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贝贝怔怔地答应:“是……”
神医扎完一轮针去写药方,又说起别的事:“他除了在神志不清时会念叨着谢漆的名字,还叫了另一个什么哥哥,那感情像是发自肺腑的,这宫里他也就只有两个哥,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这两人和他的感情算好的吗?”
“不好。”方贝贝低声回答,“殿下默念着的,不是先太子,便是宰相。”
“这样啊。”神医感到有些棘手,心志崩溃的病人需要有能给他动力支撑下去的存在,既然他的支柱一个已死,一个不可能管他,一个没精力管他……
那他要好起来,只怕很困难。
谢漆快步回到了侧卫室去找高骊,只见他还盘腿坐在床上,高大的脊背贴着冰凉的墙壁,垂着眼皮歪着脑袋,不像休憩也不像在思考,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放空的巨大人偶。
谢漆的心揪得厉害,走上前去轻唤一声,高骊顿时回神而来,眨了几下眼睛,眸子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彩:“啊,老婆。”
他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过来,还没下来谢漆便已走到了床沿,正巧被他一把抱住上身箍进了怀里,呼哧着热气像大狼狗,刚把冰雪的外衣融化掉。
谢漆抬手轻揉他后颈:“陛下,我们尽早吃晚膳,我去给你煎药。”
高骊咕哝了一声什么,抬头来饥渴地覆住谢漆的嘴唇,拖着他按进小床上,一翻身手便熟练地捞起了他的膝弯。
谢漆当即伸出手按住他双眼,身体借力在床上空翻起来,一腾转下了地,飞快远离了他五步。
高骊怀里扑了个空,呆呆转过头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发着颤嘟嘟囔囔地说着:“是不是我吃了药变好之后,我们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了?”
谢漆这才听清他说的,僵在了原地,又听见他泫然欲泣低哑地说:“等我好了,你就不会再管我了。”
谢漆沉默了片刻,才迈开铅一样的步伐向他走去,刚伸出手,高骊便将自己的脸送到了他的掌心里,泪眼婆娑地把最无助的姿态坦然呈现给他。
他想了想,只能说:“等你好了,我是不想管你,我想让你来管我。”
高骊茫然地看着他:“你撒谎,你明明不喜欢被人处处钳制。”
谢漆顿了顿:“你是例外。”
高骊蹙了眉,执拗道:“你撒谎。就算我是例外,你也喜欢楚楚可怜的,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谢漆懵了好一会:“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高骊语出惊人:“你只会喜欢需要自己保护的。”
谢漆怔住。
高骊使劲地把脑袋拱进他胸膛里,像是恨不得把自己钻进他的骨髓里融为一体厮守。
“我有一种感觉,很快我就会失去需要你保护的地方了,你就像拿着一卷书卷,依照着上面的任务在给我挡劫数,挡完一劫还有一劫,最后一劫好像就要到了……等我的劫数都没有了,你会觉得我失去了被保护的意义,也失去了被爱的价值。”高骊惶然地喃喃,“你会走的……我能感觉到。”
他知道自己在上一种名为谢漆的瘾,而且并不打算戒除。而且他似乎还知道,只有自己还处在“病人”的状态里,才能向这个瘾索取更多的无理要求。只要他一直病着,一直没好,他就永远能保持在不会被丢下的处境里。
谢漆眼下才深刻体会了神医所说的。
他不能放任自己沉迷对高骊的掌控欲,因高骊在意他,会竭力把自己变成他所想要的,所喜欢的那个姿态。
隐隐约约的,因他曾是影奴,所以他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一个属于自己的奴,而高骊也在成全他,想把自己变成他一个人的奴。
换句话说,高骊知道自己心里出了病,却因着谢漆对他的表现和反应,在放任自己越病越重。
是夜,谢漆全神贯注地按照神医的药方煎好了药,端到高骊面前时,高骊正炸成一头卷毛萎靡地坐在床前,甚至不想喝药。
谢漆轻声哄了一会,他像个固执己见的小孩低着头,简直要把头埋进地里去:“不想喝。”
“神医说这是以毒攻毒的药,也就是说,这碗药是有毒性的。”谢漆收回手,“陛下不想喝的话,那我代你喝掉好了。”
他作势要把药递到唇边去,结果被高骊一把抢过去,含着泪水仰头一口饮尽。
喝完了,他就双手捧着个空碗,又气愤又委屈地看着他,泪意盈满了整个眼眶,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特别像一个委屈到爆炸的松果。
