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又宁瞳孔骤缩:“白亦清!”
白亦清却知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手道:“我可没有瞎说,你以为正道害谢昙一家灭门,他不恨吗?”
安又宁嘴唇颤的厉害:“可是,可是飞云阁,飞云阁从没有参与过……”
白亦清却道:“不参与便可以被原谅了吗?你要知道,”他突然上前侧首,贴着安又宁的耳廓道,“沉默亦是帮凶。”
“白亦清!”
安又宁全身血液骤冷,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这一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疼痛。
安又宁一瞬触发了应激。
他大恸下开始止不住的痉挛。
谢昙要杀爹爹。
谢昙杀人夺药——杀了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给过他真实温暖的爹爹!
安又宁骤然暴起:“我杀了你!”
白亦清反应迅速,才没有被他撕咬到耳朵。
他忙拍着胸脯,一副吓到了的模样:“好险,好险,不过……你发疯的样子,我可真是喜欢。”
白亦清笑眯眯的:“寡廉鲜耻的爱着你的杀父仇人,滋味如何?这样欣赏着你的癫狂,再取你的内丹,才有意思嘛!”
白亦清握指成爪,指尖所戴法器下一瞬便“噗嗤”一声刺入安又宁脆弱的内府,在安又宁非人的惨叫声中,白亦清绞着他的脏腑旋转一圈,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小巧内丹掏了出来。
襟怀一松,一方天青色的巾帕从安又宁怀中跌落下来,不过白亦清却没有给一个眼神。
白亦清看着指尖血淋淋却发着温润莹光的内丹,感叹道:“真漂亮!”
接着他便再不留恋的离开了眼前这个污浊不堪的铁牢。
安又宁本就因为机械心脏的停摆浑身无力,如今又失了修真之人滋养生息的根本——内丹,此时再无分毫力气,霎时便如一滩烂泥,软瘫在地,痉挛不止。
应激反应触底,他眼泪不要命的流出来,口中却发了疯般抽搐着念着“我要杀了你”。
不知到底是要杀了白亦清,还是要杀了谢昙。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点神志不清的安又宁突然停止了呐语,他愣愣的看着铁牢一会儿,竟毫无预兆的爆发出大哭来。
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
爱人是报应吗?
难道报恩也有错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是这个下场!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安又宁曾深以为然。
却不曾想,到最后,受恩深处竟成他埋骨之地!
谢昙……
他要去杀了谢昙!
铁链牢固,安又宁就发了疯般啃噬向自己的手腕。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摆脱束缚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逃出铁牢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去杀了谢昙!
安又宁浑身抽搐,状若癫狂,不过片刻,他的手腕便被他自己啃咬的血肉模糊,身体里的血液不要命的从经脉处喷涌出来,鲜血霎时布满口腔,他尝到了满嘴的咸腥。
安又宁却始终未停。
血液很快流干,在他身下聚成朱红的湖泊,又湿又黏。
整间铁牢冷腥血气冲天,安又宁最后极微弱的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气窗外却突然刮进来一阵冷风,吹进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雪花飘飘忽忽,跌落在混着浓重肮脏的血泥处,融化在安又宁已然冰冷的指尖。
生来那般纯洁而又自由的雪花,最终还是葬身在这污浊不堪的泥淖之中,渺小而又无人在意。
明明今日是小年夜,霁云苑内却一片愁云惨淡。
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跪在苑堂外正中央,显然已跪了很长时间,头脸肩背上都覆着厚厚冷雪。
来来回回的丹医匆匆路过,都会忍不住扫上一眼,却被前头领路的老仆不断催促着往苑堂内走去。
旁边就有新来的送水小丫鬟小声偷问:“姐姐,这个人是犯了什么事?”
