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半信半疑,严肃地道:“当真?我还不至于连你都供养不了。”
白恒一轻轻握住他受伤的手,贴在胸口。那里并没有搏动的心跳,但是荆白听得出他语气的诚挚:“如果真的需要,我一定告诉你。”
荆白还真没想到去月老祠有这样的效果,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贴身放在身上的红线。
如果那三炷香都有这样充盈的能量,那么……月老赠予的这根红线,是不是能起到什么关键的作用?
正在沉思之际,他忽然感觉到白恒一松开他的手,猛地坐了起来!
此时已近午夜,白恒一自己看不见,没有感觉,荆白却是目力格外敏锐的那一个。
平时供养时,都是躺着,房内漆黑,月色昏暗,照不清楚。可等白恒一坐起来,脸就正好能被那木框子窗缝漏进来的几线月光照着。
今夜月光极清亮,照得格外分明。
荆白发现他的皮肤变得比白天的时候更苍白惨淡,眉毛和头发都黑得近乎虚假,嘴唇却是人类绝对不会有的颜色,乌乌的红。
他似乎在专心地听什么,片刻后,忽然转过头,急促地说:“不好……他们来了!”
荆白也往窗户的位置挪了挪,他这时意识到白恒一的听力确实比他好上许多,他自认五感敏锐,但那是和常人比较。
失去视觉的白恒一听力显然远胜常人,他一直专心地听着,荆白听不见声音,只能听见他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
月光下,他的肤色惨淡,毫无人色,荆白却毫不在意,伸手摸了摸他纠结成一团的眉头,说:“听见什么了?还是接亲的乐声吗?”
白恒一转过头,他此时整张脸那种“纸”的特征非常明显,和荆白放在他脸上的手几乎是两个颜色。
但他的神情真切鲜活,荆白从中看出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紧张和担忧混合的神色。
他抿着嘴唇,顿了片刻,才说:“不是接亲。”
荆白专注地看着他的脸,那嘴唇张合,说话的声音很轻,内容却石破天惊。
“今晚是……送葬的声音。”
饶是荆白这样冷静淡定的人,此时也不禁怔了一下。
白恒一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只能用脸蹭了蹭荆白的手,脸上的神情逐渐从紧张变成了一种苦涩。
“你很快就能听见了。”白恒一一边专心听着,一边发出很深的一声叹息:“他们……他们越来越近了。”
意外地,荆白先听见的,不是乐器的声音,而是一阵哭声。
这哭声比起哀怨,更显出一种悲凉,不像是有什么难诉的怨言,更像是亲人离世的伤心哭泣。
一片哀哭中,好像还有个领头的人在说词。他说一句词,就敲一遍锣。
词说的是什么,荆白听不清楚,可从他一能听见,那锣声就非常清楚。并不清越,非常亮、而且贯耳,硬要形容的话,就像远处传来的尖叫。
荆白能听见有人在说词,白恒一就能听清楚内容了。
惨白的月光下,他凹陷的双目像两个陷进去的黑洞,配上他紧绷的神色和几乎完全纸化的面孔,堪称诡异至极。荆白目光如常,从他面容上一扫而过,为了听清白恒一低声复述的唱词,他甚至还凑近了一些。
“正月一日炮仗响,无爷苦楚在孝堂。”①
他话音一落,荆白就听见一声锣响:“当——”
外面重又静了下来,荆白听出这死者是“爷”,便问:“这‘爷’,说的是谁?”
一直高度专注的白恒一侧耳听了听,沉吟了片刻,说:“这是南边儿的话,‘爷’指的是不是爷爷,是父亲。”
“二月鲫鱼埋土並 ,寻鱼容易见爷难。”
“当——”
哭声一直吚吚呜呜的,不甚清晰,但是如果用锣声来衡量,就能明显感觉到,它一声接着一声,然后,越来越近。
白恒一说:“三月谷种下黄泥,神仙难点谷芽齐。”
“当!”
锣声更近了。
荆白并不害怕这唱词本身,但他能估算出来声音离此处的距离,这让他更为心惊,因为这速度不对。
太快了!
没有人能走得那么快。
唱词的时候声音还有些模糊,难以分辨,等到锣声响,明显比上次响的时候近,也清楚了许多。但这中间相隔不过几分钟!
