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圣哥既有闲心在这里冲我发火,不如一同来搭把手。”方惊愚说,手下也没空着,将一节节铜构件从褡裢中取出,待搭起立柱,蒙上布单,里头铺好兽皮,四面砌起雪墙防风,过不多时,一座帐子便搭成了。
楚狂瞠目结舌,感情这小子是早有所备。方惊愚还带了网钩,在冰层上凿了洞,捕上几条大头鱼,活切了生肉,洗净血水,递予他。楚狂直翻白眼,方惊愚道:“这地儿天寒地冻的,并无瓜菜,易得青腿牙疳,吃生肉会好些。”楚狂这才勉强勉强吃下。
吃罢鱼肉后,他们抱膝坐在帐子里,听外头朔风呜呜作响。一片沉默里,方惊愚开口道,“咱们明日再启行罢,如若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打紧。白帝对此地比咱们谙熟,如若见不着我们,想必他也会来寻的。”
楚狂瞪他一眼。外头渐而黯淡下来,夜色铺陈于天地间。黑暗暗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楚狂说:“我要在这里和你睡一夜?”
“有什么打紧的,你在白帝城里不也是同我挤一张褥子么?”
楚狂浑身发毛,心想,他那时伤势沉重,头脑昏盹,故而由着方惊愚摆弄,如今醒转了,倒觉得不应同方惊愚如此胡闹下去了。这时方惊愚淡声道:
“哥,别气了。”
楚狂似被针扎了一般,奓毛猫儿似的回嘴道,“别这样腻乎乎地叫我哥!咱俩又不是亲的。”
“不是亲的更好了。”方惊愚说,“案子都做下了,你还羞什么?”楚狂火上心头,想去狠狠揍烂这张呶呶不休的贱嘴巴。
这时帐外忽而透进一片明光,二人也不争了,惊奇地钻出帐子,只见外头锦绣画帘一般,天穹中五光十色,青碧烟氛徐徐上升。两人看得怔神了,他们皆不曾见过这景色。
最后是楚狂先回过神来,道:“我曾在传闻来自九州的书册里读过,这叫‘六龙衔烛’,也有人称其为五色光。《楚辞》里道:‘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想必这幽冥之国指的便是咱们这处了。”
方惊愚听他掉文袋,浑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他的兄长往时便是个博物洽闻之人,只是楚狂平日粗野时候多,他倒有些不惯了。
奇的是,他与楚狂相认后,有时倒真如手足般心有灵犀一点通。方惊愚很快领会了楚狂话里的意思,道:
“那便是说……九州在咱们的东南面。”
“这方位应是大差不差的,你这弟兄,脑筋倒算灵光!”楚狂很是高兴,同他叩拳。然而两拳相碰的一刻,楚狂又举动一僵,飞快地缩回手。
两人入帐子去避风,留一条缝隙看觑五色光。天上烂然昭昭,他们在帐中偎坐着,默然无言。忽然间,世界仿佛风歇雪静,唯有天顶荧光流淌。
在这静谧里,一切心结好似迎刃而解了。楚狂扭头看向方惊愚,下定了决心似的,咬着唇道:
“惊愚。”
方惊愚偏过头,柔和的光色在楚狂颊侧潺流,天野里缀着几枚星子,仿佛也在光河里飘曳,如与楚狂的双眸交相辉映。那秀逸脱尘的模样,宛然是十年前他所见的方悯圣。方惊愚的心如漏跳一下,不自觉地应道:“怎么了,悯圣哥?”
楚狂又别过脸去,将脑袋枕在膝上,气闷闷地道:“我不知我应如何待你。”
“兄长又想如何待我?”
