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进了碧纱橱,这才意识到时间好像有点晚了,比平时吃饭多花了接近一炷香的时间,怪不得他哥拎着筷子也不吃,原来是早就吃饱了,在等他?
姬未湫深感惭愧,拿起折子看了起来,前两封是李云修与他仓部郎中的,第三份则又是李云修的,前头几句还是朋友之间的问候:臣收到陛下批复,惶恐极了!恳求陛下早日放臣回燕京,这里天气太干燥,臣时常流鼻血,怕命不久矣,实在不行就放臣告老还乡吧!
后半段则是在提及田间秧苗长势喜人,如今放眼望去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这片良种来得及时,许多灾民听闻后加紧返乡开耕抢一季时节。
李云修还特意点明辽源府十分平安,他一个知府无事可做,导致他无趣之下只能绕着州府地图打转儿,闪击数十山头,成功抓了好几窝土匪,逼匪从良,抓去种田去了。还放出话来,今年辽源府必定能按照上等州府的税额补齐税款,不必朝廷再补贴!
世祖朱批不过七字:倚得东风势便狂。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太嚣张’!再者,李云修名狂,一语双关,妙不可言!
姬未湫都快笑疯了,心中却更是疑惑,照道理说两人君臣相得,再如何也不至于闹到反目刺杀的地步吧?他又翻开了下一本,这一本跨度已经到了冬日,御史奏辽源府知府李云修贪赃枉法,致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世祖朱批:再议。
这‘再议’的意思是世祖要求御史拿出铁证,否则就不要拿出来议论了。御史果然又拿出万民请命书,证人数个,皆异口同声称辽源府知府李云修贪赃枉法,更换良种,万千百姓辛苦一季,只等来了一地的枯稻空壳,端的是一个铁证如山。
第四本奏折中夹着一封书信,是世祖写给李云修的,问他其中内幕。李云修上奏哭诉冤枉,只说必然是良种有问题,请世祖信任他,调查仓部。
第五本奏折则是三个月后的了,奏折中写朝廷赈灾粮已经到了,力挽狂澜,但大错已成,不救回辽源府不归。
第六本,李云修即将归京,写得是一路风光,以及给世祖一路带回了不少有有意思的特产,只等着带给世祖。
第七本,李云修又奔赴北疆,说的是北疆苦寒之事,军中都是老油子,各种出绊子,把他整得焦头烂额,抱怨世祖怎么给他这么个苦差事。
第八本,李云修意外打了胜仗……
直至第十五本看完,姬未湫都觉得他们哥俩关系可好,他从碧纱橱中探出个头去,见姬溯正在饮茶,便干脆带着奏折一道出去了:“皇兄,你忙着么?”
“不忙。”姬溯微微扬首,庆喜公公搬了个凳子过来,讨好地对着姬未湫笑了笑。姬未湫也没坐,他坐的时间有点久,站一会儿刚好:“皇兄,惭愧,我还是没看出来李云修为何要刺杀世祖……这李云修分明与世祖君臣相得,想不出他这般做的意义是什么?”
“过来。”姬溯道。
庆喜公公已经眼疾手快地将桌上杂乱无章的奏章都收了起来,腾出一片地方然姬未湫放奏折。姬未湫刚刚为了自己方便看,就把所有奏折都打开了按照时间顺序一道叠着,如今也方便,摊开来就是。
姬溯点了点这第一封奏折,就李云修跟世祖说吃得好睡得好还给皇帝寄特产的那一封,道:“你看出什么?”
“李云修简在帝心。”姬未湫方才说要卖个关子,本以为看完了奏折会有所变化,没想到现在他还是这么觉得的,实在是打脸。
姬溯执笔舔墨,从容的在奏折上落下一笔,朱砂浓郁如血,殷红夺目,正是‘所贡不及臣也’这六个字,说的是贡品没有他送过去的好。姬溯问道:“皇家岁贡,你应当了解。”
这些个岁贡并不是地方官觉得好就可以当做岁贡的,而是由皇室专人前去选样、采购,确定其有稳定的产出后才会选择为岁贡,年年进上。这中间其实并不经过地方官之手,按例,地方官可以进献一些东西给皇帝,但那玩意儿是贡品,和每年固定进上的岁贡是不一样的。
姬未湫想了想道:“也有可能是李云修与世祖皇帝关系极好,世祖皇帝赏过他贡品呢?皇兄不是也赏我一些贡品?比如辽源岁贡的红尘白雾,皇兄不也赏过我不少?若此时将我派去辽源,我一尝当地的,觉得比贡品好一些,也不是很稀奇?”
