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只要清醒,杨无帆便守在他床边和他说话,等他再陷入昏迷,梦境充斥的便都是杨无帆所说的内容。
他在暗室里与烟毒对抗,和旧事纠缠,无论清醒还是昏迷都绷紧了心魂,方贝贝却在外围闲得想发霉。
他狗腿子状地去缠自家师父,叽叽歪歪自己体质好,一个月了,伤好理应回长洛当差,结果被一顿咔咔修理。
方师父揪着他到镜子前让他看看自己后背的刀伤和灼烧过的大片疤痕:“你觉得你伤好了?看清楚了?想滚啊?提醒你两句,那皇帝还没缓过来,时有发癫之事,你想回去堵枪口就大胆去。”
方师父正从霜刃阁的深腹出来,整个霜刃阁藏匿山腹,内里依照五行建造,设如迷宫,最深处是年纪个位数的弟子们练武,居住在最外部的是阁老们。他正带着下一批萝卜头,有意想让方贝贝收个徒,结果倒霉孩子自己就是长不大的,不添倒忙就是谢天谢地了。
“那算了。”方贝贝没胆且心虚,龇牙咧嘴地不去看镜子,后背的疤实在难看得不堪入目。
他一屁股坐在方师父的屋子里,看着四面墙以及天花板挂满的兵器,摸摸凉飕飕的脑袋问起谢漆的情况。
“他师父在照料,不仅解毒,还要回炉重造嘛。”方师父摸出个方匣,当着方贝贝的面掏出一小截雕花烟杆抽起来,把徒弟惊吓到了:“师父!”
“这是长洛新出的,放心,毒性微乎其微,梁家这回是真只卖纯粹彻底的享乐物了。”方师父吐出一小口烟雾,看着方贝贝如坐针毡的样子问:“觉不觉得不甘心?你差点搭上命去刺杀梁家三郎,就为着禁他们的烟是吧?嘿,结果现在梁家是越弄越红火了,吴家都在背地里推波助澜分一杯羹呢,你们想禁烟,那是遥遥无期了。”
方贝贝困在霜刃阁后就被迫隔绝了外界,鹰与人都蜗居在山腹内,听完这番话先是蹙眉,随即又笑:“您这说的,我还活着呢,皇帝陛下更别说,鼎盛春秋来着,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心急吃不了热狗屎,徐徐图它。您别抽了,这玩意不止毒不毒的问题,容易成瘾,我主子就是这样日积月累坏了脑子。”
说着他胆子一大直接上手把阁老叼着的烟杆扯出来,徒手掰断后又拎起水壶浇灭,捏着鼻子像在避讳什么排泄物似的嫌弃。
阁老看着他那样,笑了笑:“小子,这玩意很贵的晓得不?老子用棺材本买来享两把极乐福,你他娘的弄坏了,赔棺材!”
方贝贝快速挥手驱散空气中的烟草味:“您不说我也要给您养老送终的啊,我主子大方,我攒了几年俸禄有不少钱,您要是不抽烟嫖赌,我养您个二十年绝对不是问题。唉,早知道会这么早回来,我说什么也努力找个漂亮媳妇带回来给您瞧瞧。”
方师父切了一声,不知是在嘲方贝贝的家底和姻缘,还是在嘲自己剩下的寿数,他躺进太师椅看天花板上挂着的数百把刀打趣:“你小子,话可别说太满,谢漆小时候还说什么一辈子孤寡,现在不照样和个男人好上了,没准哪天你也和哪个大汉好了,到时候老子要棒打鸳鸯你估计都死活不松口。”
“那不可能!我喜欢娇滴滴妹妹。”方贝贝苍蝇摆手,搬个小板凳挪到太师椅旁边给阁老的腿捶捶,挤眉弄眼地想当个刺探消息的大棉袄,“师父,我这待着好无趣,改天能不能去谢漆那啊?同代的影奴里我就剩这么个兄弟了,他一定也很无聊。”
“你先老实治你的伤,多去泡百草泉,争取把后背那难看疤痕淡化一些,就这还无聊就习武去。”方师父瞅瞅徒弟的发顶,到底没忍住上手拍了两把,“你以为谢漆像你一样抠脚啊?别去闹了,给阁主多留点时间。”
方贝贝把脑袋凑近点:“阁主在白涌山时说过谢漆那病要治六年,真的假的啊师父?你们神通广大的,现在回来了铁定不用那么久的。”
方师父沉默了片刻,很想去取另外藏着的雕花烟,不抽便腾出手捏方贝贝的耳朵玩:“可能等到阁主躺进棺材也不能全好。”
方贝贝锤腿的力道一乱,拳头都抖了:“阁主怎、怎么了吗?”