“嘘,”年长的丫鬟一把将她拉到角落,叮嘱道,“你既已来了无念宫,主子的事便莫要随意打听,回头再将你撵出去。”
送水的小丫鬟似懂非懂,却仍懂事的“哦”一声,一脸迷茫的应了下来。
年长的丫鬟看她模样,却终是叹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秘事,我同你说了,反打消你的好奇,免得你再惹什么无心之祸。”
年长丫鬟眼神示意中庭长跪不起的小厮道:“那是我们少主身边的小厮春信。”
年长丫鬟压低声音道:“你也知,少主生来没有元神,经了高人卜算说是今年就可元神归位,宫主和夫人都喜不自胜,这才舍得将藏了多年的少主推上台面,在年初时为少主隆重举办了生辰宴,告知了整个修真界,阵仗颇大,可见重视。”
“这本是好事,可谁知今年就要过去,再差几日便要除夕,都没有等来少主元神。宫主和夫人忧心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高人竟似卜算到了这边境况,前几日便来信说,兴许是少主常年藏匿于室,那元神找不到家,所以才耽搁至此,让宫主和夫人没事多推少主在宫中走走。”
“这本也是好事,谁知竟出了意外,”年长丫鬟看着院中被罚跪的小厮春信,怜悯道,“今日过小年,白日里天晴着,春信便推着少主走远了些,走到了无念湖处,看冰下锦鲤游弋,却不想一个恍神,少主竟伸着手跌入湖中,救起时便开始高热不止,一直到现在都还起着烧。”
年长丫鬟道:“宫主和夫人虽顾不上惩戒春信,春信却自知闯了大祸,事发之后便一直自罚跪于中庭了。”
送水的小丫鬟恍然大悟。
她方想说什么,忽听前堂有人喊“热水”,便被年长丫鬟拉了手臂,敛目闭言,端着热水急匆匆向明堂内走去。
安又宁做了一个冗长又昏沉的梦。
梦里爹爹竟罕见的整日在家,要抱了他去见母亲。
安又宁吓得躲在梢间碧纱橱内的角落衣柜里,爹爹打开柜门,大手一把把他提溜起来,托在怀中,笑话他:“平日里闹着要母亲,怎今日里要去了倒畏畏缩缩?”
安又宁小手紧紧的搂着爹爹的脖子,抿着唇不说话。
爹爹却不甚在意,抱着他来到了母亲养病的湘竹院。
院中的湘妃竹风叶婆娑,一如记忆中寂静。
母亲却一反常态的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上搁着笸箩,在落日余晖下,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夏日用的扇帕。
母亲看起来非常康健。
母亲脸色红润的要从爹爹手中接过他,嘴中竟亲昵的嗔着:“宁儿又淘气了?”
安又宁紧张又诧异的在爹爹怀中转过身来,却在母亲手指要碰到自己时下意识一抖,脸色发白。
母亲的手指停在半空。
“这孩子,”爹爹看了母亲一眼,笑道,“今日是怎么了?”
爹爹说着就牵了母亲的手指向廊下走。
待转到廊下,安又宁才发现母亲笸箩旁有一只燕子纸鸢,母亲伸手拿了起来,罕见眉目和善的哄他道:“我们陪宁儿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呀?”
安又宁疑惑的望了过来,迟疑片刻,对母爱天然的渴望终是占了上风,轻轻点了点头。
爹爹带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后山。
春日里晴空万里,风却拂面不息,是个适合放纸鸢的好天气。
爹爹与母亲站在后山蜿蜒的浅溪边,手中握着线辘,他则在风中举着纸鸢飞奔起来,待风满纸鸢,他手猛的一抬,燕子纸鸢便霎时乘风而起,尾带飘飘。
风盈满襟,郁气骤散,安又宁终于难得开怀的笑起来。
他抬着脸跟在纸鸢下奔跑,冲溪边的两人欢呼:“爹爹,母亲!”
下一瞬,却长线骤断,安又宁愣着停下,目光顺着看过去,那燕子纸鸢飘飘摇摇,竟不知被风吹往了何处,眨眼消失在天际。
安又宁霎时沮丧的垂下头来。
他回身欲往溪边的爹爹母亲走,却陡然发现,爹爹和母亲身影竟开始模糊起来。
安又宁心底一揪,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沿着背脊蹿上来,他顿时也如同断线的纸鸢,随着自己的意志向二人奔去。
母亲却笑着看向他道:“好孩子,就到这里罢。”
爹爹也冲他摆手:“回去罢。”
安又宁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大悲恸,他奔跑着大哭起来:“爹爹,母亲,你们去哪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爹爹与母亲却一直温柔慈爱的笑着看向他,待他飞奔而至的前一刻,二人身影便淡化消失在原地。
安又宁却似看到两道流光乍然飞向一旁浅溪,他忙低头俯身伸手去够,却于泪眼模糊间只看到两条漂亮的锦鲤游弋其中。
他身子骤然不听使唤,跌落下去。
那浅溪却不知何时变作幽深的湖泊,湖面薄冰乍破,寒凉的湖水四面八方向他涌来,隔着水波,岸上音声模糊,安又宁意识再次陷入进无法自控的昏沉。
安又宁是被渴醒的。
他喉咙又干又痛,耳边嘈杂之音不断,模糊之际便听到一直有道女声在他耳边,哀哀的哭着。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右手被床边一个中年女子握在掌心,被她的泪水沾湿。
这个中年女子……安又宁不认识。
他头疼欲裂,脑子纷乱,顿时局促又紧张的想将手抽出来,却发现自己使了最大的力气,竟也只是动了动尾指。
安又宁心底登时惊疑不定。
这极微小的动静却瞬间惊动了中年女子,中年女子一抬头,便与安又宁四目相对。
她脸上还挂着香粉泪珠儿,下一刻却惊喜的大喊:“丹医,丹医!初儿醒了,初儿醒了!”
