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你还认我么?”李长安低声道。
便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屋内一声冷哼似的轻笑:
“李长安,你现在什么话都敢说了,给我滚进来。”
第102章 秋月夜(二)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下, 瞬间抬起头,接着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屋内灯火映入眼帘, 他刚迈进去一步, 就“唔”地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 立刻被人拽着胳膊扯了进去。
接着便是咚得一声,门被重重地合上。
李长安身形还没站稳, 就看见谢夭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手臂, 几乎是瞬息之间, 就把自己的袖子撸了上去。
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胳膊上还没好的刀伤,道:“师父,等一下……”下意识想躲。虽然谢夭手指抓住了他手腕,但这时谢夭身子虚,只要他想躲,还是能够躲得开的。
但偏在这时, 谢夭抬眼看了他一下。
灯光全然被拢进了谢夭一双眼睛里, 明明屋内灯火很亮,但谢夭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秋叶, 眼神复杂又难解。李长安被那一眼钉在原地, 心口也有点堵,没再往后退, 胳膊上被刀割出来的伤疤已然全露了出来。
李长安到底年轻,又内力充沛, 同样的刀伤放在谢夭身上,可能需要个四五天才能慢慢长好,但在他身上往往只需要一两天。他胳膊上的刀伤愈合地快,总是结了痂,再被李长安重新割开,如此反反复复,更显得小臂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了。
谢夭垂眸看一眼,见还有两三道刀口没有愈合,呼吸停了一下。又发现,这伤口排列地整整齐齐,恰恰好七道,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气道:“李长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就连胳膊上的伤你都得跟我凑一对是吧?”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又飞速把袖子放下了:“……我愿意。”
“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谢夭被他气得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喝你的血?换做是你,你愿不愿意?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办?我每喝一口,我都害怕你往自己身上割一刀!”
李长安愣了一下,眼睛很慢地眨了眨,道:“师父,你心疼我,是么?”
谢夭被他气笑了,转过头看着他道:“我心疼你什么?你说去送死就去送死,我心疼你有用么?你又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找姬莲,他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么?你就没想过你会死在那么?”
李长安道:“我知道,想过。”
谢夭本来想道:“知道那你还去?你傻吗?”却不曾想李长安停了一阵,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眼神极为认真,道:“但是我想你活着。如果你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谢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怀疑自己现在出现幻觉了,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谢夭只觉得此情此景要呕出一口血来,脑子被他气得发懵,身形一晃,扶了下桌子,硬生生把那一口血咽下去了,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算什么人?你想谁死就死,想谁活就活?”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一是指“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想死就死?”二是指“我能不能活着,全凭天意,你怎么强留?”
这两句话里有话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用不着思考,就能说出来一大段话来辩驳,但见谢夭晃了一下,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忙抢上前去,想要扶住他,道:“师父……”
谢夭听他喊自己师父,心道气人的时候你把我当师父过么?眉头狠狠一皱,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喘息着道:“别喊我师父,现在你是我师父。行了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李长安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手指蜷缩一下,慢慢收了回来,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弯腰对谢夭郑重地行了一礼,接着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谢夭见他对自己行礼,心口忽然就有点发酸。他们虽说是师徒,但何曾这样生分过?他想:“我……我话说重了么?”
便在这时,李长安又忽然站住了脚步,背对着他,低着头慢慢道:“师父,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在乎的人,都一个个在我眼前死掉了,他们都说是我克死的。我是真的……我没有其他可以惦记的人了,你死了,我不知道我还活着干什么。”
语气很轻很慢,还带着一点微弱的笑意,像是自嘲。谢夭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转过脸看他:“哦,你想说什么?几百年了你就扯着那么点事过不去了是吧。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心是石头做的么?油盐不进?到底是我不会说还是你听不进去?”
