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道:“这里很危险。”
“这地方我熟。”江问鹤淡淡道,又回头平静看他:“你师父在找你。”
李长安瞳孔剧烈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走了么?只听得江问鹤继续道:“从这里开始,一直右拐,走到尽头,头顶有一个天窗,以你的轻功足够翻上去。”
李长安道:“江堂主,你怎么会知道……”
江问鹤已然纵身去追姬莲,身影逐渐隐没在烟雾里,只听到他有些远的声音:“那是我和他一起摔下来的地方。”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转身依照江问鹤所说,往右拐去。
江问鹤则追着那渺茫的人影,他在穿越一个个着火的满是烟尘的洞道时,总有一种错觉,就像是他只要拐过下一个弯道,就能回到十五岁时的灵山似的。那人影不远不近,就缀在前方,但总是抓他不住。
前方又出现了爆燃的火焰,他却仿佛全然看不见,满眼只有那个影子,就要埋头冲进去时,只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堂主!”
江问鹤大梦初醒一般,脚步顿了一下,心道,这是……白尧的声音?白尧怎么会在这里?
白尧那日见了江问鹤房中姬莲的东西,以及姬莲留下的匕首之后,就一直在暗中查探复生教总坛的位置。他抓了一个复生教教徒,先是下药折磨他意志,又担心他服毒自尽,抓了他妻儿老小,以作要挟,终于把总坛的位置从他嘴里撬了出来。
他带着人,要在洞口点烟。药童犹豫道:“代堂主,里面除了姬莲,还有数以百计的教众,这样恐怕……会死人的!”
白尧平静地接过火把,道:“死就死了。就是要把人逼出来。”
药童心中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的代堂主,能说下毒便下毒,说绑架就绑架,更不曾想到,他此时能淡淡地说出这种话来。
白尧手中就要点燃柴草之时,洞内忽然爆发出了火光,所有人都是一惊。火不会无缘无故烧起来,难不成复生教内部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已经有不是复生教的人进去了?
就在这时,又一个药童疾奔过来,大声喊道:“堂主!堂主不见了!”
白尧道:“去哪了!”
药童瑟瑟道:“我……我不知道。我跟丢了!”
原来白尧一直派人暗中跟踪江问鹤,但江问鹤轻功傍身,又岂是几个药童能跟得上的?白尧心中一凛,又看了看洞内的火光,忽然就把一切串了起来。难不成江问鹤已经在里面了?
他把手中火把塞给身边的药童,立即就进了洞。药童心下大惊,惊慌道:“代堂主,你这是去干什么!”
白尧自是不答,只一个劲往里冲去。洞中烟雾弥漫,辣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开口喊人了。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洞道内打转,好巧不巧,一个转角,看见了江问鹤飘过去的衣衫。
他眼睛倏忽亮了一下,见江问鹤是在追一个模糊的人影,心立刻又沉了下去。他轻功比不上江问鹤,只能勉力跟在江问鹤身后,让江问鹤的背影不消失在他视线中而已。
这时见前方火光爆燃,顾不得张嘴就呛烟,喊了江问鹤一声。
两人距离隔得远,那一声模模糊糊,江问鹤听出是白尧的声音,但白尧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只以为是自己听错,脚步略微一顿,就又往前冲去。
白尧眸光更冷了,看江问鹤义无反顾地冲向火焰之中,心道,你就不怕死么?这时听到嘶嘶两声,低头一看,只见两条橙黑相间的毒蛇从自己脚边爬过。
复生教内养着许多毒物,用来入药。本来这些东西都应好好待在罐子里,这时起了火灾,陶罐滚烫,这些东西受不了高热,就都冲破了罐子,爬了出来。
白尧眸光黯了一下,抓起一条毒蛇。那毒蛇张开大口,两颗毒牙露出来,甚是吓人。白尧却躲也不躲,将毒牙对准了自己颈间,那毒蛇瞬间合口。
只听得扑哧一声,毒牙刺破皮肤,毒液注入。白尧皱眉,闷哼一声,噗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江问鹤听着那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表情茫然一瞬,而后回过头,在飘渺的烟尘中,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白尧。一条毒蛇爬在白尧身上,正慢悠悠地爬下来。
白尧身中蛇毒,危在旦夕。江问鹤回过头看那飘渺人影一眼,再顾不上追,折返回来,脸色沉得吓人。他先是赶走了毒蛇,接着把白尧半扶起来,防止蛇毒快速流遍全身,接着连点他几个穴位,抑他气血流转。
他迅速检查白尧伤势,发现只有一个伤口,就是颈间锁骨处的咬痕。但咬哪里不好?偏偏是这里!