“我是楚狂,已不是往时的那位方悯圣了,我怕你会对我心寒。”楚狂说着,抱臂的两手不自觉收紧,手指陷进皮肉里,留下青紫的掐痕。“我已……回不到过去了。”
方惊愚却哂笑:“若是兄长想如白帝一般回到过去,那才教我耽心。”
他将手轻轻搭在楚狂手背上:“不打紧的,不论悯圣哥是什么模样,我也永不会对你失望。悯圣哥能活着,已是我万世之幸了。”
楚狂不言不语,然而手却在颤抖。五色光在他们头顶流泻,传闻这是在天狗出世时在穹野留下的痕印,又是逴龙衔烛在天际照映的光。有人道,这是天下大乱之征,然而在这夜里,他们仅觉得它宁谧祥和。在这光下,仿佛一切伤痛皆会被抚平,一切不堪终将过去。
忽然间,楚狂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那臂弯在这极寒之夜里融暖如春。
“我曾说过要与你出走蓬莱天关,并辔同游,你也曾说过要与我共赴血海刀山。”一个声音自耳畔传来,如坚冰泮涣,楚狂抬头,恰见方惊愚浅淡的笑靥。十年来,他这胞弟皆怀抱深仇积怨而活,此时终于如释重负。“现下我们都得偿所愿,而我也此生别无所求了,哥。”
这回楚狂再未推拒,静静地与他相拥了许久。前一回在瀛洲时他们虽然交心,却未褪下所有伪饰,而今终于赤诚以见。
他阖上眼,唇边逸出一丝轻轻的叹息:“可我做下了许多错事。”
“什么错事?”
楚狂睁眼望向方惊愚,只见对方有揶揄之色,脸上不由得赧然,咬牙切齿地心想,这厮还真是不懂装懂,他们还能做下什么错事?入都入了这么多下了!
这时他感到两颊被捧住,一个吻如一片柔羽般轻轻落到唇上。方惊愚捧着他的脸,低声问道:
“你说的错事,是这件么?”
楚狂脸皮发烧,叫道:“你还亲!明知故犯!”
长风掠过天际,飒飒有声。这时帐中的恬和一扫而空,两人再度针锋相对。方惊愚神色平淡地道:“《蓬莱律》里又没规定我不能亲我哥,何况我哥还不是亲哥,这桩事体更不算得犯法了。”
楚狂无言以对。这时方惊愚将他搡倒,力道柔和,却又不容置疑。楚狂毛骨皆栗,料想到接下来应发生何事。如他们在瀛洲雷泽船舱室里一般,如在员峤古刹里一般,如在岱舆姬王府里一般,桩桩件件错事历历在目,而他们如今又将要再次铸下大错。
“死葫芦,你是不是认得回去的路?你是故意将咱俩搁在这儿好做案!”他大叫。
方惊愚说:“悯圣哥真是颖悟绝伦,猜得不错。”
“我伤还未好全,你就急着毛手毛脚?”
“哥的伤药皆是我煎的,细布也是我换的。你已坐了半月的桃源石椅,若真未恙瘳,我怎会放你出来乱跑?哥既有气力同我打架,想必已是身子好得浑全了。”
楚狂被放倒,在他手下拼命挣扎。帐子落下,遮蔽了外头的风雪。布单上明明灭灭,如有焰火在其外绽放。衣衫被渐而褪下,瓷白的身躯展露在月色里,如一条被褪了鳞的砧上之鱼。楚狂恼叫道:
“方惊愚,我入你大爷!”
方惊愚温柔地覆上他,扳开他膝头,慢慢填进,不容推拒。他俯身在楚狂耳畔轻声道:
“我入我哥。”
第150章 自今为始
翌日,白帝登夯土台而眺,天穹青碧如海,滩冰在日光下泛着明辉。雪堆的一头尘影绰绰,有两人正徐徐走来。
方惊愚背负着楚狂,一手拖着一只沉重的行囊。褡裢里头塞了铜构件、海兽皮、布帐单,鼓鼓囊囊。楚狂伏在他背上,神色极是倦怠。
待二人走进城阙,入了大殿,白帝也恰从夯土台上下来,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楚狂这时似是醒转了,然而却像一只缩脖鹌鹑,将脑袋埋在方惊愚颈侧,一副羞愤欲绝的模样。
白帝见状,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昨夜发生之事。两个人去到荒郊野地里,不能做成何事,只能办事儿。于是他冷笑着对楚狂道:“悯圣啊,你若觉得你受了欺侮,大可向朕陈明,朕可拿这奸徒去处斩。”
方惊愚冷哼一声:“一个老骨董,凭甚来管咱们后生的事?”