方师父笑道:“可能当储君的影奴命就不容易长吧,因为跟着主子位高权重,风光但危险,要真活得长了,受的罪也多。张忘和谢漆就都那样,火里跳来跳去,阁主年轻时跟的可是幽帝,很多差事都像火中取栗,太伤身。他剩下的时间短则半年,长也长不到哪去,那么急地强行带谢漆回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治病。”
方贝贝眼睛瞪得比铜铃大:“难道说……要让他继任?”
“不然呢?你肯去继任?”
方贝贝大惊失色:“我不不不!我搞不来!”
“看把你怂的。”方师父哈哈大笑。
方贝贝呆了好一会,脑子里翻涌了许多东西:“霜刃阁的阁主不能出山,那谢漆?”
方师父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一朝天子一朝臣,法则都是人定的,影奴都听自己的主人命令,到你们这一代一定不一样。”
他环顾四壁钉满的兵器,每一把残破的兵器都曾经属于一个人,而这些兵器会挂在这里,只是意味着那些人都死了。
他收回手躺平,闭上眼想睡觉:“这一代不用自相残杀,也不用服从皇室和七大世家家主的命令,遁进山里遁到死。来日阁主真换了人,你也还是贝贝。”
方贝贝挠了挠头,又给阁老捶起腿来:“那师父,阁主除了带徒弟之外,一般还要干什么事啊?”
方师父昏昏欲睡:“我哪知道那么多?那是他们……他们高家人的事。”
“‘执行天命’。”
暗室里,谢漆神情恍惚地扶着墙壁拖着两条腿艰难行走,杨无帆只是看着,站在不远处与他说话:“是。霜刃阁为此设立,阁主也为此效力。但我们在百年前就转变成了世家的爪牙,直到我这一代,仍然没有变化。”
谢漆抓住了墙壁上一个突出的铜环借力站立,擦过眼角渗出的血渍,沙哑地结巴道:“先前,我在何家询问何卓安,她也是这样说的。建武帝萧然创设的,护国寺是‘确立天命’,和霜刃阁相对。”
“是。”杨无帆安静了一会,冷淡道:“高家的先祖,那个建武帝萧然是恶之源。”
谢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这么说呢?史书之上,建武帝战功彪炳,青史长留。”
“晋国是他窃来的。建武帝萧然在窃国中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人,那个人的名字就融合在如今的天子寝宫和皇后中宫的名字里。”
谢漆回想天子寝宫和中宫的名字,喃喃道:“天泽宫,永年宫,是……泽年?”
杨无帆称是,语速缓慢:“那是晋国没被窃之前的前朝皇子,名叫皇甫泽年。建武帝是踩着皇甫家的血骨才得以登上帝位,血骨当中包括他的爱人,万里江山到手时皇甫泽年很快便死了,建武帝余生后悔,穷尽天下鬼神之术,想要改变他和皇甫泽年的结局……后来,他成功了。”
谢漆站不动了,便背靠着墙壁缓缓滑下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抬起二指按在自己脖颈上的脉搏,强撑着清醒:“建武帝,让泽年重生了么?”
