,只摆摆手说:“不必娘娘做主,只要娘娘别插手就成了。”
宁贵妃犹豫许久,说:“那本宫也有一个条件。”
裴怀恩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拒绝,像是要先听听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宁贵妃见状,便装着黯然地垂下眼帘,适时做小伏低道:“好怀恩,替本宫杀了李熙,十八年了,这梦魇困了本宫整整十八年,只要皇上一日不……本宫做梦都害怕那孩子东山再起。”
宁贵妃才从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美梦中醒来,骨头还有点情难自己的酥。与她相比较,裴怀恩这儿倒一如既往的蟒袍齐整,发冠纹丝未乱,眼底没带一点欲。
而且很显然,裴怀恩似乎对宁贵妃这提议不赞同。
也是因为见着裴怀恩面上冷意,宁贵妃恳求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在过了很久后,久到宁贵妃以为裴怀恩不会再回答她这个请求了,裴怀恩才又混不吝地对她笑了笑。
“……我的娘娘啊,六殿下怎么会是梦魇呢。”
甜腻的情.潮过后,宁贵妃怔怔软在满是香气的贵妃榻上,看裴怀恩倾身过来对她说,“那么软和一个小团子,有趣得紧,改天带来给贵妃娘娘见见。”
入夜渐凉,月上梢头。
李熙手捧户部走账记录,在窗子底下和玄鹄大眼瞪小眼。
八宝锦是贡品,一年才得几匹,据账面记载,因为晋王打胜了大沧,承乾帝龙颜大悦,竟将此物尽数全赏给了晋王府——还以为会是齐王府来着。
那衣领的布料崭新,色泽鲜艳,一看就是今年的新品。
另有,除了他和玄鹄、裴怀恩之外,大约再没人真的见过那领子。
换句话言之,既然没人知道,也就没有时间去准备,这账面……一定是真的。
一时沉默。
李熙捧着账簿,垂眼仔细看了很久,忍不住转头对玄鹄说:“猜错了,裴怀恩不是晋王的人,裴怀恩对晋王,已然动了杀机。”
就连玄鹄也说:“怪我之前太信传闻,以为那宁贵妃屈身讨好裴怀恩,只是在替她儿子找后路,如今再看,她却是有更大的图谋了。”
晋王倒了,最受益的便是齐王。
另外……
李熙屈指捻着账本,自言自语道:“记着舅舅说,母妃先前曾与父皇和好过,若非出了两年前那事,父皇原本已经打算接我回宫。”
可偏偏中途就出了岔子。
通敌叛国,这是多大的罪名,若非他听了舅舅的话,使计去了大沧避风头,恐怕就算他有幸没死在沙场,回来了,赶上承乾帝盛怒之时,也会一刀砍了他。
“当年在桓水,援军本定两日就能到,后来却又说是被牵绊住了,要第三日才到,结果等第二天入了夜,城门就开了。”李熙沉声说:“老二……老二忌惮我,虽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忌惮我,可他想顺势消减邵家军的势力,还想借大沧的手杀我,就算杀不了,也要污掉我的名声,让父皇杀我——他是最怕见我回京的,他在对战大沧时,拿的是头功。”
玄鹄怔在当场。
却听李熙又激动地说:“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白天裴怀恩之所以会问我、问我敢不敢杀假的,实则是在试探我,测试我对他的诚意、还有性情,但他其实给了我真的,老二……老二就是真凶!他要让我倒着查!只要我愿意听他的话,我就一定能查到真凶!”
玄鹄难以置信地说:“……京都的心眼真多,你家兄弟尤其多。”
半晌又皱眉,说:“可是怎么查?光知道结果有什么用,数算过程就不要了么?”
