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上谢漆苍白的脸,他便侧首亲亲他掌心,冷汗滚落,白如雨后芽。念奴娇悠悠哼完最后一个转音,谢漆头也不抬地依偎着他,置若罔闻地闭着眼轻笑:“哼完喵,跟我学。”
高骊低头贴着他额心,努力跟他学着念奴娇的曲调,待七曲终,浴桶中的药水变回了透明,他便伸手把谢漆从中抱出来,裹着寝衣抱在怀里解开湿淋淋的长发,一手擦拭着,一手试探着去掐他腰身。
谢漆身上乏力,侧腰抖了两下,哼唧着骂他:“怪力狂,手好重,撒开。”
高骊心中一松,方才还以为谢漆添加了丧失痛觉的后遗症,还好不是。
他就是能忍而已。
先前那个因为施针剧痛,便会张牙舞爪地转身给他一通大耳刮子的懵懂样远去了。
二十日清晨,高骊整装,背着还呼呼大睡的谢漆走出天泽宫,破晓的曙光兜头披了满身,他脚下轻快地背着他出宫门,光明正大地带他一起出城门前往白涌山。
高骊特意起的大早,路上走得又快又稳,北境军守卫整齐划一地跟在他身后,脚步声一致压到最低,数百人静默地跟随着皇帝,帝不愿打扰清梦中的近侍,所有人便学会鸦雀无声。
谢漆沉浸在晃悠悠的梦里。梦乡中自己是半人半猫的非人非兽,安然如素地趴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下巴戳在手背上,猫尾和小腿一起晃悠踢踏,戳一株开在近在咫尺的冰蓝花。戳了一千下,不远处传来动静,他懒洋洋地抬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盘膝而坐,一条腿只剩白骨,断裂的玄漆刀碎片就散在腿骨间。
他拨开碎片朝他伸手:“过来吧。”
谢漆右眼忽然被从天而降的粘稠泥巴砸中,他捂住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另一个自己伸手。
手被一只灼热的大手握住:“醒啦?”
谢漆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坐在旁边的高骊,他们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谢漆揉揉左眼爬起来,定神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与高骊身上配套的同色系常服,意识到现在正在出城前往白涌山春猎的路上,是他期待了已久的春猎之旅。
许是连续三天药浴掏空了精力,他昨夜睡得极沉,也不知自己一早是怎么让高骊带出来的,从头到脚,从天泽宫到宫门一路,定然让高骊受累了。
高骊一眼看出他的歉意,单手把他捞到腿上抱着轻蹭,哭笑不得:“怎么还不好意思上了?早啊谢漆漆,饿不饿?”
谢漆摇头,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拍拍车窗,高骊便开了第一重窗,抱着他弯腰凑到窗纱前看车外的队伍和长洛街道。
谢漆眯着眼睛看东区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的百姓,许多人家抱着小孩在街头说说笑笑,小孩见仪仗威风,骑在自家老爹头上又是指挥又是拍手的,天真烂漫。
从老到少,他看得见的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不见畏惧嫌恶。
谢漆眉眼弯弯地扬起唇角。
高骊看着斑驳光影洒落在他无暇的右半边脸上,没忍住挨过去亲了一口:“怎么啦,看得这么开心啊?”