姬溯轻轻笑了笑,这种笑容带着一种隐而不露的、含蓄的轻蔑和纵容,温声道:“秋日本就是红尘白雾进上的时候,他若不知其中好坏,怎会再送?”
这什么心眼子上长了个人啊?!啊?!
大概是姬未湫的表情太过茫然, 姬溯语气颇为温和:“想到什么?说来听听。”
姬未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皇兄,说了你不能训我。”
“不训你。”姬溯道。
姬未湫觉得他哥现在的目光非常有当年高数老师的风范,看他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在说:他好像没听懂?算了还是先听听他的解题思路。
姬未湫得了首肯,从奏折中挑出他想要的:“皇兄你看, 虽说他在这第一本奏折里写‘所贡不及臣也’, 但你看这第三本,也明确提及了世祖是赐过红尘白雾的, 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伴读, 自小跟着世祖一道读书,得点茶叶之类的贡品再正常不过,红尘白雾的量很大,所以很有可能年年都有赏赐,他喝惯了往日贡品, 在当地与往年做比较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岁贡已是优中之优, 但也保不齐那一年有异军突起,可能就这么一茬, 就那么两棵茶树的品质特别好?”姬未湫抿了抿嘴唇:“也不能把人心想的太坏,关系越近, 说起话来才百无禁忌不是?李云修伴读出身, 家中必然也是朝中要员,这一点东西难道还看不明白?他与世祖这般说话, 说明他心中毫无芥蒂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此处实在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皇兄, 我说的不对吗?”
姬溯点了点他手中的奏折, “也不算错,但未免讨巧。”
姬未湫瞬间领悟了他哥的意思, 他哥是在说,他现在拿着李云修日后的奏章往前看,自然能分析出其中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可这两本折子相隔了半年的时间,世祖可没有提前看到半年后的奏章的能力。
姬未湫的目光落在了世祖朱批上,‘卿之宏图,求仁得仁’这八个字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如果……这么说,看他哥,心眼子长了个人八成是祖传的,世祖也是这么一个人,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猜测,最后写下了这一行批复?
大概是想了许久吧?世祖或许会想说的到底是今年的还是往年的?如果是今年的岁贡,李云修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如果他真的碰了岁贡,他是管还是不管?最终看在多年情份上,世祖决定充耳不闻,写下了这一行话,他甚至告诉李云修若他喜欢,可以在辽源府多待上两任。
姬溯见姬未湫眉间微动,目中缓缓生出悚然之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
岁贡听着是吓人,可对于他们而言算什么?一些茶酒果子,珠宝玉石,不过是拿来吃用赏人的玩意儿罢了,真正的心腹人哪里会缺这些?别说是他哥身边的,便是他身边的醒波眠鲤两个侍从也不带缺这些的。
每年光吃食上的岁贡就有数百项,哪怕每一项只有两罐茶叶,加起来的数量也不是一个人能用得完的,这些吃用又不能久放,当然要赏出去。
但有些界是不能越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不予,臣不可自取。这李云修李大人就是犯了这一道忌讳,亏得与世祖交情甚笃,这才叫世祖决定不看不管,只往好处想就是了。
姬未湫脑海中浮现出看过的另外十几本折子,不禁喃喃道:“这也太狠了……”
姬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孩儿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好笑:“说说看。”
姬未湫指着折子分析道:“世祖顾念与李云修的交情,故而只当是没看见,这折子里还说仓部郎中尽职守节,想必世祖见着了之后是要提拔的。从这里看,仓部郎中的折子夸李云修治下有方,又赞世祖慧眼独具……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一派,送李云修出去就是想为日后打下基础,免得政绩不足,落人口舌。”
姬未湫垂眸看着李云修写给世祖的第二本奏折,语气渐淡,只要代入他哥的思维去看这些,突然一切就变得清晰了。他慢慢道:“田间秧苗长势喜人,辽源府一切平安,李云修带兵剿匪……逼匪从良,开垦荒田……”
他抬眼看向姬溯,带着一点笑意:“皇兄,你说他这兵,是私兵还是驻守军?”
李云修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是知府,是文官,不是武官,从公来看,他手下能称得上有武力的只有两种人,从公的衙役府差,从私的家丁护卫。
根据朝廷律法,各府驻守军不可轻易调动,更不能擅出州府地域。剿匪这种事得和当地掌管驻守军的都监商议,出州府则是要有圣上发下的明旨,否则以谋反视之。
如果李云修用的是辽源府的驻守军,他剿匪剿十几个山头,有几个山头明显不在辽源府范围内,他调驻守军擅离州府?
