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我俩并非白帝和天符卫,而是楚狂和方惊愚!”
坚冰峨峨,雪晴云淡,白皑皑的雪原上,两人依偎而行。
方惊愚搀着楚狂,一颗心已被浪潮般的狂喜与忧惧淹没。喜的是几个时辰不见,先前因重伤而生死未卜的楚狂竟已能张眼站立,还能开弓。忧的是楚狂现时景况着实不算得太好,一张脸惨白若雪,呛咳不断,口中血如泉涌。
离开白帝城阙后,方惊愚赶忙寻了个背风处,将楚狂放下,解下随身所携的蒲芦,给他喂了几口先前在白环卫帐中煎好的复元汤。楚狂低喘片刻,似略略缓了过来,然而仍有气无力地倚着他。
“好些了么?”方惊愚蹙着眉问。
楚狂点头。
“你是被那老儿灌了什么神丹妙药,竟醒转得这样快?”
“白帝城中……有桃源石椅。”楚狂喘着气道,“听说坐在……那椅上……创伤也能变回原样。我现下好了些。”
方惊愚当即望向他们来时的桃源石门的方向,若石椅有效,那石门是否也有同样的疗伤之效?然而他很快否定了心中所想。一是因他与楚狂当日穿过石门时,身上伤势并未见愈;二是若如骨片所述,石门可通往不同时代的仙山,便也可迎来对他们居心叵测的不速之客。石门边的变数太多,并非他们可安居之处。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转瞬即逝。这时楚狂扯住了他的衫袖,一面轻咳着打量他,一面苦笑道:
“殿下……还真是改头换面了一番。您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在岱舆时,方惊愚为拥有与谷璧卫的一战之力与“雍和大仙”交融,致使身躯遭受侵蚀,一朝发染星霜,肌肤也生出如黑焰一般的痕印。此时他才想起先前匆促,楚狂又重伤,他们重逢后实则未好好讲过几句话。于是他简扼将前因后果叙了一番,末了垂眸道:“我不打紧,倒是你身上的伤要比我重上许多。让你吃了这一番苦头,过错全在于我。”
楚狂不语,只是轻轻抚着他已被“仙馔”的黑纹侵蚀的脖颈,眸光里满溢着怜惜,那面影与幼时替他扎裹伤处的方悯圣如出一辙。方惊愚心头一颤,几要落泪,楚狂果真是兄长,不是旁人。这时他却听闻楚狂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忽然间,方惊愚心里酸楚难当,楚狂不叫他“惊愚”,反而疏离地叫他“殿下”。楚狂低声道:
“让殿下遭逢此难,也是我之过。”
这时方惊愚却猛地捉住他腕子,与他四目相接,犹有咄咄逼人之态:“你还要叫我殿下么?”
楚狂浑身一颤,目光复杂,其中畏怯、伤悲、沉重之情皆有。良久,他别过脸去,不言不语。他总是这样,生死攸关时尚能真心实意,此时却又缄口不言了。方惊愚扳过他的脸颊,方想发问,却忽觉他周身抖颤,身子止不住地滑落下去,各创口处鲜血迸流。
“怎么了,悯圣哥……悯圣哥!”方惊愚陡然变色,慌忙叫道。
他才想起楚狂先前遍体鳞创,命若游丝,能如方才一般同他讲话,已是一个十足的奇迹。这时楚狂倒在他怀中,眼皮沉重地滑落,渐渐失去了神志。
————
此时的白帝城中,寒风侵肌,滴水成冰。
老人缓缓踱回殿中,坐于圆背石椅上,久久凝望着刻着仙山卫形影的冰塑,便如近百年间他惯常所做的一般。
他想起方惊愚和楚狂的身影,那是年轻一辈的白帝与天符卫,然而却明光烁亮,璨若晨星。在见到他们的笑靥的那一刻,白帝突而怔神,再也挥不动刀,只得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离开。
