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里,银面人快步走过街巷,心沸如烧。他已在这时代盘桓过些时日,知晓这世界的琅玕卫在兵灾时重伤。白帝感念琅玕卫随自己征战的恩情,不惜巨费自冰壁边运来坚冰,造一口冰棺,将琅玕卫封冻,并辅以“仙馔”相治。故而琅玕卫近年方才苏醒,比其他仙山卫年轻一辈。
他算了算时日,若无差错,今日当是自己的生辰。一股悲楚之情如潮一般涌上心头,如若自一出生时他们便相依为命,这一世的他应该能护好白帝。
最终,他的脚步在一处府邸处停下。黑漆梁柱,碧琉璃瓦,牌匾上书着两个大字:“方府”。金漆在雨幕里泛着光。
方府中正乱作一团,仆侍在廊上奔走,夫人今日临盆诞下一子,然而却有蓐劳之征。下人面露焦色,琅玕卫自也不例外。廊上、厢房、书斋,男人踱了不知许多步,心擂如鼓。
走回书斋里,琅玕卫也坐立难安,婴孩虽于几个时辰前已产得,然而极孱弱,夫人也生死难卜,正由稳婆、医师救治。他强作镇定,拾起一卷兵书来看,个个字都像蚂蚁般在眼前爬,仿佛能一直爬到他心里。正当此时,有人忽而叩响了槅扇。
“怎么了?”琅玕卫猛然推开槅扇,以为是仆侍前来,却兀然一怔。
门外倚着一个人影,头戴风帽,银面盖住了面容,一袭水漉漉的漆黑披风,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那人抬起眼,与琅玕卫四目相接。
那一刹,琅玕卫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这时的他尚不知晓,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将改变他的一生。那人怀里抱着一位婴孩,正在微弱地啼哭。而那银面人将婴孩向他递出,恳切沉重,如手捧一份诏书。
“在下天符卫,叩见琅玕卫大人。”
银面人低头道,他的手在颤抖,他穿过桃源石门千百回,早已知晓一切已成终局。自己时日无多,如扑火飞蛾,一次次奔向仙山覆亡的末路。
然而他心中仍存一线希望,蓬莱现时虽处于长夜,可终有一日将迎来破晓明光。这婴孩便是一粒火种,是还未生光的太阳。
滂沱大雨里,天符卫向琅玕卫屈膝而跪,颤声道:
“恳请大人护卫这位……白帝之子。”
————
在那夜以后,天符卫便淹留于这世界。
他寻机逃出过桃源石门,但那门后的世界更是一如既往地教人心灰意冷。于是他知晓自己性命危浅,不可再走马观花,而要钩深致远,一心扶助一位白帝。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此地,暗地里远望着那被他救下的年幼的白帝。
那婴孩被送入方府中,取名“方惊愚”。天符卫曾如鸹鸟般悄声栖落在碧琉璃瓦顶,窥视府中景况。他望见那孩子生来便似筋弱无骨,稍长几岁后便被仆侍打骂,心知这是在救出那婴孩的那一夜,昌意帝将触角扎入其身中,以“仙馔”之力将其身骨熔化所致。这孩子能在那夜之后活下来,本就是一个奇迹。天符卫未去搅扰他,因为这株幼苗需经风雨洗砺。
他时常回首往昔,只觉自己一事无成。不同时代的仙山的记忆、事迹交织在一处,已教一切成了一团乱麻。往事时而历历在目,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转着。
天符卫想,兴许是自己的限期将近了罢。
后来,天符卫来到地肺山畔,救下了十四年后的自己。他将那伤痕累累的、年弱的自己取了个新名儿:“楚狂”,携在身边教养。这时的他半边脸已被“仙馔”的黑脉腐蚀,宛若厉鬼,不得不以银面遮盖。楚狂遍体鳞伤,他也伤痕累累。
两人来到姑射山中,白日习射,夜里扒枝生火。二人坐于火堆边,天符卫望向楚狂,分明是同自己一样的模样,然而楚狂目光极冷冽,似浸透了霜雪。
天符卫伸手去摸了摸楚狂的脑门,那儿留着一个箭疤。他怜爱地问:
“痛么?”