谢漆默默地把空碗收过来,舌尖焦灼地舔舔唇齿:“今晚我在外间守着陛下,依照神医的医嘱,这药需得连喝九天,九天内不宜行房。”
高骊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谢漆漆……”
谢漆忍住了自己想伸过去摸摸他脑袋的手,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怎么做才能缓解两人之间不健康的病态状态,也许与前面半个月的纵容相反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转身想走,结果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狂风,腰霎时被高骊紧紧地给箍住了,滚烫的吐息喷洒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全是复杂到浓郁得化不开的炽热渴求。
谢漆被痴缠得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折中留在了天泽宫的龙榻下,多铺一层褥子直接在地上睡。
大半个夜晚,他都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性格和渴求,刚刚摸出一些眉目时,脑海中不自然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种了烟草之毒,被烟草迷乱了心智,无限激发心中的惧怕与剧烈渴望的人是他,那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也即是说,前世他很有可能被烟草俘虏——也就是他失去了记忆的那一段过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谢漆光是想到这一层,浑身便克制不住地发抖。
世之人,大有勇气面对看得见的千军万马,少有勇气愿意去直面最泥泞不堪的弱小自己。
就在他感到寒冷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高骊悄悄从龙榻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挤到他身边去。
谢漆紧紧闭着眼不动,在黑暗中感受着他的手从被角那里伸进来,举止像是某种阴冷诡谲的鬼魅,但是一身的温度实在是蓬勃的滚烫。
活像上赶着的莽夫,急需把多余的阳气分给摄取阳气的狐妖。
谢漆假装自己睡着了。
高骊也假装他睡着了。
两个人蜷着身一前一后地侧卧,慢慢的,犹如张开的蚌含住一颗粗糙的残次品珠。
风雪在外轻轻地来回撞击窗户,想要突破那一层薄薄的窗花扑进来攻下心房。
那轻轻呼啸着的风雪仿佛下定决心,要坚持不懈地发动这场持久的、不易分出胜负的心理战。
翌日,十二月四日,谢漆度过了一个明明与高骊身体相贴却失眠的夜晚,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阴郁气息。
高骊也带着一身低迷的冷气上朝去了,天泽宫里当职的所有宫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帝与侍之间存在的怪异,不像是吵架之后的赌气和冷战,倒像是一种奇怪的迷茫神伤。
踩风尤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不是伤筋动骨但绝对是剐皮刮心的诡异情愫,绞尽脑汁地想让他小恩人开心一些,最后灵机一动地跑去跟神经最大条的起居郎薛成玉耳语了几番。
薛成玉听得一脸茫然,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点点头直接照着踩风说的话,过去向谢漆行礼:“谢大人,您有空帮微臣搬书吗?”
谢漆从出神状态当中回过神来,见天色还早,神医还需到下午才过来,便直接点了头给自己找点事做。
薛成玉口中的搬书是高骊这一段时间以来,陆陆续续差他去藏书阁里借过来的典籍。那些书藏在御书房的书桌下,有不少书被翻到卷边了,谢漆在想高骊到底是翻过了太多次才导致卷边,还是因为力气太大,狠力一翻就变成这样子了。
薛成玉搬出一摞书给谢漆:“藏书阁里的典籍都是有分类和规定借还限期的,一般典籍借过三十天应当按期归还,陛下有一批书已经差不多到时间了。”
谢漆伸手把书捞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各种典籍的名字,忍不住轻声问:“陛下会喜欢看这些书吗?”