“你不是,暴君,开心。”
“这是什么不着四六的回答?”高骊被逗笑了,低头又亲了他一口,谢漆第一反应是去关第一重窗,似乎是怕车外有任何眼力不俗的人窥见天子车驾内有旖旎,紧张得体温一瞬升了。
高骊当他害羞,笑着把人抱在腿上轻轻抚着脊背:“高瑱那厮我没让他来,丢在朝里忙活他韩家礼部的三月春考,高沅更不用提,正闭关在他宫里面壁解毒,春猎没他的份,不想见的人就让他们离我们远远的。对了,方贝贝来信说他伤势好了不少,今天城门大开,人多眼杂的,他打算明天悄悄出城来找你。”
谢漆认真地听着,眼睛明亮地不住点头,满眼写着“好好好”。
高骊爱死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模样了,情不自禁地吻他眼角低声耳语:“谢漆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的双眼,你绑了十天纱布,我跟着低落了十天,真好,现在你又能这样看着我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就该这么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谢漆安静片刻,嗯过一声,伸手抱住他肩背,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和马车一起晃晃悠悠。
他试着闭上右眼,视线一片明亮,便安然若素了。
队伍慢悠悠地行驶了约莫一时辰才赶到白涌山脚下,五大世家的青年子弟都来了不少,北境军拨出了一千跟随护卫,战力压倒了禁卫军和世家私兵。到地点时各方也分割清楚,北境军在唐维指挥下扎营,世家那头自有各家主操持,几方派别奇妙地维持着表面太平,井井有条地疏离又高效地行动起来。
唐维看着这景象心里实在是忍不住欣慰,恨不得往后在御书房里各派也能继续维持这风轻云淡的和谐。
他边感叹着边去天子车驾旁边恭敬地传声:“陛下,谢大人,诸事已妥当。”
外人面前,唐维扮演着唯一能令喜怒无常的皇帝信服的北境旧臣角色,有帝之心腹的身份在,诸事才能顺遂至此,外人冲着这也不能不给他三分颜面。
车里传来一声好,唐维主动上前去打开车门,高骊穿着一身修身的骑射武服率先下车,随后站定在车下,向车上伸手,姿态是等着接抱的温柔模样。
同行出猎的世家众人当中不乏年轻的青春女郎,都是肩负着担起一族后续荣华的隐责,胆大的眼睛牢牢看着远处的晋帝,见得一个挺拔身形,侧颜英俊温柔,不似传说中的暴戾无常。
外人眼巴巴等着看车驾上下来的是谁。
不过片刻,一道清瘦身影飞雀似的落下来,太轻盈了,似乎马上就要飞去。
但飞雀被帝紧紧抱进了怀里。
第102章
白涌山是数百年前建武帝萧然取的名字,地广延绵数十峰,岭连有九,蜿蜒有近百里,历代是皇家宗室钦定的围猎场地。
虽然是初春,天还是冷,高骊出发时带了自己从北境来时戴的毛帽,眼下正一把扣在谢漆头上,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随后笑开:“你长得不像北境人,五官是地道的中原美人胚子,戴上帽子像被我强抢过来的媳妇。”
谢漆正襟危坐着,即便是身处营帐内也有些不自在,带手比划着说话:“外人面前,你不要,离我太近。”
高骊眯起眼:“嚯,为什么呢?”
谢漆眉目浮现忧愁:“对陛下,名声不好。”
高骊失笑,仰起下巴压在他毛帽上闹他:“反正别人要污我名声也得找理由,我不偷不抢,不滥杀不害人,和你亲近不犯法,还是说你嫌弃我是个杂种?”
谢漆皱眉,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他:“最后一句,别胡说。”
高骊笑着把他捞进胸膛里慢慢捂热,声名毁誉这东西,他以前相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清白自有见公道的一天,但自从他当了皇帝,周遭人没少要拿这看不见的东西做文章。吴攸要引他进歧途身败名裂,唐维要督促他谨言慎行,薛成玉此前一板一眼不假辞色,慈寿宫事发后却忽然主动上拜,语气肃然地说要用陋笔替他和谢漆的声名造势。
现在谢漆呆呆笨笨,也会下意识忧虑这个。
高骊亲亲他,随即要到外面去看唐维他们,谢漆抓紧毛帽挡住了小半张脸,一只手握紧挂在腰间的玄漆刀,绷出一个可靠的近侍形象随他出去。
外头北境军一半在搭建营帐,不远处有七个大汉扛着一根巨型木柱,欲立起来挂旗,高骊见他们扛得辛苦,于是快步上前去帮忙,手一扛,整根巨柱立即稳稳当当地立了起来。
周遭五大三粗的北境军朝他喝彩,高骊爽朗地笑起来:“需不需要劈柴?一把力气半年没使,浑身都不痛快。”
不远处忙活的张辽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向他挥手:“有有有,快来这儿!”