当地都监是傻的吗?这样的大事他都不向燕京请示就同意了?是什么让他这么有信心世祖不会计较此事?要知道真的计较起来,这事儿都够得上九族消消乐了!
他是为什么同意?是因为李云修是世祖伴读?还是李云修已经在辽源府一手遮天,都监不得不听从于他或是已经归于他的麾下?
或许李云修带的是私兵对于世祖来说更能接受一点,比如李云修武功超群,手下又有同样武功高超的护卫随行,二三十号精兵良马,冲进土匪窝里一通砍杀,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可后面又错了一处,前面还能说有回转的余地,这一条真的无可辩驳——他居然逼匪从良!让人耕田去了!
就是现代抓了强盗还得判刑吃官司呢!这里头律法比较复杂,姬未湫背不出来,但基本都是流放做苦役,如果杀过人就砍头,头目不光砍头还要牵连全家一起流放或打入奴籍。
他这把人抓回来,得意洋洋地写了个‘从良’,他脑子没坑吧?!真按照他这么来,辽源府怎么还不乱套?!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指‘我先上山当土匪杀几个人,然后我放下屠刀下山就能立刻回归正常百姓生活,有田可以种!’?
违法了哥。
此前看世祖朱批一句‘倚得东风势便狂’他还当是世祖一语双关,调侃李云修嚣张,如今看来这根本不是在调侃他,而是在严厉地警告他——你这般狂妄,不遵律法,倚仗的是哪一股东风?
姬溯罕见的挑唇一笑:“重要吗?”
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带的是私兵还是驻守军,重要吗?不重要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大忌,等到感情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就是算账的时候。
“不重要了。”姬未湫也觉得是,他现在觉得世祖真是个好脾气,这都选择继续相信李云修,骂了一句就算是完。
第三本奏折是参李云修的,粮种除了差错,导致辽源府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御史参李云修,世祖依旧选择押下再议,可前有那两件事,后面又跟上了这一件事,便显出了李云修的无能——怎么不算无能呢?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堆,该办的事情反而砸了个天大的窟窿。
就是如此,世祖依旧没打算处理李云修,但按照南朱律法,李云修捅了这么大的窟窿必定是要回京请罪的,结果他硬是不回京,要在辽源府收拾残局。世祖要运送救济粮过去,必定又派了心腹,将这一个烂摊子收拾了,也就是如此,架空了李云修,李云修很大可能已经是戴罪的状态了,所以回京的时候的折子一路写的就是风光美景,事事记挂世祖。
第七本跨度又是一年,他此前以为李云修是在这一年里修复了和世祖的关系,所以才去边疆驻守,现在来看,应该是世祖已经放弃了他,所以才奔赴北疆,又是抱怨苦寒,又是抱怨老油子——辽源也苦寒,怎么不见李云修抱怨?
不过是去辽源时尚有圣宠,有世祖保驾护航,一路自然无虞。而此时他已遭世祖厌弃,自然无人再为他铺路。此后又是‘意外’打了胜仗,可见世祖没有打算让他真的去打仗……不想李云修还真是有个天分的,就此脱离世祖掌控——到这里世祖或许并不是不乐意见的。
以他在辽源府展现出来的手腕性格,日后回燕京仗着自己的功劳在京中吆五喝六,逾制越权……被杀一点都不奇怪。
姬未湫抬眼看向他哥,本想问一句‘皇兄,你给我看这个作甚’,可在看见姬溯平静得几乎冷酷的眼神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
——李云修与他,何其相似?
姬未湫遍体生寒。
同样是外出办差,同样是放他自立,若他再狂妄自大一些,再放肆一些,等耗干了他哥对他的情份,他与李云修有什么不同?反正他这个兄弟也并不是亲生的,算起来和伴读差距也不是很大!
姬溯见小孩儿瑟缩了一下,望向他的目光敬畏而恐惧,心道这才到哪里,日后朝堂之中尔虞我诈比这凶险百倍……不过总算是有些成效,不算是笨的。
“皇兄……”姬未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说。”姬溯好整以暇地想听一听小孩儿想说什么,连语气都温和了起来,带着一些鼓励。
只听姬未湫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兄,你不是还记恨着我当时叫八百里加急送鱼的事儿吧——?!”