薛成玉实诚道:“不喜欢,陛下一看书,脸色就又郁闷又无奈的,好像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些书拿去糊墙,像是在尽力搜索什么信息,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哦,陛下还有一本私藏的小册子,里面似乎是他从书上摘录下来的东西,微臣之前好奇地问过陛下在摘录个什么,随后就被陛下斥责了。”
谢漆心中不由得一动。
高骊大概是在通过这些书,绞尽脑汁地想着给他的弱冠字。
薛成玉这个呆子看不出来只有爱情才能让人捏着鼻子咽下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想当然地以为高骊是为了在业余刻苦用功,补一补自己在文化上的不足。
谢漆默默地听着他一路小声的对高骊平日举止的转述,眉间越来越舒展。
两人抱着书并排走到藏书阁时,谢漆还完书,目光略过高竖的一排排书架,心情忽然感到平和,突发奇想地想在这藏书阁里多留一些时刻。
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藏书阁深处,冰凉的指尖扫过一排又一排更加冰凉但是厚重的书脊,心中静谧地畅想,后世他与高骊两人,会在泛黄的纸张上留下怎样的位置。
因这藏书阁的寂静,他也屏声敛息,双脚好像垫了软垫的猫爪一样悄无声息,就连衣摆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寂静之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在他敏锐的双耳中便显得尤其清楚。
他先是听到藏书阁角落的深处有一种类似于爬行动物的蛇信声,魂飞天外的平和思绪拉扯回来,他循着声音悄悄而去,目光越过四排书架,窥探到了一幕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场景。
前世被送去狄族和亲的姜妃所出的高白月公主,和如今的狄族圣女阿勒巴儿亲密地并立着。
她们两人的手隔着一小段距离停在半空中,圣女的手腕上有一条小小的金鳞蛇,正微微地吐着蛇信缓缓地向高白月的手靠近。
高白月并没有惧怕冷血爬行动物,手平稳地停在那半空中,最终那条小金蛇怯怯地从圣女手上盘过去,蛇信缓缓地舔过高白月的一整根食指,最终一跃而起,神速地盘到了高白月的手腕上。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狄族的圣女像是接受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邀请,迅速地低头扣住晋国公主的后脑勺,一吻封缄。
看到这一切的谢漆大受震撼:“……”
怎么谈恋爱还带蛇的?
异族人,好会玩。
他也不知道该做何评价,悄无声息地退出来,等出了藏书阁,才疑惑地揉揉后颈。
他漫无边际地琢磨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奇怪爱侣们,忽然觉得自己与高骊还算是挺正常、挺幸运的。
多是庸人自扰之。
下午神医又是穿着那一身伪装的宦官衣服进宫来,询问谢漆这宫城里还有什么吸食烟草的病例,谢漆直接请人去到了慈寿宫。
“这是太妃所居住之地,不一定能成功地诊到任何一位太妃的脉象。”谢漆进去前先把事实摆出来,“我心里放不下,想请神医您哪怕只是通过望闻问切中的望闻,也看一下太妃是否有因吸食烟草过度的症状。”
神医顿时了悟。
谢漆深吸一口气,随即进入慈寿宫,先去拜见梁太妃。
梁太妃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不曾见过他,听到求见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小跑着从主殿里面走出来,见到谢漆时,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种放松的欣喜神态,紧接着目光转到他身边的神医脸上,神情又重归于平和。
谢漆先向她行过礼,梁太妃温柔端庄地带着他在主殿外的庭院石桌上落座,神医站在谢漆不远处,默默地观望。
“之前听闻谢侍卫去到了梁家本家,又发现了鬼宅之事,短短时间内真是经过了不少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事件。”梁太妃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亲切地笑着让身边的宫女奉茶上来,语气自然地向他打听起在宫城外遇到的异事。
谢漆便保守地将自己看到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些出来,说完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便转头问起了之前他抱过来送养的宠物:“娘娘,那只憨态可掬的蓬尾猫小糖呢?”
“谢侍卫事情这么多,竟然还记得那只猫的小名。”梁太妃带着喜色笑了起来,“那猫儿实在太招人喜欢,本宫的兄长上次来此看望时,便把那猫抱回梁家将养去了。当真是奇怪,他那样一个对宠物无甚兴趣的人,见了小糖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谢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梁家本家看到的,那些梁奇烽对仆人的拳打脚踢暴行,突然有一种直觉,那只猫现在已经不在了。
梁太妃温柔地看着他,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去我们梁家本家时,可有与本宫那位兄长见过照面?”
谢漆点头:“见过。”
梁太妃又笑问:“你相貌这般出色,他见了你,可有夸赞你这双眼睛生得好?他那个人,尤其喜欢看人的美目。”
谢漆总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奇奇怪怪,心想着梁太妃之前一直把他当做故人似的看待,莫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故人,梁奇烽也是认识的?
他试探着回答:“卑职虽然与梁尚书大人见过几次,但梁大人气宇轩昂,俗务缠身,每次都是急匆匆地擦肩而过,并不曾认真直视过卑职的眼睛。”
梁太妃脸上浮现了惋惜的神色,说起了别的东西:“也是,何家这一趟事情,兄长必定是忙碌至极。卓安啊,卓安,本宫一听到她的事情,心中便不免黯然神伤,料想当年,她也曾是稚子纯真,怎会一步一步走成了现在这样?”
