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洄也笑,苦口婆心劝老裴:“叔你赶紧走吧,我怕我哥待会儿把你扔海里喂鱼。”
老裴不怕靳寒,他来之前就打听过这人是干嘛的,打听过了还敢来就证明他的决心。
靳寒的表情渐渐消失,带他和裴溪洄去医院做亲子鉴定,一周后结果出来,真是父子。
那时靳寒恐慌过一段时间。
怕弟弟跟亲生父亲走,不要他了。
他调查了老裴的所有履历,还离开枫岛去他住的地方实地考察。
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对他赞赏有加,那些传奇的事迹和经历也没有任何作假。
毋庸置疑这是个优秀的男人,当年“抛弃”裴溪洄是情有可原,越是这样靳寒越害怕。
裴溪洄看出来后特别大声地笑话他:“怕什么啊,我爸爸不是你吗。”
不是故意这样说宽靳寒的心。
裴溪洄是真不觉得那一张亲子鉴定甚至血缘羁绊能说明什么。
他的世界观很简单,一切事非黑即白。
生他的是他妈,养他的是靳寒。
他要报答生养之恩也是感谢这两个人,和这个只哆嗦了一下的老子无关。
他和老裴说过:你为了给妈妈报仇我不怨你,但你没养过我一天我也不会认你。
在他心里,爸爸这个角色,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人。
没关系就不会产生爱,没有爱自然就没有恨。所以他不会对老裴疾言厉色,怨恨他丢下那么小的自己,更不会听着他九死一生的过去泪潸然。
老裴也是个明白人,从来不强求。裴溪洄是这个性子,他亲爸就不可能会胡搅蛮缠。
他在岛上住下,却很少去裴溪洄眼前晃。
不求他叫爸,不说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不卖惨说自己当年千难万难。
事实摆在那儿,他为了公理大义、为了给爱人报仇奉献一切,多么高尚英勇。可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如果没有靳寒早就死在了海里。
怕碍到靳寒的眼,他住得都很远,只在裴溪洄需要的时候出现。开解两下,逗逗闷子。
裴溪洄偶尔也会过来,听他讲妈妈的故事。
那是个英雄,裴溪洄很向往。
这一方小院安静得很,就像从偌大的岛上隔绝出的格子,花圃里的紫阳花大口喝着水。
老裴提着水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都没动,手底下那株花快被灌死了才紧急收手。
他羞愧地和差点惨死的花道歉,放下水壶,从旁边黄瓜秧上掰了根黄瓜,边吃边在院子里溜达。
一根黄瓜快吃完时,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其中一个置顶联系人。
-真离了?
对面没人回复。
-离了也好,正好我带他出海玩两年,他有太久没离开过你身边了。
这次对面秒回,四个字:
-你自己去。
话里话外恨不得他赶紧走。
老裴了然一笑,紧跟着问:
-他不能去?他的出港管制还没解?
对面依旧不回。
老裴就弹条语音过去:“他惹你生气了吧,该罚罚,但也别罚太狠。你是没看到他那俩大肉眼泡儿肿得,好像只大青蛙哈哈哈。”
岛上信号不好,语音没能立刻发过去,绿色的小横条顶着个圈圈转半天,等成功发过去时老裴的黄瓜都吃完了。
他抬手一抛,黄瓜蒂精准入桶。
男人英俊的脸上荡漾开一个浅浅的笑,伴随着几条刻进皮肉里的细纹。
妻子离开他已经有二十年,孩子在别人的手里教养长到这么大。
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年轻了。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他就又发了一句。
“说真的,靳寒,我没想跟你抢,我也抢不过你。但你哪天要是管够了,不想要了,就还给我,我带他走。他这么大了,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说完他就把手机扔一边,去给花圃除草。
一小拢花弄干净时手机终于响了,他沾了满手泥,看一眼发现靳寒弹过来一条语音,就屈着手指拿指关节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那条仅有三秒的语音播放出来——
“我养大的,凭什么给你?”