李熙眼睛亮亮地看着玄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这有什么难的,百密总有一疏,养锦衣卫是用来干什么的?”李熙说:“既然已经有了方向,我们就先在明面上配合着裴怀恩,假装查齐王,不要打草惊蛇,再去暗地里盘查那些和晋王府关系亲近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要放过,全都要细细地问。”
有了方向之后,从哪查,怎么查,内里全是说法。
李熙为此消停了十来天,足不出户翻阅各种记录,最后通过吏部借给他的官员名册,顺藤摸瓜,找出了兵部武库司郎中黄小嘉。
兵部武库司,是掌管天下兵籍、武器、武举及编发、戍军诸事之处。
兵部武库司郎中黄小嘉,原为玉山知县,据说是在四年前,也就是在承乾三十五年入的京,起先只被调进兵部做主事,后来因为攀上了晋王,把自己的一个外甥女弄进晋王府里做妾,由此升的官。
但是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黄小嘉是晋王心腹,两年前的那张通敌奏折,恰是由黄小嘉授意武库司起草,继而呈交圣上。
得知此事的李熙欣喜若狂,连夜喊来孟青山,对他说:“孟总旗,劳烦你带人去黄宅。”
孟青山是被玄鹄从炕上薅起来的,一路哈欠不停,闻言老大不愿意,说:“让我去拿人,行,可是总得有名目。”
黄小嘉这个人,平日惯是谨小慎微,连点把柄也不露。
没名目抓人是缺德,孟青山自认正直无私,不想干这缺德事。
半晌,李熙见指使不动他,就把奏折的事全告诉他了,临了没忘拱把火,说:“孟总旗,你也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戍边的辛苦,难道不想抓住真正的奸细?”
孟青山这才变得精神些。
孟青山说:“可以,但不好抓,恐怕会有阻挠。”
李熙听了就笑,笑得狡黠,说:“怎么会有阻挠?我是让你去请他,没让你去抓他。”
对外只说查到了些齐王府的猫腻,再以复盘案情的名义,带上礼物,将黄小嘉恭恭敬敬地请过来。
至于真的请过来之后,具体怎么处理,那还不是锦衣卫一句话的事。
李熙这边话音刚落,孟青山心领神会,整个人顿时更精神了,说:“六殿下,先前没看出来,您还挺损的。”
李熙笑着看孟青山,说:“不用我多说,你立马就能听明白,你也一样。”
孟青山噎住一下。
孟青山是个洒脱性子,骨子里有几分侠义在,由于李熙没在案情细节上对孟青山有隐瞒,孟青山投桃报李,差事办得还算卖力,得了命令就要走,却又因为实在太疲惫,在转身时没忍住打了个晃,险些一头磕在门框上。
李熙被吓到了,连忙跑过来扶他,说:“这几日又没多指使你,怎么累成这样,没在屋里睡大觉么?”
孟青山摆摆手,说:“睡个屁,帮着修河堤去了。”
李熙说:“怎么?你们锦衣卫还负责这个?”
孟青山就叹气,说:“六殿下,您有所不知,负责统领神武营的那个吴统领,乃是我老子爹的连襟,是我姨父,我这是被他抓了壮丁了。”
李熙怔住片刻,说:“穿赤甲的那个神武营?”