楚狂抬眼看他,一双眼在火光里泛着晶光。“时而会痛,但已不打紧了。”
天符卫歉意地道:“是我医治得晚了,若是时候早些,指不定便不会教你受头风所困了。”
楚狂却摇头,面上露出僵涩的笑:“师父能救我,已是我万世之幸了。”沉默了片晌,他又道:
“旁人大抵只会对我坐视不理,这世上也仅有师父会来救我了。”
火光摇曳着,如飘翥的羽翼。天符卫神色黯然,他想,如若楚狂知晓一切,明白会救自己的只有他自己,楚狂又会如何作想?
前路无分毫希望,而这又是他生前最后能留下的一个时代。他穿过多次桃源石门,知晓方惊愚和楚狂是他见过的最渺弱的白帝和他自己:一人孱弱无骨,一人已变作疯痴之人。但他又觉得,往昔白帝常笑他规行矩步,若是备尝艰辛的楚狂指不定往后会比他走得更远;因楚狂是不受拘缚的人,未来可期。
于是寒夜的火堆边,他对楚狂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晓一切。我虽是一位过客,然而我去救你也好,授你箭术、带你去瀛洲也罢,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你要回蓬莱去带一人出关,也是天定的。”
火光烧得愈发炽烈,一切都如梦似幻。楚狂咀嚼这些话,只觉难解,摇头道,“我听不懂,师父。您是说我是生是死,往后是荣是贱,都已经定好了么?您是要我随波逐流,安于现今么?”
“不。”他微笑道,伸手抚上了楚狂的脑袋。漆黑的穹窿之下,楚狂的眼中跃动着火光,那是行将燎原的星火。
“我希望你知晓这一切之后,仍能不屈从于天命。”
岁月如流,不知觉间,天符卫已陪伴楚狂数年。看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小小的自己渐而长大,那滋味确而十分奇妙。
他带楚狂去瀛洲,托如意卫授其箭术。他带楚狂结识瀛洲义军,事事都似在给楚狂铺后路。最后他与玉鸡卫厮杀,受伤甚重,勉力带楚狂上了蓬船。他看到一抹厚重的殷红自自己身下淌出,他明白,已到诀别之时了。
天符卫人事不省,待朦胧醒转时,却见蒙尘的天光里,楚狂跪坐于自己身边,抓着自己的手,哭叫不已,所有坚壳剥落,犹然一个脆弱的小孩儿。
楚狂流着泪与他道:“师父,咱们一起回蓬莱,好不好?”
天符卫苦笑着看他:“蓬莱……已不是曾为我故乡的那个蓬莱了。而今回去又有何用呢?”这话不错,他不论奔走多少次,皆回不到当初与白帝年少相识、打马游街,春意盎然的那个蓬莱了。
这时他失血甚多,浑身发冷,视界里也已一片漆黑。楚狂轻轻地道:“师父,外面的雨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能一直望到蓬莱呢。”他道:“现时透过那户牅,真能看到蓬莱么?”
楚狂说:“师父既看不见,我便拿嘴巴作画笔使了。我瞧见很多渔船在镇海门边进进出出,上头的铺头里有人烧饭哩。”
他神色恍惚,想起往时白帝曾带他微服私访,给船丁塞了些银钱,买了条乌榜船,他二人躺在船板上,眼眺拱月星河,随潮声入梦。天符卫轻声问:“再远一点,又是怎样的景色?”
“远一些有姑射山,有天吾水,风吹麦浪,鹰翔天野。”
他想起白帝曾兴冲冲地铺展舆图给他看,有声有色地讲外头的光景如何美不胜收,许诺终有一日要带他览遍天下。两位小少年的手紧紧交握,掌心里暖若春日。
于是他又问:“再远一些呢?”
“再远一些,便是蓬莱闾肆了,笙歌纷沓,水凼里鱼儿扑腾,月亮碎而复圆。”
这里他与白帝是曾涉足过的,他们扮作寻常人家的模样,悄然到访。那日街里正耍龙灯,繁光缛彩,花焰灯树琳琅满目。他偷觑白帝,正恰与白帝的目光撞个满怀,两人旋即开怀大笑,在祠中与民众同歌共舞。
他苍白的脸上现出怀恋之色,问道:“再望远一些,还有什么?”