如果是人,就算是一路飞奔,也不可能把距离拉近这么多。
荆白定了定神,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了白恒一方才复述的唱词。
三句唱词,先后唱了一年的前三个月。如果按月份唱下去,整段的唱词应该是到十二月为止。
荆白觉得有些古怪。
按照听到的锣声的行进速度,他估算了一下,等不到十二个月唱完,这个所谓的“送葬队伍”就能到他们家门口。
他虽然不了解这方面的仪式,也知道这个东西肯定有自己的规律。
比如唱词,肯定是整个流程的步骤之一。那么一般来说,这里一旦唱完了,肯定就要开始下个步骤。
荆白刚听见唱词按月份来的时候,只觉或许唱到十二月,这些东西或许就到他家门口了。
但是按他方才的估算,这估计……
曲折百转的唱诵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不等白恒一复述,荆白自己都听见了。
“四月包米去问姓,问爷唔应泪双流。”
“当——”
更近了……
白恒一为了听清楚他们的唱词,此时精力高度集中,因此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四月……”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个音量荆白自己肯定也听见了,便不再重复。
荆白见他表情凝滞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随后转过头,对荆白道:“不对。按这个速度,这个队伍可能数到六月的时候就会到门口。”
荆白顿了顿,捕捉到他话语中自己未曾预料的部分:“队伍?”
白恒一点了点头,说:“对,队伍。”
他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想要给予安慰一般,握住荆白的手。
荆白听见他用近乎叹息的语气说:“我听到……很多很多的脚步声。”
他特地分辨了一下,后来发现压根不需要怎么分辨。
他们的所有声音,无论是锣声,还是唱词的声音,甚至到后面才能听见的脚步声,根本不像他昨晚听到的那样,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要非常仔细才能听清。
所有的声音都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随着距离的拉近,白恒一能听见的声响也越来越多。
那些东西显然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冲着他们的住所来的。
相顾无言之际,他们听见了下一句唱词。
“五月齐聚龙舟节,无爷唔敢睇龙舟。”
数到五月了。
这句唱词本身就有睹物思人的意味,加上唱得哀切至极,在这孤清寂静的深夜里,竟然有种凄恻的美感。
阴恻恻,凉冰冰,曲折婉转,荒凉萧森。那种阴冷和凄楚直钻人的天灵,听得叫人心口也刮起冷风来。
白恒一和荆白的手不自觉已交握在了一起。
白恒一的手在夜里温度更低,荆白握在手里,不仅凉沁沁的,还有种发涩的纸质触感,非人感格外强烈。
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白恒一的本相了。
但这不重要。
荆白隐隐有种感觉,别说这是一具纸人的身体,双目失明凹陷……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白恒一这个意识存在于什么样的身体中。
他只要在这儿就好。
“走吧。”荆白平静地说。
这所房子只要走进来,就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荆白也不觉得院墙上的神像能阻拦什么。
早在白恒一说“他们来了”的时候,所有的方法就已经在荆白脑子里过了一圈了。
虽然白恒一听见动静的时候,对方的距离应该还相对远,但荆白稍加思索,就迅速排除了逃亡的选项。
就如荆白自己所猜测,他认为自己既然进来时和红线媪签订了契约,就意味着不是完全的死局。就算遇到了眼下这样的状况,也一定有个解法。
但这个解法不可能是逃走,至少对荆白来说不会是,因为他的伴侣是白恒一。
白恒一虽然听觉敏锐,却双目失明。带着白恒一,逃走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起来,必然要找地方躲藏。
他们能藏到哪儿?
村里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们只能躲到周边的房子里。
这些关门闭户的房子,平时上面都贴好了窗纸,封得严严实实的,想要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今天一路往北走的时候,兰亭试出来,有破洞的窗子里面全是纸质的家具。
家具是纸的,门窗却锁得严严实实,荆白当时猜测,这是为了防止里面有东西跑出来。有了这样的猜想,他就更不可能选择打破窗户,带白恒一逃进这些房子里。
后来,这个队伍非人的行进速度更佐证了他的观点。这个速度下,就算村子的范围再广阔,他和白恒一逃走时也必然会被追上。
既不能逃走,就只能面对。
已经成了靶子,就无所谓这点光源了。荆白和白恒一携手走到门边,荆白想把客厅的灯打开,反复按了几下,却依然漆黑一片。
入夜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的开关,现在却突然就不亮了。
白恒一光听声音也听出来他在做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确实是盯着我们来的。”
荆白唇角泛起一个冷笑。
他听得出白恒一是在宽慰他,因为灯打不开,显然不是冲着白恒一来的,他又没有光感。
这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盏灯而已,打不开便打不开,难道就把他吓死了?