又转过头,恍然意识到什么,拉长了调子点点头,“哦,我知道了。我现在要是活得好好的,你也不会成现在这样。”
李长安脑子嗡得一声,就好像谢夭在他脑子里敲了一口大钟,藏在心底的东西被谢夭一句话撕开,血淋淋的,有点疼,还有点爽,他愣在原地,似乎在反应谢夭的话似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
谢夭轻笑一声,偏头看他:“你在愧疚什么呢?你觉得通过这种方式,你就像在赎罪,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么?”
他们说自己父母、奶奶是被自己克死的,李长安本来是不信的。直到谢白衣去千金台接自己,还没回归云山庄就去了桃花谷,从那之后他就信了。
谢白衣那样的人都死了,李长安觉得自己不得不信了。
李长安下意识掐住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痛沿着胳膊爬上来。
谢夭见他不说话,讥嘲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我现在真说不出来。长安,是我把你带回山庄,说了许多海誓山盟一样的屁话,让你误以为能长长久久,又在你眼前死了一遍又一遍,你不应该恨我么?你恨你自己干什么?”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转回身道:“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哪个意思?你还不如怨我呢,别折腾自己了,成天死不死的,成么?”谢夭说着,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七八年前他离开时李长安不过十几岁,还是在是太小,男女之情更是从没有过,人的情感又太复杂,总是容易搞混。
会把爱当成恨,把恨当成爱。
他也不敢说自己多么好,多么惊为天人,自己到底就一平常人,现在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平常人,只不过碰见李长安时机实在是巧,又恰好死了一场,这才让李长安一直念念不忘至此。
他声音在喉咙里卡了一下,而后自嘲地笑了笑,这才转过头道:“我和你……如果你只是因为愧疚的话,就出去。”
李长安脚步一顿,表情空白一瞬,接着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疑惑道:“你……你说什么?”
谢夭没看他,按着桌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轻声道:“长安,你怎么……怎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呢?”
李长安心尖颤了一下,满脑子又都是谢夭那一句“只是因为愧疚”,一时间又心疼又生气,心道,你把我这些年当什么?两三步走过去,一把攥住谢夭腕子,另一只手插入他发间,蛮横地扣住他后脑,逼着他抬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夭没有一丝防备,就这么被他制住,刚抬起头,嘴唇就被李长安恶狠狠咬了一下。
谢夭本来就还在气头上,加上刚才莫名想到的那一茬,偏头躲过,而后伸手想要推开他,李长安却攥自己腕子更紧,另一只手转而按住了自己后颈。谢夭肩膀一转,胳膊肘朝他胸口击去,喘息着道:“起开!我让你亲了么?”
谢夭虽然天天看上去病病歪歪,浑身没骨头似的,但真的发起狠来,昔日天下第一的剑仙的功力依然不可小觑。不曾想李长安躲也不躲,闷哼一声,张嘴咬了谢夭一口,把那一声闷哼咽回去。
谢夭还想伸手推他,这时听见李长安在自己耳边低声道:“谢白衣,你就不能明白一下我么?”
声音又沉又哑,似乎还带着说不出来的委屈,谢夭不知道是被他那一口咬的,还是因为这一句低语,轻轻“啊”了一声,本来打算去推他的手停在半空,而后莫名其妙转了个向。
他抓住李长安衣襟,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拎起来。
李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谢夭堵住了嘴,他迎上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不顾自己是接受还是拒绝,自顾自地往里探,带着一些焦躁和愤怒,还有隐约的不安。
谢夭夺走李长安呼吸那一刻,一直提到现在的心才落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安稳抓住他,李长安身上的血洗掉了,脉搏平和有力,他现在很安全。
谢夭忽然很想掉眼泪,心底只剩下“幸好”二字,如果真的……真的什么事情,他连提剑去救他都做不到。
李长安差点忘了呼吸,先是愣了一两秒,而后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心涌了上来,先是咬了他一口,而后按着他肩膀,咚得一声,两人一起摔到床上。
李长安压着他,喘息着道:“谢白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分得清楚,我明白自己的心。”
第103章 秋月夜(三)
谢夭摔倒床上耳鸣了一阵, 在一片轰鸣声中听到了这一句,喉咙忽然就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 就感觉李长安又咬上了自己肩膀。谢夭头往后仰, 闷哼了一声, 明明应该是痛的,但他被刺激得大脑一阵发麻, 手下意识往李长安腰间摸去。
先是手指轻轻抚摸,接着忽然恶狠狠掐住。
李长安冷不丁被他掐住腰侧, 闭上眼睛,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咬着谢夭锁骨, 把那一声闷哼咽下去, 愤愤开口道:“你说不愿意,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年自顾自地就成了我师父,后来又自顾自地把青云丢给我,现在你又这样……谢白衣,你太自私了。”
说着, 手也沿着谢夭精瘦的腰线滑上去, 一路往上,一路恶狠狠揉捏, 留下一片红痕。
谢夭闭着眼睛感受他手指带来的疼痛, 听到他说自己“自私”,猛地推开他上半身, 自己翻身而上,手一扯就松了他腰间系带, 不由分说地握上去,抬眸冷笑道:“李长安,把全部心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件很危险的事,你明白么?”