孟青山点头说:“对,就是那些穿赤甲的冤大头。”
李熙便松了手,眼里几经明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说:“工部那边没另外招人么?怎么让神武营的兵修。”
听见这话,孟青山转头啐了一口。
“唉,要不咋说他们都是冤大头?”孟青山藏不住话,大约也是困蒙了,当即便顺着李熙的疑问,连声抱怨道:“仗打了两年,户部哪还有钱招人了?可不就得先指使着神武营顶上?以为靠军功爬上来,就真的能和那些勋爵显贵平起平坐,结果怎么着?九死一生进了京,编进京军四营,到头还是受人差使的命——受差使就罢了,还不给钱。”
李熙沉默一瞬,想起之前在街上见着的那些赤甲军爷。
难怪脸色那么黑,原来是白干。
“早前听说户部那边欠钱,欠了多少?”李熙状似好奇地问:“听说神机营和神威营的账面都平了,他们神武营又不是降兵,怎么没人管。”
孟青山越听越愁,因为当过兵,愁得非常感同身受。
“欠俩月了,听说以前给的也挺少。”
孟青山眉头紧锁,摇头说:“是降兵倒还好了,这是一笔糊涂账,谁爱管呢。”
承乾帝疑心重,如果是降兵,平日便不必操练,只在京中充作一些干重活的杂役,空闲时候很多,可以自己找营生,对月饷的依赖程度还没那么重。
可神武营不一样,神武营得操练。
毫不客气地说,只要打起仗来,冲在最前面的就是神机营和神武营。
神机营的统领是晋王,待遇自不必说,可神武营就过得很憋屈了,战时要冲锋陷阵,太平时候还要做杂活,每当工人或者降兵不够用的时候,户部就找他们去,如此反复折腾下来,钱就越欠越多了。
这么想着,就连李熙也不禁感慨,说:“这也太没道理了。”
此言一出,孟青山像是终于找到了知音,对神武营比对锦衣卫还上心,毫无防备地对李熙大声嚷嚷道:“谁说不是呢?姨父前阵子被逼得没办法,跑去找晋王,可惜晋王手里也没钱,只能答应帮他想办法,至于想不想的成,还得看天意。”
李熙点点头,说:“估计是没办法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老二真有钱,肯定也得先拨给神机营。”
孟青山站在门口,满脸不悦。
“啧,快别提了,亏我前两年还很佩服晋王,觉得他骁勇,可惜这几天跟您查下来,却是越来越懵。”
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下,换了个稍微委婉点的说法。
“如果不是便罢了。”孟青山说:“但如果真是他,您当年都落魄成那样了,有什么可忌惮?到底多大的仇怨,能让他对亲兄弟下手,弃边陲百姓于不顾,踩着别人的性命往上爬……我瞧不起他。”
李熙心里赞同,但面上说:“孟青山,老二就算再不对,也是父皇钦封的王爷,更是神机营统领,而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总旗——你那结拜兄弟说得对,你迟早死于话多。”
孟青山朗声大笑。
“怕什么,您又不会告发我。您挑我来,不就因为看中我麻利,懒得打官腔。”孟青山说。
李熙默然抿唇。
倒也是这个理。
有一说一,数日相处下来,李熙确实越来越喜欢听孟青山唠叨。
无他,和京中满地的八百个心眼子们不一样,孟青山是个很简单的人,人对他好一分,他便回敬人一丈,许多事情不必问,他自己就全漏出来了,漏完还没自觉。
换句话言之,除了性格讨喜之外,李熙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还真就特别需要像孟青山这样的大漏勺——这漏勺可比玄鹄那种道听途说的“乡下人”知道更多。
就譬如今晚,李熙送孟青山出了门,嘴里不过就是随意提了几句吴宸,心疼吴宸的辛苦,便听孟青山满脸苦大仇深地对他说:“六殿下.体谅,姨父过得实在太难。”
“不怕您笑话,事到如今,如果谁能帮姨父把神武营的饷银发了,恐怕姨父做梦都能笑出来,恨不得给那人立座庙,每天烧香磕头,当牛做马。”
李熙见状,殷勤地跟在孟青山身旁挑灯笼,斟酌着说:“确实太不容易了,但总这么着急也不行,孟总旗,你和吴统领沾着亲,平日记得代我多劝他,告诉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千万别太上火了。如果、如果他还放不下,就让他来看我,你让他没事就多瞧瞧我,瞧我现在这日子过的,难道不比他难多了?”