白尧看江问鹤极沉的脸色,莫名地高兴起来,勾了下唇角。但他不敢让江问鹤看见,唇角翘了一瞬又放下来,虚弱而又抱歉地道:“堂主,我……”
江问鹤抬眸看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语气有点冷,白尧表情空白一瞬,无措道:“我……”
江问鹤又道:“你跟踪我?”
之前还是发愣,这一句话之后,白尧只感觉自己脑子轰得一声,一片白光闪过,什么都不剩下了。什么阴险毒辣,心机深沉,到了江问鹤这里,只能怔愣地看着他,道:“我……我担心你。”
江问鹤眉头轻微蹙了一下,伸手捂住他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白尧眸光一点点变冷,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莫名有点想笑,心里一阵自嘲:“那好吧。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还没想完,只见江问鹤伸手扯开他衣衫,俯身下去。
下一刻,干涩的唇瓣贴上了他伤口。白尧浑身一个激灵,疼和某种异样的感觉并存,他大脑一阵发麻,忍不住仰起头闷哼一声。
江问鹤感觉到他的挣扎,一伸手压住了他肩膀,吸出一口毒血后吐掉,凉薄地抬眸看他一眼:“你跟我进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这一遭?这时候知道疼了?忍着。”
白尧心里却道,那恐怕不是因为疼。
他垂眸看着江问鹤,看他半压在自己身上,唇瓣贴着自己颈侧,帮自己吸出毒血。仗着江问鹤俯身下去时看不见他的脸,他盯着江问鹤的眸光越发肆无忌惮,几乎将他全身都扫了一遍,一颗心浮上来又沉下去,在江问鹤吸完离开的刹那,他手指莫名弹了两下。
他忽然很想伸手,扣住江问鹤脑袋,把他重重地压回去。
但他最后还是没敢那么干。
江问鹤替白尧吸完了毒血,吐出最后一口,咳了两声。洞内烟尘太重,又这样帮人吸出毒血,他脑子有些晕,眼神也有些空茫,就这么半垂着眸子,用手背擦了下嘴唇。
白尧却盯着他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江问鹤目光转过来,白尧立刻把视线收了回去,抱歉道:“堂主,对不起。”
江问鹤白他一眼:“对不起有屁用。”伸手把他拉起来,拽着他往最近的出口跑去,又跑了一会儿,终于从一个斜坡上来,见了外面的天光。白尧长出一口气,宛若死里逃生一般。
江问鹤却眉头紧皱,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缓了两秒。他一闭上眼,还是姬莲握着自己的手,逼自己杀了他的样子。他又想起那爆燃的火焰,不禁想,那样烈的火,他就那样冲了进去,还能安然无恙么?
这时,只听见草木中间窸窣的声音,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旁边蹿过。
白尧眉头微蹙,看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咳嗽两声,下意识伸手去抓江问鹤的衣服,道:“堂主,我们回去吧。”
江问鹤仍盯着那两个人,已然走了两步,听到白尧的咳嗽声,这才回过头,语气很急:“重楼,白花草,半边莲,回去之后捣碎敷上。吃的药等我回去给你配。”说罢,立刻转身离去。
白尧先是怔愣着听他安排,又听到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垂着脑袋笑了两声,随手从旁边扯下了两片叶子,碾碎了敷在伤口上,心道,这点毒我还不会解么?为什么要多嘱咐那一句?为什么嘱咐了,又不跟我一起回去?