安又宁却被这声惊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暖阁呼啦啦进来三五个丹医,为安又宁看诊把脉,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暖阁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安又宁被搀坐倚靠在床头,那中年女子端来一碗浓稠的药来,欲喂他喝下,安又宁却始终没有摸清楚状况,惊惶之下自然不愿,便使了最大的力气将头扭向一边。
中年女子神情一顿,却在下一刻骤然想到什么,惊疑不定的看向安又宁,略带试探的道:“初儿,乖,喝了药才能退烧。”
安又宁在四方城时,身子积劳成疾本就容易起烧,是故对起烧的症状熟悉至极,如今他浑身滚烫,便知自己又发热了,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最让他慌张和恐惧的是自己的身子竟不听使唤,如今他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还是陌生人,不免心中疑窦丛生,警惕心拔至了最高。
他一张口,嗓子却是火辣辣的。
安又宁强忍着难受,只发出了一个颤抖的气音来:“水……”
“咔啪“一声。
中年女子的药碗在她的惊愕中跌碎在地,她霍然起身,猛地上前捧了安又宁的脸,泪眼婆娑的问道:“我儿,你、你开口说话了?”
安又宁被迫看过去,慌乱的想伸手推开中年女子的手掌却不得,张口嗓子哑的不成样子:“放、放开……”
话却未完,就被中年女子一把抱入怀中。
一股珍珠香粉的温暖气味霎时侵占他的鼻腔,女子激动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我儿,我儿终于回来了!”
接着便大喊道:“快去告诉宫主,少主元神归位了!”
就有丫鬟飞快的掀起暖阁珠帘,飞奔而去。
安又宁却有点被中年女子的动静吓到了,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急切的想挣脱女子怀抱,向床内躲,身子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霎时憋得满脸通红。
女子放开了安又宁,改握住他的手,旁边侍女端来茶水,女子温柔和蔼的亲手喂向安又宁,安又宁犹豫片刻,终还是就着她的手喝下了。
中年女子开始絮絮叨叨,同他讲起话来。
安又宁听着,心中从不可置信到惊疑不定到最后满脸迷茫,终于大致明白了他眼下状况。
这里是天下第一宫无念宫,眼前的女子是宫主夫人,而他则是那个丢了元神整整一十八载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在这整整一十八载,无念宫少主宁初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全宫上下小心翼翼的精心照看着,只会本能的吃睡,话都没有神识可讲上一句,是故宫主夫人在听到他开口之后,才断然判断宁初霁元神归位,大喜喊人。
可……可他明明是安又宁啊,怎么会被错认成宁初霁呢?
安又宁忽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他忙轻声急切道:“镜、镜子……”
安又宁自湿过唇后,虽身子仍不大听使唤,可说话容易了不少,听他所言,一旁侍女忙拿了靶镜过来。
宫主夫人接过来替安又宁举着。
安又宁看向靶镜中的人,心底骤然冰凉一片。
他方苏醒的时候只觉眼前明亮,却没多想,如今镜中之人小脸白净,却是双眼俱全的模样。
最让安又宁觉得惊悚的却是,镜中之人竟与他自身的长相一模一样,甚至连左眼下的那点黑色泪痣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安又宁觉得诡异。
安又宁更觉得荒诞。
眼泪却不可抑制的疯狂流下来,霎时扑满了他雪白的小脸。
安又宁想起了他苏醒前的梦。
——所以爹爹和母亲是在与他告别吗?
安又宁想不明白。
可安又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占了别人的身子,还隐瞒欺骗别人的至亲。
他是安又宁,他不是宁初霁。
宫主夫人温柔的拿巾帕去擦安又宁的泪水,心疼道:“我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告予娘亲,娘亲替你叫丹医来看。”
安又宁却气力艰难的开口道:“夫、夫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我叫,我叫安又宁。”
宫主夫人的手一僵,心疼如催道:“我儿在说什么胡话!”