姬未湫的尾音都被吓得变形了。
第25章
姬未湫心虚地眼睛乱晃, 连拢在衣袖中的手都没忍住扣着衣袖的缝线,就是不敢和他哥对视。
他又不是傻的,他哥又是让他看百多年前的折子, 又是一步步教他分析,肯定不是为了警告他, 况且他也没有犯什么值得的他哥警告他的事情。
他了解他哥, 他哥警告人从不费这种麻烦事儿,扔下一句话就叫对方自己回去想, 或者一句话都不说, 领悟不到的死了也是活该,想当天子近臣的多得是,不差这一个。
“抬头。”姬溯冷哼了一声,姬未湫身体比思想快,唰得一下抬起了头, 被姬溯看得浑身寒气直冒, 姬溯看他这副模样,寒声道:“过来!”
姬未湫头皮发麻, 却只能一步步走到了御座旁边,只听一声清脆的金玉交鸣之声, 御笔被那只素白修长的手拍在了桌上, 姬溯的怒气不言而喻,但他仍旧是从容不迫的, 他缓缓道:“瑞王贵重,朕怎敢轻易取之?”
姬溯给他这阴阳怪气地语调吓得不轻, 下意识道:“再贵重也没有皇兄贵重, 我的命是皇兄给的,皇兄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住口。”姬溯冷然道:“再叫朕闻得此等言论, 你这一世,再不必出宫了。”
姬未湫心道那也行啊,他就住长宸宫好了……呃不行那地方是东宫,以后要留给未来太子的。算了,反正宫里也没后妃,几乎不存在需要避嫌之类的情况,住哪都行,以后到饭点了就去老母亲宫里混吃混喝,吃完嘴一抹,御花园里转两圈消消食,找老宫人们打两圈牌,美滋滋回去睡觉,呜呼!美哉!
姬未湫心里敢这么想,嘴里却不敢这么说,只能说:“是我失言,皇兄勿怪。”
姬溯见他还算是乖觉,也便罢了,他道:“李云修一案,你只看李云修,却不看世祖,这便是你的不足。”
姬未湫一顿:“嗯?”
姬溯提笔在世祖朱批上画了一个小圈,问:“世祖为何派李云修前往辽源为知府?”
这问题之前姬未湫就说过,于是毫不犹疑地道:“李云修是世祖伴读,世祖登基,自然要培养心腹,辽源府与燕京近,若起战事,便是要塞。李云修一去一则咫尺,方便世祖看顾于他,二能将此处掌握在自己人中,三能为李云修积累些资历。”
“是。”姬溯目光冷凝,又在朱批上一点:“若你是世祖,李云修所为,是你所需?”
“应该不是吧?”姬未湫目光落在那煞红的朱批上,半个身子无意识地挨在了御座扶手上省些力气,他喃喃道:“颗粒无收,辽源大乱,灾民必定涌向燕京,我想不出有什么好事……”
除非有当年其他奏折作为参考,只从现在这些条件看,对世祖没有任何好处。再加上当时世祖才登基不久,此事一出,恐怕称一声焦头烂额也不过为。
“既是如此,世祖为何令李云修前往边关?”姬溯问道。
“厌弃他了吧?”姬未湫答道。
然后就挨了他哥一个冷眼,姬未湫缩了缩脖子,只好靠着扶手接着翻奏折顺便冥思苦想。
姬溯的手臂被姬未湫挨着,他抬眼望去,见小孩儿想得认真,便也不去打扰他。姬未湫一边翻着奏折,一边忍不住问道:“皇兄,能否给我几本当年的其他卷宗?”
姬溯道:“这些足矣。”
姬未湫只好接着翻看,可他之前没看出什么的东西,如今再看难道还能凭白看出朵花来?姬未湫侧目悄悄看了一眼姬溯,见他已经拿起一本崭新的奏折看了起来,便不敢再打扰,可他思来想去就只能想到世祖厌弃了李云修啊!
你想,把人扔到全是老油子的地方,又苦又没油水,还是从文书做起,怎么就不是厌弃了?要知道文书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上战场去与人刀兵相接,只能随军因战事胜败升迁。
姬溯见小孩儿愁眉苦脸地看了过来,盯了他半点不敢吱声,便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顾相。”
姬未湫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对哦,这李云修说是与他相似,还不如说与顾相相似,顾相虽不是他哥的伴读,却是他哥的心腹。他哥登基,第一件事也是将顾相派去江南。那地方何等重要?但他记得顾相第一件差事儿虽不说做的稀烂,却也只能说是勉强办成了。
当然,在外面人眼里看来那是花团锦簇,漂亮的不得了。
不是顾相不够聪慧,而是江南养出了无数世家巨贾,水实在是深,背后牵连了不知道多少位高权重之辈,顾相在那儿被人阴了一手,最后是他哥在背后帮着顾相圆了过去,硬是做的滴水不漏,叫朝廷上下挑不出一个不好来,让顾相有了一个漂亮的政绩。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顾相险些砸了这个摊子,但他哥摆明了车马就是要保顾相,既然明面上无错,谁敢硬是鸡蛋里挑骨头?