白帝斜睨他:“朕便是你,你的事便也是朕的事。”
“那就算我是你好了。我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你凭甚要狠心戕害另一个自己?”
“你这小子有多无耻下流,朕还不知晓?你本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连自己的兄长都下得了手!”白帝反唇相讥。
二人正针锋相对,楚狂却很难为情似的,从方惊愚背上下来了,说:“你俩吵死了!让我独个静一静。”他一瘸一拐地往帐子处走去,临到帐门前,扭身飞瞪方惊愚一眼,“还有你这死瓢,别跟我过来!”
白帝哈哈大笑,仿佛在幸灾乐祸。方惊愚瞪他一眼,旋即追着楚狂的步子钻进了帐中。
尔后的几日,楚狂独个跑到帐外逗弄燕鸥玩。他看似对方惊愚不理不睬,心中实则早掀起狂涛骇浪。
在冰壁边的那一夜的情景历历在目,教楚狂无时不刻不赧颜汗下。那是他与方惊愚度过的最羞惭的一夜,他想起当方惊愚填挤进他时,曾以指尖一遍遍描画他的眉眼,将他一切神色尽收眼底。他如被蛛网缠缚的蝴蝶,无处脱身。在他耳畔,方惊愚轻声唤他:“哥。”
他忍无可忍,分明是办事的时候,方惊愚竟还如此称呼他,简直是目无纲纪。他切齿道:“别叫我哥!”
方惊愚咬他耳尖,那里已染上绯红,宛如桃苞,继而唤道:“悯圣哥。”
他拼命摇头,青年又低低地道:“方悯圣。”
这仨字便似一道惊电般瞬时流窜楚狂全身,击溃他心防。尔后他将脑袋埋在兽皮间,魂颠梦倒,不知泣泪叫唤了多少回。他曾被人许多次蛮横对待,却不曾有人如方惊愚一般不容拒抗,却又温和宛转。最终楚狂昏沉厥倒,翌日醒来时恨恨地想:他这弟兄还真是天赋异禀!连办事也较往时有了长足长进。
燕鸥啁啾叫唤,栖落在楚狂臂上。他逗弄了一会儿,却见它们忽又扑喇喇飞走。楚狂扭头,发觉是方惊愚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身子好些了么,悯圣哥?”方惊愚若无其事地问。
楚狂硬邦邦地道:“被你折腾了一整夜,还能好么?”
“那要不要我再替哥斟些药?要内服的,还是外用?”
“不要!你休想再拿这作由头,乘机吃我嘴巴!”
“我瞧哥已对着这些燕鸥许多日了,也不来理会小弟,真教小弟寒心。”方惊愚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哥心里在思谋何事,可让小弟为你分忧?”
楚狂说:“我在想,我是不是把你教得太坏了?你若真做了天子,执仙山权柄,怕不会是个荒淫暴君。”
“我不要三千佳丽,我仅要哥一人。我也不爱金翠珠玉,箪食陋巷足矣,这样怎能做成昏君?倒是还请悯圣哥担待小弟则个,小弟见了哥,便似热锅里下盐、火上添油,早就成鬼成仙,独独不成人形了。”
楚狂瞪方惊愚一眼,瞳子里仿佛要喷火,这厮近日里嘴巴抹油,净会讲鬼话。他在冰面上踱步,心焦意乱的模样,仿佛脚下踩的是刀子。少顷,他道:
“不同你说笑了,惊愚。你想过咱们往后应如何是好么?”
一经楚狂叫他“惊愚”,方惊愚倒浑身一悚,老实许多,不自觉挂记起那些兄长也曾正颜厉色训导过自己的时刻了。他终于身板抻直,将舌头捋平了讲话,沉吟片晌道:“悯圣哥是指何事?”
忽然间,二人身畔的燕鸥尽皆展翅而飞。扑棱棱的声响里,无数白羽如雪飘落。楚狂脚步一顿,别过身来,神色肃然地与他四目相接:“归墟这地不宜久留。食水、伤药皆不足,地冻天寒,也无其余活人。昔时白帝尚带了五千余人开凿冰壁,还断言道哪怕是将当时全数的蓬莱人叫上,也撞不开这冰壁。现下这归墟里仅有四个活人,咱们又当如何是好?”