杨无帆拿了一张纸,来到谢漆旁边坐下,看着他的情况给他解释:“可以说是重生,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这样,建武帝的灵魂成功去了另一个晋国。”
他用纸张给谢漆阐述:“小漆,你看这张纸,建武帝当初生活的晋国是这张纸的正面,这是他所窃取的晋国;之后他穿梭回了背面的晋国,那是他没有偷窃前的,皇甫泽年还活着的晋国。对于他而言,这就是重生。”
谢漆此时的脸上比一个月前多了一块花瓣似的烟毒青斑,身体因为剧痛而不停战栗,但他的脑子异常的清醒:“师父,你是说,不同的晋国,同一时间,同时存在。”
“对。这里是晋国,也有其他的晋国在其他世间同时存在,你从另一个晋国来了,不同人生重叠成了现在的你。”杨无帆布满薄茧的手抚摸谢漆的发顶,“韩宋云狄门后,你成功地从别的晋国来了,对不对?我看着你长大,清楚你的性情,你不可能在高瑱孤立无援时抛下他。”
谢漆按着脉搏的二指颤抖了起来,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是……我在飞雀四年死了,睁开眼,回到了那天晚上。”
杨无帆靠着墙壁,没有问起另一个晋国是怎样的,只是慢慢地说着:“你重生的那一刻,这个晋国就成了毛线团,线与线交织出不同的形状。你来了,无数人走上不同的路,也许就能阻止晋国走向灭国的归宿,延长它的寿命。阻止晋国灭亡,那就是我们要执行的天命,过去每一代皇子都必须前往护国寺,接受天命仪式的臻选,只有被国师选中的高家人才能延长晋国的命数……说到这里,去年八月初八,你也去了护国寺,你在那里,见到了真正的国师了吗?”
谢漆鬓边的冷汗淌落:“我在护国寺时,突然青天白日见鬼,进入了一个幻境一样的地方,里面有一种不停开花又枯花的千枯树,树下站着一个碧眼的青年,他说他是国师,还说他叫、叫阿然。”
“是的,那才是真正的国师。”杨无帆短促地笑了一声,“或者说,那是因为逆天改命,而在时空荒漠里永生徘徊受罚的建武帝灵魂,他必须守护晋国的万里江山,让它千秋万代地延绵。他的魂魄和晋国的命运融合在了一起,一旦晋国破灭,他将不可入轮回。”
谢漆听明白了一些,点点头:“可是师父,有两个晋国,每一个晋国都不能破灭吗?”
“一个,一个就够了。”杨无帆摇头,轻声道:“不止两个晋国。”
谢漆又点点头,冷汗潺潺地喘息着询问:“师父,那重生的条件是什么?我为什么能重生?”
杨无帆垂眼看自己的手,谢漆今天苏醒的时间快到极限了,他在心中默数了六下后,谢漆再没能坚持住,闭上眼睛昏迷过去了。
杨无帆适时接住他。
“戴着天子之血炼成的血珠才能穿梭。”他抱起谢漆往病榻回去,“流着天子之血的高家人……才能在护国寺看见建武帝,才能重生。”
第112章
谢漆下一次醒来时是两天后,杨无帆带着药进暗室时,看见谢漆提前醒了,站在仅有的一扇天窗下,徒手握着玄漆刀,血珠缓慢地滴落在地面,整个暗室散着驱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小漆,你在做什么?”杨无帆平静地问。
“我想高骊了。”
杨无帆看了他一眼,独自相处了这么久,他分辨得出谢漆什么时候是沉溺在幻觉里的浑噩,什么时候是恢复正常的清醒。
叫陛下时是迷路状态的失智,轻唤高骊时才是直面一切的清醒。但他清醒的次数和时间都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所有时间都处在任人引导的鸿蒙状态。
杨无帆走去放下药,他明白了谢漆为什么握刀,是在用皮肉的真实痛觉提醒自己。
“想回天泽宫吗?”