高骊回头朝谢漆招手,谢漆被他脸上神采飞扬的笑意惹得心神怦然,捂紧毛帽飞奔到他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去。
绕到了营帐后头,果然看见好些大汉满头汗地劈柴,高骊接过了斧,先低头到谢漆耳边说悄悄话解释:“我小时候是北境军的伐木兵哦。”
谢漆感觉耳朵痒,抬起白皙的手捂住泛红的耳朵,专注地在一边看高骊不费吹灰之力地利落劈柴。
看他抡起斧锋,又重又巧地向下劈砍,底下的木轮不差分毫地一分为二,哗啦一声彻底投降。
肩颈,胸腹,手臂,流畅的肌肉都在衣服底下蓬勃热烈地鼓动。
一下又一下。
高骊没一会功夫就把一打士兵的活全干完了,垒好柴愉快地拍拍手回头,走来纳闷地问谢漆:“在外面被风冻着了吗?怎么面颊红了?”
谢漆摇摇头,无言以对地望天。
不明白。
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劈柴,却莫名色气。
实在不明白。
营帐一上午便搭建好了,下午寒风转暖,阳光明媚,高骊迫不及待地带上谢漆,在一小队北境军的护卫下先进白涌山去探探。
起初是一人骑一匹马,翻过一座山峰远离了营帐时,很快就变成了两人共骑一匹。
高骊搂着谢漆腰身在山脚下的草原纵马狂奔,不发一言,痛快得像是终于脱缰的野兽,到这无拘无束的天地间先要撒开蹄子狂奔一通。
谢漆自己纵马时也鲜少有纵到这么快的地步,眼前青绿的山岭树林都模糊成了一滩斑驳的颜料,阳光疯狂扑洒而来,风也肆意,背靠的心跳炽烈如敲鼓,他又惊又感到痛快,震撼之间,只恐两人胯下的骏马会被累到口吐白沫。
高骊拽紧缰绳,控马翻越过一道山溪,就在马蹄越过的一瞬间,他仰首对天狼嚎,声音豪迈壮阔地回荡出去,身后不远处的北境军守卫也呼应着一起狼嚎。
谢漆听着他们发出了两波狼嚎,像是狼王召唤族群的狼卫,一起确定生死,一起奔赴下一段征伐旅途,充满原始的野性难驯。谢漆心脏震天砰砰,一时难以抑制激动,在高骊对天发出第三次狼嚎时,也仰首跟着他们一起呼应。
“嗷——呜——”
高骊声音低沉悠长,谢漆声音清亮刚烈,两道声线交缠着合为一股,停下后他低头靠在谢漆耳边,在狂风里笑得险些岔气:“谢漆漆,你不是觉得自己是猫吗?你应该喊喵呜才对啊哈哈哈!”
谢漆有些不好意思地安静下来,半懵懂半糊涂地抓住自己的毛帽,小声喵了一声找补。
高骊笑得更厉害了:“大声点啊,拿出你之前挠我的力气来好不好?”
谢漆不出声了,高骊搂着他在天大地大的草原上放声学猫叫,雄浑得更像是狮子,不远处的守卫发出大笑声,起哄地跟着他一起学猫叫,学得不像就像狗叫。
谢漆:“……”
高骊手从他腰身往上移,在控马疾奔当中摩挲他侧颈大笑:“谢漆漆,你不是在天泽宫里巴巴地学着说话吗?现在这里山高水长,多适合毫不顾忌地大喊大叫啊?吼出来,试试看!”
谢漆起初不想理他,实在是架不住心跳越来越快,抵挡不住他们野兽般对天嘶吼的快意,眼前草原没跑完,马蹄越过新春野花,他终究没忍住,跟着他一起对着无边天地放声大吼。
胸腔当中的龟裂干涸地被无所顾忌的嘶吼震得裂痕更多,底下有种子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实在是——太痛快了。
人生百年如寄,开怀不过是一饮尽千钟。
谢漆在风中痛快地想,一世如寄二十四年,此刻开怀前所未有。
虽说却是在假象当中。
他们一骑同行,从下午策马到夕阳灿灿时才慢悠悠地打马准备回去,高骊抱着谢漆换了骏马,带着他的左手去摸通身漆黑的马颈,右手则牵着谢漆来摸自己的喉结,热气呼哧呼哧地喷在他耳边:“谢漆,你摸摸我,像不像在摸一匹马驹?”