咚的一声,李长安后脑重重撞向床板,后脑勺的疼劲还没缓过去,被人握住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上来,明明是个极其被动的姿势,李长安却压着喘息,冷艳抬眸看向他,哑着嗓子道:“那你为什么愿意活了?”
声音很低,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好像能盖过他此生听到过的所有诘问,盖过在千金台上,宋明赫朝他出剑时的剑光。
谢夭整个人被这句话钉在原地,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但又找不出来,只能道:“我……我……”
李长安眯着眼睛观察着他表情,见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看来师父也不明白。”
“师父”二字咬字很重,特意拉长了调子,谢夭心道,嘲讽人的时候知道喊师父了,瞥他一眼,就想开口嘲回去,便在此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李长安一手按着他腰,另一只手护住他后脑,把他按在身下,弓着腰垂头看他,哑声道:“你还要训我?你凭什么训我?谢白衣,我们是一样的人。”
语气不甘又愤恨,谢夭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以往生气了,都是跟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他一时间听愣了,心道,自己也不过就是比他大了几岁而已,这短暂人生,谁又能说谁过得比别人更明白呢?
屋内光线太暗,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描摹一下李长安的眉眼,去试试看是不是湿的。但胳膊被他用力压住,动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李长安看见了谢夭眼睛里的光晕,不断破碎又凝聚,李长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慌忙松开手,支起上半身,只见床铺凌乱非常,谢夭被自己压在身下,头发铺散开,身上衣服更是乱七八糟,露出来的地方,随处可见被自己弄出来的青紫痕迹。
李长安心道,我明知他身体虚,我还跟他吵架,还弄成……还弄成这个样子……他咬了下嘴唇,垂下眸子,道:“我滚出去。”说着就要起身下床。
“我让你停了么?”
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还不及反应,衣带就被人狠狠一拽。谢夭下了死手,恶狠狠把他拽回床上,李长安控制住自己身体,双手猛地一撑,这才没砸到他。刚稳住身形,谢夭又把他拽下来,一只手握住他手腕,逐渐往下,冷声道:“继续。”
脸上表情很平淡,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冷静,但仔细去听,却能听出他尾音有些发颤。
李长安盯着他的脸,这时谢夭挑眉挑衅似的看他一眼,两人对上视线,李长安轻笑一声,点点头,道:“好。”手指忽然发力。
全身的神经似乎都汇聚到那一处,谢夭抓着李长安腰侧的手猛地抓紧,在他身上留下红色的指痕,闷哼一声后,喘息着,直视李长安眼睛道:“就这点本事么?我教你的东西呢?”