“现在并不想,我现在是负担。”谢漆声线清冷冷地含着淡薄的笑意,“先前您说得难听但没错,为臣者既残就不该在此时拖累君者,毒没解完,身魂没康复前我就不去添乱了。只是师父,好歹把大宛给我吧,我想知道些外面的情况。”
杨无帆默数着时间:“好,你先回床榻上,把玄漆刀放下。”
“没事的,师父。”谢漆仰头看顶上的小天窗,逆着光线笑了笑,眼睛漆黑却清亮,便是半瞎的右眼也明亮,那是心魂归位的坚定,“我只是想和您说些话。”
杨无帆眯了眯眼:“你说。”
谢漆拍拍玄漆刀,叹了口气:“师父,我运转不起内力,别说内力了,浑身上下连力气都没有多少,您干嘛在药里加那么多迷魂汤呢?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杨无帆轻笑:“只是为了让你多睡会,减少痛感。”
谢漆屈指敲刀,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痛是小事,贝贝扛揍,我扛痛楚,家常便饭而已,后面的药可以别掺那么多迷药吗?”
杨无帆先应好,随即听到了谢漆口齿清晰的吐字。
“师父,您前面和我说了许多天命,谈及霜刃阁建立的事,还有那劳什子萧然,够荒诞晦涩的,差点让我在梦里沉溺于多个晋国的乱象,险些迷糊到彻底被你牵着鼻子走了,那可有点不妙。”
谢漆自嘲地笑叹:“师父,我不在乎有多少个晋国,我最初从霜刃阁踏出去时的理想很简单,找到一个明君效力辅佐,试试看能不能把霜刃阁从为奴里摘出去,顺带着在这过程里找找生父的蛛丝马迹。高瑱不行,高骊可以,我把自己当侍卫,目的很简单的。”
他抬眼看杨无帆:“师父,您这阵子以来和我说了很多,可惜都不是我在意的,我想问问,您在这期间是立足于什么身份?是准备执行霜刃阁初衷的报国志士身份,还是基于幽帝高子固的影奴身份?”
暗室里静悄悄的,谢漆低头把玄漆刀在掌心里压得紧一些:“师父,如果不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的确不会弃掉高瑱,毕竟我是影奴,十年之间一直受的是为奴教导。比之方贝贝他们好一些,得益于小时候母亲的教诲和您的训导,但我知道,您本质也是影奴。”
玄漆刀压得深了,谢漆深吸一口气:“主子就是影奴的命和天,幽帝或许于您是很好的主子,可他对诸后妃皇子是极糟糕的夫与父,对晋国而言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昏君,我很好奇,幽帝死了,您还在遵循着他的命令生活吗?”
“为什么问这个?”杨无帆摸了药碗,“药凉了,小漆。”
“因为幽帝死之前是想立高瑱为太子啊。”谢漆轻笑,“师父,我还不想喝药,药苦,还有迷魂汤,喝完又不省人事地昏睡。”
杨无帆也笑了:“徒弟大了,想多了。”
“我也不想的,师父,只是有些事我一直深受困扰。”谢漆用那渗着血的手揉揉后颈,“您直接告诉我如何?真的没想拱卫世家,没想扶持高瑱,派青坤到东宫也没有别的想法?青坤那少年,我重生前的上辈子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一号师弟,假如您说大限将至是真的,那他是养来继任霜刃阁的?现在我和他位置倒像是调换了,他在东宫,我在这里。您想让我留在霜刃阁继任吗?师父想让我做什么?”
杨无帆沉眸端起药:“带你回来没想那么多,继任之事为时已早,你先安心养病。”
说着他转身便想走,身后忽然掠过来一道风,谢漆强行用轻功闪身过来,血淋淋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很感激您救我,其实不救我也没有怨言。只是,在救我的时候,可以不要对我洗脑吗?”