荆白胸中的怒火平静地燃烧起来。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有语气放慢,听起来字字分明:“无所谓。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六月苦瓜到底苦,七月中元想睇爷——”
“当——”
白恒一的估算没有错,只是没有想到唱词这次将六月和七月放在了一起。
六月这句起时,声音听着还有些距离,像是遥遥传过来的;等唱到七月时,简直就像在叫门了。
尤其最后三个字,“想睇爷”,拉得长长的,声音又极悲戚,已到了椎心泣血的程度。
等锣响起来,荆白听着,声音就已经到了院门口了。
这不是在他们家门口哭丧吗?
看来每家遇见的排场都不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俩就遇见了哭坟的?这可比昨晚白恒一听见的接亲晦气多了。
荆白嘴角抽了一下,瞥了一眼旁边的白恒一。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嘴唇却抿成了一线,显然是在忍耐。
他似乎感觉到了荆白在注视他,紧抿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的微笑。
这个笑容和他平素对着荆白的不太一样,没什么笑意,反而让那英俊锋利的五官显出一种冰冷。
荆白就见他晃了晃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声细语地说:“给他爹哭丧都哭到咱门头上了,不如我们出去看看?”
语气听着挺和风细雨,话却说得不客气极了。这本该是个紧张至极的时刻,荆白却被他逗笑了。
他忍俊不禁,顿了片刻才收回了笑意,说:“好啊。”
没等到外头唱下一句词,荆白咔嚓一声,拧开门锁,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房门。
他们这个院子虽然是个农家小院,院墙却不矮,比荆白还高出好些。
这时候打开房门,隔着墙,瞧不见外面的队伍,但荆白已经看见了高高打起的白幡。
月光冷得发蓝,洒落在白幡上,能看到上面似乎有字。但夜风吹得布条在风中猎猎飘荡,隔着这段距离,实在是瞧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
还真是来哭丧的。
荆白拉着白恒一,快要走到院子门口时候,忽然听见外面再次传来了那阵似唱似哭的声音。
“八月人家都讲中秋节,月亮圆圆我无爷。”
荆白比白恒一走得靠前,几乎已要接近院门。唱词这时响起来,荆白神色愈冷,白恒一却忽然紧了紧握着荆白的那只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荆白退回来半步,听他讲话,白恒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觉得不觉得,这唱词的声音,越来越像哭了?”
一月的时候,那唱词的声音听着只觉沉痛,没有什么哭腔;但到五六月起,那种哭泣和哀怨的感觉就变得明显起来,声线也越来越凄厉。
像这次八月的,和前三个月的比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腔调了,听上去哭的意味比唱的更重。
荆白确实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些,只是因为他听到的时候,唱词已经唱到了四月,前三个月主要靠白恒一复述,因此感受不如对方明显。
这时被白恒一一提,荆白心中一凛。
不止这个,方才的第八声锣响也不对劲。
明明唱到七月的时候,就已经在门口了。这个送葬的队伍却不进来,只管往下唱到八月……
荆白心中警惕顿生,低声应道:“我现在就去开门——我们最好不要让他唱到十二月。”
白恒一也是这个意思,应了声“好”,两人不再停顿,荆白走上前去,用力拉开了院子门。
白恒一瞧不见,荆白却不禁呼吸一滞。
村子里的夜是漆黑的,但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里没有人造的光源,却有天上的月亮洒下的银辉。虽然光色偏冷,但今晚又格外清亮,足以让荆白看见门口究竟站了多少人。
太多了,多得都数不清。
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密密麻麻站了一地,把出门的路全都堵死了。
这些人站了好几排,月光虽然清亮,却究竟不是白天。荆白只看得见第一排的人的脸,但就这样看,也足够看清楚了。
月光照着他们的脸,个个都是白惨惨的,再加上身上的白孝服,简直混成一片色。五官还都是画上去的,荆白乍一看,觉得长得都差不多,再仔细一看还真是一个样!