“悯圣,如若是你,又会如何待他们呢?”白帝轻声低吟。
可他旋即想到,连最后一位知晓自己身份的故人也已离世,一时间,他寒栗不已,深深垂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帝忽听闻有脚步声自风雪里传来。
老人兀然抬首,却见踏道上有一对身影自雪尘后浮现,不是旁人,却是搀扶着楚狂的方惊愚。
“方惊愚,你还来此地作甚?是朕杀得你不够狠,教你还存有侥幸之心,以为朕会将你当作座上宾宽待么?”白帝冷哼一声,自石椅上起身,目光如电,刺向方惊愚。
方惊愚脸色却不好,蛮横无理地道:“你殿中的那桃源石椅可愈伤罢?借用一下。”说着,便不由分说地踏入了殿中。白帝望见他臂弯里的楚狂,面无人色,气息奄奄,便也敛起了敌意,默然地退到一旁。
本来方惊愚对又要折回白帝城中一事一万个不乐意,可楚狂命悬一线,他着实不敢耽搁。他将楚狂轻放在桃源石椅上,那石椅确有奇效,楚狂坐上去后,神色不再十分痛楚,血也不再流。
白帝对方惊愚之举冷眼旁观,道:“别以为是朕宽待你,准你踏入此城了!朕从不关切你性命。”他朝楚狂扬了扬下巴,“只关切他的。”
方惊愚顿时像个竖满刺的铁穗子,敌意地望向白帝。白帝不理会他,独自到角落里搬来一套金铲银锅,用火石擦燃了火,炒熟香蒲,又在药铫子里添了些黄文、傅致胶,以水煎了一碗药,远远地推给方惊愚。方惊愚道:“怎么,不是说不关切我的性命么?”
白帝冷声道:“不是给你的药,是给你带来的人的。”
方惊愚又哼一声,说实话,他瞧这个自己哪儿都不顺眼。他拿过药碗,拿起小匙,给楚狂将药喂了。能在这雪窖冰天里寻到的药材,想必是有千金之价了。然而因寒风萧萧,药冷得快,楚狂又齿关紧合,大半碗药未喂进去,顺着下巴淌湿了前襟。白帝在一旁看得不快,斥道:
“废物。”
方惊愚终于按捺不住,斜睨他道:
“你这老杀才,犯了什么病,老挑我的刺儿?”
白帝道:“没怎么,不过是瞧你不顺眼。”方惊愚说:“你又做成了何事,教你觉得你已功垂竹帛?”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最后却是白帝败下阵来。他长吁一声,神色转为黯然:“朕也未做成何事,真要说来,你无功无过,倒胜了朕一筹了。”
他神色寂凉,反教方惊愚放下了心中芥蒂,此时的白帝不似白帝,倒似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佝背缩颈,又像一只老虾米。方惊愚问:“你究竟历经了何事?”
白帝深深望了他一眼,将过往徐徐叙来。这是时隔近百年,老者第一回向旁人启了话匣子。方惊愚静默地听着,冰墙无可逾越,蓬莱哀鸿遍野,惨景周而复始,旧交身死故土,白帝的过去是有别于骨片的鲜活与绝望。方惊愚愈听也愈沉重,几与他感同身受。
到了后来,白帝不讲了,目光却如挫刀,在他周身刮来刮去,却又落在了一旁的骨弓之上。
“这是何物?”白帝突而出声问道。方惊愚扭头,却见一柄骨弓躺在自己身畔,皎洁光滑,如一轮美月。方惊愚拾起它,道:“这应是楚狂……悯圣哥的骨弓,他对其爱不忍释,时常携于身畔。”
来白帝城之前,方惊愚作了恶战的打算,毗婆尸佛刀又断裂,他便索性将所有可用得上的兵戈全都携上,繁弱弓也在其列。白帝见了那弓,两手抖颤颤,筛沙一般。他缓缓接过那弓,突然间老泪纵横。方惊愚不解其意,却见他忽似小孩儿一般抱弓嚎啕大哭,如见一位过世已久的故人。
哭声延续了许久,连方惊愚也不由得动容。最后白帝哭得倦了,长吁一口气,对方惊愚道:“你走罢!”