梁太妃似乎被牵动了对过去的回忆,开始带着感慨的语气,轻而自然地讲述起过去她与何家的来往。
谢漆始终认认真真地听着她的故事,听了半晌,忽然又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这一回他不仅没有和梁太妃在主殿里坐下,而且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也没有再摆上那一盘棋局。
梁太妃就着何卓安足足讲了有三刻钟的过往,讲到谢漆最后都实在插不进话去。
眼看着天色实在是不早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起了别的:“说起来,卑职来求见太妃娘娘有数次了,每次来都见慈寿宫中的门户紧关,不知其他太妃的状况如何呢?”
梁太妃笑不露齿,眉眼弯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爱的事情:“谢侍卫,你这样一个年轻俊美男子,这样问另一群年纪尚轻的太妃,可是要遭人非议的哦。”
谢漆只好演出越界的窘态,连连道歉过后起身便打算准备离开,梁太妃又叫住他,慈眉善目地笑道:“谢侍卫,本宫多谢你常来看望本宫这样的孤寡婆子,不由自主地多探听了几句谢侍卫你的情况,未曾料到,谢侍卫你的生辰即将到了,十二日就是你的弱冠之日,对吧?”
谢漆没有想到她会去打听自己的事情,连忙应是:“卑职是卑鄙之躯,不值得太妃娘娘牵挂至此。”
梁太妃摇头,半斥责半无奈:“退而言之,谢侍卫你的身份并不仅仅是侍卫。本宫也曾短暂担任过后宫中的若干主事,你如今与皇帝的关系明摆着,虽明面不言,但你也当有自觉为皇帝料理后院的心啊。”
谢漆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所谓的后宫交叠政权的事情,一下子呆住了。
一个太妃突然对着一个小辈说这样的话,什么情况?
简直就像是把他看作了高骊的后妃一样。
“本宫念你一片孝心,一来有感于你的殷勤走动,二来有感于你的隐层身份,你弱冠的这份生辰礼,本宫是必然要送的。”梁太妃掩袖而笑,“本宫幽居慈寿宫中出不去,望谢侍卫那一日不嫌弃,大方来此处,本宫想作为一个长辈,为你赐予弱冠的祝福。”
话说到这份上,谢漆只好红着耳朵,不自在地鞠躬答应。梁太妃便不再多话,起身笑着送他们出去。
谢漆走出慈寿宫时脚步还有些虚浮,直到身边的神医忽然摸着胡子冷不丁地询问:“这位太妃就是九王的生母对吧?”
谢漆回过神来:“是,您可有在她身上看到烟草的影响?”
“看不出来。她这精神挺好的,气色也红润,若是受烟草影响,目光总会浑浊,性情也当会摇摆。但看她与你的对话,我在一旁察言观色,觉得她逻辑也很清楚,是个慈善人。”神医捏了捏胡子,“另外的那些幽居在屋子里的太妃,老朽是没见着,那就不好说了。”
谢漆点点头:“是以仍然不能确定慈寿宫中到底有没有烟草横行。”
“是这个理。”神医甩甩宦官衣服的大袖子,“话说……太妃看起来真年轻啊,她真的已经有四十五岁了?她的气色很好啊。”
“是的。”谢漆想起了最初来拜见梁太妃时她所说过的往事,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太妃当年与幽帝的婚约,本人似乎是不乐意的,但抵抗不了父母之命,十五岁便入了宫,在诞生下九王前,曾经足足小产过四次,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亏空。”
“那确实。”神医称奇,“恐怕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宫中,才能呵护出从少至年迈的娇花了。在民间,这个年岁的妇人早已是病重缠身。”
谢漆没再多说什么,想请神医再去诊一次高骊的脉象,看看他昨天喝的那碗药有没有什么效果,转头看到神医摸着自己的胡子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一个宦官怎么可能会长出胡子呢?
“蓄着一把稀疏美髯的宦官。”
慈寿宫中的主殿里,梁太妃自己一个人坐在没有对手的桌前,把玩着之前一直下着的棋局,指尖不停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颗黑棋,自言自语地笑着。
“他大约是对我有戒心了吧。”梁太妃另一手拿着白棋落在棋盘上,“那是个医者,一定是。”
她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动手里的那个黑棋,突然在某一刻时,脸色才变了:“但是有一件事是非常庆幸的……梁奇烽那禽兽没有发现他。是因为时间太久远了吗?久到他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亲手杀过的人……不对,他这半辈子来杀过的人那样的多,又怎会还记得他呢?”
