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鹄见着李熙,讶然说:“居然真活着回来了,还以为我这赁屋的银子白花了。”
李熙很无奈,招手喊玄鹄从屋顶下来,说:“上面的空气是不是很好?”
玄鹄应声跳下来,跟在李熙身后进屋,说:“我要留下,总得上去给邵帅放只信鸽。”
玄鹄口中的这位邵帅,指的当然是邵晏宁。
李熙侧眼瞧他,说:“信鸽在哪不能放。”
玄鹄理直气壮且昂首挺胸,说:“起飞的地方高一点,飞的就快一点。”
玄鹄赁到的这间房位置不错,僻静,地方也够大,房子外面都是空地,连棵稍微高点的树都没有,基本上就是杜绝了受监视的可能性,除非有人整天来趴他们的屋顶。
但是这也不可能,因为玄鹄睡在屋顶上。
外面冷风呼啸,李熙把门窗都关紧了,动手翻找伤药。
他的膝盖和脚底都被磨烂了,需要清洗。
玄鹄在旁看着他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没憋住。
玄鹄说:“我在屋顶上,看那鸽子往北飞,就想起那边的狼烟,大雪,还有烫好的烈酒。”
李熙翻找的动作微顿。
连日接触下来,他和玄鹄之间的关系已大大缓和,除去冷嘲热讽之外,偶尔也能和平的呆在一起,平心静气地说说话。
李熙明白玄鹄的心意,便说:“我一定能找到真凶,你不要急。”
玄鹄冷硬地点头,说:“若找不到,我就认你是真凶。”
李熙听得失笑,说:“行,若找不到,让你把我杀了。”
玄鹄这回没再接话。
玄鹄转身往外走,觉得还是睡屋顶舒服。玄鹄身后,李熙已翻到了药,正在洗布巾。
下一刻,李熙出言喊住了玄鹄,说:“你等会。”
玄鹄不耐烦地转回来,正要牢骚几句,却见李熙面色古怪,仰起脸问他,“对了,关于裴怀恩的那些传闻,你能给我详细讲讲吗?”
玄鹄没想到李熙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愣了一会才说:“……行、行啊,草菅人命,买.官.卖.爵,贪.污.受.贿,秽.乱.后.宫,谋害皇嗣,你想先听哪段。”
李熙:“……”
李熙牙疼的沉默片刻,而后说:“一点好事都没有吗?”
玄鹄站在他旁边皱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狐疑地问:“……比如呢?”
李熙终于洗好了布巾,坐在床上挽裤腿,想了又想,斟酌地说:“比如乐于助人,乐善好施什么的。”
玄鹄:“你疯了吧。”
“疯”字被咬得格外重。
李熙对此也很无奈,摇头说:“就是因为还没疯,才感觉奇怪。”
玄鹄垂眼看他挽裤脚,随手递给他一把剪刀,说:“怎么个奇怪法。”
伤口已经结痂,棉质里裤粘住皮肉,有点不太好弄,李熙感激地接了剪刀,低头把里裤的下半截剪了,然后猛的向上撕。
……好痛。
李熙皱着小脸儿,轻声说:“裴怀恩今晚对我示好了。”
“我干。”玄鹄本能就问:“他对你投怀送抱了?”
李熙面无表情地转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玄鹄,说:“你疯了吧。”
“疯”字被咬得格外重。
玄鹄:“……”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听着就像嚎哭,玄鹄被李熙这么死盯着,也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便赶紧找补说:“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说,他今晚对你示了好。”
李熙眉头紧锁,说:“别瞎想,他只是在宴后忽然向父皇提起母妃来。我猜我长得一定与母妃有些像,尤其是在掉眼泪的时候,因此才惹父皇心软。”
玄鹄闻言在屋里转了两圈,也觉得奇怪,说:“你是说,今晚是他救你?”
李熙轻轻点了点头,仔细把膝盖上的伤口处理干净,斜斜往后靠上床边的小柜,一手撑着腮,迟疑地说:“不止,他还要把他的宅子让给我住呢。”
玄鹄这会连眼睛都睁大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低声说:“完了,他是不是和你的母妃有一腿,睹你思情了。”
李熙阖眼深吸一口气,顺手就把枕头扔了过去。
“脑子一点不用吗!”李熙磨着牙说:“我母妃已经没了,休再辱没她!”