方惊愚道:“能走去哪儿?此地根本没咱们的去处。”
“走得离这冰壁愈远愈好。蓬莱的一切苦厄全缘于这冰壁,劝你莫要在此事上撞得头破血流了。”白帝道,嗓音低沉而威严,“还有,离开这城阙,此地不需两位白帝。”
方惊愚对他怒目而视:“前一件事我不同意,我是卵是石,总该碰过才知晓。后一件事我更不准许,悯圣哥还在这儿疗伤呢,我不会走。”
白帝哂笑:“你一个毛头小子,护也护不好他,留在这儿净添乱作甚?有朕一人在足矣。”
方惊愚道:“你我终究不同,你同他睏过觉么?”白帝闻言,张大了眼,很不可置信的模样,方惊愚心里忽而涌起一股占上风的快意。白帝再度开口,然而这回吐字噎塞,仿佛喉咙里被塞进一只蜂窝:
“你不是说,他是你胞兄,你同他是昆仲之情……”
方惊愚抢先一步,迈到桃源石椅前。
楚狂此时恰朦胧醒转,微微撑开眼皮。忽然间,他感到下颚被抬起,一个吻落了下来。他兀然一惊,方惊愚捧着他的脸,正与他衔口吮舌。他的唇齿被霸据,却无力推拒。
一吻毕了,方惊愚以袖抹口,冷若冰霜地望向白帝:“咱们既是兄弟,也是这种干系。”
白帝瞠目挢舌,半晌忽而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殿宇。在他面前,方惊愚揽着楚狂不撒手,面无表情。
他道:“你这小子,竟做了朕往时欲做……却不敢做成之事!”
夜里,方惊愚将楚狂扶进幄帐中。
石椅上太冷,朔风环伺,他忧心楚狂的身骨捱不住。在楚狂疗伤之时,他将许多物什自白环卫处搬至了白帝城,支起帐幔,在其中铺满海兽皮。他向白环卫借来一张旧褥子,用棉絮、燕鸥的毛羽将其填塞得满当,又用它把楚狂裹得匝实,方才放下心来。
在石椅上坐了几日,楚狂伤势已渐在痊愈,如今虽仍昏盹,却已能张眼讲话了。只是他若一醒转望见方惊愚,便口唇紧抿,目光惊惶,如一头小鹿。方惊愚坐在他身畔时,他便背身过去,将脑袋埋进褥子里。
方惊愚也愁肠百结,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阔别已久的兄长:叫他方悯圣不是,叫楚狂也觉别扭。他给楚狂换伤药,慢慢褪去其衣衫,自己反倒赧然。借着帐外月光,他望见楚狂的肌肤苍白若釉瓷,上头伤疤斑驳,如密布的狰狞裂痕,教他痛心切骨。
他轻轻抚上那伤痕,引来楚狂的颤栗。楚狂紧闭着眼,如待宰的砧上之鱼。方惊愚寸心如割,触碰着臂上的烧痕,试探着问:
“这伤是怎么落下的?”
楚狂阖着眼,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道,极不情愿的模样:“以前做贱隶时被烙铁烫的。还有更大的一块在这。”
他微微偏头,于是方惊愚望见一只漆黑的犬纹奴印盖在其颈后。方惊愚的手指抚上楚狂脖颈,他畏缩地后撤,不安地扭动身子。
方惊愚又碰上楚狂胸口,那处横亘着一道巨大伤疤,如要将他整个人劈作两半:“这伤又是何来头?”