眼睛鼻子嘴,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很敷衍。线条极简单,在如出一辙的圆脸上勾一勾画一画,眉梢眼角都是向下的,是一张张哭相。
体型更是薄得不成样,光看肩就知道,都是纸片儿。虽然看着人多,但后头这些显然就是来充数的。
黑漆漆的夜仿佛无边无际,白茫茫的纸人站了一大片 ,但这些都不是最显眼的。
最显眼的,是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材。
夜里这么黑,黑色的棺材,原本也不那么容易被看见,但它所在的位置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
这口棺材,正正好好地摆在院子大门口。
荆白和白恒一一打开门,就站在了它面前。
棺材两头,一左一右站着一个人,和后头那些只穿孝服的人不同,这两个人浑身的打扮是标准的披麻戴孝。
他们的身形也和后面的不同,左边的略矮,右边的却高大,和荆白差不多,体型也是正常人的身形。
荆白的目光从他们俩脸上一掠而过,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白恒一。
白恒一此时脸的“纸”感很明显,只是五官高低错落的轮廓还在,他又没有眼睛,就使得非人感降低了许多。
但棺材旁边这两个人就并非如此了。
他们虽然也被画上了五官,但是脸是平的。惨白的脸因为没有轮廓,看上去宽而扁,像一个圆圆的饼。
眼仁不会转动,也不眨,却并没有看着人,而是直勾勾地目视前方。
棺材左边那个稍矮的人拿着一口锣,右边这个,则撑着一个比院墙还高的巨大的白幡。
如果不出所料,唱词的应该也是这个打幡的人。
荆白这才仔细瞧了瞧这个幡。幡的主体其实就是三根竹竿,一根笔直的竹竿高高竖着,两根短的横放交叉,挂了一大块白布在上面。
白布上画了些黑色的花纹,花纹中又写了两行字。
荆白方才离得远,看不清,这时盯住了,才瞧见左边是“金童接引西方路”,右边写的是“玉女随行极乐天”。
中间……中间就很奇怪了,上面写了个显考,下面竟然是一片空白。
趁九月还没开始唱,荆白悄悄凑到白恒一耳边,问:“显考是什么意思?”
“就是死了的爹的意思。”白恒一也悄声回答。
他顿了顿,道:“你在哪儿看见的,这里……这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这地方给白恒一感觉很奇怪。
人的注视,其实敏感的盲人在心静的时候是能感觉到的,白恒一在荆白开门的时候也着意感受过,但这次的感觉,和任何时候都不同。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看他,但停下来仔细感受时,又感受不到任何人。
荆白简短迅速地把看到的东西都转述给白恒一,白恒一的重点同样落在白幡上。他急促地回道:“你说的东西应该是送葬的时候挂的引魂幡,可这不对。写完显考,下面就该是姓名,你说下面是空白?”
荆白刚要应声,就见右边的纸人用力挥舞了一下引魂幡,高声道:“九月坟头挂白纸,白纸茫茫泪双流。”
这声音此时当真是如泣如诉了,带出无尽悲辛不舍,极富感染力,听得荆白心头发紧。
但不等他有什么动作,纸人队伍反应更快!
前面的纸人唱完,引魂幡猛一点地,复又定住。后面的纸人纷纷举起双手,往空中一挥。
这动作整齐划一,只听“呼”地一声,白色的纸钱顿时在空中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纸人极多,洒出的纸钱更是多不胜数。雪白的纸钱在白蒙蒙的月光下轻飘飘飞向半空,被夜风吹拂,像是原地下起了一场茫茫的大雪。
荆白伸手接了一片,在手中一捻,见是普通的白纸,又随手扔掉。
白恒一听唱的词和接下来的动静,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着急地抓着荆白的手,正好荆白这时也说话了。
“我去和那个唱戏的人聊聊。”
“不能再等了,能不能……”
两人说的话不同,却是同一个意思。
确实是时候动了。这个送葬的队伍七月的时候就到了院子门口,八月的时候却不进门。
等数完了八月,白恒一和荆白开门出来,他们既不予理会,也不停下,自顾自地数到了九月。
两人不可能坐视他们从年头数到年尾,既然按兵不动起不到作用,那就只能主动出击。
荆白虽说的是“我”,白恒一却没放开他的手,反而侧首冲他笑了笑。
荆白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拒绝,拉着他走到了右侧唱词的纸人面前。
他握了握白恒一的手,示意自己先开口,白恒一轻轻点了点头。
荆白站在纸人面前,他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因为他发现,虽然他就站在纸人面前,但对方的目光还是直勾勾的,似乎……并没有在看他。
对于画上去的五官,说“看”好像有些奇怪,但是荆白觉得它有“注视”的能力,只是现在没有看着他。
难道是要达成什么条件?