老裴噗嗤笑出声。
心道小洄哥你自求多福吧。
他把手机扔在车上,让司机在码头边停下。
照例在码头巡视一圈,盯着今晚最后一批货船出海,检查仓库剩余货物没有安全隐患。
全都完事儿后他请工人们去对面餐厅吃了顿晚饭,把这一趟的奖金提前发给他们。
吃饭时几个相熟的老水手给他敬酒。
靳寒推了几杯,也喝了几杯,一来二去地干掉了一瓶。出门再让冷风一吹,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工人吃完饭往家走,他自己站在岸边醒酒。有人喊他早点回去,别让小洄哥等急了。
靳寒点头说就回,等人走后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大海。
家就在他身后,码头对面最大的那栋玻璃别墅就是他们家,两分钟就能走到,但他现在情愿在岸上吹风都不想回去。
很小的时候,他还没成为双胞胎弟弟的移动骨髓库前,有一段很自由的日子。
爸妈都在医院给弟弟陪床,每天为医药费操心,没功夫限制他出门。心情好时甚至还会让他把当天赚的钱留下几块自己买糖吃。
靳寒就会跑来后海,花一块钱从小卖铺买包麦芽糖。金黄金黄的糖浆用两根小木棍搅着,可以抻出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糖丝来,够他小口小口地吃很久。
一包糖吃完,生日就算过了。
他攥着剩下的舍不得花的钱回到家,想留给弟弟治病。
那是他亲弟弟。
他并没有因为爸妈偏心怨过他。
明明和他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身板儿却瘦弱那么多,日复一日地发烧、生病、吃药、住院,小脸总是苍白苍白的没有血色。
靳寒也觉得是自己在妈妈肚子里抢走了弟弟的营养,才害他这样。
他比谁都希望弟弟好起来。
他天真地以为弟弟好了爸妈就会原谅他,就会变成正常的爸爸妈妈。
直到他十一岁那年生日,来后海给自己买糖,店员听说他生日多给了他一块。靳寒开心得蹦蹦哒哒跑出小卖铺,糖还没吃就看到他爸开着一辆面包车朝他冲过来。
他以为爸爸来接他,更高兴了,兴高采烈地上了车,然后被拉到小河湾卖了。
十岁的小孩子其实还不太能记事,但那天发生的一切靳寒至今都记忆犹新。
刚一上车他就被妈妈绑上了,弟弟坐在副驾上冷眼看着。买他的男人拿着根油乎乎的绳套套在他脖子上,像逮狗一样把他拽下车。
他爸说反正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卖掉一个还有一个,正好能卖掉那个招人厌的。就是五万块有点少了,不够弟弟的医药费。
所以临走前,他还掏走了靳寒兜里的几张毛票和那两包麦芽糖。
毛票和糖都给了全程看着他的弟弟。
买他的男人是个地痞,家里还关着四五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儿。
他让这些孩子出去偷钱、乞讨、抢便利店,只要能来钱什么都干。
靳寒虽然没上过学但也知道不能偷钱,尤其听到一个男孩儿洋洋得意地和他分享成功经验:“这附近有家儿童医院,医院旁边就有提款机,你就蹲在提款机旁边,看到那种上了年纪走路晃荡的老头老太太急急忙忙从医院出来取钱,你就上!偷不到就抢!老太太抢不过我们的。”
靳寒听完只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
往医院送的钱是救命的钱,救小孩儿命的钱,把它从老人手里抢走不仅是要那个小孩儿的命,也是让老人活不成。
他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仅不干,还在别的小孩儿要抢钱时提醒老人快跑。
地痞知道后把他暴打一顿,逼他出去抢,抢不到就不给他吃饭。
前面那么多小孩儿,地痞都是这么驯服的。
小孩儿最怕的就是饿,饿上三天全老实了,到时候就是地上的剩饭都得抢着吃。
可他没想到,靳寒情愿饿死都不去抢钱。
他砸了地痞的电视,砸碎所有的门窗玻璃,剩菜剩饭倒他一床,逼地痞赶他走。
地痞知道这是碰上烈性子了,根本用不了。
但他花五万买下靳寒,就是看中他聪明又能干,想把他训练成自己的接班人,将来给自己换回十倍的钱,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放他走?