“与玉鸡卫鏖战时,那老猪狗拿天山金爪挠的。”
指尖流连至腹部的伤时,楚狂难为情道:“现下仍流血的伤大多是谷璧卫留的,虽也不算得疼,却够磨人。”
“还有很多伤……皆是不同人留下的,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最后,楚狂梦呓似的道,微微睁开一线眼眸,细碎月光洒在其中,粲然如泪。
方惊愚颤抖不已,双目里涟漪迭起,他闭口不言,宁静地听楚狂叙说每一道伤疤后的故事,曾割在楚狂身上的利刃此时也正仿佛一下下戳刺他的心。待手指探到肩上时,楚狂突而莞然一笑,“还记得么?这里的伤是你刺的。”
“记得。”方惊愚心尖一颤,想起在白草关前他们重逢时的那场厮斗。先前他还暗自怪楚狂狂悖疯痴,险些一口咬穿他腕节,此时见了自己留在他身上的伤,倒悔恨交加了。他嚅嚅地道,“那时我……尚不知你是悯圣哥。”
楚狂道:“你行公事罢了,我不怪你。”说着,又别过头去。
关于伤疤的故事一一叙讲罢了,方惊愚替楚狂掖好衣衫,在其身边躺下,忽而伸出手,轻轻环住了楚狂。
楚狂如被一箭射中,身子闪电般的一抖,然而却未将方惊愚搡开。他被人粗暴地痛殴、鞭箠、刺伤过,却少有被人如此温柔呵护,如对待一枚掌上明珠。此时月色如水,抹在薄云上,淌在归墟里,徜徉在他们身畔。方惊愚呓语:
“是我不好,教哥受了这样多的苦。”
楚狂沉默不言,方惊愚继而道:“如若我早些精进武艺,护得悯圣哥周全,也不会教哥日日如此受熬煎了。”
这些话仿佛极滚烫一般,落在楚狂耳里,教他震悚不已,向暗处缩去,不敢望方惊愚一眼。方惊愚揽住他,两臂锁住了他的退路,口气轻缓:“悯圣哥还记得么?咱们小时便是如此同衾共枕的。”
楚狂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虽只应了一声,方惊愚却欢欣若狂,楚狂不再否认自己是方悯圣。然而他看楚狂眉关紧锁,嘴角下沉着,带着悒悒不乐之色,便问道:“怎么了,又在闹甚别扭?”
“没什么别扭。”楚狂道。
方惊愚不会知晓他的心思,楚狂此时如卧针毡,他本存死志,打定主意要方惊愚一辈子也不知晓自己便是方悯圣。在瀛洲舟船上、员峤古刹里,他与方惊愚啮舌相贴、做下私案,皆因他已捐弃此生,也不愿问来世。但不想他竟残生得续,到了与弟弟坦诚相对之时。
一想到此,楚狂便如百爪挠心,辗转反侧。一觑见方惊愚的面影,他便无地自容。闭上眼,仿佛能望见他们曾如蛇一般胶缠的时刻,翻云覆雨,成鹑鹊之乱。他心想:方悯圣呀方悯圣,你真是恬不知羞!
这时方惊愚道:“先歇下罢,你身上若有哪儿不安适便叫我,哥。”
楚狂狼狈不堪,如自梦里惊醒。他也不应答,转过身去,气闷闷的模样。
这一夜,他想得头痛脑热,不想夜里反倒真发起高热。方惊愚抱着他,察觉到他如被寒风侵袭一般的战栗,摸一摸额,又觉烫如火烧。方惊愚赶忙起身煎药,楚狂则如堕寒冰地狱。
过不多时,药煎好了,方惊愚急如星火地奔过来,给他喂药。然而药经寒风一掠,凉得很快。于是方惊愚低头噙一口药,含得温了,扶起楚狂身子,捧住他脸颊,慢慢喂予他。楚狂含糊着道:
“不……要。”
方惊愚道:“你不吃药,怎样才好转得了?”楚狂倔犟地拧头:“不要你喂。”
他发起病来倒似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儿。方惊愚不听,按住他将药一点点灌下去。楚狂口里呜呜有声,呛咳不已。两眼发红,全无一点长兄架子,方惊愚想:“从前是他照料我,现今却反过来了。”
楚狂却也迷糊地想:“真是反了!我变作一个要他伺候的糊涂蛋,还被他吃嘴巴了!”又忧心忡忡地想:“天下哪里有哥哥能同弟弟做嘴儿的道理?”
最后楚狂软下身子来,仿佛放弃了抗争,方惊愚将药喂罢,将他放下。只见他卧在褥子里,神色朦胧,发丝散乱,柔软如黑羽。衣衫不齐,好似方才受了践躏。方惊愚摸他的额,热度似已在悄悄消退,问道:
“病好些了么?”
楚狂瞪着一对烧红的眼,恶狠狠道:“更坏了!”
折腾到将要天明,楚狂退了热病,方惊愚也不禁倦乏,裹着海兽皮睡着了。然而过不多时,他陡然醒转,却摸到身边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方惊愚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他冲出帐子,寒风如刀,顿时削痛了他的脸面。他吼道:
“哥!”