李熙在玄鹄面前没伪装,舌头好用得很,一点不打结,玄鹄看出李熙真不高兴了,忙往后退,边退边说:“那我真想不到为什么了,早听人说过,裴怀恩这个人唯利是图,只对有用的人好,至于你么……”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都写在脸上了。
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你没用。
初来乍到,孤苦无依,不站队,没势力,没钱,没武功,顶着祸星名号的废人一个,谁会想要呢。
这些事,不光玄鹄这么想,李熙也是深表认同。
“……你说的没错,我这一路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枕头扔出去之后,李熙须臾平静下来,思索着说:“但我瞧他那意思,竟把东厂、西厂、锦衣卫全借给了我,似乎是想让我冲在前头,替他查案……呵,拿我当刀使,横竖死我一个不多。”
玄鹄说:“他想借你的手,自己不出面。”
李熙静默一瞬,说:“坏了,他已为我准备好真凶了,只放我去和这个准备好的真凶斗,斗胜了,皆大欢喜,斗败了,与他也无什么干系。”
玄鹄这回隐隐听明白了,他听见李熙话里用的是准备好,而不是找到,脸色一瞬有些黑。
“那还查个屁。”玄鹄说:“事先准备好了的,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李熙疲惫地阖眼,说:“不查?不查我就死了,死得更快。”
玄鹄:“……”
同一时刻,裴怀恩也上了软轿,正在回府的路上。
裴怀恩的私宅靠近京郊,比李熙赁的屋远,这会还没走到地方,正在半路慢悠悠的晃荡着。
裴怀恩怕冷,十七把手炉塞给他,听他说:“怎么又换脸了,我都快忘了你原本长什么样。”
十七会易容,脸皮三天两头就换一张,长什么样全看心情,譬如今晚,十七就把自己装成个满脸络腮胡的莽汉。
十七说:“昨天读江湖小记,深觉男人还是得粗犷健硕一点。”
裴怀恩斜着眼睨他,拇指缓缓蹭着怀里的小铜炉,温温和和地笑道:“好十七,再说一遍给我听啊。”
十七当即改口,讨好地说:“督主息怒,明天小的就把胡子剃干净,重新换张漂亮干净的脸给您看。”
裴怀恩这才嗯了一声,许是因为心情好,没再继续追究什么。
裴怀恩向后仰首,靠着座位上的兽皮软垫,沉声问:“那小团子住在哪?”
十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裴怀恩话里的这个小团子,指的大约就是六皇子李熙,忙抱拳说:“在西边,离您挺远的。”
裴怀恩便说:“找到那房子的东家,悄悄买下来,让那东家替咱多盯着点,今天我瞧那个小团子哭哭啼啼,和你跟我讲的伶俐模样,很有些不同。”
十七唔了一声,说:“也不一定是装的,毕竟我只短暂地见过他一面,没太仔细看。再说伶俐归伶俐,怕死归怕死,人在生死面前,总会变得很迟钝,这两点又不矛盾。而且像他这种有点小聪明,又很怕死的人,岂不是更好用么?”
裴怀恩转头看了十七一眼,说:“这倒也是,他虽然一直哭,却还知道提防着我,没被我手里这点恩惠打动,而且也能听懂我的弦外之音。”
话至此顿住,俄顷又道:
“但那也得是个真软和的,才好一直用,辛苦你再多盯他两天吧,仔细一些。”
十七连忙垂首应是,应完却又问:“那要真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闻言,裴怀恩慵懒地舒展开身体,软如无骨之蛇,暧昧又奢靡。
裴怀恩面上显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可惜来,说:“一个月的时间很长,够观察了,待事成之后,若他真的漏了什么马脚……心机太深,想办法弄死吧。”
承乾帝重子嗣,但是迷信,换言之,设计让承乾帝杀死一个皇子很难,但让他杀死一个常年被养在边关,感情不深,而且八字还有碍国运的皇子,却很容易。
只要李熙头上这顶祸星的帽子不摘,李熙便永远做不成真的贵胄,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总能寻到各种各样的错处。
裴怀恩这话说得轻松,十七惊讶道:“瞧您对他挺好的,还以为您……”
裴怀恩打断他,随口说:“哄着玩玩么,万一以后真有用呢?十七,你猜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还有什么最容易让人全然信任和依赖?”