谢漆猝不及防被耳边的低沉声线激出了酥麻,哑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北境的大家都叫我小马。”高骊转而去搂谢漆的腰,质朴地说着最平静下流的话,“你要不要骑马?”
谢漆后颈都通红了起来,假装没听见地望天,嘀嘀咕咕:“天要黑了。”
高骊闷笑着轻撞他脑袋:“行,咱们回去。”
入夜后的营帐因北境军的疏朗而热闹非凡,历来新君的元年春猎本就暂舍不少虚礼,如今高骊又与其旧部抛掷繁文缛节,扎营的第一夜热火朝天。
高骊带着北境军点了数个篝火团,下意识按着排兵布阵的格局来,他自己与亲近的人在最里头的篝火团唱歌烤牛羊,外围的人想进到中央去凑近乎,走了几圈却都稀里糊涂地鬼打墙,可见不可及。
各世家的家主要么融不进北境的圈,要么不屑参与,但到底是被北境军的热烈豪迈气氛感染,便也聚而围火,斯文风流地谈笑风生。
北境军唱边塞歌,跳野熊舞,世家子弟吟诗作对,操琴奏乐,各有各的顽固过去。
至于是否能有握手言谈的未来,谁也不知道,也不在意。
谢漆起初不太愿意与过多外人相对,架不住高骊软磨硬泡,便被他牵着手围坐在了热气蓬勃的篝火群中,置身嗓门震天的欢声笑语里。
高骊麻利殷勤地串了半只羊去烤,烤到羊腹里的香料溢出浓香,油水凝出滴落如蜜,便收回来可以开动了。他撕下最香的部分放进谢漆的碗里,取洗净的六种干果摆在烤肉旁边,倒了蜜水,低头嘱咐谢漆先喝水,继而果子一口,肉一口。
谢漆有些局促地环顾周遭,旁人说笑各自的,无人打量他们,就连旁边的唐维也只和袁鸿说笑,他这才挨着高骊吃东西。
待照着高骊所说吃完一轮,高骊在他耳边低沉地轻问:“好吃吗?”
“超好吃。”
“喜欢吗?”
“特别喜欢。”
耳边高骊的呼吸急促了些,谢漆抬眼疑惑,见他垂着眸子温柔专注地望过来,高骊头上是仲春的星空,没有一颗星辰能比他的冰蓝眼眸璀璨。
高骊牵起他的手,摆弄着扣了个奇特手势,随即叫谢漆另一手与他照此相扣。
谢漆看着他们相扣的手势,以为是什么北境的小游戏,便乖乖地伸着指头跟他照做。
十指相环,高骊在众目睽睽的烈烈篝火里低头与谢漆额心相贴,低声说:
“我心如火刀如焰,不能守卫你,使我心腐刀锋折。”
一言落下,他的心潮刚起伏,此前篝火旁装作无事人的众北境军嗷嗷起哄起来,大嗓门震得谢漆指尖微动,一脸茫然地环顾。
他想问高骊怎么了,但见他眸中全是喜色,又忽然觉得不问即可。
夜深时回营帐里,高骊身上仍然灼灼,明明没有沾半点酒意,却像是醺然,低喘着箍紧谢漆摔在榻上,左一句“叫我夫君”右一句“快来骑马”,焐得谢漆体温飙升。
于是叫也叫了。
骑也骑了。
中途总觉深得濒死,不一会又觉还能活到天荒地老。
翌日眯着眼睛半醒,见高骊穿戴好衣服将出去,恍惚以为还在天泽宫。
没一会便又意识到,不在寝宫,也似情巢。
“早!”高骊见他醒来,精神抖擞地到榻边半跪下亲他面颊,好似身后有一条大尾巴疯狂摇晃,“昨晚做得凶了,你膝盖不好,上午且在营帐里打盹,等我出去和他们逛个样子就回来。”
谢漆眼睛干涸,含糊地道了声早,有心想爬起来陪同他一起,一动却只觉腰将断,上腹里酸麻得难以言喻,只好认栽地趴回去:“好吧。”
高骊爱不释手地摸了他两把长发,忍不住又贴着唇珠索吻半晌,低低地边亲昵边轻抚:“方贝贝今天会来见你,乖老婆,醒了也不要乱跑哦。”
谢漆闭着眼睛,浓长的睫毛垂出光影,猫一样地轻喃:“好哦。”
高骊险些走不动道,想赖在他身边不走了,架不住唐维在营帐外催促,这才意犹未尽地先行出去。
谢漆补觉又睡了两个半时辰,再醒来时快要到晌午,高骊还没回来,倒是方贝贝易容赶来了,在唐维的安排下装扮成北境军进了高骊的营帐。
谢漆起来捧着熬好的粥小口咽,吃完便口嚼神医调制出来的药丸,面无表情的脸上唇瓣闭合微动,看起来有股诡异之感。
方贝贝先是有些局促地朝他挥手:“兄弟?”