江问鹤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路跟着那人影。他本以为那是姬莲,等跟了上去,才发现那原来是两个人,一人背着姬莲发足狂奔。那背着姬莲逃跑的人,正是严千象。
严千象见李长安挣脱桎梏,本想逃跑,但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一走,姬莲必定凶多吉少,那姬莲朝自己许诺的白银更是无从谈起。他略一思索,想到李长安不熟悉洞中道路,若是洞内烟尘四起,必能阻他一阻。
因此在洞内放了场火,自己又顺着洞内那唯一一条安全的通路狂奔,恰好撞上一头冲进火中的姬莲,见姬莲重伤,他心道得来全不费功夫,抓了人便走。
他到底是一代观主,轻功还是有的,在洞中之时一路又有姬莲指点道路,是以江问鹤一直追他不上。
江问鹤与严千象姬莲两人相隔甚远,他轻功也不及严千象,再加上在洞中为白尧吸毒疗伤,消耗气血太多,一时追他不上。只见严千象一个起落,瞬间跃上树顶,转眼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这时只听得姬莲的声音悠悠传来:“师兄,别着急,我会去找你的。”
江问鹤眼睛瞬间瞪大,又追了两步,这才怔怔地停下了步子。
神医堂内。
褚裕依照江问鹤所说,对谢夭说李长安和江问鹤一起出去采药,谢夭望了一眼天色,见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心道李长安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一直窝在神医堂里,再憋出什么病来。
谢夭倒是不想让李长安对自己那么上心,当一个人的神智全然系在一件事一个人上的时候,那是非常危险的。平常人可能遭受打击一蹶不振,像他们这种人,身负武功绝学,能干出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事干,干脆搬了椅子在院子里看褚裕练剑。
之前在青竹林里看李长安练剑的时候,他总是托着下巴眉头皱着,等实在忍不了就上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练剑,现在对于褚裕可以说是全放养状态,无论褚裕练的剑术有多简单都半眯着眼笑着。
天上白云悠悠飘过,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一阵风吹过,他恍惚间闻见了青竹林里特有的草木味道,再之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梦见了很多东西。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上空,看着十四岁的自己手拿一根树枝闯了归云山庄剑阵,看着自己拜老庄主为师,在武林大会上击败当时剑圣无寒子,又看着自己在一个有着漫天晚霞的傍晚抱回了李长安。
接下来岁岁年年,冬至大雪,夜灯三千。
一幕一幕地,走马灯一般。
再之后就是千金台,桃花谷,他安静地看着自己,蜕了一层皮,碎了一次骨,之后便脱了白衣,成了谢夭。这些年的记忆乏善可陈,在桃花谷种种树,偷喝点江问鹤的酒,偶尔被扎几针。直到霍家庄疑案,他在山上再次碰见李长安开始,一切才再次鲜活起来。
谢夭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回温,那是自从吃冰蚕开始,很多年都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回了归云山庄,他坐在青竹林凉亭里,有一个人在他面前练剑。
清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
他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看下去,时间也仿佛静止,他也将要这样永远看下去。
都说走马灯是人走之前最后一程。
“师父。”
谢夭置身于青竹林中, 突然听见这两声喊,声音格外飘渺。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前的一切开始哗啦啦的倒塌, 倒带, 他同时看见无数个自己, 一幕幕同时在他眼前闪过,如此重新倒过一遍, 谢夭突然注意到哪里不对。
与姬莲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复生教,李长安的后颈, 千金台上争抢附骨草的严千象, 给自己把脉的小道士, 霍家庄疑案里那些野兽一般撕咬的痕迹……
噬魂丹, 姬莲……两仪观!
谢夭猛地睁开眼睛, 宛若溺水一般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半眯了一会儿,适应了天光,看清周遭建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神医堂内, 在看褚裕练剑。
褚裕见谢夭方才睡觉, 不敢打扰他,先去热了下午的药, 刚端着药碗回来, 正巧听见他剧烈咳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道:“谷主,你怎么了?”
……我是怎么了?梦境中的记忆变得格外模糊不清, 谢夭愣了一下,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心道:“那是走马灯么?”他明白过来后,第一个反应是笑,走马灯竟然是真的,低头一片咳嗽一边笑着摆手道:“我没事。”
都已经走马灯了,他又是怎么回来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长安又救了他一次,这是第几次了?
“我就是想起了点什么……霍家庄全庄被屠,两仪观立刻封锁了霍家庄,不是因为想查案,是因为他们就是屠了霍家庄的罪魁祸首,姬莲一直藏身于两仪观,试药之人失了控,以至于杀害了霍家庄的百姓。我也早就见过姬莲,他把我的脉象认出了我,所以严千象和阎鸿昌才知道了我的身份……”谢夭垂下眸子,慢慢说着,先前之事是通了,那复生教之事呢?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余光中看见褚裕手中的药碗,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仰头一口闷了,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褚裕听愣了,这一路他可以说是一直跟在谢夭身边,但谢夭仅凭几个破碎的细节就拼出了那么多,甚至这些细节,还是在走马灯中看见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谢夭咳嗽一声,手指一点自己锁骨处穴道,把喝进嘴里的药全吐了,重重把药碗放到桌上,皱眉道:“药不对……”
褚裕心里猛跳一下,心道之前都没尝出来,怎么这次尝到了不对?