一提及此事,方惊愚心头倒沉甸甸的一片,也无兴致去想与楚狂的风月事了。他点点头,道:
“咱们这四人且先聚首,再商议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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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暖阁之中,四张描金椅摆定,几人分坐其上,相对无言。
火盆之中,枣枝被烧得吱吱作响。越过摇曳的火光,白帝凝望着端坐于他对面的白环卫,长叹道:
“你来了,朕与你……也许多年不曾碰面了。”
白环卫清丽出尘,面色恬静。白帝知晓这个在归墟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如一茎顽强的新苗,而今更是已脱胎换髓一般,全然不见往日的卑弱气。上一任白环卫为救她而丧了性命,而她承继了这名号,离开此地至方壶,自此与学士携手,一刻不休地撰写史书,重述着仙山的历史。因有她在,往昔春秋才不致佚失。
白环卫那如静湖一般的面庞上也不由得泛起涟漪,她垂首:“独留陛下在此地受苦,是小女子之过。”
“无妨,说到底仙山势运倾颓,过错全在于朕。只是朕在此地淹留数十年,结果也未寻到一条出路。”白帝颓然叹息,面容仿佛瞬时苍老了许多。“新任的白环卫啊,你可有高见容朕听取?”
白衣女子低头,神色里也有浅淡的懊丧。“陛下休要折煞小女子了。我在归墟、方壶皆徜徉数年,可却未能找到一个开凿冰壁的法子,也眼见许多故人离去,渐而心念成灰,不再信人,反倒更愿与燕鸥为伍。”
她说着,怀里也正抱着一只燕鸥,手下轻轻抚弄其毛羽。
“昔年朕曾算计过,冰壁虽在越凿越薄,但人受不住寒冻。死人之速胜于削薄冰壁之速。仙山仍在不断陷落,恐怕咱们永远破不开这冰壁!”白帝说着,紧蹙的两眉忽而一舒,哈哈大笑,然而笑声里藏蕴着经年累月所积的苦楚。他望向楚狂,后者正以手支颐,如在深虑何事,问道,“如何,悯圣,你有何想法么?”
老者看向楚狂的目光里充满希冀。近些时日,楚狂曾与他讲过天符卫残留在他脑海里的种种记忆,于是白帝也知晓,楚狂便是天符卫寄予厚望之人。
楚狂抬起眼,却望向城阙之外。天穹高远,其中有燕鸥盘旋。
他忽而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这燕鸥能飞多远?”
白环卫一愣:“可渡万里,想必你们在岱舆时也曾见过的,许多人将其当飞奴养蓄,以传家书。”
楚狂又问方惊愚:“惊愚,你可还记得否?在岱舆时,‘骡子’曾给过咱们一只飞奴。”
方惊愚如梦初醒。他想起确有其事,然而后来那飞奴去了何处呢?楚狂道:“飞奴在咱们重伤的那段时日里不见了,应是郑少爷将其放飞了。”
“得利?”方惊愚也不由得困惑,思忖着道,“他为何要将飞奴放飞?”
“我猜想郑少爷大抵是读过了骨片上的契文,知晓了将来发生之事。”楚狂又转向白环卫,“请问白环卫大人,这骨片究竟是何来头?”