说着,目光上下扫射,最后停在一处,又慢悠悠地晃上来,对上李长安眼睛。
李长安哑声笑了一下,心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俩人刚吵完一架,虽然气性都消了大半,但是又谁都不想先开口示好,就好像谁先开了口,谁就会输了似的。两个人也别扭地不接吻,甚至不对视。于是房间内只剩下交融在一起的喘息,将这些时日的忍耐,委屈,不甘,愤恨,舍不得,全都倾注在对方身上。
和上次截然不同,只让人感觉全身都要碎掉,但偏偏这样又给他们一种对方还存在的感觉。
谢夭刚走完一圈走马灯,这时候回光返照似的,五感比之前清晰多了,刺激也更明晰,忍不住喘息的时候,就会一口咬上李长安肩膀,硬生生把声音闷进喉咙里。
这时,他感觉李长安扣住了自己后脑,硬生生把自己按在他肩膀上,耳边传来李长安的艰涩的声音。
李长安一边动作一边愤愤道:“师父,我恨你,我恨你。”
谢夭浑身一僵,怔怔地抓着他肩膀。
李长安一股脑道:“我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些恨你,如果能重来,我宁愿就死在那个晚上。我再也不要跟你回归云山庄了,我再也不要认你了。”声音却越来越哑,越来越抖。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环住他,道:“嗯,我也爱你。”
李长安动作停下了,呆呆地看着前方,半晌哑声道:“哪有‘也’?没有‘也’。”
谢夭感觉到他停下,闭眼缓了两秒钟,接着勾了下唇角,推着他肩膀自己坐起来,俩人位置瞬间掉了个个儿,谢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挑眉道:“你不舍得动?”
李长安抬眼看着谢夭,这个时候他更显得漂亮,李长安几乎看愣了,就这么看了两秒,把他拉下来,想要去亲他。谢夭却偏脸躲开,也不说话,只偶尔溢出一两声喘息。
李长安心里猛地一沉,心道,他还在生气么?
又这么尝试了两三次,都被谢夭偏头躲过。他眼睛也不看自己,李长安忽然就想起千金台那时候,他总是会躲开自己的眼睛,从回来的现在,他到现在都没冲自己笑过。
吵也吵过了,做也做了,愤恨被发泄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委屈一直堵在心口,这时候再度涌上来,李长安别过头,努力吸了吸鼻子,大睁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谢夭两根手指夹着他下巴,让他把头转回来。
李长安刚转回头,眼泪自己就滚了下来,他立刻用手肘盖住眼睛,又胡乱地蹭了两下。
谢夭见此,唇角微微勾起来,观察着李长安表情,故意动了一下。
李长安仍然用手肘捂住眼睛,但是咬了下下唇。
谢夭满意地笑起来,拉长了调子道:“你还哭上了。我还没哭呢。你跟我说,你有什么好哭的?”
听见他还算愉悦的笑声,李长安终于肯说话了,哽咽着道:“师父,你……你亲我一下吧。”
话音刚落,他就迎上了一个吻。
很安静。
很柔和。
没有争吵,没有愤怒,只有安抚一样的轻轻触碰,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谢夭手指碰了碰他手心,李长安后知后觉地撤开挡住眼睛的胳膊,刚一睁开眼,就对上了谢夭沉沉地,专注又安静望着自己的视线。李长安那个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半晌,谢夭望着他,认真道:“师父不该说那样的话,师父错了,好不好?”
李长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算不眨眼,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夭伸手抹了一下,道:“但是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做事情,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担心,知道么?”
李长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谢夭立刻截住他话头,道:“你想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你能瞒得过我么?”
李长安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
谢夭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一下,笑完,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长安,我比你大了几岁,就自诩比你懂得多。其实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
李长安望着他,心脏怦怦地跳起来。
谢夭低下头,轻轻碰了下他嘴唇,道:“如果你想为我一人而活,就为我一人而活吧。我会努力活久点的。”
第104章 秋月夜(四)
第二日一早, 听着院子外面逐渐响起来的人声,李长安半睁开眼睛。他体内的毒素还没完全清掉,醒来那刻还有些迷茫和心慌, 这时, 身边人一动。
“醒了?”谢夭含含糊糊地在他耳边问。
声音轻低, 李长安却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慌乱全然没了, 满足感从心底涌上来,他搂紧了一点, 头靠在他肩膀上, 低声道:“嗯。”
谢夭又没了动静, 那一句像是呓语, 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李长安心道, 昨天晚上那么折腾,这个点他能醒才怪,轻手轻脚地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下床穿衣,这时半天没动静的谢夭忽然来了一句:“干嘛去?”