谢漆放空的瞳孔聚焦了些,有些木楞地叫他:“贝贝。”
“都说了要叫方哥!”方贝贝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不过谢天谢地,认得我就行,一阵子不见你,你还好吗?嗳陛下不在都不知道向谁问你的病情,你记忆恢复了几分,还有还有……”
谢漆听了一会就有些顶不住地皱巴了脸:“啰嗦。”
方贝贝无语地瘪了嘴:“好嘛,你他娘嫌我唠叨这点倒是没什么变化。”
谢漆忽然抬手指了自己的左眼,严肃地问他:“你左眼,可有瞎?”
“说啥呀别咒我,你大哥我耳聪目明好着呢。”方贝贝被问笑了,“我虽然受了些伤,但你知道的,小爷体质好,福大命大,没死不说,还意外搭上了倍厉害一人,这狗屎运让我踩的。”
谢漆观察了他好一会,见他左眼没有灰暗,便放下心来听他废话连篇地说起自刺杀梁千业之后发生的事。
当日何卓安被处斩,梁千业并未到现场,仍然闭门在梁家内宅,方贝贝怕有失,按兵不动盯梢了一个白天。
下午梁奇烽作秀护驾,负伤回府医治,梁千业里外奔走,操持一整个梁家已属不易,还被梁奇烽大发脾气踹了几脚。入夜后梁千业低沉沉地悄然离了梁家,一出门便急于去寻欢作乐,车马不去往常频去的烛梦楼,转而去了尚未平乱的东区,直往最下等的娼馆而去。
那梁三郎为发泄,半个时辰便把娼馆里的两个妓子折磨地哀嚎不断,绛贝刀按捺不住出鞘杀去,与梁家如影随形的暗卫厮杀,待他伤痕累累地把梁千业的头颅成功割下,他伸手想救瑟瑟发抖的幸存妓子,岂料那妓子不知是否是谁家暗卫,软刃一出差点没将方贝贝一剑封喉。
能活下来属实万幸。
谢漆吞完了药,安静地皱着眉听他说着刺杀当中的细节,略微迟钝的脑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异样,但方贝贝的话题说到了许开仁身上去,越说越起劲,尾音里都透露着崇拜佩服。
谢漆听了好一会,不觉歪了脑袋狐疑地看他:“你……”
方贝贝见他问话,满脸期待地凑过来:“什么什么?”
谢漆避免与人右眼直视,仰首望着虚空笑了笑:“没什么。”
反正许开仁不是个坏人,虽说是为吴攸办事。
方贝贝摸不着头脑,继而正色低声与他说起了别的事情:“对了谢漆,我今天找你还有件事需得告诉你。”
谢漆又倒出新的药丸口嚼:“昂。”
“我师父和阁主在白涌山这里。”
谢漆险些呛出神医的心血,一瞬间脊背绷紧,绷得腰身倍酸。
方贝贝从怀里取出一张黑色的信纸递给谢漆:“还记得怎么看吗?”