十七恍然大悟,紧接着便是通体生寒。
迎着裴怀恩冰凉戏谑的目光,十七怔怔道:“是……是救命之恩,雪中送炭。”
第006章 财神
翌日,天气难得晴朗,玄鹄被留下看家,李熙独自进宫去见裴怀恩,问裴怀恩要能调得动人的小牌。
行在路上,忽有许多穿赤甲的士兵列队从他身旁跑过去,个个面色不善,吓得他连忙闪身,躲去墙根底下。
李熙害怕看见兵,无论是长澹的兵,还是大沧的兵,他都害怕看见。
这些兵会让他想起两年前,桓水一战,白茫茫的雪地被血染红,混成粘稠的泥浆,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正出神,前面有人喊他。
李熙应声抬头,看见五皇子李恕骑马过来,在他面前勒紧缰绳,利落地下了马。
“六弟!”李恕见着李熙,似是极欢欣,抬手就去揽李熙的肩,明朗笑道:“你这是要进宫?”
李熙点头,任由李恕与他勾肩搭背,在心里悄悄回忆起坊间传的那些小道消息。
五皇子李恕,智敏,但爱玩,为人架子不大,性格也活泼,打出生起就被养在顺妃宫里,与顺妃所生的淮王格外亲密,是淮王手把手教着识的字,不爱权力爱银子,是个很好相交的人。
另外听说李恕这人特别会赚钱,就为着这个,他们长澹皇室子弟原本都该被禁止经商,可承乾帝唯独对李恕破了例,默许李恕借别人的名,在他们长澹各地开赌场、开酒楼饭庄。
代价就是凡所有盈利入账之款项,都要划出五成归国库,两成归承乾帝的私银库,余下三成才是李恕自己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李恕把他自己经营得富贵泼天,然后被迫成为一个散财童子,整日让他那几个穷兄弟敲竹杠。
想到这,李熙看向李恕的眼神,免不得就带上了几分看冤大头的怜悯,心说可怜见的,这位财神爷往后恐怕又得多接济一位兄弟了。
但这点怜悯很快被掩饰过去,有李恕先搭讪,李熙稍一定神,便抬头朝李恕笑着说:“五皇兄,你也起这么早。”
李恕闻言就皱眉,不情愿地说:“唉,如果不是父皇催着,我也不想起这么早,可我还有俩月就开府了,不能再拖了,必须得依父皇的意思,尽快选出位置来,也好空出足够的时间,方便工部那边派人去修缮。”
说到这又话锋一转,攥拳轻砸一下李熙的肩头,欢喜地说:“不提这些了,好小子,你能活下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我!有你在,我总算不是几个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了,我也有弟弟了!”
李熙哭笑不得,只好说:“我还以为皇兄们都不喜欢我。”
李恕闻言啧了一声,不赞同地说:“哪有,我就很喜欢你,我不嫌你是祸星。不瞒你说,平日四位皇兄各有各的忙,都不爱搭理我,我打眼瞧着,倒是咱俩年纪差不多,往后可以一块玩,你说是不是?”
李熙说:“五皇兄……”
“唉,叫什么皇兄,叫五哥!咱哥俩难兄难弟的,我听说过你,想必你也听说过我吧?”李恕打断他,混不吝地摇头。
“昨晚是有父皇在,我才没敢管你,实际心里可惦记你呢。你不知道,今年咱父皇身体不好,礼部要立储,四位皇兄因为这事争得紧,但我不一样啊,我生母身份低,就跟你一样,压根摸不着储君的边,是以没那么多规矩。”
李熙垂着眼听,不发一言,心里却很赞同李恕的说法。
抚养和亲生总归不一样,承乾帝没立后,眼下诸子无别,顺妃要扶,扶的也是淮王,确实轮不到李恕。
再说承乾帝估计也没考虑过让李恕接挑子,否则就不会破例许他经商。
商人是贱民,纵观历朝历代,哪位正儿八经的皇子,会被允许跟贱民厮混在一块?
正琢磨着,李熙甫一仰脸,就见李恕的贴身侍从气喘吁吁追了来,下马冲李恕禀报:“五殿下,您怎么还没选好位置,齐王殿下托我给您带话,春风如意楼,他做东。”
话毕再朝李熙行了礼,急匆匆的,把李熙闹得怔住一下。
无他,自打回到长澹后,李熙这是头回受别人的礼。
喧闹间,李熙正要下意识回礼,就见李恕忽然肉疼地咬紧了牙,愤愤跺一下脚。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李恕说:“月前不是才借了银子给他吗?怎么又来!”
侍从对此也很无奈,垂头丧气道:“齐王殿下对我说,近来雨水多,护城河河堤频繁被冲塌,需要重修,还差一百万两的缺口补不上,望五殿下慷慨解囊,他心里记着您的好处呢。”
李恕不厌其烦,一拳砸在墙上。
“李霁!李云疏!这个讨人厌的吞金兽!”李恕恶狠狠骂道。
李恕喜怒都摆在脸上,李熙在旁看着,横竖走不掉,便劝他:“一百万两不是小数目,五皇兄你……”
李恕呸道:“是啊!这是多大一笔钱?他想修河堤,怎么不去问户部要钱,非得跑过来拔我的毛?”