他拿那根绳套把靳寒绑起来关在后院,后院有一条他偷来的大黑狗,他把靳寒和那条狗拴在一起,狗吃什么就给靳寒吃什么。
从外面小餐馆提回来的馊泔水,摔在他面前,说自己在喂狗。
靳寒不吃,他就从桶里舀一勺浇他身上。
靳寒抱着狗往后躲,他就把人抓回来:“不是不偷不抢吗,那就多吃点,千万别把自己饿死了!到时候你这心肝脾肺肾我都切吧切吧卖了,怎么也抵上你弟弟的医药费了。”
靳寒不哭也不叫,全程都很平静,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珠直钩钩地盯着他。
当天晚上,地痞喝醉酒出来撒尿,刚出门就踩到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正门口的锄头上。
锄头棍猛地翘起来砸中他的头,棍上被人钉着根尖端朝上的铁钉,登时给他扎出一个血窟窿。
当时是寒冬腊月,大雪天。
靳寒抱着那条狗,一直等到他断气。
之后他把孩子送到警局,把狗给了一个他曾帮助过的老人。
警察要留下他一起送到福利院,他没去,趁人不注意偷溜了出来。
他没有家人了,性格也不讨喜,不管去哪里最后都会被厌恶,被抛弃,被卖掉。
他哪儿都不想去了,他只想离开。
等雪停下,他就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买一身暖和的衣服,洗个澡,理理头发,然后吃一顿人吃的、干净的饭和两包麦芽糖,之后就去死。
他又回到后海码头,帮水手搬酒,半人高的大酒桶,搬一桶给他两块钱。
一个礼拜,他攒到二百块。
十一岁的靳寒拿着这全副身家,开始了自己的死亡计划。
首先想到的就是跳海。
不知道听谁说,被大海吞噬的人,作为补偿,大海会许给死者一个愿望。
可以的话,他下辈子想投胎到一个只有一个小孩儿的家庭。
不可以就算了,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下辈子,人生体验卡每人就一张,他已经用废了。
他把最终地点选在了迷路海,想要自己不受太多痛苦走得快一点。
怕被人看到他跳海再连累别人救他,靳寒就在海岸边蹲点,想要等到没人的时候再跳。
可不管怎么等海边都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到了晚上岸边清场他也得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最近是枫岛旅游季,这一整月里枫岛三片海都人满为患。
靳寒想了想决定计划暂缓。
旅游季,一听就知道能赚很多钱。
或许他白天看到的海边卖饮料的小贩,出租泳具的老板,还有那些开观光邮轮的大叔,一整年都指望这一个月赚钱。
他如果跳海死了,尸体翻上来被游客看到,游客就不会来这里玩了。
他不想污染这片海,不想耽误别人赚钱,不想给人添麻烦。
于是他回去继续做搬桶装酒的工作,搬了一个月,终于等到旅游季结束。
他重新拿出那身干净的衣服,吃了一顿饱饱的饭,还奢侈地打了个车,赶往迷路海。
但这次他依旧没有死成。
他在海边遇到了个奶奶,是卖烤肠的。
奶奶有些年纪了,手脚不麻利,烤肠翻得慢,时不时就烤糊一根,生意不太好。
近黄昏的时候她还有很多肠没卖出去,看到靳寒过来,就请他吃。
靳寒没理她,他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
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烂透了,为数不多的好人也不会被他有幸碰到。
他只想等奶奶走后就了结自己。
但奶奶一直不走,他等烦了,就问她在等什么。
奶奶说等你啊,这么晚了你一个孩子在这里干嘛呢?这有离岸流不能靠近的,被卷进去就完了。
这居然是一个好人。
靳寒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他往后缩了缩,蹲在礁石上,垂下来的两条手臂精瘦得像麻杆儿一样,黑沉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敌意。
他怕自己再被抓起来卖掉。
十多岁的孩子到底经受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呢?
奶奶看得心酸,让他赶快下来。
靳寒不动,过了半晌看奶奶还没走,就张张嘴巴,发出一声近乎乞求的声音:“我今年没过上生日,你能祝我生日快乐吗?”
他不想自己到死的时候想起生日那一天,还只有被爸爸卖掉的记忆。
奶奶红了眼睛,哑声说:“这有什么不行的,生日快乐啊小伙子。”说完还让靳寒等着,说要给他一点东西吃。
靳寒本以为是烤糊的烤肠,却没想到奶奶费劲巴力地爬到礁石上来,给了他一桶鸡汤。
“生日要吃蛋糕,但我今天没卖几个钱,买不了蛋糕。这是我早上煲给我儿子的,他没来,送给你吃吧。”
靳寒把脸埋进鸡汤桶里,浓香的热气熏在他脸上,他没有动,小心翼翼地抱着桶说:“在我家,这些东西都是给弟弟喝的。”
“管他你家我家哥哥弟弟的。”奶奶把他头按桶里,“我不认识你弟,就想给你喝。”
靳寒抹着眼睛喝光了那桶汤,过了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第一个生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快被捂化的麦芽糖,分了一包给奶奶。
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到过寻死的机会。
他出现在哪片海,奶奶就在哪片海卖烤肠。
他不走,奶奶也不走。
两人时常僵持到半夜,奶奶用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无奈地看着他,抬起手抚在他脸上:“你还那么小,这是干嘛呢?”