忽然间,他悚然危惧,想起幼时他与方悯圣相别的时刻,继而是一幕幕楚狂在他面前伤重难支、人事不省的光景在脑海中重演。分明置身于寒天冻地,他却犹觉得掌心濡湿。他颤抖着下望,两手摊开,害怕看见那其上染着兄长的血。
“怎么了,吼那么大声作甚?”
一道声音从一旁传来,方惊愚愕然扭头,却见天色明净,雪积如白玉。楚狂正同白帝围坐在弈枰旁,裹了一身厚袄子,像一只大胖粽子,没好气地问他道。
方惊愚一时间有些讷讷,道:“我以为你又要不见了……”
楚狂道:“这地儿荒僻,我又能走到哪里去?瞎耽心。”
“你昨夜还发着热病呢,怎又跑出来吹风了?”方惊愚走过去,却见楸枰上摆一副残棋,白帝正苦思冥想,迟迟不落一步,反是楚狂执的黑子占了上风。方惊愚有些愕然,“不想你还这样……附庸风雅。”
楚狂冷冷道:“你哥本就是大雅之人。”
他掷了棋子,也瞧不出心情是否不快。白帝呵呵笑道,“不接着下了么,悯圣?朕瞧你的精神头,倒比前几日好上许多了。”
方惊愚斜睨白帝:“老咬虫,你爱下便自个左右互搏去,别叫我哥在这儿吹风!”
白帝与方惊愚怒目而视,简直欲要将对方撕成碎片。楚狂轻咳几声,望向天空。天穹蔚蓝如洗,明净无垠。他说:
“今儿天气晴好,我伤处也不算太痛了,便先四下走走罢。”
方惊愚自然不同意,楚狂才从那奄奄一息之状中恢复了些元气,便要四处乱跑,简直太不懂得爱惜身子。他向楚狂絮叨了好一阵,楚狂却冷淡地与他道:“我凭甚听你的?我是你哥。”
方惊愚拉住他腕子,也冷脸道:“我是你的殿下。君要臣不得胡跑,臣便不得胡跑。”楚狂大怒,想如往时一般扑上去撕咬他,却又觉自己现时应讲些礼数,不可太过粗卤,便强按怒火,入了帐中。
帐外寒风鼓荡,楚狂钻进褥子里歇下,伤处还未好全,他的身子仍甚为倦怠。他揪着褥子,心想,他与方惊愚这兄弟到底算怎一回事?俗语道兄弟为骨肉,他们却是心凑着心,肉贴着肉过了。这天底下再没他们这样一对奇怪的兄弟了。
正心绪缠结时,帐子突而一动,一个人影走进来,是端着药碗的方惊愚。他口气平平地道:“悯圣哥,吃药了。”
说罢,方惊愚便又坐到他身畔,如要俯身相就。楚狂发憷,叫道:“我不要你喂!”
“为何?”方惊愚问。
“我自己能吃……”
“你自己是能吃,却也能偷偷倒掉。”方惊愚的面色如数九寒天,“我晓得的,你要是自个能走,便会将药倒去喂鱼,从小时起便是如此。”
楚狂抖颤不已,方惊愚简直对他知根知底。他别过脸,终于横下心来咬牙道:“你这样待我,简直是有悖伦常!”
方惊愚道:“我侍奉你汤药,分明是孝敬亲长。”
楚狂感到口齿如冻僵了一般,哑然无言。这时方惊愚抚上了他的脸颊,口气亲和地道,“不打紧的,悯圣哥。你我并无亲缘,却算得君臣一场。哪怕做下案子,也不算违了六纪,倒是遵了三纲。”
说着,他俯下身,两人唇舌相就,楚狂被迫咽了一口药,挣扎不已。这放刁撒泼的本事楚狂本比他在行,而今却略逊一筹了。待分开了,楚狂咳呛连连,勃然大怒:
“臭契弟,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方惊愚罕有地扬起唇角,神色里带着一丝诡黠:
“自然是悯圣哥身体力行,教导有方了。”
第149章 六龙衔烛
碧空万里,天气晴好。歇了几日后,楚狂体况好上了许多,他出了帐子,顺冰壁而行。
他一面走,一面仰观冰墙之顶,目测其高度,又不时伸手去叩摸冰壁,像在寻一个最薄弱之处。
方惊愚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忧心忡忡。楚狂伤势仍未好全,方惊愚本是不乐见他乱跑的,然而此人性子倔犟如牛,如何也拦不住。这时楚狂扭头,恰见方惊愚跟在后头,遂怒冲冲地高叫道:
“滚蛋,我不要看见你!”