杨无帆回头看他,也看到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恍然之间他错觉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他轻声:“没有洗脑。”
“还没开始吧?”谢漆咳嗽了两声,血沫从唇角溢出来,“你说你在二十年前继任之后服续命药遗忘了从前,真巧啊,真的不是因为继任,才被迫服药遗忘了吗?历代以来,所有霜刃阁阁主非召不出山,真有意思,自封深山驯养下一代的影奴,就像周而复始的循环,上梁坚固,下梁再歪也能正回来。”
谢漆身体虚弱,很快又咳起来,他还有很多未尽之言,但杨无帆忽然单手制住他后颈,掐着他后颈让他抬起头来,另一手的药碗塞到了唇边,浓黑的冷药灌进了喉咙里。
空碗摔在地上时,谢漆也被推在地,咽下去的冷药沸腾了一路的肺腑,他匍匐着呛出来,除了呛出血并无他物。
疲乏无力的感觉迅速笼罩了身体,谢漆徒然睁大视线模糊的眼睛仰首看杨无帆,看着他拾起掉落在地的玄漆刀,一荡荡去血珠,清光如水的刀锋指在他眼前。
谢漆对着玄漆刀仰颈,摆正位置让自己的爱刀吻上脉搏。血珠顷刻间涌出,直到快割断血脉,刀才收回去。
杨无帆半蹲下来,布满茧的手捂住了谢漆流血的颈项,低声道:“听话,小漆。”
谢漆视线模糊地看着他,眼角渗出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滚烫液体,唇舌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
杨无帆闭上眼,手掌用了力,扼着掌心里冰凉的温度,谢漆的脉搏疯狂跳动,跳到最后便将爆裂,可他就在最后松手了。
谢漆因药效和窒息昏迷过去,他抱着这个养大的孩子出神了许久,随后还是抱起他送回病榻上。
杨无帆找出纱布和药处理他脖子和掌心的伤,低头看了他苍白的五指许久,一想到这双手曾在自己的牵引下握刀十年,心脏就好似被攥住。
毕竟是看了十几年的孩子。
曾经寄托了所有的孩子。
“小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杨无帆喃喃,“糊涂点,平安点,不好吗?”
他给谢漆盖上被子,清理了暗室里的血迹,走之前收走了玄漆刀。离开暗室回到地面时,方师父正在他的房间里等他,见他手上有血唬了一跳:“老杨,你干嘛了?被你徒弟揍了?”
杨无帆把玄漆刀挂在墙上:“没有。”
“我还以为你坦白了他爹是谁,然后他冲动之下想弄死你。”方师父哈哈笑两声,“梁家家主的信又送过来了,他自从在春猎上看见谢漆的脸就起疑心了,催促着我们把谢漆生母的信息整合了送给他,他好去东区查询,对照时间看看他是不是当年那妓子生的。”
杨无帆走去洗手,手上血迹凝固了,不易融化:“给梁奇烽伪造一份假的,二十年前的东区窑子有很多妓子,你调换下资料,跟他汇报谢漆的长相只是巧合。”
方师父笑得前仰后合:“人家是刑部尚书,年轻时在大理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他能信巧合这种东西吗?”
“爱信不信。”杨无帆声音冷了,“如果不是他当年偏要用那种肮脏手段去折辱那人,谢漆怎会托生在那妓子腹中?如果不是他们齐心让我失去从前记忆,我又怎会在这十五年里想不起来,看不出谢漆长得像他生父?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杨无帆扯下毛巾擦拭自己血迹未尽的手,眉眼之间浮起了戾气:“一个高钏儿还不够他们折辱吗?谢漆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那人的血脉,只要他以后留在霜刃阁不出,就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既然无害,他梁奇烽何必知道那么多陈年旧孽!”