李长安转头去看,见谢夭半边脸还埋在枕头里, 眼睛闭着。锦被微微遮住谢夭下巴, 脸上线条格外柔和。
李长安想起少时第一次见谢白衣之时,当时他持剑护在自己身前, 他那时看着他飞扬的头绳和反射着夕阳红光的剑刃, 只觉得他凌冽潇洒地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其实温和地像一块玉。
李长安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谢夭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 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一下又转回身。
谢夭这时又问了一句:“干嘛去?”
这次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 心里又觉得奇怪,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住一屋,之前自己离开他都是不会醒的,或者说,从他把自己的小床搬进青竹居开始,他就没有提前醒过。忍不住问道:“怎么醒这么早?不舒服?”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没有。”隔了会儿又道:“你不告而别的时候,能不能别挑大早上的,我觉多,早起怪难受的。”
李长安两次消失都是在凌晨,后来谢夭再见他时,第一次是刀剑相向,第二次就是浑身是血,谢夭感觉自己现在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刺激了,要是今天醒了又没找到人,他估计能把整个神医堂翻个底朝天。
他说话的时候还闭着眼睛,因为困,字与字的间隔拉得很长,李长安听他说了一半,已经心疼了起来,低声哄道:“师父,我去练剑。等你睡醒了我们吃饭?”
听他这么说,谢夭终于放下了心,也不再强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李长安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这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谢夭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要放血,我尝得出来。”
李长安脚步一顿,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他出门拔出青云练了一会儿,但总是静不下心,也不知道是因为谢夭那一句“早起怪难受的”还是因为那一句“不要放血”,满脑子都是谢夭闭着眼睛慢慢说话的样子。
实在练不下去,又想到姬莲给的药方,也不知江堂主有没有配出来方子。
神医堂的人起的都早,这时候除了他们的小院还安静,其余各处都有了人声。大堂处更是熙熙攘攘,早已站满了病患。这个时候去找江问鹤也不算打扰,李长安想了一下,往江问鹤住处走去。
敲门进去,就见江问鹤看着姬莲的书信发呆,那信上不过九个字,也不知为何江问鹤能盯着一字字地看那么久。
李长安心道,难道是江堂主也看明白姬莲信中的意思?心里一沉,姬莲如今不知所踪,再找恐怕不好找。走上前去,道:“堂主,姬莲把信给我时,我曾问过,但他没说。”
江问鹤头也不抬道:“他也不用说。”
江问鹤又看着那方子笑道:“写得太清楚了。”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道:“三个词,其实是三味药。春日上指的是七星海棠,神医会是金线莲,三日雪……指的就是石耳了。”他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说一边回忆。
李长安这些日子读了不少医书,对江问鹤所说的这些药材都有印象,但这三味药,怎么都跟那三个词搭不上边,心想这三个词或许不是形容药材,而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也不再多问。
江问鹤笑道:“他是不是还说,你把信交给我,我必定能看懂?”
只是看懂信件还能理解,连对方说什么话都能猜出来,当真匪夷所思了。李长安点头道:“是。”
江问鹤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两手举着信件对着光看了一会儿,李长安见状,还以为纸上有什么隐藏的信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殊不知江问鹤只是在看姬莲的笔迹。
只见江问鹤看了一会儿,满意地重新按照折痕叠好,锁进抽屉里。
李长安着急道:“可以用么?”
江问鹤咂摸了一下,道:“光凭这三味药肯定不行,让我来用,我是打死都不会想到用七星海棠的,太毒了,一看就是鬼医的手笔。这个世上只有他会这么大胆地用药。”
李长安道:“那应该怎么办?”
江问鹤听他语气急躁,一时见起了兴致,单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半眯着眼睛看他,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儿,笑道:“李长安,我要是把你师父治好了,你怎么报答我?”
李长安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什么意思?”心脏却已经狂跳起来。