听见这话,侍从为难地看了李熙一眼,附在李恕耳边轻声说:“殿下,您忘啦,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户部那点税收,早被晋王划走发军饷了,哪还有钱了。”
顿了顿,再看李熙一眼,脸上比方才更哀怨了。
“再说问户部要有什么用?户部如果拿不出钱,到时一张折子送上去,皇上看见了,跑不了还是来问您……”
说到后面就没了声,因为李恕这会已有些面目狰狞了。
齐王修堤,花着李恕的钱,功劳却不在李恕身上,这换谁都得急,李恕这会就急得团团转。
晴空万里,大太阳底下,李恕只管背着手转,李熙看李恕转,手指尖缩在袖里沉吟半晌,斟酌着说:“五皇兄赚钱不容易,不能不给吗?”
话音刚落,李恕猛的转身,一把攥住李熙的手。
“好六弟,还是你理解我的辛苦。”李恕惆怅地说:“但不给不行啊,放眼这京都城里,就属老二和老三一武一文最拔尖,大皇兄太仁义,压不住人,顺妃娘娘养我一场,我总得给大皇兄,也给我自己留点后路,能帮就帮吧。”
李熙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很小声地说:“那也……也不能开口就是一百万两。”
李恕听得连声叹气,连看宅子都顾不上了,拍着李熙的手背说:“这算什么,老二前阵子也来和我打秋风,说是没钱给神武营发俸了,神武营你知道吗?”
李熙茫然地眨眼,一问三不知,犹如白纸一张。
李恕见状,就猜李熙没听懂,凑过来小声和他说:“你刚回京来,想必不知道咱们京军四营之间的猫腻,让我来给你讲。”
“你长在边关,应当知道咱们长澹在地方实行的是卫所制度,平日寓兵于民,各自屯田,唯独那几位在四方戍边的元帅,以及负责护卫京都的京军四营,是直接吃朝廷俸禄的。”
为了照顾李熙,李恕解释的速度很慢,碰到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还体贴地停顿片刻。
“戍边几位元帅暂且不说,日后有空再同你讲,只说这京军四营里,又细分为配备火铳,穿玄甲的神机营;专门给那些勋贵子弟挂名领钱、穿黄甲的神威营;从各地方靠军功升上来,穿赤甲的神武营;以及由降兵收编整合而成,穿白甲的神勇营……”
李恕絮叨起来没个完,李熙一直耐心地听,尽管李恕现在说的这些,邵毅轩早就教过他。
初到京都,还是不要事先知道得太多。
对面,李恕还在喋喋不休,从京军四营的编制传统,讲到它们之间的恩怨。
李恕说:“……眼下京军都督一职空着,四营首领各自为政,除了神勇营因为身份特殊,平日惯会装孙子,另外三营真是谁也不服谁,尤其是神威营和神武营,简直见面就掐。”
半晌,见李恕说得累了,李熙适时地明知故问,小声插话道:“都是为天子效力的,为何要掐架?”
李恕像是就等着李熙问这句,把声音压更低,悄没声地和他说:“因为钱,因为户部总是先可着神威营发饷,然后才轮到神武营。”
京军四营中,神机营自不必说,都是精锐,必是按月发饷,可神武营就过得很难受了,日常干重活不说,到了月底领饷时,还要可着神威营里那些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先拿,一旦户部那边拮据了,就得先欠着。
李恕把话讲得隐晦,李熙犹豫一下,摆出副半知半解的表情来,故意又问:“神威营的人很多吗?每月要领多少钱?”
李恕听了,有商人习性作祟,当下就掰着指头给他算,咬牙切齿地说:“那真是好多的钱啊,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都跟那养大爷,光吃饭,不干活。”
李熙又说:“既然用处不大,不能裁撤吗?”
李恕叹了声气,彻底被李熙身上这股子天真震惊到了。
“都是些有靠山的人,谁敢裁撤他们?谁敢?”李恕咋咋呼呼地感慨。
李恕说:“六弟,我跟你说句实话,恐怕就连统领神威营,又与神武营交好的老二都不敢轻易动他们,只敢问我借钱发饷,不然——你猜他这个储君还争得上吗?”
一时寂静。
侍从在旁边听得直吸气,伸手使劲拽李恕,边拽边说:“行了,行了,五殿下,您可快闭嘴吧,齐王殿下还在春风如意楼里等您去!”