方师父被他的神情晃得楞了一下:“好,我待会就去弄一份信笺送过去。”
杨无帆低头擦拭自己的手,不像是擦拭血迹,倒像是想把皮也扒下来一样。
七天前,谢漆在意识模糊里说了他前世大体的经历,韩宋云狄门之夜重伤,飞雀一年成为东宫太子少师,飞雀三年被高瑱丢给高沅,翌年则暴毙。
那意味着前世的杨无帆在想起所有事情后并没能成功召他回霜刃阁,也许是信送到高瑱手上后被扣押,又或者就如方才谢漆问的那样,因为他还想扶持主子最爱的儿子登基,所以选择让谢漆冒着被杀的风险护卫高瑱,旁观置之不理。
谢漆在飞雀四年死的时候,身上中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毒,极有可能就是在被送到高沅手里后,梁奇烽看到了他,悄然投了毒。
梁家人最会投毒了,连梁太妃都是。
但不管怎么说,前世谢漆会死,有他杨无帆的因果。
“阁主,你脸色很不好,别想了,坐下来喝口热酒缓缓吧。”
杨无帆一顿,抬头看见方师父满脸担忧地递了壶酒过来,他抢过酒仰颈喝了大半,烈酒烧喉咳得慌,断断续续地嫌弃起来:“你为什么总酿这种浊酒?”
方师父五官打架似的皱起来,充满了一种夸张的滑稽:“不是吧老哥们,这他娘哪里浊了?全霜刃阁最好的酒就是我这宝贝了,你是前半生当帝奴时被投喂得太好了吧,妈的死有钱人!”
杨无帆闭嘴了。
方师父跷着二郎腿骂骂咧咧,他年轻时序号为缃,跟着的是个不得志的穷王爷,脏活多俸禄少,一年下来吃饱饭就谢天谢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确实整不出多好的活。
杨无帆听了一会叨叨,投降地挥手:“别他娘吵了,祖宗,你快走吧。”
方师父闷了口酒哼了一声:“快要埋黄土的人不知道多珍惜老友吗?”
“二十年了,你这张脸我快要看吐了。”杨无帆揉揉太阳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以后新阁主你帮衬着就是了。”
方师父应了一声:“知道了,又要带小孩了,还是我徒弟好,傻乎乎。”
“傻点命长。”杨无帆刚说完,就想起谢漆说前世方贝贝其实死在他前头,于是他又闭嘴了。
方师父又喝了口酒,边回味着自认清冽甘醇的酒香,边小心翼翼地问:“世上真有重生之事?还有别的晋国存在?”
杨无帆刚恢复记忆时心神绷不住,酒醉时说了几句,只有身边的两个阁老听到了,罗师父一脸懵地不明所以,想不通就干脆当做听了阵风,方师父却惦记着。
眼下再问,杨无帆便缓缓地答:“真的。”
方师父见稀奇古董似的凑过来扒拉他的脸,想研究点玄妙:“你是重生的?那另一个晋国是什么样的啊?”
杨无帆无奈地拨开他的手:“不是我,你想想也能明白。”
方师父还是在扒拉:“哦,是你主子?”
“是。”杨无帆垂下眼看自己的指尖,“在另一个晋国,登基的是别人。”
他说不出来,方师父却明白。
是三十年前扶持寒门的睿王高子歇。
异世的天命之人。
今生的枉死之辈。
第113章
四月时分,方贝贝闲得重新练起了三十六路吴钩刀法,天天挥着重刀,胳膊肌肉不见厚,就是练得更硬了。
方师父不时来看他情况,兴起时也会哟嚯两声下场和方贝贝对练,方贝贝每次都一败涂地,输在经验,更在于尊畏之情。
“你小子还这么怕老子,出刀犹犹豫豫。”方师父啧啧着笑骂,“你不是想走吗?哪天你伤好到能打赢我,霜刃阁就是困不住你的,你下山想找谁都随心去。”
方贝贝听到这样的话时会想起许开仁摊在有蛀洞的木桌上的小集子,妙笔生花的文章,动听舒心的言语,偷看一篇就有一刻的小激动。
但这类似的话从阁老口中直白地铺出来,方贝贝只感到了惊悚:“我哪敢对师父大不敬哇!您老爷子就是我爹,哪有儿子对爹拳打脚踢的。”
说着想了想还要补个言之凿凿的论据:“谢漆都不敢。师父当头,我们就只有伸头挨劈的份儿。师父您年轻时对自己的师父难道很嚣张吗?”
方师父听了有些出神地摸摸胡子,抬头望天愣怔道:“说得也是,老子几十年前好像比你还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