李熙生着一张悲天悯人的小菩萨脸,又慈悲又无辜,还显他年纪轻,一旦笑起来,对别人特别具有迷惑性,明亮得仿佛一眼就能被看穿,心里没丝毫算计。
孟青山对李熙没提防,闻言就点头,抬手抚到挂在腰间的绣春刀。
“成啊,一定帮您把话带到。”孟青山实诚地答应着,说:“都不容易,改天该让姨父来问六殿下讨壶酒。”
李熙就只是笑,眼看着孟青山真要离开了,又把灯笼往前送,小声叮嘱他,“记得少带几个人去,别闹出大动静,趁黄小嘉夜半不清醒,悄悄地把他请出来就行了。”
孟青山郑重地说:“放心吧,我有分寸,必不能叫他起疑,半路溜了去。”
说着又打哈欠。
连着帮忙修了好些天河堤,是真的乏。
又过了好久,直到孟青山的背影彻底隐在了夜色里,李熙方才敛起笑,熄灭灯笼回屋,暗暗琢磨起神武营的军饷。
孟青山没撒谎,不怪吴宸病急乱投医,记着李恕先前也跟他提起过,现如今,户部是真没钱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此次攻打大沧,听说神武营出力不少。若非有神武营在,他此刻怕是还回不来长澹。
说到底,无论于公于私,都该想法子帮帮吴宸。
正寻思着,顷刻间,忽听卧房里边传来几声响动,嘎吱嘎吱的,像是被人从底下把地板撬开了,吓得李熙立马就往卧房跑,暂时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结果前脚刚进屋,后脚就看见自家地板真被撬开了。
四目相对,一身黑衣的十七从地洞里探出个头,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对李熙笑道:“对不住了六殿下,督主的主意。督主怕您自己住这不安全,特意命我给您修条路,方便您跑。”
“……”
李熙顿时睁大了眼,连问清楚来人是谁都来不及,连忙转身关门。
就离谱!
左防右防这么些天,竟然忘记了防住地下……
可但是,但可是……谁他妈能防住地下!
李熙诧然说:“你是东厂的人,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十七很骄傲地挺胸,说:“我本事可大,想查什么查不着?”
李熙皱起眉。
这个黑衣人,看着委实有些面熟,仿佛在哪见过。
“玄鹄——”李熙仰面喊:“你又睡到哪里去了,还说什么滴水不漏,叫人家在地底下钻了空子,都不知道!”
李熙喊的声音挺大,十七摸摸耳朵,诚实地说:“六殿下莫喊了,你那护卫睡前爱饮酒,我就装成商贩,卖给他半壶。”
李熙便往后退。
他想起来了,这黑衣人的身形声音,似乎正与那个被刺客吓尿了裤子的高瘦行商,相差无几。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垂着手沉默片刻,悄悄收起夹在指缝间的一片薄刃,小声问十七,说:“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十七便朝李熙伸手,说:“是处好地方,六殿下去了就知道。”
李熙不安地捻着指尖,又问:“玄鹄会睡多久?”
十七没隐瞒,眨着眼说:“至少到天亮。”
事已至此,方才飘去神武营的思绪被打断,李熙暗道一声可惜,点头答应了。
没办法了,当在东厂的人面前,他不能会武,只能乖顺跟着。
思及此,李熙稍定下神,往前走了两步,为难地说:“那好吧,我愿意跟你去。”
十七就从洞里钻出来,原地调了个头,对李熙说:“这洞挖得急,有些窄,还请六殿下抓着我的脚踝,我带您爬出去。”
李熙连忙伸手,随十七一起钻到地底下。
十七说话很写实,从不故意夸张,说窄就是窄。大约一刻钟后,李熙灰头土脸地被卡在了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进退两难。
须臾小油灯被晃灭,一片黑暗中,十七背着手使劲拽他,着急地说:“六殿下,您也好歹使点劲,别光指望我啊!您把我的鞋都拽掉了!”
李熙闷在石头缝里装柔弱,理直气壮道:“可是我不比你们习武之人,我没力气呀。”
十七没法反驳。
趁着十七奋力挣扎时,李熙悄悄勾起脚背,扣住石块,淡然地躺在地道里,纹丝不动。
什么都不知道太被动,得抓紧套点话。
这么想着,李熙纳闷地开口,说:“我看这地道挺长的,你挖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