方惊愚知楚狂是为自己的逾矩之举而恼怒,便也闷声不响,置若罔闻。楚狂一摆头,他便缩出楚狂的视界之外。楚狂转过身来,他便猛踏一步,绕到其背后。楚狂望不见他,气得跳脚:“死扎嘴葫芦,你鼠窜什么!”
“是你说的,不要看见我。”方惊愚道。
楚狂大恼,撒腿便跑。冰墙七弯八绕,筑成一座迷宫。待溜到一处拐角,楚狂躲了许久,又慢慢走出来四下张望,已不见方惊愚身影。他心中一喜,独个背着褡裢向前走去。
此时楚狂心乱如麻。他也不是厌嫌方惊愚,只是不知应如何面对他这兄弟,小时候分明还是一个只会拤着自己的腿、怯怯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而今却如此锋芒毕显,还会狡黠地讲些大道理,诓自己同他呜咂嘴巴。楚狂恼丧地捶捶脑袋,心想:莫非是自己脑门穿洞后变笨了,才会频频落入方惊愚所设的机阱?
他正兀自出神,一没留神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这时身后忽而闪出一个影子,将他接住。两人绊倒在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楚狂挣扎着起身,却见垫在自己身下的人影是方惊愚。
楚狂赶紧跳起身,紧张兮兮地拉方惊愚起来,“你没伤着罢?”
方惊愚眉头紧蹙,“没伤着。”然而楚狂看他护着手臂,猜想他这里已跌得青肿了,十分心疼,但又口是心非,故作怒容:“你这臭小弟,谁教你贴我贴得这样紧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跌倒了!”
“因为悯圣哥身上穿的是咱们在归墟最好的一件袄子,若你不慎跌进溟海里,那袄子遇水冻上,便不好穿了,着实可惜得紧。”
楚狂大怒,他这弟弟好生贫酸!一股小家子气,比起自己,反倒更挂记一件袄子。他陡然变色,又扭头走了。
因他想甩掉身后的方惊愚,脚步闪动得极快,又偏寻僻处钻。结果一来二去的,他们反而在冰墙间失了方向。后来楚狂终于停下,只是回望身后,但见霜风飘零,坚冰万里,宛若清镜,不见来时之路。
楚狂转过身,与方惊愚目目相觑。半晌,他飞扑上去,两人厮扭作一团,楚狂捶他,叫道:“都怪你,害咱们迷路了!”
“哥真是好生无赖,是你带小弟弯弯绕绕地乱走,才教咱们迷了方向,怎么就怪到了我头上?”
“要不是你在后头咄咄相逼,我能情急之下走错路?”
楚狂正要出口成脏,方惊愚忽而伸手揽住他脖颈,将他脑袋按下,与他口齿相接,堵住了他的一腔怒火。楚狂当即神色慌乱,连动也不会动了,浑身紧绷得像一张满弦的弓。方惊愚亲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放开他,神色淡然地道:“别瞎栽赃我,哥。”
楚狂浑身如有一道闪电流过,颤抖着跳起来,觑方惊愚一眼,又发着抖转过脸去。他环顾四周,在左近兜转了几圈,着实寻不到归路,遂走回来,丧气地一屁墩坐下。
“怎么了?”方惊愚问。
“你还有闲情逸致同我做口?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天又将暗,咱们当如何是好?”楚狂皱眉,恶恶噷噷地道,“你发觉没,现下天暗得极早,白昼不过几个时辰。若到了夜里,天候便会寒冻得更甚,咱们会冻毙在这里!”
方惊愚闷声不响,爬起来,解下肩上褡裢。
楚狂怒瞪他:“得了,咱们是最惨的一对儿白帝和天符卫了,冰壁都还没开凿一下,就要在这里做冰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