他讲起话来条分缕析,教方惊愚不由得怔神。瞧惯痴痴疯疯的楚狂了,如今再见夷然自若的方悯圣倒着实教他不惯。
白环卫道:“我手里的骨片也是自仙山各处搜罗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只是这些年我经一番解读,确发觉其上藏有玄机。这骨片记载着将来之事,且那些事皆在一一应验。”
“这骨片大抵是……”楚狂垂眸,“天符卫留下的罢。”
白帝浑身一颤。白环卫自怀里取出帛包,层层打开,里头放着几枚骨片,她递与白帝。白帝瞧看了,长叹道:“这是天符卫的字迹无疑。”
“但也不止是天符卫的字迹,还有朕的。只不过是别的世界里的朕留下的刻痕。”白帝细细摩挲着那骨片,目光柔和,如见故人。“这约莫是天符卫与其余世界的朕所留下的见闻,里头所记述之事恰与咱们现下之经历相合。”
白环卫长叹:“那便是说,这并非‘天书’……”
“是可以被打破的历史。”方惊愚接口,眸子黑黢黢的,“得利已为咱们证实了一切。”
一时间,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枣枝在火盆中爆裂不歇。忽然间,方惊愚想起郑得利的面影,那是一张秀懦书生的面孔,目光却无比坚毅。他常对方惊愚讲起他那曾为蓬莱天文院提点的爹的故事,他爹曾讲过一句话:“过去即将来,将来即过去。”
天符卫无数次穿过桃源石门,见证不可胜数的世界并记述,再将这记述带回过去的蓬莱。方惊愚和方悯圣的呱呱坠地已是千难万险之后所致的结果,虽是过去,实则已是未来。
忽然间,楚狂自椅上站起,道:“郑少爷既知晓骨片上的契文之意,那他放飞燕鸥便绝非一个无谓之举。‘骡子’也说过,燕鸥可逾万里,我猜想他是想……求援。”
“求援?”众人愕然。
楚狂点头,忽而露出狡黠的笑靥道:“话说回来,我先同你们讲好,我是个脑门穿洞的痴儿,接下来若讲的话太疯,还请大伙儿多担待些。”
三人点头,白帝笑道:“朕就等着你讲疯话呢!”
楚狂放心大胆地叉腰道:“陛下、天符卫、白环卫大人皆为凿这冰壁而奔波多年,但无奈人单势微,没能破这冰壁。但小的在想,当初陛下的五千随扈不够,那便喊六千、一万、五万人来凿这冰壁,不便好了?”
白帝摇头:“朕以为你能讲出些惊世骇俗之言,不想依旧这样绳趋尺步!朕当初已算过了,休说五万人,将仙山全数的人皆叫上,也凿不破这冰壁。”
楚狂却道:“一座仙山的人不够,两座、三座仙山之人聚合起来一同凿这冰壁,这人数可还够否?”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楚狂张开双臂,火光将他的影子投画在墙上,仿佛顷刻间将他的身形拔长数倍。楚狂桀桀笑道:
“将不同年代、所有世界的仙山人集结到这处来,众心成城!”
第151章 济济有众
在暖阁中商议后几日,几人重在城阙外聚首。这时天边霞光浸染,层峦如玛瑙般璀璨生光。桃源石门伫立在远方,黑沉沉宛若乌云。有一小舲系于门边石柱上,随风摆荡。
众人将脯腊、水桶搬至小舲上,打点罢了,白环卫向众人福礼:
“多谢诸位襄助。小女子往后便按楚公子所述,启行去往岱舆。”
先前白环卫、楚狂曾聚首密议,那密议的内容方惊愚尚不知情。此时方惊愚扯扯楚狂衫袖,低声问道:“白环卫大人为何要去往岱舆?”
楚狂斜睨他:“你忘了本大爷出的那惊世骇俗的主意了么?咱们要穿过石门,引其他时代的仙山人到这归墟来!”
“那又干白环卫大人何事?”
“郑少爷当初看过了那骨片的记述,心意大抵同咱们暗合。他在岱舆放飞飞奴,是为求援。”楚狂却未急着答方惊愚,而是话锋一转,“向咱们走过的时代里的人求援。”
一时间,方惊愚如遭晴空响雷,寒栗不已。他问:“你是说,向蓬莱人、瀛洲义军告急?可燕鸥真能飞这样远,你提及的这些人又真会来么?”