接着她惊疑不定的来回小心的打量安又宁:“莫不是回家的路上损了元神?”
安又宁刚想否认,暖阁珠帘却是一响,迎头疾步走入两个高大的男子来。
中年男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疾步俯身过来:“我儿醒了?”
安又宁却没有开口说话,只因为他完全被中年男子身后的青年吸引了。
那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心宗天雪峰凌霄散人门下首席大弟子鹤行允。
无念宫主见安又宁并不答话,疑惑的顺着他直勾勾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鹤行允不明所以的摸了摸鼻子,不免回头笑安又宁道:“怎么,我儿竟也知行允生的好看?”
安又宁却愣愣的看着鹤行允。
无念宫主不免小动作的偷偷戳了宫主夫人胳膊一下,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宫主夫人亦是一头雾水。
这时,安又宁却直勾勾的看着鹤行允,开口就是惊雷:“我认得你。”
话一出口,在场之人俱惊。
无念宫众人皆知,少主宁初霁的前一十八载,说难听点就是个无知无觉的傻子。因为没有元神,所以不会走不会笑,除了本能没有别的反应,更别提认人了。
就算是他的生身父母,这一十八载间他照样认不出。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刚苏醒就说认识鹤行允呢?
——就算鹤行允碍于廖家的情分,总是过来精心看顾于他,也大不应该啊!
众人惊疑不定的看过去,却见床上那位少主仍一脸坚毅的看向鹤行允。
宫主夫人心中打鼓,看了眼身旁站立的鹤行允,又看了一眼床头盯着人家不放的自家儿子,迟疑开口:“初儿,你……何时认得的行允?”
安又宁方要开口,鹤行允却在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道:“伯父伯母,我想单独和小初说会话,可以吗?”
宫主夫人立刻向自家儿子瞧去。
在瞧见自家儿子神色未动,确实没有丝毫害怕抵触的神色后,才略放下心,迟疑的与身旁宫主对视一眼,站起身来。
宫主夫人俯身,用拿着巾帕的手,轻轻拍拍安又宁的手背,语气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娘亲就在外边,想要什么记得喊娘亲。”
从未得到过母爱的安又宁,却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嘱托十分不适应,局促又赧然的低下了头,没有应声。
宫主夫人也没有生气,反怜爱的摸摸他的头,和宫主携手而出。
暖阁内伺候的人也散了个干净,一时只剩鹤行允与安又宁二人一坐一立,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鹤行允不坐圈椅不坐床榻,只斜斜往一旁的多宝阁隔断上一歪,不大正经的抱臂斜倚道:“说罢。”
安又宁并不讨厌他的反客为主,倒免了自己多费口舌。
安又宁抬目过去,认真道:“不知鹤公子是否还记得前段时间去魔域时,走错了路认错了人?”
鹤行允挑了挑眉:“是你?”
安又宁一愣,眼神亮起来,他没想到鹤行允竟能这般快反应过来,且能毫无障碍的接受此事,难免有些激动:“对,我不是宁初霁。”
“哦,”鹤行允很是平常的应声,“所以你就这么和伯母说了?”
鹤行允说的伯母就是无念宫宫主夫人廖娇娇,是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也是方才他一醒来就见到的温柔和蔼又对他关切至极的中年女人。
安又宁看着鹤行允,轻轻的点点头。
鹤行允却被他噗嗤逗笑了:“小朋友,所以伯母相信了吗?”
安又宁一愣,眼神黯淡下来。
是个人都能通过安又宁的反应看出来——宫主夫人并没有相信。
鹤行允便又道:“你是夺舍了吗?”
安又宁一愣,诧异又急切的辩解:“我没有!”
鹤行允自然知晓他没有。
小初的情况是他师父亲自卜算,且师父又早早在小初身上下了重重禁制,就是为了防止不轨之辈起歪心思,作法夺舍。
以他师父已然不世出的修为,当今除了魔域魔主尚有一拼之力,等闲奈何不得。
元神是自然归位。
鹤行允说道:“那就是了,机缘命数说不得,你既已得了这具身子,那就该替这具身子活下去。”
安又宁一惊:“可我不是真的宁初霁……”
话却未完,就被鹤行允轻飘飘打断:“你怎知你就不是宁初霁?”
安又宁张口,想说难道我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晓了吗?却骤然想起宁初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顿时语噎,哑口无言。
鹤行允收起斜倚的身子,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小朋友,我曾在古卷上看到过一魂双体的记录,既然不是夺舍,你是或不是谁又说得清呢?”