谢漆接过信纸时沉默了半晌,随即屈指敲了敲黑纸,低声应道:“刀柄。”
阁老们如非必要不会发出信笺,信纸特制,得用影奴佩刀的刀柄机关磨开。
营帐里的气压莫名低下来,谢漆低垂着眼眸问:“他们叫你做甚。”
“叫我回去。”方贝贝微皱着眉,也是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谢漆,阁主有传信给你吗?”
谢漆摇头,指尖捻着黑纸,单手抽出方贝贝佩着的刀,黑纸在刀身上慢慢划过,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你说我师父为什么会传这样的讯息给我啊?几个阁老都还年富力壮,我主子现在还在宫城艰难解毒,怎么突然叫我回去呢?”方贝贝看着那灰烬喃喃,“再说我回去能干嘛?和老头们一起带徒弟?别吧,我最不会管幼崽了,吱哇乱叫起来脑袋都得炸。”
谢漆慢慢地把方贝贝的佩刀收回去:“那就拒绝。”
方贝贝闻言抽搐了一下:“就怕我师父提着阁主的流星锤来锤我!”
谢漆指尖放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眯着眼睛看了虚空一会,淡淡道:“我陪你去见阁老。”
方贝贝唬了一跳,对着他猛瞧:“哇靠,真的假的?”
谢漆笑:“喵。”
方贝贝:“……”
正此时,营帐外传来迈步声,两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都听到了梁奇烽在朝高骊陛下长陛下短地说话,高骊的回答全是言简意赅的单音节。
谢漆忽然问:“梁千业真死了?”
方贝贝认真地回答:“脑袋都割下来了,错不了。”
谢漆点点头,淡粉的指尖按在桌子上蓄力站起,指节泛了白,他起身走去出营帐,眯着眼打量不远处走在高骊身边的梁奇烽。
与此同时,梁奇烽也看到了谢漆,上一秒还在殷勤地和高骊说话,下一秒声音便戛然而止,脸上神情凝固。
他脑子里有泰山压顶,地动山塌地只浮起一个念头:他不是彻底死透了吗?
第104章
高骊一早在众臣拥护下背弓带队巡山,海东青小黑难得出来一趟,昨天也疯飞了一天,今天便犯懒地站在高骊肩上,头埋翅膀里打盹。
前巡时还好,巡完回来路上众人秩序松垮,陆陆续续有青春貌美的世家男女靠近,每有人来高骊便动动肩膀,小黑便把脑袋钻出来,瞪着一双充满起床气的大圆鹰眼炯炯地盯着欲来搭讪的人。它曾在朝上抓死过人,不折不扣的猛禽一只,能把人吓得不敢上前。
但饶是如此,还是有不惧猛禽的前赴后继,高骊都被缠得头大,扭头抓了唐维来:“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傻帽跑过来?其他弟兄不能帮我拦一下?”
唐维也扶额:“男子好些,女郎的话就……昨晚和你说过了情况,你定是顾着看谢漆没听到。新君元年春猎有个不成文的礼俗,内里猎的是美色,历来不少君王在此挑选几个合心意的充盈后宫。能来的都是世家贵胄的女子,背后家大业大,个个沉鱼落雁又口齿伶俐,北境那群士兵几辈子见过这样一茬茬的贵女,眼睛都看直了,拦不住,不敢拦。”
高骊看到不远处又有彩裙飘逸,小臂泛起鸡皮疙瘩来,敢情春猎是倒过来的猎春。
唐维见他脸色难看有些唏嘘:“除非后位尽早立下,否则诸如此的麻烦只会不断滋生。莫说皇家,平民百姓亦讲究香火延续,你来日要立谢漆路不好走,至少得从高氏旁支当中挑皇嗣出来立鼎,才算勉强安定。”
高骊反问:“你和袁鸿也会收养?”
唐维礼貌道:“不会,我们又没有皇位继承。”
高骊:“……”
唐维看他脸色郁卒便说点开心的:“谢漆的病好了不少吧?昨夜见他与常人无异。”
高骊听了眉心的郁色依然无减。与常人无异,前提即是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