“还有蓬莱仙宫,堂皇富丽的模样,殿前的雍和寺阍大敞,灯火缭乱,香烟络地。”
是了,他与白帝的头一回碰面便是在蓬莱仙宫。那个夜晚虫声瑟瑟,秋凉如水。他在廊上现于白帝眼前,自此他起誓要做这位少年天子的影子,相伴其一生。
最后,楚狂泪流满面地与他道:“师父,和我回蓬莱罢。”
天符卫笑而不语,楚狂不会明晓的,从许久以前,他便永无依归,蓬莱再非当初的蓬莱,故人也非那故人了。他张开眼,漆黑的视界里仿佛透出一点明光,身体轻浮,好似魂神将归天际。他最后与楚狂道:“拿我的骨和筋造弓,带我走罢。”
濛濛视界里,楚狂惊惶地连连摇头。他缓声道:“如此一来,我便能留于你身畔。往后终有一日,当你到达风停雪歇的蓬莱时,我便也能看见了。”
楚狂涕泗滂沱,哽咽道:“这也是……师父的心愿么?”
天符卫微笑颔首。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他咀嚼着祖训,心中平宁。天符卫方悯圣生是为白帝,死是为仙山,这辈子求而不得,却又别无他求。
一刹间,他仿佛挂记起许多事,万千景色碎金一般划过脑海,种种斑驳陆离里,他好似望见自己一次次穿过石门,奔向白帝,便如箭矢射向鹄的。与白帝生离的滋味他已尝遍,尔后终于要迎来死别。
无人会知晓他曾为仙山奔走过千百万回,曾痛苦、迷惘过千万个日夜。他便如史简埃尘,拂之即去。
船外白日西落,天际烧出如血的光。天符卫含笑着阖眼,如陷入沉眠。
“是,这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了。”
第146章 剑吼西风
过往的幻影消散了,俄顷,楚狂如梦方醒,发觉自己正坐于漆黑石椅上,白帝城外大雪纷呈,似琼花玉蝶漫天飞舞。
他似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在梦里,白帝与天符卫相识,出关寻阻遏风雪之法,白帝眼见冰墙而一蹶不振,尔后两人分道扬镳。天符卫为寻解局之方在桃源石门间奔走日久,最终救下了他,却丧命于他眼前。
银面人的影子仍如烟如雾,立在他面前。他轻声发问:
“师父,您方才说的一切……皆是真的么?”
看来银面人也并不全是他的幻觉,因为先前所讲的一切都非他所知之事。楚狂忽而明白过来,这莫非是自己吃下的那肉片之效?银面人也在方才叙讲过,“雍和大仙”有眼观六合之功力,他一直服食的那肉片与“仙馔”同效,他方才看到的一切兴许真是银面人所历经之事。
银面人含笑点头,楚狂打量着他,只觉不可思议。师父素来如淡云疏月,温和清朗,这样一个完美无疵之人竟是别一个世界来的自己。
“师父在桃源石门间兜兜转转许久,也未能寻见破这冰壁之法,故而将一切交托于我,是么?”
“是,但我也曾忧心过,这担子于你而言是否太重。”银面人喟叹。
楚狂苦笑,呛咳间有血顺下巴滴落,断续着道:“我虽有心,却已无力。纵然师父所言不假,我现下遍体疮痍,很快也将变作死人一个……怕是往后不得为殿下勠力,更别谈破这冰壁了。”
银面人摇头,语声和缓,如檐流滴滴:“不会的,楚狂。我将会把一切献予你,我的性命、魂神、记忆,往后这世上再无我,仅有你。”
这听来十分怪力乱神,然而楚狂倒未有疑。毕竟自蓬莱一路走至归墟,他已眼见许多邪魔鬼祟之事。师父死后,魂神久久未去,仍长留于仙山。鹅毛似的雪片里,银面人的身影格外虚渺,楚狂心中突而酸楚,轻声问道:
“师父又要离我而去了么?”