“我从天符卫的记忆里得知,归墟的燕鸥乃食雍和大仙血肉的信使,桃源石便是大仙之骨。哪怕要穿过石门,它们也能自万里外归乡。但郑少爷当初是在岱舆放飞的燕鸥,若援军能来,在燕鸥的指引下最远也只能走至岱舆,故需白环卫大人在岱舆接引来人。”楚狂哂笑,以拳轻轻碰方惊愚。“不如我同殿下打个赌罢,看蓬莱人和瀛洲义军会不会来至此地。”
方惊愚虽不敢相信,却很愿去相信这可能。这时但见楚狂拍了拍心口,似在与藏在身子中的何人讲话:
“碧宝卫大人,多谢您这些时日来的照拂,小的现下身子已好了七八成了,您可出来了。”
方惊愚正怔神,却见楚狂将手掌捂在耳边,过不多时,竟有黑浆自他耳中缓缓淌出,滴落在地,渐而聚作一个污泥般的人形。
那污泥样的人儿笑道,俨然是碧宝卫的声口:“既然楚公子已平复如故,老身也不必再延留在您身中了。”
楚狂再三拱揖,连连道谢,而后望向方惊愚,目光里带着黠意。方惊愚读懂了他的揶揄,冷下一张脸,心里实则已烧得滚热,又惊又赧:自己忘了初到归墟时,为救楚狂性命,碧宝卫曾钻入楚狂身中,鼓动其心脏。
这便是说,他同楚狂讲情言、交吻、夜中做案,皆被碧宝卫瞧了个清楚!
纵然是硬壳一般的方惊愚,念及此事,神色中也不禁有了松动。楚狂坏笑着以肘捅他,“怎么了,臭小弟,有何想工?”
“无甚想工。”方惊愚硬邦邦地道。
“你是不是在想,咱们做下的羞惭事皆被碧宝卫大人瞧了去?”楚狂觑着他,口里啧啧有声。“你入我时不羞,这时反倒臊起来了?”
他围着方惊愚一通讥嘲,喋喋不已,吵得方惊愚耳烦意乱,这才教方惊愚想起这厮是个涎皮赖脸的人儿。方惊愚将拳攥得死紧,却又偏生拿楚狂没法子,想如往时一般痛揍他一顿,却又念及他是自己兄长,不敢造次。
楚狂凑到方惊愚身边,同他咬耳朵,狡猾一笑:“不打紧的,我有知觉。当初我性命危浅时,碧宝卫大人确是据动了我心脏。然而后来我坐上石椅,伤势渐愈,碧宝卫大人也力竭,陷入沉眠。咱们做的腌臜事大抵没入祂耳目。”
方惊愚瞪他一眼:“哥好像存心要看我难堪。办事儿也不怕被人看去似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楚狂拍拍他的肩,得意洋洋:“你哥就是你哥,姜还是老的辣。”
碧宝卫徐徐在冰上游弋,攀上小舲。白环卫仿佛对祂不见怪,伸手轻轻握住一条淤泥似的触角,笑道:“又见面了,碧宝卫大人。”
“咱们确已许久未见了,不想小妹子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反观老身,已是不成人形。”碧宝卫叹道,“小妹子啊,让老身与你同去罢。要将如此多人引至归墟,实是一件大事,老身已亡故多年,未为仙山做过何事,这回到了老身报陛下拔擢之恩的时刻了。”
白帝点头,似是准许了祂这举动。于是白环卫与碧宝卫一同登上小舲。风帆扯满,小舲启程,白环卫怀抱一笼燕鸥,与碧宝卫一同向余下三人挥别。渐渐的,船影穿过桃源石门,消失在天际,仿佛被石门的阴影吞湮而去。
小舲走后,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白帝城大殿,留楚狂与方惊愚坐于殿阶上。
两人并肩而坐,远眺桃源石门,雪覆群山,如有熔银流淌万里。他们心中皆生出道不明的感慨,方惊愚忽而转头对楚狂道:
“哥,我想抱一下你。”
“又怎么了?”楚狂斜睨他,仿佛他在撒呓挣。
“就是想抱一下。”
方惊愚说着,张开双臂,同楚狂紧紧相拥。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腔膛跃动,好似应和的鼓点。方惊愚紧抱着楚狂,方才发觉兄长身躯削挺却瘦弱,嶙峋的硬骨硌着掌心。直至此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楚狂不在别处,便在这里,不是鲜血淋漓的模样,还能同他笑闹。
楚狂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凝重,不安地扭动身子。方惊愚低低地问:“悯圣哥,我想问关于当年的一些事,可又怕揭了你疮疤,教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