这样一看,不是和李云修与世祖一模一样吗?同样都是出纰漏,同样都是当今出手做保,但顾相如今是内阁之首,国之栋梁,而李云修在这个年纪带着刺杀世祖的罪名,坟头草都已经三丈高了。
哦不对,他恐怕都没有坟头草,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坟。按国律,刺杀以谋逆计,当场格杀,牵连九族,祸首尸身悬城门警示世人,直至烂成一把骨头了才能扔到了乱葬岗去。
姬未湫决定夸一夸他哥的心腹干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君臣相得了嘛!“皇兄,顾相内敛沉稳,李云修何能与顾相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姬溯神情未变,眼中寒气却又加深了几分。姬未湫看得背上直起鸡皮疙瘩……不是,他哥这是什么意思?其实他看不惯顾相很久了?只是没找到名正言顺的机会把顾相杀了?所以他一夸顾相,他哥就不高兴了?
还是如同朝廷秘闻一般,其实他哥和顾相是一对,只不过碍于皇家威严这才只能暗中相守,所以他一夸顾相,他哥吃醋了?
不会吧?他完全没看出来哎!除非他们是这两年才好上的,否则他没道理不知道!
姬未湫看着姬溯的侧影发呆,好像……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哦?毕竟顾相是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清宁殿的人!哇,难道他一个不小心猜到了真相?好炸裂!
然后他就被姬溯看了一眼,心虚地回过神来……咳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哥知道他这么编排他,能让人当场把他拖出去打死。
姬未湫试图翻阅奏折来探知更多的消息,但这几本奏折他已经看过了,不说能倒背如流,也算是记忆深刻,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了。但他哥还盯着他呢,他只能胡乱猜测几句:“世祖大概是心痛?毕竟伴读没脑子,放出去就是危害人间,不放出去又于心不忍……亦或者世祖觉得失望?又觉得被背叛了?”
姬溯叹息了一声,一手按在了折子上,姬未湫顺着他的动作,停止了翻找,专心听他说话。姬溯平静地说:“十年伴读,情谊不亚于兄弟,世祖既用李云修,却不能补其缺,李云修狂妄,数度逾制越规,祸乱国法,世祖却再三容忍,情谊耗尽,致使李云修返京后两人反目。”
姬未湫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角度,他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中就坐在了御座的脚踏上,正等着他哥继续分析,忽地就见他哥手中御笔微动,向他而来。
姬未湫下意识闭目,只觉眉间落下了一点凉意。
“无人不愿少时情谊圆满。”
御笔在姬未湫眉间落下一点朱砂,宛若一颗血痣,又似是孩童才会点上的祈求平安吉祥的砂。姬溯凝视着那一点,平淡地说:“然,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从之者存,不从者亡。①”
“李狂是友,亦是臣。世祖以友待臣,致臣不以君礼侍君,你可明白?”
他哥的意思是正因为世祖视李云修为友,故而对李云修逾越之举视而不见,也使李云修将世祖视为好友而非君上,行事越发狂悖。如果世祖能在一开始就公私分明,将李云修看做是臣子,而非好友,叫李云修知道深浅,将君臣分明横于心中,自然就不会那般狂妄,日后君臣就不会离心,这般的惨案也就不会再发生。
【无人不愿少时情谊圆满。】他哥这般说,是希望他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留下同样的遗憾?
又或是……这是在教导他驭人之道?
亦或者两者都有?
姬未湫只觉振聋发聩,他怔怔地看着姬溯,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什么,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似乎一切情绪都在其中无所遁形,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狼狈地低下了头,讪讪道:“皇兄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以他的身份,这些东西他辈子最好碰都不要碰一下。
忽地,白皙修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姬未湫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姬溯的眼中。
姬溯拿着一张帕子,举止从容地轻轻地替他拭去眉间朱砂:“你如今年岁渐长,不可再如往日浑噩。”
“祥之重之,帝器用之。”姬溯放开了他,沾了朱砂的帕子从他指间飘然而下,落在姬未湫的膝上。姬未湫抓紧了那张帕子,扬首仰视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