“不是离你而去。”
银面人的影子在他身前蹲身下来,握住了他的手。楚狂感到手背冰凉,仿若一朵霜花在其上轻轻栖落。透过银面,他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望,重瞳赤红,像一枚火种,正烧出炽烈的光彩。银面人微笑道。
“而是你成为了我,一个来日正长,前途万里的我。”
刹那间,楚狂感到周身一轻,如有千万只蝴蝶自他身中破茧而出,带着他的痛楚飞向远方。记忆似涓涓细流,温和地涌入脑海。银面人的影子渐渐洇染散淡,但他却明晓那身影未曾远去,师父将一如既往守望着他。
这时他又望见了端坐于他对面的苍老的白帝,师父与他讲述过去之事时,仿佛时光已然凝滞,前后不过一瞬。
白帝见他恍神,缓声问道:
“怎么了?”
楚狂孱弱地一笑:“没怎么,不过是跑了一会神。”
白帝轻吁一口气,望着他的目光软和下来,如在看一位后生,又似在见一位故人,道:“方才想必你也已听了朕这一番叨絮,知晓这归墟的过往了。既然如此,你更当明白现今的景况。仙山在不断下陷,较之朕那时更难逾越,尔等注定是劳而无功。”
楚狂沉默不语。白帝继而道,“与你随行的那小子,想必便是你那时代的白帝罢?他初闯此城时,朕已出手斩他一刀,那小子全无抵敌之力。这样弱如尘芥之人,恐怕早心虚胆怯,不敢再踏足此城一步,更别谈来救你了。”
“不,他会来的。”楚狂侧耳,朔风刮过耳侧,他听见了隐约的跫音,嘴角上扬。
“陛下请听,他现时已到阊阖之前了。”
雪尘弥散,如缥缈蜃楼。白帝城阙之外,白雾后渐而现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白发青年,一袭朴陋却洁整的缁衣,朔风泼肆,刮得披风猎猎发声。方惊愚手执含光剑,眼中吐火,齿关被咬得格格作响,踏破风雪而来。
先前他发觉楚狂夜半失踪后,疯也似的寻遍了帐幔左右,皆不见其影。于是他寻到白环卫,油煎火燎地将这事叙讲了一遍。
白环卫也不知楚狂去了何处,然而却有些头绪,她道:“殿下莫急,楚公子重疾未瘳,想必是不会靠自个的两条腿走出去的。这归墟里除却咱们外,便只有那守城人在。楚公子既不在这处,便当在他那处了。”
方惊愚失了平日方寸不乱的模样,急道:“他掠我哥去作甚?”
白环卫沉思少顷,自帐中杉木架上翻得一块骨片,并一本书册递与他:“殿下稍安,若我所想不错,那人应不会伤及你兄长。这骨片上载的是此地曾所发生之事,虽用的是古时的契文,但已有译解的书册。你将它读罢后再去寻那守城人罢。”
方惊愚冷下脸来:“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闲情逸致念书考进士?”
白环卫道:“那骨片上记述着过往的一切,讲的是白帝与天符卫如何在此地作困兽之斗的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浅淡一笑,望着目瞪口张的方惊愚:
“毕竟你要去见的守城人不是旁人,而是近百年前便已亲至此处的白帝。”
方惊愚回到帐中,心如火燎地将骨片阅了一遍。
他愈读下去,心中之火便愈发平息。那骨片上记述的离奇之事仿佛攫住他双目,教他一刻不停地阅览下去。于是他知晓了数十年前,白帝与天符卫如何面临冻害、大举出征,又是如何在此地陷于绝境,心焰成灰的。最后方惊愚放下骨片,神思忽忽。
他回想起那居于白帝城中的老者,鹤发苍颜,饱经风霜,已与传闻中的模样大为迥异。传说中浩气如虹的白帝,便是他们最后面临的劲敌。
他拿起含光剑,手指虽在颤抖,却还是毅然走出了帐子,迈向那被冰封已久的城阙。
此时的白帝城前,方惊愚立于雪雾中,怒视着宫阙,喝道:
“白帝姬挚,出来!”