靳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想别人为自己担心,更不想给一个好人添麻烦。但他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活着对他来说好难好难。
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自己被地痞绑走的那天,全家人坐在车上看向他的“马上就要有钱了”的喜悦眼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三双眼睛。
他感觉那根油乎乎的绳子始终拴在他脖子上,再也解不下来。
他歪过头,贴着奶奶的手,轻轻垂下眼来。
那充满雾气的眼睛仿佛一条悲伤的河流,从出生开始,他头上就停着一片湿漉漉的雨。
他说:“我只有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
“那你和我走哇,我们作伴嘛。”
“你有儿子,你儿子回来了你就会赶我走,他如果生病了你还会把我卖掉。”
奶奶气得翻白眼:“我有个屁的儿子啊,我要有儿子那鸡汤还能轮到你啊?!”
根本不容许他拒绝,奶奶掐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家,临回去前还给他买了包麦芽糖。
靳寒在奶奶家无所适从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拘谨地坐在小床的边边上,一晚上都没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跑到码头搬酒桶。
酒桶改良后变重了,也涨价了,搬一个给他两块五,工资日结。
他每天都能拿到最少二十块。有时是两张十块的,有时是五块一块的,他把那些皱巴巴的纸票珍惜地揣在小口袋里,等来海边接奶奶回家时交给她。
作为交换,奶奶会把卖剩下的没烤糊的肠给他吃,偶尔还会给他炖鸡汤。
他话很少,也不笑,甚至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过,但奶奶始终待他很好。
从海边回到奶奶家有一段漆黑混乱的巷子,晚上经常有喝醉酒的人聚集在那里闹事。靳寒知道后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来接奶奶回家。
可他没想到只是晚去一次,奶奶就出了事。
那天晚上和他一起搬酒的大叔摔了跤尾椎骨碎了,他送大叔去医院,接奶奶就晚了些。
奶奶从那条巷子过的时候被醉汉推了一把,之后再也没能起来。
奶奶在医院拖了三个月,靳寒就守了她三个月,几乎花光了他们俩攒的所有钱。
她撑到靳寒生日那天,很早就醒了,说想喝鸡汤,让靳寒回家给她做。
靳寒把鸡汤煮好拿回来,她抓着靳寒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泪水滑过她的脸庞,她把脸埋在靳寒的手掌里不舍地说:“臭小子,你不要太早来找我,好不好?”
靳寒用力摇头,固执地看着她,那些积蓄在眼睛里的雾气第一次变成泪水流下来。
“可我不想一个人……”
他许了愿望,但没有人回应。
小小的老太太变成了小小的盒子。
那年靳寒十四岁,失去了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的家人。
也是那一年,他捡到了裴溪洄。
或许上帝发现自己给一个人的命运安排得太糟糕时,就会派一个又一个天使来搭救他。
那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他来到老水手的鱼排上,请教对方该怎么办葬礼。
夜色很深,外面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有团东西猛地被海水冲到鱼排上,靳寒一开始还以为是被浪打上来的小水獭,差点一脚踹下去。幸亏这时候裴溪洄咳嗽一声,他才发现那是个小孩儿。
看着只有三岁大,还没成人小腿高,穿着一身灰色的破衣服湿漉漉地趴在鱼排上,呼吸微弱得完全看不到,就像一坨小灰抹布。
他实在太小,靳寒不敢动。
做人工呼吸都怕把他给压瘪了。
后来还是老水手赶来,把裴溪洄救活。肺里的水挤压出去后小孩儿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气,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无助和惊恐,两只手却很有劲儿,死死扒在靳寒身上。
靳寒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拿被子把他裹起来放在暖和的地方。
小裴溪洄被裹在被子卷里,只有一颗脑袋露出来,眨巴着眼睛盯着靳寒看来看去。
靳寒炖鸡汤给他喝,他不敢张嘴。
靳寒耐心有限,掰开他的嘴直接灌。
刚开始裴溪洄哇哇大哭,觉得自己没淹死在海里却要淹死在汤里。尝到味道后一个咕噜坐起来,从被子卷里伸出两只胖手自己抱住碗,咕嘟咕嘟喝得像头小猪。
一碗汤喝完,他彻底赖上了靳寒。
靳寒送他去警局,他在警局哭。
送他去福利院,他在福利院哭。
那么小一点的孩子力气却那么大,抱着靳寒的腿死活不让走,被扯开后就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盯着靳寒看,朝他伸手要抱。
靳寒不理他,走出门。
他就扒在门边看着靳寒的背影扁嘴掉眼泪,确认他真的丢下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眼睛一闭、嘴巴一张,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攥着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哭,哭得满身满脸都是汗,哭到翻白眼抽抽儿过去,被抢救过来后继续嚎。
这样的孩子福利院是养不活的。
他连续哭了一周,而且拒绝进食,每次都是哭晕过去后院方给强行灌一点米汤,本来就瘦的孩子现在就像只干巴巴的小猫。
或许是曾经被大人抛弃过太多次有了应激反应,他无法相信和亲近任何一个大人。
院方以为靳寒是他亲戚,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暗示他把弟弟带回去。不然他们可能就要把裴溪洄转去别的福利院,看人家收不收。
靳寒听到“弟弟”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爱哭就哭,关他什么事?