谢夭舌头早已经被药苦麻了,味觉失了大半,吃什么都没味道,如今喝药,连糖都不用吃。但李长安喂他吃药时,他哄人似的,总会再磨着李长安,要吃一块糖。实际上甜味他也尝不太出来。
如今走了一趟鬼门关,兴许是回光返照,舌头竟然久违地品出了点味道。
那味道他最熟,他吐了无数次血,最知道血味是什么味。他拧眉盯着褚裕,知道褚裕不通药理,自然不会是他,江问鹤也必不可能,那么唯一有可能的……
谢夭脑子嗡得一声,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喝药之时李长安会紧张,一时气笑了:“李长安人呢?”
褚裕知道完蛋了,抿了几下嘴唇,没说话。
见褚裕并不说话,谢夭这时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知道了心里那点不对从何而来。那日李长安碾碎的,压根不是什么树叶,分明是用来追踪的子母蝶!
复生教看上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李长安,现在李长安不在,压根也不是出去采药。他瞒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那姬莲是什么人?复生教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能够随随便便就去的么?!
他腾一下站起来,站得太猛,眼前猛地一黑,但他竟然身形都没有晃一下,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细长手指一挑,精准无比地召出了褚裕的剑。
“谷主!”褚裕见自己的剑兀自飞了出去,连忙伸手去握,但竟然抓不住,即使这剑是他的,也依旧全听谢夭召唤。
就好像但凡是剑,他想用哪把就用哪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而这时候的谢夭甚至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那……若是全盛之时呢?
那个瞬间,褚裕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害怕来。
只听得嗡嗡一阵,那剑到了谢夭手里,竟然一阵震颤。褚裕的剑算不上好剑,他年纪也轻,谢夭也不欲让他用名剑。但就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剑,竟然爆发出了剑鸣。
虽比不上青云,但对这样一柄剑来说,实在是奇迹了。
褚裕大睁着眼睛看他,心道,怪不得青云之前不在名剑谱,到了谷主……不,到了谢白衣手里,就成了天下第一名剑。
谢夭拎着这把剑,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见秋风鼓动他白衣,褚裕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追上,道:“谷主,你干什么去!”
这时剑风袭来,逼得褚裕不得不用双臂挡住头脸,往后退了几步。等风沙落了,这才看清谢夭背影,他一人走在秋色里,手提长剑,右手手腕轻巧地挽了一个剑花。
刚才那般凌冽的剑风,竟然是他手腕一转随手挥出的一剑。
“他胆子倒是大了。”谢夭一边往外走一边冷笑道:“我去教教他什么叫家法门规。”
褚裕知道自己拦他不住,只能一直跟在他后面,出了他们所居的院落,便有不少人在堂内来回穿梭,为病人把脉施针煎药之类。这时见谢夭气冲冲往外走去,都是不由得一怔。
又见谢夭手里提着剑,心里更加震惊。他们虽然都知道这人就是谢白衣,但是住进来这些时日,他温和爱笑,是以渐渐都当他是个爱穿红衣的普通公子。
直到这时见他一袭白衣,手提长剑,众人才想起来,这位可不是个普通病人,是那位剑仙谢白衣。
谢夭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在神医堂中熟识的人也已经不少,之前见面都会说上几句,这时见谢夭脸色极沉,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他们就这么在一片沉默和注视中跨过后院的门。
便在这时,只听到有人同样跨过院来,而后是格外清朗的少年音色:“我想先洗一洗再回去……劳烦……”
这是李长安的声音。谢夭眼睛先是微微睁大一瞬,听他声音还好,虽然有些虚弱,但应该并无大碍,一时间怒气涌上心头,当即冲出门去,捡了李长安的那一瞬间,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李长安身上全是血。
胸前,背后,衣服下摆,乃至脸上,都有一道细密的伤口。这些血有李长安自己的,还有欲将姬莲带回神医堂时染上的,但这个时候又哪能分辨得出,谢夭惊愕地看着他,半晌,眼眶忽然红了。
“劳烦小兄弟再帮我找身衣服……我现在实在不好回去……”说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谢夭一袭白衣,手里提剑,秋风卷过厅堂,吹动他发丝,一双凤眼极沉。
两人就这么隔了几步看了一会儿,中间的气氛沉寂地过分,就连神医堂的伙计和大夫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
秋风卷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半晌,谢夭忽然把手里的剑一抛,抛还给褚裕,自己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李长安,眨都不眨。