不必他呼喝第二遍,但见狂风大作,阴氛被净荡一空,一个身影现于凤墀之上。那是他先前入城时见到的老者,身裁削挺,目如鹰隼。而方惊愚现今知晓了,那便是白帝。
白帝垂目望向他,目色中如有哀悯。他手执一冰刀,问道:“小子,你已是朕手下败将,而今仍不知死活地来觅战,真是有勇而无谋。”
方惊愚仰视他,眼露不甘,却分毫不惧,道:“好端端的,你斩人一刀作甚?我同我兄长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擅自攫走我兄长。我是无谋,可你却是无礼。”
白帝哂笑:“原来此世你二人便如棠棣,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知晓朕便是白帝的?”
“草民方惊愚,是一海客。我读了白环卫所予的‘天书’,知晓了蓬莱的往昔之事。”方惊愚环顾四周,坚冰墁地,雪光明澈,“此处便是蓬莱罢?是遭逢雪害之后的蓬莱。”
因那骨片上略略提及了桃源石门,因而他大抵明晓了穿过石门可去往不同时代之事。这虽十分荒诞,但在亲见过“雍和大仙”之后,他对诸多奇事已然见怪不怪。
“不错,朕便是白帝,这里也确是遭冰封之后的蓬莱,白帝城便是残荒后的蓬莱仙宫。”白帝冷笑道,一双眼如箭矢,狠钉在方惊愚身上。
“而你也正是——朕本人。”
方惊愚一怔,这是他头一回听闻此事,一时间如五雷轰顶,头脑一片空白。
半晌,他喃喃道:“我只听人说,我是白帝之子……”
在他面前,老人疯狂却凄凉地长声大笑:
“方惊愚,你就是朕!你不是白帝之子,你就是白帝姬挚,是正当盛年、不曾历过归墟之艰险的朕!”
老人猛然将手一张,如环抱天地。“举头望望这冰壁罢,高不见顶,深不见底,朕曾穷极仙山之力,也未能攻下。你二人人单势微,要如何翻越这冰墙?”
见方惊愚口唇发白,白帝冷笑道:“既知力弱,还请便回罢。你兄长此刻在宫中,借桃源石疗伤,尚且无恙。今日朕拦阻于你身前,不过是好心劝诫。与其最后万念俱灰,不若现时打道回府,往后安生度日的好。”
方惊愚咬紧唇,倔犟地摇头。于是白帝长叹一声,“看来,不教你再长些教训,你倒不会退却的了。”
老人拔出那柄冰刀,刃身琉璃般剔透,铜鉴般明净。那一瞬,狂飙乱走,方惊愚不及反应,却见他的身影飘忽而下,顷刻间自凤墀上闪至自己身前!
白帝劈出一刀,那刀势极雄浑,如能当百万之师。方惊愚抽出含光剑,勉强相抵,只觉浑身如薄冰,几要被这一刀自头至尾震得破碎支离。白帝刀法妙到毫巅,一招一式皆凝显天家威仪,与其相比,自己便如乡野之夫。
二人过手几招,刀光剑影交驰。突然间,白帝抬足,猛踹在方惊愚胸腹,将他击飞。
“柔筋脆骨!畏首畏尾!粗滥不堪!”白帝喝道,“方惊愚,这便是你的浑身本领?凭你这本事,如何护好子民,如何就朕之夙业?”
刀如风卷怒涛,破空声震响空谷。方惊愚虎口被震得开裂,血流满臂。白帝所使的是千锤百炼的天家刀术,他在归墟年久闭关,又更为进益,恐怕而今全天下无人可与之比肩。且方惊愚所思所想,仿佛也全然为他所知一般。方惊愚狼狈爬起,抹去唇边血沫,心想,他打不赢另一个自己!