思索的瞬息,荆白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和可能性。但表面看上去,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问眼前的纸人:“你是谁?”
他静静等了一瞬,纸人却不答。
没等荆白动作,白恒一忽然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眼前的纸人。
纸人原本直勾勾盯着前方的漆黑眼睛猛地一转,盯住了白恒一。
条件试出来了!
荆白心头一跳,顾不得别的,他也伸手拍了纸人一下。
那黑漆漆的瞳仁骨碌一下转了过来,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荆白。
荆白现在确切无比地感受到了它的眼神,那是一种强烈无比的注视。
月光洒落在青年清隽的面容上,这颜色的光线是冰凉的,甚至有些朦胧,却不会让他的脸隐没在这朦胧中。那五官实在是极明显、极清晰的俊美,只是月色清寒,难免将这张脸衬出一种出尘的冰冷。
他说话时,甚至神色和语气都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显然凛然不惧,只是再次发问:“你是谁?”
纸人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费力地思考着什么。
荆白隐隐意识到这东西似乎脑子并不好使,果然,好一会儿,他才答道:“我、我是金童。”
那旁边那个就是玉女了。荆白往那边瞥了一眼,他方才没看出来左边这个拿着锣的纸人是女的,因为披着的麻布遮住了她的发髻。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你来做什么?”
金童的脸上似乎显出了些许困惑,他又顿了一下,才说:“我——我来接我爹。”
荆白面上不显,心中却震动了一下。这队伍果然不是送葬的……是来接灵的!
难怪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估计接的“爹”就是他们。
可“爹”通常只有一个,难道是只需要接走一个人?
荆白大脑转得飞快,可在他思考的间隙,金童已经接着唱道:“十月江边打盂兰,无爷唔敢睇盂兰——”
已经数到十月了。
第297章 阴缘线
金童话音刚落,玉女紧接着便敲了锣,“当——”地一声,余韵悠长,响彻夜空。
白恒一从荆白方才对金童说话起就一直沉默着,这时却忽然问金童:“你说你来接你爹,可是你爹在哪儿呢?”
荆白心头一紧。这话原是他打算问的,却被白恒一抢了先。
金童的黑眼仁骨碌一下,又转到了白恒一处。
那个眼睛的转动极不正常,和人眼的运动轨迹完全不同。两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在画得又大又白的空洞眼眶里,平平地挪移过去,显得分外瘆人。
金童正用这双黑眼睛盯着白恒一。
他的纸人脸原本看起来呆呆的,但白恒一这话一问出来,他平直的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咧开一个很大很大的笑容。
荆白看得眉心不由自主皱了一下,因为金童这张脸……笑起来太奇怪了。
他只有两片画出来的唇线,没有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嘴。说话时只是张张合合,还不显得很怪异,但大笑起来就很夸张了,两条唇线不断延长弯曲,一直扩展到脸颊上。
与其说是笑,更像是整张脸都撕裂了。
情绪上来说更不对。
金童的唱词句句都在哭他死去的爹,白恒一这话要真是问了个来接灵的丧父的人,那就和骂人没有两样。
白恒一这么问,明摆着就是试探,结果还真试出来了他的反常。
果然,等笑完了,金童就道:“歌唱完了,爹就来了。”
他语气平平的,荆白心中却不禁咯噔了一声。
这话乍听挺正常,但是结合唱词,就非常诡异了。
唱词中听着是句句凄切,从年头数到年尾,每个月都历数了当月生活的细节,充满了对已逝之人的真挚怀念。甚至越是往后,就唱得越是悲痛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