李长安本来还在药房伙计那绷得四平八稳,这时见谢夭朝自己走来,他忽然就有点脱力,身形晃了一下。
谢夭顿时心跳如擂鼓,他感觉自己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比之他发病时的心悸更甚,眉头紧皱,一个闪身过去,一手揽住李长安的腰,一手抓住他手腕。
李长安头靠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那种桃花香气和清苦的药味混合的味道,自从去复生教开始就吊着的一口气忽然松下来,想起药方已经拿到了,在他耳边极轻地笑起来,笑得像是低喘。
谢夭握着他手腕感知他脉搏,确定李长安脉象无异,内息也流转通畅,这时又听见他在自己耳边的轻笑,闭了一下眼睛,心头火又烧起来,松开揽着他腰的手,转而两手紧紧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拉。
李长安被拉得身形一晃,紧接着双眼就对上谢夭那双微微泛红的,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谢夭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李长安感觉自己要溺死在那一双眼睛里了,他意识到什么,忽然心慌起来:“师父,我……”
谢夭看着他,淡声道:“李长安,你瞒着我干的事情不少。”
谢夭说完,抬眼看他一眼,眼神极其冷淡,两手一松,转身便走。他松手之时,明明没有用力,李长安却觉得自己宛如被推开来,退了一步才站稳。
李长安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他从来没对自己生过这么大的气,之前做了错事,他也会罚自己,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凉薄地转身就走过。
褚裕也看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俩人这样生气。
李长安怔愣了一瞬,正要去追谢夭时,见褚裕还看着自己,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字条。他身上虽都是血污,但那字条却保存的干净整洁,可以想见他对此有多看重。
李长安边走边快速道:“等江堂主回来,你把这个给他。”
褚裕道:“这是什么?”
李长安头也不回道:“从姬莲那取来的药方。”
谢夭走在前面,听到这话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心尖像被轻轻地扎了一下,说不出的酸软和疼。但听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微微偏过头道:“滚去把衣裳换了再来见我。”
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从那双桃花眼里溢出来,但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并不回头看自己,只不过一瞬,又把委屈全都收了回去,哑声道:“……好。”
谢夭没再说话。只见他径直回了房间,砰得一声,重重关上房间门。关上房门之后,谢夭闭上眼睛,满脑子还都是李长安身上的血,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心脏也疼起来,他一伸手攥住心口,骂道:“你疼什么?不争气的东西。”
李长安洗完澡换完衣服,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高挂枝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其余房间都暗着,只有谢夭屋子里还亮着灯。
按照平常的这个点,谢夭早就睡了。
他走到门前,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在想进去之后应该怎么道歉,但是想到一半总会跑题,脑子里全然只剩下谢夭冷冷看着自己的样子。原来哄人开心这么难,可他怎么觉得,谢夭好像天生就会。
小时候很会哄,长大了他也很会哄。
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喊道:“师父?我可以进去么?”
没有应答。
李长安此时满脑子都是谢夭重重摔门的样子,这个时候,他师父不让他进,他是不敢直接推门进去的,停了一会儿,又道:“师父,你罚我吧,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声音已然全然哑了。
仍然没有应答,只有月光在外面陪他。
李长安怔怔地望着门,忽然没了敲门的勇气,手指蜷缩起来,指甲轻轻划了一下门板,垂下头低声道:“师父,你别不理我,我好害怕……”
站在门后的谢夭听见这一句,忽然浑身都麻了,一阵心疼,又冷笑着想,你害怕?你放血不害怕,你一个人去复生教不害怕,你身上全是血你不害怕,你连死都不怕,你怕我不跟你说话?
门没有开,也没有回应,李长安一颗心直坠谷底,他呆呆地站在门外,忽然就想起了望城之时,自己听闻了从假桃花仙那里听闻了谢白衣的死讯,他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给自己送点心的时候。
原来那个时候,他是这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