大风乍起,白帝绰刀而来,雪若琼脂碎玉,漫天纷飞。老人立于其间,竟如取命的白无常。
方惊愚突而灵机一动,想起曾在瀛洲与司晨对垒的时刻。那时他们立在雷泽船上,随海浪起伏搏杀。于是他闭上眼,感受着风的流向。
此时正逢日出,白帝城阙地势教其余地处较高,大抵上坡风多些。方惊愚虚晃一招,白帝果然对他紧咬不放。奔飚骤起,恰是他顺风而行,白帝逆风,不由得被雪片迷了眼。就在那一刹,方惊愚提膝平斩,使出剑招“黄金缕”。
白帝轻哼一声:“雕虫小技!”旋即若虹趋电闪,避过了这一剑。
然而方惊愚看似挥出一剑,实则有数十、数百剑相叠。顷刻间,剑意排奡纵横,冰面如蛛网一般爆裂!雪尘大起,遮天蔽日。数道羽矢刺破尘幕飞至,狠刺向白帝。白帝心中一骇:原来这厮乘乱牵动弩机,暗刺自己!
白帝猛踏一步,欲以刀风扫净尘氛,却觉足下松动。原来方惊愚已乘隙劈裂脚下冰层,害他一足踏空。尘霾飞溅,方惊愚陡然而出,一剑杀向白帝,白帝怒斥:
“真是下九流的路数!”
方惊愚冷声道:“你没同我兄长交过手罢?咱们兄弟可是同属一宗的下九流!”
这时他一脚扫出,撞向白帝膝头。白帝却以手支冰面,跃身而起,如一个抽狠的陀螺,刀吼如雷,削向方惊愚手臂。方惊愚臂上弩机被削落,冰刀一闪,径直贯入他胸口。
这二人本为一人,心意暗合,招招式式皆如应答。一股剧痛贯穿胸膛,方惊愚却似有所备,飞快将手里握着的肉片扔入口中。
肉片入喉,那断臂竟在飞快痊愈,只是脖颈上如图腾一般的漆黑痕印增长了几分,有几丝已然爬上方惊愚脸颊,他再度受到“仙馔”之力的侵蚀,视界扭曲,头痛欲裂。他如野兽一般,再无章法,低吼着扑向白帝。
白帝割下披风,出手如电,甩了他满头满脸。方惊愚眼前被遮蔽,举动一僵,只听得披风后一道声音传来,白帝切齿恨声:
“方惊愚,你还在负隅顽抗。你莫非不知晓么?在这归墟,是没有分毫希望同出路的。你们注定会冻毙于此,便如朕这些败北了千百万次的前人一般!”
一道寒光兀然穿过披风,直刺方惊愚心口。方惊愚瞠目,他瞧出这一刀毫不容情,确为取自己性命而来。
然而正当此时,半空里突而划过一道流星般的银光。
那银光将冰刀陡然撞断,半截断片坠落在地。这光景方惊愚已见过多回,他猛然扭头,却见汉白玉石座上,有一人正持弓而立。
那人因挣脱了桃源石椅,本就未愈的伤口被撕裂,血流满身。然而比之先前所见的不省人事的模样已好上太多,是气喘不已的楚狂。
他方才从殿中的兰锜上拿了弓,勉力支撑着身子来到殿外。方惊愚目瞪口哆,望着他,倒如青天见鬼一般,仿佛忘了讲话。楚狂开了一弓,已是耗尽了全部力气,面白如纸,笑道:
“陛下,此言差矣。你败便败了,是你自个孬种……又干咱们何事?”
楚狂身子一歪,翻过阑干,如一枚纸片般从高台上飘落,口里却叫道:“殿下!”方惊愚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飞扑上前,勉强接住了他,两人滚作一团,倒也没受伤。接住楚狂的那一瞬,方惊愚忽觉得吊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自己也如从悬空之处踩实到地面。
白帝为楚狂的陡然现身震愕不已,呆立在原处。却见楚狂揽着方惊愚的肩,向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教白帝想起近百年前随于自己身畔的天符卫,却又独一无二,惟楚狂所有。
“咱们才不会重蹈覆辙,会做成前人未就之伟业——”
楚狂挥着手,遥遥向他露齿而笑。他们二人紧拥在一起,虽羸弱且伤痕累累,但天光一照,那一对身影便似霞明玉映,绚烂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