鹤行允直身收手,半是戏谑的轻笑一声:“若你实在不满,大可再次舍了这具躯壳,只是……既得新生,何不舍弃旧往,往前走走试试?”
舍弃旧往?
安又宁登时想起他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的谢昙,他舍不下!
鹤行允很是敏锐,即刻便道:“我可以帮你。”
安又宁愣住了:“帮我?”
鹤行允十分坦然道:“你若舍不得既往,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安又宁却疑虑重重:“非亲非故,你为何帮我?”
“你如今占着小初的身子,怎么就是非亲非故了?”鹤行允摸着下巴道,“不过确实有个条件,我帮你,你不得再在伯父伯母面前提任何既往之事,如何?”
鹤行允这是让他承诺并认下宁初霁的身份。
安又宁抿紧了唇。
明明这是他占了大便宜的事情,可安又宁真的不想骗人。
但到了现在,他又很难不信那一魂双体之事,他没办法肯定自己绝对不是宁初霁,心态就一时煎熬反复不已。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又郑重的点了下头。
他话刚完,床前身影便骤然倾俯,安又宁还不及抬头,就觉一只大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满脑袋头毛霎时乱作一团,边边角角翘了起来。
安又宁忍不住抬手……抬不动。
这该死的身子不听使唤!
安又宁只好抬目过去,却见鹤行允一张俊脸笑眯眯的,像夸小孩子一样夸他:“嗳,真乖。”
那气音又缓又低,轻若羽毛搔过,一时竟臊的他耳尖又烫又痒。
安又宁认下了这个身份。
却不知是否是时日太短,他竟没有太多实感。
宫主虽然忙于公务,却总会抽空来看他,宫主夫人陪伴他的时间更多,会温柔的亲自擦拭他的手脸,喂他饭食,陪他说话,不一而足。
可安又宁面对他们时,心中却总是溢满愧疚与亏欠,局促的眼神都不知往哪里放,遑论叫人。
宫主夫妇却并不在意,那眼神只教人看着便知满心欢喜,恨不得将一切好的都给予他。
安又宁惭愧怅惘,却又可耻的第一次感受到双亲毫无保留的爱,并贪婪的舍不得推开放手。
昼夜便在这既痛苦又享受中颠扑而过。
这日天色有些阴,却无风。
安又宁指挥着当初被他保下来的小厮春信,再次往无念湖走。
他身子恢复的极快,不过将养了三五日,除了仍不大能站得稳之外,身子已如常人般可自如使唤了。
春信却似乎仍有后怕,不过推着他走了没几步,就浑身颤抖的停下不往湖边去了。
安又宁安抚他:“放心,我不会再坠湖了。”
春信却嘴唇发白,抖着手摇头,压根不听他说的话。
安又宁正一筹莫展,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一点点看热闹的吊儿郎当:“怎么,准备梅开二度,再下湖凫个水?”
安又宁知他又在调侃自己,也不接话,头也不回的只指了湖边的亭子道:“我想去那里。”
鹤行允自然而然的接替春信,眼神示意春信回避,大手搭上安又宁轮椅椅背,推了他往湖边亭走去。
二人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不过片刻,轮椅在湖边亭停下。
安又宁低头看去,无念湖湖面薄冰依然,底下却仍时不时有几尾锦鲤游弋而过,安又宁看着看着,眼眶就忍不住湿了。
他想起了那个梦。
——他想爹爹和母亲了。
鹤行允却不知何时,不甚在意仪态的在轮椅旁大刀阔斧的蹲下,在膝盖上闲适的平摊着手臂扭头问他:“诶,小朋友,你让我打听飞云阁阁主夫妇的事情,如今见了我怎又不问?”
安又宁浑身一抖,身子几不可查的僵住了。
——安又宁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这几日他彻底冷静下来,便忍不住日日翻来覆去的想白亦清的话。
爹爹的事情,他觉得白亦清很可能是故意撒谎刺激他,却又不敢真的去赌。
他辗转反侧多日,终还是让鹤行允帮他去打听了。
可事到临头,安又宁才发现,自己想知晓真相,却又真正的害怕面对真相。
鹤行允自然没有他那般纠结复杂,却也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见安又宁垂着眼睫,迟迟不应,思忖片刻,嗓音沉稳的开口道:“安阁主于二十日前在万兽涧边界仙逝,阁主夫人听闻病情恶化,不到一日便也追随而去,你……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