这侍从劝得苦口婆心,李恕却不听,只管拽着李熙不放。
“滚滚滚,还没见过借钱的这么趾高气昂,我有钱,我叫他等会怎么了!”
有李熙安分给他当柱子,李恕索性手脚并用地扒在李熙身上不放,扬声大骂道:“吞金兽,不要脸,难道还想让我这个债主欢天喜地的去给他们送钱吗?真当我冤大头?……好吧,虽然我真的是。”
说着又忍不住看李熙,真心实意地对李熙说:“六弟,六弟你回来的真好,有你在,我每日看着你,终于感觉自己也没那么可怜了。”
李熙:“……”
目光对上,日后也准备问李恕接济点的李熙抿紧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李熙被李恕抱着,走不动,不得已试探着问:“五皇兄,你还去看宅子吗?”
李恕闻言使劲闭一下眼,痛苦地摇头,说:“不看了,没心情看,让工部那边随便选个地方吧。”
顿了顿,又转头看侍从。
“和工部说,不论新旧大小,要离大皇兄近的。”
侍从忙不迭点头,伸手指指春风如意楼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恕这才慢吞吞地松了手。
“老二和老三这对臭不要脸的,一只死貔貅,一只吞金兽,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李恕连连叹息,就要再上马,却因为看见李熙还在原地站着,最后又没上。
李恕犹豫片刻,看了看自己的马,没舍得,便朝身旁侍从吩咐道:“把你的马给六弟,你腿儿着去,六弟昨晚跪了太久,双膝肯定磨坏了。”
侍从欣然点头,顺从地把马鞭递过去。
李熙没接。
那马性子烈,冲李熙打响鼻,把李熙吓得更往后退,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熙说:“五皇……”
李恕不耐烦地摆手,说:“都说了喊五哥,你再这样客气,我可不高兴。”
李恕噎住一下,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说:“五哥,我不会骑马。”
李恕:“……”
李恕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倏地睁大眼。
“你长在边关,竟然不会骑马?”李恕震惊地说:“六弟,我以后喊你六妹妹好不好?”
李熙也很委屈,又畏惧又垂涎地盯着李恕身后那宝马,摇头说:“骑马射箭,我都不能学,学会了父皇要生气。”
李恕怔怔“啊”了一声。
“唉,瞧我,又把这事忘了。”听见这话,李恕看向李熙的眼神,骤然软和下来,倒真有几分疼爱幼弟的意思在。
李恕说:“有人陪着一起当受气包……不不,不对,五哥的意思是说,有弟弟的感觉真好,六弟别怕,左右是顺路,五哥陪你一块腿儿着去。”
李熙憋着笑,恭敬不如从命。
这个李恕,还真挺有意思的。
十六年长在边关,怎可能不会骑,不过是用药物抑制着身体生长,装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罢了。
说话的功夫,太阳越升越高了,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李恕牵着马,偏头和李熙没话找话,说:“六弟,听说父皇让你查案子,你如果缺人手,可以问我要。”
李熙连忙道谢,摇头说:“有劳五哥挂心,我有人手,裴掌印把他的人借给我了,我今天进宫,就是为了问他要小牌。”
这话甫一出口,李恕的脸色当场就有些不对。
“谁?裴怀恩?”李恕皱眉说:“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李熙想起那些传闻,垂首说:“略知一二。”
李恕大力拍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说:“不!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毒得很!他是来报仇的!”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被拍得往旁边矮一下肩,转头说:“这倒不曾听过。”
李恕见李熙茫然,便侧首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六弟,你可知——我这名字里的恕字,是怎么来的?”
李熙募然抬眼。
走路太慢,还得一会才能走得到,李熙跟着李恕慢悠悠晃进巷子里,听李恕给他讲。
原来二十年前,那场贪污案的规模远比他想象中更大,总共跨时六个月,上下牵连达一百余人,其中涉案官员贬的贬,杀的杀,礼部更是从头到尾都换了血。就为着这事,承乾帝气得大病一场,直到李恕出生,方才好转些。
恕,即为宽恕,饶恕之意。自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提那桩案。
说到此处,李恕不免停顿。
李熙看得出来,即使如李恕这般健谈活泼之人,在谈到当年那桩大案时,都会变得有些沉闷。
行走间,前方的巷道越来越窄,砖墙越来越高,两个人的身形渐渐被阴影笼罩,明明抬头就能望见天,却没来由地浑身发冷。
外面的阳光很温暖,但照不进这条仅容两人并排走过的狭窄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