他最讨厌弟弟这种东西。
而且叫他能干什么?把孩子带回来养吗?
靳寒自认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个穷人。
他养活自己都费劲怎么可能再养一个孩子。
不管福利院打多少电话他都不接,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打了。
那个孩子很漂亮,一定很快就会被领养,或许都不用等到转院。
可是领养之后呢?
那户人家会对他好吗?
他不会说话,惧怕大人,还那么爱哭。
小孩子的哭声尖锐又烦人,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那户人家就会像他爸妈厌恶他一样厌恶那个小孩,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们不想要了,福利院也不想管了,谁都不要的一个爱哭鬼会被怎么处置?
会把他丢掉吗?
会把他卖掉吗?
会把他和狗关在一起让他吃泔水吗?
他还那么小,一定没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死了就死了,死了就解脱了。
靳寒每天都在想死,再不过一周等给奶奶办完葬礼他也要去死了。
这样想着,当天晚上他就把裴溪洄从福利院里抱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掏出自己搬酒桶攒的所有钱,在漂亮橱窗里买了一桶奶粉。
那桶奶粉要二百五十八块,找零四十二块,他拿四十买了只泡奶粉的杯子,剩下两块给自己买了两个菜包。
饿肚子的滋味太难熬了,和狗栓在一起太屈辱了,泔水的味道太恶心了。
他自己知道这些就够了,他不想别的小孩子再受他受过的罪。
作者有话说
宝宝其实你也是一个天使,你在拯救一个又一个接力来到你身边的人类。
靳寒没买奶瓶,那个要更贵一些。
他把奶粉打开,舀一些到杯子里,按照桶上的冲泡方法泡好——他没上过学,但认得很多字。奶奶有买小学的教科书给他看,他学完了一到六年级的课程。
热水倒进奶粉里,哗地一下翻腾起水母形状的白雾,香浓的奶味汹涌地飘出来。
两个小孩儿一个板着脸,一个笑眯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香。
年幼的裴溪洄第一次听到幸福发出声响,就是哥哥给他冲奶时热水倒进去的咕噜噜声。
两个孩子相对而坐,看着这瓶谁也没喝过的奶,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靳寒把杯子往他跟前推推。
裴溪洄馋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但还是把杯子推回去:“哥哥喝。”
“你会说话?”靳寒皱起眉,他这样显得很凶,“那之前怎么不说,装哑巴骗我?”
小裴溪洄低下头,把脸埋到膝盖上:“说话烦人,会被打。”
靳寒没再问,把杯子推给他,“喝。”
裴溪洄又推回来,“哥哥先喝。”
“我不是你哥!”靳寒突然大吼一句。
小孩儿吓得从板凳上摔了下去,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下嘴唇哆哆嗦嗦地动了几下立刻就要哭出来:“你也不要我——唔。”
话没说完,靳寒一把掰开他的嘴把奶往里灌:“别矫情了,再哭我就——”
我就什么,他没说出来。
他说不出他爸常挂在嘴边的“我就不要你或者我就打死你”这样的话。
这两句他从小听到大,如果可以,他希望全世界的小孩儿都不要听到这样的话。
他盯着裴溪洄吓呆住的胖脸,想了又想,想破脑袋,终于想出一句自认为老狠老狠的狠话来:“再哭我就掐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