她对着棋盘上满满当当当的白子自言自语了许久,突然又变了性情,勃然大怒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扫落在地。
“不能让他看到他,不能!”她细弱的手腕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掐得脸色惨红,“即便过去了二十年,不,是二十一年,只要让他再看到他,他一定还会痛下杀手的!”
她狰狞着脸低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手手里始终捏着的黑棋,突然流下了眼泪来。
在她眼里,谢漆仿佛变成了那颗黑子:“你为什么会和他的儿子厮混在一起呢?父是九死不能赎罪的禽兽,子又能是什么好种?都是一丘之貉,终究是蛇鼠一窝,终究是父子同归啊!你怎么可以和他厮混在一起!”
梁太妃痛苦地闭上眼睛,也握紧了手里的那颗黑子,不停地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何不如由我来亲自断绝,替你解脱……”
第78章
谢漆想尽办法盯着高骊喝了五天的药,神医也如约来了五天,认真记录了高骊和高沅五天的脉象,比对着先前得到的病例,观察着他们服药之后的变化。
大约因高沅的情况比高骊更深,又或者他心智本就更为脆弱飘摇,服了药之后的变化尤其明显,喝过药的第三天,方贝贝就忍不住传信,请谢漆去看情况。
第三天,谢漆赶在高骊上朝的空闲时间准备过去瞄一眼,谁知一到了高沅的寝宫就收获了一个涕泗横流啊啊大叫的野兽版小疯子。
谢漆赶到时,高沅正四肢着地地匍匐,扭曲飞快地在地面上爬行,嘴里全然发不出属于人的只言片语,只会发出分辨不出意义的疯狂叫声。但他在爬行到谢漆身后不远处,抬头看见他的背影时,动作一下子迟缓了下来,浑浊的眼中出现了凝滞的困惑。
方贝贝趁着高沅凝固的时刻,飞快绕到他背后去,一把将他松松垮垮地绑起来,到底是不敢绑太紧。
谢漆在蛇一样阴鸷的诡异嘶气声里转身,皱着眉看在地上挣扎着对空气拳打脚踢的高沅,而后者在对上他的视线时,眼神又出现了短暂的清明。
“不能把他打晕了,丢在床里睡大觉吗?”
“那位神医说,最好让他四肢松泛,怎么发泄就怎么来,发汗、涌泪、大叫都是很好的发泄渠道,不要让他沉寂无声。”
方贝贝剐除过腐伤的肩膀刚被高沅在失控下抓过,疼得脸皱巴巴的,那皱巴的程度活像一只两颊和额头都有王字斑纹的呆老虎。
“顶、顶不住了,谢漆,对不起,我实在是哄不住他,只能求你来帮个忙了。那神医说他给殿下开的药方是更猛更见效的,为的是要让他在头一个疗程里把积压的毒素都发出来,原本是说他可能最初会一直沉默无声,连服九天药之后或许才会开始大爆发,出现一些反弹的癫狂反应,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现症状了。”
方贝贝料理过不少罄竹难书的真正恶人,但面对高沅如今的情况,着实是无从下手。不仅无从下手,还感到一种不敢声张的害怕。
谢漆皱着眉听他说高沅三天来的情况,前两天喝完药之后,他确实陷入了一个自我封闭的画地为牢状态,整个人由内而外空空荡荡,饿了不知进食,渴了不知饮水,困了不知入睡,就那样痴呆地睁着一双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未知之处。方贝贝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说了很多的话,觉都不睡了,絮絮叨叨地说到嗓子都哑了,不管话题多么的刺激猎奇,谈到了多少印象深刻、记忆凛冽的故人和故事,他都完全给不出反应。
方贝贝只能动用外力把饭跟药喂到他肚子里去,高沅呆滞着,如此不开口不反应地熬了三天后,骤然出现了剧烈的癫狂嚎叫。
“神医说一旦他开始出现反应,只有他心里最大的执念者能刺激他,我只叫得动你,就想着麻烦你过来搭把手……也不用搭把手,露个脸或者露个背影,也许就能看出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了。”方贝贝边说边擦汗,刚说完就看到高沅趴在地上,嚎叫声变成了吸气声。
没过多久,诡异的发声消失了,他大张着嘴,眼睛像空洞的泪泉枯井眼,死死地望着谢漆的方向,不停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谢漆对上那样非人的瘆人眼神,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高沅一边疯狂地涌着泪向他爬行过来,谢漆只是不易察觉地后退了半步,他便像是被挨了一道雷击的焦炭,四肢用一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地毯上,涌出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地板上的地毯。
两个影奴被吓到了,瞬间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